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布拉克的少女

2022-11-11 03:15:17蒋小寒
散文诗 2022年16期
关键词:旱田布拉克水桶

◎蒋小寒

担 水

我对担水的记忆, 是童年迷宫里一堵高耸的墙, 我有未完的路要赶, 仅此而已。

丘陵状的旱田山, 盘曲土路的幽闭, 六年光阴近两千天的时日, 以及每天要担六担水对我童年的塑造。 在我六岁到十二岁之间, 我所能拥有的, 是遮不住风雪的土坯房与泉眼之间的丈量。

我谜之深邃般的萨尔布拉克故乡, 它饱受贫瘠的旱田山, 早早捕捉到了我: 我是村庄挑水队伍里年龄最小的女孩。 我少女时期的一半岁月, 都奉献给了担水这份繁重的劳动。 那是一种待开未开的生命力与苦难编织而成的生存品格。

担水于童年的我, 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荷尔蒙, 是在扁担的颠颤与被压弯的小小躯体里植入的生存基因, 这基因的最大功能,就是使人快速早熟。

我也不例外。

饮水是我的家庭成员赖以生存的基本保障, 一家五口的饮食起居, 要仰仗我担回的水。 同时, 这也是我家的牲畜与家禽的生命保障, 它们待产的羔子与禽蛋, 也全部仰仗我的水。

担水是我的任务, 与其说是母亲安排的, 倒不如更确切地说,是生活赋予我作为一个人存活于世的理由。

小小的年纪, 我就已能在脑海快速盘算一笔经济账: 我家的家禽在用树木砍凿成的水槽里, 将泉水饮进身体后, 便能挤出一枚鸡蛋。 一枚鸡蛋, 在那个年代, 是可以算作一笔家庭收入的。我家还有一头母牛和四只绵羊, 它们因心疼我, 不肯喝我千辛万苦担来的水。 母牛会在冬季食雪, 权当饮了水。 而在夏季, 它则丧失爱干净的癖好, 就着家禽们饮剩的脏水, 敷衍着灌上一气,然后完成一天胃里草料的反刍。

每天六担水, 那是要在萨尔布拉克的旱田山山路, 回转十二个来回的。

山路在我足印的铺叠下, 平实有力地起伏。 我从不将扁担横压在肩膀上, 企图规避用颈椎的棘突为两侧肩膀承重。 闹心的是, 一侧的山体不时磕碰水桶, 水泼洒四散, 所剩无几。

自然而然, 右肩便承载了我六年担水的重任。 它像一个操琴手, 那常年累月按住琴弦的手指, 在无数次力道之下的起茧蜕皮中, 又重新变得柔软如初——一种心灵重塑之后, 坚硬的柔软。

冲击平原形成的伊犁河谷, 以沉缓的静默包容了一切, 也将天山雪水的圣洁, 浸润进萨尔布拉克干涸的大地。 泉水以流动之美, 以它那温婉且细小的水流作为补偿, 恩赐给拜西铁列克村的村民, 也恩赐给我和我的亲人。

我裹进沿旱田山山路组成的担水人群中, 用六岁的肩头, 担起一家人存活的基本的生命需求。

母亲终于看出, 两只硕大的水桶对我矮小个头的折损, 同时,她也看到, 当星光犯困, 当我家被铁丝箍固的破门板响起吱呀声时, 我浑身披挂沉重露水的抖缩身影, 已拐进放置大水缸的土灶间。

泉水满缸, 是我前五次担水回来的成果。 泉水升腾起薄透美好的雾气, 使水缸像栽种了一缕淡泊尘世的盆栽。 我将所剩不多的泉水倒进水缸, 那倾泄着爱的水声, 总使站在院中的母亲盈满泪水。 当我摆好水桶, 从土灶间疲惫地闪出身影, 母亲孱弱的胸膛, 已抵达我的身前。

此时, 月光似荡漾在缸中水面。 我放松下颌, 抵在母亲的肩头, 仿佛全身的疲惫都被月色、 泉水融化。 这时, 两行泪水, 也漾在眼中。

汲水的旱田山上, 最早出现的长庚星, 汩汩外溢的泉眼, 以及被造物主赋予的山野花香, 让我在冥冥之中懂得, 它们是为我而来, 是为我而全部敞开它们的内里, 展示它们的丰富, 给予一个乡野担水女孩的全部凝视。

在铁匠铺打造的, 抑或我哥哥用几双看不清鞋面的塑料鞋底,从拾荒人手里换来的马勺, 通过我的手, 一勺一勺地, 将泉水舀进水桶里。 我跪在泉眼边, 直到把两只水桶舀满。

山路起伏, 我只停歇四次。 休憩那样短暂, 我几乎在休憩时即可又沉沉睡去; 而负重行进, 又是那样漫长。

我根本不去想生活赋予我贫瘠的意义, 不去想担水如何抽空我的气力, 又如何影响我身体的发育。 从家到泉眼的距离, 又是如何被我细碎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走完。 因为我知道, 当我一经将沉重装入脑海, 我蓄积的所有忍耐都将轰然倒塌。

