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歆予
在这两部小说中,新媒体对女主角的职业选择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在笼中》中,电报员这个职业应该是女主角很好的职业选择,即使在作者的叙述中它看起来没有前途,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机会接受更多教育、陷入家庭困境的女孩来说,一份稳定的低门槛的工作是很合适的。因为亨利·詹姆斯在文中指出,当女电报员和她的姐姐与母亲突然间遭遇家庭的“背叛”并“被抛弃”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坡底反弹”。在维多利亚时期,工作有时候和婚姻一样,能够帮助一个女孩脱离家庭的泥沼。非常相似的是,《商店的浪漫》中的四姐妹也是在父亲突然离世,失去家庭收入来源时被迫进入摄影行业谋生。在经典的维多利亚小说中,女性常常被排除在公共权力之外,而新女性角色的出现恰恰是因为家庭这个保护伞的缺失。艾米·利维和亨利·詹姆斯都敏锐地抓住了新女性角色的复杂性,这些女主角被赋予新的职业价值的同时也具有初出茅庐的怯弱和面对复杂社会时的焦虑。这是一条有别于传统的成长之路。
如大卫·万切克 (David Wanczyk) 所说,在维多利亚时期,摄影不仅是一份谋生的职业,还是一把进入社会的重要的钥匙。《商店的浪漫》中的四姐妹“通过摄影获得了进入社会的机会并且通过扮演摄影师和企业主的角色,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收益”。更重要的是,摄影叙述在小说中将新女性从被观察者的角色过渡为观察者的角色。首先,基于摄影技术的特点,“摄影给视觉的认知要求带来了巨大的推动力,因为通过特写和遥感,它极大地扩大了可视领域的范围”。 从小说的开头,作者就用一个长镜头,由远及近地向我们展示了四姐妹的生活环境,以一种他者的视角展现女主角的现实处境。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我们可以明显地察觉到叙述视角的转变,特别是当女主角格特鲁德掌握了摄影技术之后。透过摄像机,她以一种冷静、理智的视角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最为经典的情节是她为去世的水门勋爵夫人拍照时,除了将这位已经逝去的美丽的女性定格为一张忧郁的相片,她还用自己的目光审视着水门勋爵:“在一个短暂而生动的时刻,她的眼睛遇到了两只悲惨的灰色眼睛,从一张苍白而凹陷的脸上带着某种茫然的惊奇望向外面。宽阔的前额,突出的眼睛;精细但粗糙的五官……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幅画面,像闪光一样印在格特鲁德过度紧张的意识中,并注定在未来许多天内不会消逝。”
格特鲁德通过自己对情绪的捕捉,将水门勋爵定格成一张带有压抑感的照片,她也将自己从一个被忽视的工作者转变成一个主动的观察者。格特鲁德的双眼化成了镜头,即使没有相机和幻灯片的辅助,也能以摄影的姿态,用一种隐秘却不容拒绝的视线将她所观察的对象定格为一幅摄影作品。而《在笼中》的女主角似乎也拥有一部分职业带来的权力。电报员的职业让她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户,她透过电报笼的狭窄的窗口观察着贵妇人光鲜的裙摆;透过错综复杂的电报密码审视着上层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虽然她以一种阅读低俗爱情小说的方式对上流社会的生活进行着非客观的推测,但詹姆斯也明确展现了她的职业智慧。女电报员不止一次表明自己已经洞察了一切,并对埃弗拉德上尉和布拉迪恩夫人之间的电报绯闻表现出一种高傲的姿态。即使他们不断更换电报署名,她依旧“多次抓住他们每个人的愚蠢和错误,身份的混淆和观察的失误”。这位电报员无意识地介入了这一段电报偷情,并且以一种掌控者的姿态隐藏在电报传输的过程中,甚至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帮助她的客户渡过名誉危机。她观察外部世界的方式虽然是片面的、局部的,但詹姆斯依旧在塑造女性角色的职业能力上完成了超越。
