◎蒋小寒
我对担水的记忆, 是童年迷宫里一堵高耸的墙, 我有未完的路要赶, 仅此而已。
丘陵状的旱田山, 盘曲土路的幽闭, 六年光阴近两千天的时日, 以及每天要担六担水对我童年的塑造。 在我六岁到十二岁之间, 我所能拥有的, 是遮不住风雪的土坯房与泉眼之间的丈量。
我谜之深邃般的萨尔布拉克故乡, 它饱受贫瘠的旱田山, 早早捕捉到了我: 我是村庄挑水队伍里年龄最小的女孩。 我少女时期的一半岁月, 都奉献给了担水这份繁重的劳动。 那是一种待开未开的生命力与苦难编织而成的生存品格。
担水于童年的我, 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荷尔蒙, 是在扁担的颠颤与被压弯的小小躯体里植入的生存基因, 这基因的最大功能,就是使人快速早熟。
我也不例外。
饮水是我的家庭成员赖以生存的基本保障, 一家五口的饮食起居, 要仰仗我担回的水。 同时, 这也是我家的牲畜与家禽的生命保障, 它们待产的羔子与禽蛋, 也全部仰仗我的水。
担水是我的任务, 与其说是母亲安排的, 倒不如更确切地说,是生活赋予我作为一个人存活于世的理由。
小小的年纪, 我就已能在脑海快速盘算一笔经济账: 我家的家禽在用树木砍凿成的水槽里, 将泉水饮进身体后, 便能挤出一枚鸡蛋。 一枚鸡蛋, 在那个年代, 是可以算作一笔家庭收入的。我家还有一头母牛和四只绵羊, 它们因心疼我, 不肯喝我千辛万苦担来的水。 母牛会在冬季食雪, 权当饮了水。 而在夏季, 它则丧失爱干净的癖好, 就着家禽们饮剩的脏水, 敷衍着灌上一气,然后完成一天胃里草料的反刍。
每天六担水, 那是要在萨尔布拉克的旱田山山路, 回转十二个来回的。
山路在我足印的铺叠下, 平实有力地起伏。 我从不将扁担横压在肩膀上, 企图规避用颈椎的棘突为两侧肩膀承重。 闹心的是, 一侧的山体不时磕碰水桶, 水泼洒四散, 所剩无几。
自然而然, 右肩便承载了我六年担水的重任。 它像一个操琴手, 那常年累月按住琴弦的手指, 在无数次力道之下的起茧蜕皮中, 又重新变得柔软如初——一种心灵重塑之后, 坚硬的柔软。
冲击平原形成的伊犁河谷, 以沉缓的静默包容了一切, 也将天山雪水的圣洁, 浸润进萨尔布拉克干涸的大地。 泉水以流动之美, 以它那温婉且细小的水流作为补偿, 恩赐给拜西铁列克村的村民, 也恩赐给我和我的亲人。
我裹进沿旱田山山路组成的担水人群中, 用六岁的肩头, 担起一家人存活的基本的生命需求。
母亲终于看出, 两只硕大的水桶对我矮小个头的折损, 同时,她也看到, 当星光犯困, 当我家被铁丝箍固的破门板响起吱呀声时, 我浑身披挂沉重露水的抖缩身影, 已拐进放置大水缸的土灶间。
泉水满缸, 是我前五次担水回来的成果。 泉水升腾起薄透美好的雾气, 使水缸像栽种了一缕淡泊尘世的盆栽。 我将所剩不多的泉水倒进水缸, 那倾泄着爱的水声, 总使站在院中的母亲盈满泪水。 当我摆好水桶, 从土灶间疲惫地闪出身影, 母亲孱弱的胸膛, 已抵达我的身前。
此时, 月光似荡漾在缸中水面。 我放松下颌, 抵在母亲的肩头, 仿佛全身的疲惫都被月色、 泉水融化。 这时, 两行泪水, 也漾在眼中。
汲水的旱田山上, 最早出现的长庚星, 汩汩外溢的泉眼, 以及被造物主赋予的山野花香, 让我在冥冥之中懂得, 它们是为我而来, 是为我而全部敞开它们的内里, 展示它们的丰富, 给予一个乡野担水女孩的全部凝视。
在铁匠铺打造的, 抑或我哥哥用几双看不清鞋面的塑料鞋底,从拾荒人手里换来的马勺, 通过我的手, 一勺一勺地, 将泉水舀进水桶里。 我跪在泉眼边, 直到把两只水桶舀满。
山路起伏, 我只停歇四次。 休憩那样短暂, 我几乎在休憩时即可又沉沉睡去; 而负重行进, 又是那样漫长。
我根本不去想生活赋予我贫瘠的意义, 不去想担水如何抽空我的气力, 又如何影响我身体的发育。 从家到泉眼的距离, 又是如何被我细碎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走完。 因为我知道, 当我一经将沉重装入脑海, 我蓄积的所有忍耐都将轰然倒塌。
因此, 我将挑水变为我的目标, 一步, 两步, 十步, 一百步;我用另一种对生活的倔强与想象, 修改我的沉重。
