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昊
起初, 枇杷树只是一幅图
有只蝴蝶扑在某根树杈上
为了使文案更美一点, 我擦掉丛草
牵来几只白羊。 可是, 面对疾驰而来的汽车
我的反应有些过于迟钝
恍惚的某座水池中, 一条银鱼在游漾
背负着江淮大地的鸟瞰图
河水取消了象征主义, 避免了农田决堤
在深林处, 松鼠躲进一片芭蕉叶下
仿佛说, 我所看到的不是静物画
我看到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孔
雷暴袭来, 一道闪电让所有的人哑口无言
只是, 太湖路上也多了一些狂奔的人
与此同时, 霓虹灯也照亮了整座城市
修剪掉梧桐树上多余的部分
它依然硕大, 吮吸着滩涂地上的淡水
时常会有野鸟围着飞来飞去
它们爱的只是树皮上的勃朗宁夫人
其实, 我也见过一些饱满的画面
比如喝水的黑天鹅与仰望星空的乌龟
比如拄拐棍的驼背老人讲小鸭子的故事
有人在窃窃私语, 谈论如何擦亮乌云
如何造出震撼人心的好句子
只有这样, 梧桐才会变得更有意义
对着虚空奏出一些饱满的小曲
我只酷爱那背后的故事, 一个人提着灯笼
在午夜寻找怀孕的兔子
他一边兴奋地奔跑
如飞舞的马蒂斯线条
一边说着对生命的理解
在二中沟河以北, 腊梅
已率先凋零, 江北很快陷入了
早春的布局中。 有些植物破土而出
有些鸟越飞越白, 大地进入
全新的世界观中。 有些抽象的枯枝
越来越破败, 在它的上面
缀满了密密麻麻的白斑。 于是
月季初绽, 它欺骗了油菜花
而油菜花却盛产一些古老的意欲
终于, 有人开始在月夜下祈祷
等风吹, 吹向大旱桥, 小麦田
吹向某位老人, 头发越吹越白
还有人在清晨修剪玫瑰的枝干
幻想着它可以开出大面积的白花
浑黄的河里, 红蜻蜓
总是试图钻入水里
它误以为星星来源于此
两株水柳, 虬干一半是火红
一群蜉蝣躲在树顶
做了滩涂地上唯一的目击者
有只白鸟, 多次在芦苇荡里筑巢
只是摄影师的镜头太慢
始终也没能拍清楚那个巢穴
在大河以东, 那里的旧贝壳
风将它们吹来吹去, 吹出玻璃声
凑近一些听, 就是铅币碰撞声
敲碎其中的一颗, 白蛹露出
轻轻撕开它柔软的表皮
稠密的小蜘蛛爬出来
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水
它误以为世界就是水做的
突然想起柿子树上的那些麻雀
它们来自典籍, 支撑着乡村传说
有那么一瞬, 我驱赶这些鸟
你没有看见。 乡村让我深睡
也足以让我失眠。 还是那一天
父亲放下手中的镰刀, 掐下一根
嫩绿的芦苇芯, 在晚星下吹奏夜曲
萤火虫穿过溪水, 引着几只白鸟
在我的花园里打盹。 还是那一年
风从海边开始吹, 父亲一言不发
用漫长的咳嗽抵御身体的疼痛
他捡完地里的麦粒, 望了望平原
又抬头望了望夕阳。 却一直没注意到
肩膀上的萤火虫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清晨, 睁开双眼的间隙
最后一个老枇杷已落到地上
春已逝, 桑榆晚; 白云的表情
越来越复杂, 透过枫叶看见了一只
悬浮在半空中的瓢虫, 再近一点
它原来被银色的蛛丝缠得很紧
时间使它变得决绝, 也使人变得强大
小雨落下, 泥路又被翻新了一遍
总有一天, 我也会去淋一场雨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对着麻雀讲童话
没有一只鸟理睬我, 它们要么往北飞
要么就往南飞, 直到越飞越远
不要惊吓院子里的昆虫, 它们
并不知道竹林在小声地说文解字
奇怪的是, 喜鹊在龙爪槐下生了一窝蛋
要么变成大喜鹊, 要么就变成白天鹅
我从未如此凝视这棵梧桐树
观察每一片叶子, 它们有着各自的情节
绿色里有它的谦卑
淡黄里有它的隐疾
在白马庄, 油灯从来没这么亮过
麻雀与萤火虫偶遇, 被美之神虚构
对黑夜一言难尽, 猫头鹰对我说
秋后带我去看大海
记得海草上有只蝴蝶, 曾经落到我的油灯上
诉说着它的大半生, 在风中飞翔