因此, 我将挑水变为我的目标, 一步, 两步, 十步, 一百步;我用另一种对生活的倔强与想象, 修改我的沉重。

于是, 我倾听竹编扁担发出节奏的韵律, 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聆听者; 我用山花的芬芳迷醉我的想象, 使担水变为一种享受; 我让星月作为归家的指引, 使酸胀的双腿如风跃岭。

当我用我的意志, 让一切归顺于我, 听命于我之后, 我的幸福便被全部打开。 一只无名之手拨动我心底的琴弦, 我听见自己在轻轻地歌唱, 并感受到在担水时的自己, 竟是那样美好。

晨风轻抚我, 和我的歌声, 仿佛悠远的琴声, 自心底传来,在旱田山山间来回飘荡。

我们的生活

我们在远离拜西列克村的村中心地带, 租借一处年久且破小的土坯房。 当父亲去世, 母亲深刻体会到缺失男人依靠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的伴侣带走了她对生活的憧憬。

阴雨天和夜晚, 是母亲发出叹息最多的时段, 我闻到, 那叹息中有着沉重的对往昔的眷恋, 以及不安。

母亲的不安, 让本就食不果腹的我们更为恐惧。

东南风为欢快的草种带来新春的信息, 连夜晚的星河也为我们展现它的全貌。

星辰极富耐心地凝视我们。

那个夜晚, 我们围坐在母亲身旁, 用无声的仰望, 看向壮阔的浩渺, 像是上苍真有神灵接收我们的讯息, 母亲嘱咐我们, 每人许下一个愿望吧。

那日之后, 我们有了新生的使命。 姐姐去当裁缝, 哥哥将据守拜西铁列克村度过他的少年、 青年、 壮年, 直至晚年。 弟弟不谙世事, 母亲让他拍胸脯保证, 他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看家能手。

我因代课老师的身份, 可以机动协助母亲, 而成为一名真正的少女农民。

一台崭新的上海牌缝纫机, 会用去我家微薄的存款, 甚至成为村里最大的负债大户。 姐姐只得去霍城县, 那里有位从江苏支边来的妇女愿意收留姐姐为学徒。 收留的理由, 是她同样也失去了丈夫。

三个月的学徒生涯, 姐姐杳无音信。 我时常在完成属于我的劳作之后, 走出家门, 沿着村口通往霍城县的石子路游荡。 脑海浮出对姐姐强烈的思念。 我寻路走着, 走在姐姐曾走过的地方,屏息凝神, 姐姐的一颦一笑, 仿佛仍留在原地。

一个乡野建筑师, 他是村庄改造家, 拜西铁列克村的大部分人居屋顶, 经他之手, 冉冉升起于空中。 他使村庄美丽起来, 他成为建造屋顶的绝对和唯一。 他走家串户, 蹲踞每一家屋顶, 直至将最后的榫和卯连接在一起。 他露出的微笑, 能使一颗流星羞涩。

他就是我的哥哥。 年轻的木匠哥哥建造了众多房屋, 却没有一片瓦、 一块砖曾属于他。

不代课, 或者周末, 我就走进属于我农民本分的田野。

我们的麦地, 种在凹凸不平的盐碱地。 轮到我们浇地, 总是在夜晚。 我和母亲穿上阔大的胶靴, 将能穿或不能穿的秋衣、 绒衣悉数套上, 我们以此抵御寒冷。 漆黑的麦田, 只能用手电筒,循着水流的方向, 寻找跑水豁口。 我们铲土将豁口堵上。 高出水流的麦地, 我们开挖一条小小的沟渠, 将水引上去。

临近黎明的寒气湿冷入髓, 我和母亲紧靠在一起, 母女连心,亲情自有热量。

村庄的狗都进入了安眠, 郊野的风声和水流撞击麦秆的声音似远却近, 我和母亲疲倦至极, 都沉默着, 凝视着流水溅湿夜色。

身为农民, 开春时, 我在播种机上将麦种滑动均匀, 在夏季的烈日下为玉米授粉; 当秋日来临, 所有的果实会自动向我昭示它们的成熟, 我闻到了生活的芬芳。

挖土豆, 挖胡萝卜, 掰苞谷, 搂瓜秧, 削甜菜……当所有的收获打点完毕, 冬天便来了。 我又将开始放牧我的羊群, 白雪皑皑, 我把内心的诗意, 放牧得漫山遍野。

我少女的四季, 翩然若蝶。

炉火正旺, 我们一家人围坐炉旁。

姐姐比划鞋样儿, 哥哥抱着弟弟, 用白纸折叠一座飞船。 我构想我的未来。 炉上, 母亲熬中药的砂罐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自父亲去世后, 我们难得有团聚的时刻。

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这, 也是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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