在维多利亚时期,慈爱的母亲和温柔的妻子的角色依旧是女性气质的主要来源。但是,在这两部小说中,传统的女性气质显然受到了挑战。首先就在于女主角对于男性气质的探索,比如冒险精神。在传统的维多利亚社会中,冒险或远行被视为男性的属性。然而在这两部小说中,作者不仅将女主角推向了更广阔的社会,还将新媒体行业的创新性与冒险性体现在女主角的职业活动中。《在笼中》的女主角对上流社会的隐私的入侵是非常具有冒险精神的。当时,电报作为一种新媒体通信手段,价格的高昂限制了它服务的对象。就如约翰·卡洛斯·罗(John Carlos Rowe)所说:“贵族们……希望电报员能简单地翻译和传递他们的信息,不受干扰。但是,干扰是这种新的、绝对公共性的通信方式所带来的持续威胁。”小说中,埃弗拉德上尉和布拉迪恩夫人利用电报偷情,显然是认为电报中碎片式的语言、模糊的信息和变化的署名能够带来安全感。但恰恰相反,电报作为一种客户与电报员公开交流的通信模式,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它的隐秘性。文中女主角始终对电报信息拥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不论信息中有多少密码,在转译的过程中还是能够被她轻易识破。而在她和埃弗拉德上尉的交流过程中,她的直白表达“Yes,I know”,甚至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她大胆地设计偶遇,并对埃弗拉德上尉表明她对其隐私的掌握,“让他感到惊讶、困惑,并可能让他感到害怕”。即使她的出发点是关于低俗小说中上流阶层爱情的幻想,以及掌握上流社会秘密的虚荣心,她依旧展现了新媒体语言的侵略性。
在《商店的浪漫》中,格特鲁德和她的姐妹们不具备任何商业经营的经验,她们几乎是凭着直觉和热情选择了这一条职业道路,这也是极具冒险精神的。传统的社会规范认为“女性温柔和养育的自然品质不适合男性化的商业世界”。显然,卡罗琳姨妈就是这样认为的,她以一个女性长者和权威的身份,指责四姐妹在女性气质上的偏离:“她畅所欲言地谈到种姓的丧失;对前景的损害——对女性的模糊而微妙的占有——以及由于完全没有伴侣的事业而必然产生的复杂的弊端。” 这也是为什么菲利斯将她们的摄影事业比作“通往地狱的路”,因为她们确实在“挑战命运”。区别于传统女性角色局限于家庭范围的职业,比如家庭教师,艾米·利维塑造的新女性角色具备更有潜力的职业技能。艾米·利维以摄影为媒介赋予格特鲁德凝视的权力,这在传统的维多利亚社会中是男性气质的。在小说中,作者不止一次地描述绅士们对女士的凝视,在社交场合中他们习惯于审视女士的外貌、衣着,评论女士的家世和性格。而这种冷漠的姿态被倒置于格特鲁德,她冷静地观察达雷尔和她妹妹们的互动,客观地评判他的艺术事业和行事风格,并看穿了他追名逐利的本质。甚至在达雷尔对菲利斯提出轻佻的要求时,她用一种坚硬的目光与达雷尔正面交锋。根据劳拉·穆尔维 (Laura Mulvey) 所言,“在一个由性别失衡所决定的世界中,观看的乐趣被分为主动/男性和被动/女性”。当格特鲁德在一定程度上被赋予一种男性的、主动的权力,她就拥有了一部分抵御男性目光的能力,即使她依旧无法避免被男性的凝视所支配。除此之外,笔者认为露西是四姐妹中非常值得关注的角色,她虽然没有格特鲁德的智慧,但她显然是勇敢和务实的。“露西被仁慈而古怪的拉塞尔先生带走了,在他自己蓬勃发展的机构中做了三个月的学徒”,她“除了在这些技术点上提高自己之外,还学习了一些企业管理知识”。她的学徒经历是维多利亚女性很难拥有的学习经历。在传统的学徒小说中,主角都是男性。女性角色在学徒制的关系中会让人产生一种道德上的担忧。但以新媒体职业为媒介,艾米·利维在新女性的气质变化中完成了突破。