时间从未像这样虚妄过, 悄悄化成钉子
被锈迹腐蚀, 月亮也开始沉寂
我的前半生是一盏油灯
那时候, 我在大沙港网鱼
怀有片刻的悲悯, 放掉了抽泣中的银鱼
大海包容了我, 卷起一层黄色的浪涛
石斑蟹密密麻麻爬到岸边, 我掐灭了油灯
群星依然闪烁, 黎明照旧升起
青蛙夜鸣, 往往会在暴雨后
它们玩惯了这种游戏
每年我都有想法, 长时间堆积下
对它们的声音产生幻听。 在乡下
我是最后一个睡下的人, 喜欢盯着星空
它空洞, 月亮时常会被它包庇
一些仿真的星星在我的眼前飞过
萤火虫, 我从小热爱它, 现在也热爱它
我是一个天文爱好者, 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学会了飞
大白天也在飞, 他们比我们率先参透
飞行的技艺。 每年七月, 我都会回到乡下
进行深度睡眠, 梦见与我同名的人
在乡下锄田耕作, 他也是一个巫师
做着一些非文字可描述的动作, 去召唤
一些“神灵”, 进入到我的内心世界
时至今日, 我仍然会在睡眠中突然惊醒
在海边吹风, 通常会陷入冥想
对梭子蟹的突然闯入浑然不知
这片海, 宛如黑洞里的事物
吸引着少数走失的海螺与飞鸟
大浪憋足劲拍打岸边的礁石
海腥让大堤上的海草愈发兴奋
我轻轻掐掉其中一株草的分枝
对陌生的事物, 我始终保持了好奇
赤脚跑入浅水区, 黄沙如此柔软
鸥鸟跟着我的脚印, 一步一步走向土堆
长在上面的几株草, 多么酷似瓦楞草
我拿起相机, 轻轻拍了一下
浪花同时拍来, 大约是涨潮前奏
我将捕捉到的几只螃蟹放生了
沿着海边继续行走, 练习思与想
湿地上, 摄影师仔细观察着那群候鸟
他拍得也迅速, 顺便也拍了一对情侣的背影
只是没有注意到, 海水在悄然褪色
海浪朝天, 只是我并没有对它感到恐惧
它就是复杂的黄马, 发出微妙的咆哮声
这样的声音, 却令我感到一阵诧异
对于海, 我们所搜集的句子有些模糊
一切古老的文字陷入到当代的疯狂中
所有的人手足无措, 对贝壳大呼小叫
我厌倦了一啸而过的海风, 它吹入深渊
吹入暗流, 吹入一片黑铁的村庄
目睹了这一切后, 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骑行到外滩边, 河水正以
不可窥视的姿态悄悄地涨潮
一束光照射到湖中, 那条探出
水面的银鱼迅速潜入水底
深夜里, 白鸽飞到罗汉松上
可我并没有看到它, 拿起小石子
扔过去, 两只夜莺飞走了
雾气终于弥漫了这座小城
陈旧的海关大门被悄悄关上
晚归的人终于要在这里过夜
看破败的菖蒲, 看遗留下的电摩
慢慢地进入鸽子的梦境里
离开地面, 去弯月之上飞渡
午夜, 我们围绕这件瓷炉
胎底上的一条裂缝小声商酌
谈到了它的私密性, 也谈到了
它一开始就是个赝品。 我们
聊得过于迅速, 没注意到夜已深
桂花谢, 月影在竹林上盘旋
倏然, 一束光投射到绿釉上
隐现出淡蓝, 过滤着一些浑浊
我看到的蓝, 不仅仅是蓝色
更像是水里的山峰, 充满了荒诞
有时, 也像有所瑕疵的素璧
一只振翅的蝴蝶在里面挣扎
为我们提供了互文性的标本
还有一种奇特, 比如凸起的鼓钉
曾暗示过我们, 大雪已残缺
或大河如落日, 天空也变成镜子
直到我们所有人都梦回明朝
他才告诉我它背后的斑斓
枝杈探到围墙之前, 伸出的叶子
可能只是个误会。 往大了看
也可能是昙花一现的冲动
躁动的蝴蝶曾在它深邃的内部产卵
只是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常常被我们忽视
再往大看一下, 酷似冬枣的宝石
有时也如鸟巢, 或尖利的苍耳
还有更多的细节, 没人告诉过我
寂静的花园里, 存在着诸多的奇迹
也包括不可见的地下奇迹
它们曾是建筑师的研究对象
有时, 我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半天
拿起画笔刻意塑造一个形而上的世界
喇叭花可以成为豌豆花, 路过的黑蚁
可以是行走的方块字。 跑丢的野马
要么就在帐篷里, 要么在渡口旁