于是, 我倾听竹编扁担发出节奏的韵律, 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聆听者; 我用山花的芬芳迷醉我的想象, 使担水变为一种享受; 我让星月作为归家的指引, 使酸胀的双腿如风跃岭。
当我用我的意志, 让一切归顺于我, 听命于我之后, 我的幸福便被全部打开。 一只无名之手拨动我心底的琴弦, 我听见自己在轻轻地歌唱, 并感受到在担水时的自己, 竟是那样美好。
晨风轻抚我, 和我的歌声, 仿佛悠远的琴声, 自心底传来,在旱田山山间来回飘荡。
我们在远离拜西列克村的村中心地带, 租借一处年久且破小的土坯房。 当父亲去世, 母亲深刻体会到缺失男人依靠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的伴侣带走了她对生活的憧憬。
阴雨天和夜晚, 是母亲发出叹息最多的时段, 我闻到, 那叹息中有着沉重的对往昔的眷恋, 以及不安。
母亲的不安, 让本就食不果腹的我们更为恐惧。
东南风为欢快的草种带来新春的信息, 连夜晚的星河也为我们展现它的全貌。
星辰极富耐心地凝视我们。
那个夜晚, 我们围坐在母亲身旁, 用无声的仰望, 看向壮阔的浩渺, 像是上苍真有神灵接收我们的讯息, 母亲嘱咐我们, 每人许下一个愿望吧。
那日之后, 我们有了新生的使命。 姐姐去当裁缝, 哥哥将据守拜西铁列克村度过他的少年、 青年、 壮年, 直至晚年。 弟弟不谙世事, 母亲让他拍胸脯保证, 他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看家能手。
我因代课老师的身份, 可以机动协助母亲, 而成为一名真正的少女农民。
一台崭新的上海牌缝纫机, 会用去我家微薄的存款, 甚至成为村里最大的负债大户。 姐姐只得去霍城县, 那里有位从江苏支边来的妇女愿意收留姐姐为学徒。 收留的理由, 是她同样也失去了丈夫。
三个月的学徒生涯, 姐姐杳无音信。 我时常在完成属于我的劳作之后, 走出家门, 沿着村口通往霍城县的石子路游荡。 脑海浮出对姐姐强烈的思念。 我寻路走着, 走在姐姐曾走过的地方,屏息凝神, 姐姐的一颦一笑, 仿佛仍留在原地。
一个乡野建筑师, 他是村庄改造家, 拜西铁列克村的大部分人居屋顶, 经他之手, 冉冉升起于空中。 他使村庄美丽起来, 他成为建造屋顶的绝对和唯一。 他走家串户, 蹲踞每一家屋顶, 直至将最后的榫和卯连接在一起。 他露出的微笑, 能使一颗流星羞涩。
他就是我的哥哥。 年轻的木匠哥哥建造了众多房屋, 却没有一片瓦、 一块砖曾属于他。
不代课, 或者周末, 我就走进属于我农民本分的田野。
我们的麦地, 种在凹凸不平的盐碱地。 轮到我们浇地, 总是在夜晚。 我和母亲穿上阔大的胶靴, 将能穿或不能穿的秋衣、 绒衣悉数套上, 我们以此抵御寒冷。 漆黑的麦田, 只能用手电筒,循着水流的方向, 寻找跑水豁口。 我们铲土将豁口堵上。 高出水流的麦地, 我们开挖一条小小的沟渠, 将水引上去。
临近黎明的寒气湿冷入髓, 我和母亲紧靠在一起, 母女连心,亲情自有热量。
村庄的狗都进入了安眠, 郊野的风声和水流撞击麦秆的声音似远却近, 我和母亲疲倦至极, 都沉默着, 凝视着流水溅湿夜色。
身为农民, 开春时, 我在播种机上将麦种滑动均匀, 在夏季的烈日下为玉米授粉; 当秋日来临, 所有的果实会自动向我昭示它们的成熟, 我闻到了生活的芬芳。
挖土豆, 挖胡萝卜, 掰苞谷, 搂瓜秧, 削甜菜……当所有的收获打点完毕, 冬天便来了。 我又将开始放牧我的羊群, 白雪皑皑, 我把内心的诗意, 放牧得漫山遍野。
我少女的四季, 翩然若蝶。
炉火正旺, 我们一家人围坐炉旁。
姐姐比划鞋样儿, 哥哥抱着弟弟, 用白纸折叠一座飞船。 我构想我的未来。 炉上, 母亲熬中药的砂罐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自父亲去世后, 我们难得有团聚的时刻。
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这, 也是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