都说时间像狮子, 在圆圈里
狂奔; 要么像蝴蝶在大海上飞行
每一次看到它们, 蜗牛就渴望脱胎换骨
渴望跟随一只夜莺穿越黑色森林
进入铜像中, 铺一张白床单
在上面安身立命, 此刻生活如刀
黄马跃过红花丛, 遍地是白土
它找到一个神秘的星座, 在里面梦游
虽然还是午夜, 没有人说出隐私
同样, 也没有人找到返回到白天的汽车
从一开始, 他就隐入深林中
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连树上的鸟
也没有飞出来
一间陈旧的瓦房
在落日降临前突然飘走
去新世界学习, 比如盘坐在树根上
对黄牛弹琴, 这或许也是一种修行
一只虎纹蛙引我进入迷宫里
硕大的白蛛网将桦树群围拢
越往里走, 可见的白光将会越来越少
那么, 想象力也会贫瘠。 他骑着黄牛
从林间骑到海堤上, 潮水拍打在
他蓝色的牛仔裤上, 有些冰冷
还有一道琴声来自海底
偶然路过的海豹听后, 木讷如石头
仿佛对隐于其中的落寞有所思
落日终究成余烬, 白色的一团火
穿过丰饶的苇荡, 只是没有燃烧
所有的事物一片寂静, 安然如故
植物园茂密, 却暮气环绕
他起了个早, 轻轻剪掉黑松上的紫红色果实
修出一个矮塔状。 薄雾中有不可见的花粉
它们前世是中微子, 试图穿过我的身体
白鹭飞走了, 龙须柳溺水而逝
所以, 人类也是深不可测, 最终
越长越矮, 越来越轻。 这个说法有些古老
一刹那, 又有点现代性。 几乎每一天
我都会在园中劳作, 关心起水土
也就自然关心起关于五行的事情
泥中有沙, 花开得会比较慢
比如葵花, 有一只菲粉蝶扑在上面
如同扑在了庄子的眼睛上面
在未知处, 罗汉松幼苗悄悄破土
只是没人可以说出它源于何方
偶然在浑浊的水中, 听到游鱼的叫声
像叽喳的鸟; 像嗡嗡的蜂; 像水浪在拍岸
像敲击的鼓; 像摩擦的叶; 像蝴蝶在心跳
它们历经风暴之眼, 对日出进行了误读
一方面与虚无作斗争, 一方面对其妥协
丰沛的几条河, 比如北洋河, 向东流
有人私下对我说, 这条河过于后现代
偶然在浑浊的水中, 听到游鱼的叫声
银狐在堤岸上看了一眼
荷叶上的绿皮青蛙跳进水里
摄影师迅速捕到了这一瞬
只是他并没有告诉我
夜幕下, 黑色的罐子透出凄白
白桦林忽明忽暗, 一道流星飞过
有人在河里不紧不慢地步行
薄雾升起, 游鱼跳出律动感
黎明下的枫叶摆出历史的姿态
坐在枯树下, 他看着寂寞的山羊
打算卖掉野摩托, 就此落地生根
在河荡里捞苦楝树的果实
显得远离常识。 对着蛇吹芦苇芯
我惊讶于它与白昼的关系
一张旧报纸被撕裂成两半
那上面的孩子失去了他心爱的冰棍
有只蜘蛛从床底爬出来
被白炽灯照耀的那一瞬
如同制造星空的某个造物主
如何描摹这么复杂的一刹那
比如摆脱审美疲劳
摆脱一些大地性
这只是一些人在前世的游戏
再比如拼图, 它们长着真理的脸
有人打破了这一份安静
霓虹灯下, 我在装裱这幅画作
每天, 大堤都会繁衍出一些新土
适合犁槽引水, 比如在谷雨插秧
或者平地耕种, 做当代农业的事情
人们常说, 千里之堤, 溃于蚁穴
我对其凝思已久, 就捕了一只白蚁
它说对爱情十分忠贞, 可又太痛苦
仿佛也在面临着现代主义的困境
还有人小声说, 大堤下有很多墓园
扫墓人时常自言自语, 吐词不清
那条河, 也是一个几十年的赝品
却对我说, 它已流出千年的风采
两岸皆栖居着风情万种的当代人
面目模糊, 从未像以前那样锈过
我曾留意过其中一个造句写书的人
开篇就是形容词, 如同那些兵蚁
在平原做梦时, 我没有说出我的安静
突然想起一部叫《死亡诗社》 的电影
只是这块平原没有地洞, 没有童话故事
只有一幢房子, 三棵树; 没有河水
没有金丝花园。 你们可能并不知道
这里住了四代人, 大部分人在这里老去
这几棵树, 一定也存在着某种缘分
它们枝叶饱满, 如同密密麻麻的句子
又仿佛要将孤零零的房子逐渐吞没
一道鸽声进入梦境中, 落日吃掉光线
数只灰兔从土里钻出, 又钻进枯叶里
突然狂风暴雨, 只是并没有人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