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所拥有的婚姻观是局限的,婚姻对当时的女性来讲是一种生存的途径。她们通过婚姻继承家庭的部分财产、维系一种家庭关系或者通过婚姻脱离贫困状态。然而,在这两部小说中,女主角在新媒体职业的背景下很巧妙地跳脱出了传统的女性婚姻模式。《在笼中》中的女主角看上去对婚姻生活毫无期待。她面对严峻的生存压力,并不认为婚姻会让她摆脱底层工作者局促的生活状态。她与未婚夫 (Mr. Mudge)的婚姻前景是虚无缥缈的。就如约翰·卡洛斯(John Carlos)所说:“电报员与马奇先生结婚的承诺只是对工人阶级家庭可悲家谱的重复。”显然,相比起重复这种并不幸福的婚姻,电报带给她的未来更多。因为“贵族的偷情电报寄托了她融入上层社会的梦想,满足了她发展高尚自我的需求”。在小说中,她不止一次提到自己“讨厌”那些上流人士,笔者认为这种厌恶应该源于对上流社会奢靡生活的嫉妒,与对自己现实状况的苦闷。她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婚姻前景,她对马奇先生对未来生活的商品化的衡量不感兴趣。她不断试探埃弗拉德上尉对自己的情感,努力利用自己的职业能力在上流社会中谋得一席之地。因为这是她逃离底层生活的唯一机会。
无独有偶,艾米·利维在塑造新女性的角色时也没有将格特鲁德和她的姐妹置于传统的婚姻模式中。《商店的浪漫》中的四姐妹的婚姻状态是截然不同的。格特鲁德是一个最为独立的新女性的角色,她对职业的追求和对感情的理智的洞察使得她比普通女性对婚姻有更全面和深刻的看法。她通过观察上流社会男性的虚伪和低俗,进而对传统婚姻和家庭模式的价值产生怀疑。而她美丽又善于交际的妹妹菲利斯更受社会欢迎,虽然菲利斯的婚姻观是最不成熟的。在小说中,菲利斯被定义为一个美丽的被宠坏的孩子。摄影,相比起是一份谋生的工作,更是她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菲利斯所向往的不是婚姻带来的财富和稳定的社会关系,而是被上流社会追捧的虚荣与快乐。与此同时,四姐妹中的范妮从小说的一开始就被艾米·利维塑造成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女性形象,连菲利斯都毫不避讳地指出:“我们都可以拍照,除了范。” 在小说中,范妮显然是受到新媒体技术影响最小的女性角色,所以她展现出的对婚姻和情感的理想状态相对来说还处于传统的闭环中。所以在小说的开头,她是唯一提出通过婚姻来建立全新的家庭并渡过难关的人,也是四姐妹中第一个结婚的。她似乎非常符合卡罗琳姨妈的价值标准,善于运用自己的女性气质并且对于扮演一个标准的妻子形象乐在其中。除此之外,与大家都不同的是露西,她是四姐妹中唯一没有因为婚姻而放弃职业的女性角色。在小说的结尾我们可以看到,“摄影并没有被家务挤掉”,甚至露西还拓展了自己的摄影事业,在儿童摄影领域获得了更高的评价。艾米·利维显然在塑造露西和格特鲁德这两个新女性角色时对新女性的社会前景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在这两个新女性角色的塑造中,她试图探索女性婚姻与新型职业模式的平衡。露西婚后果决的判断力和事业的创新性,与格特鲁德在进入婚姻后对职业的放弃,都是新女性的现实状态。在新媒体的介入下,艾米·利维和亨利·詹姆斯都对新女性形象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不仅敏锐地观察到新媒体职业带来的消费主义的焦虑,还感同身受于新女性在城市发展中所经受的职业压力。他们实验性地将新媒体带来的性别认同的变化置于新女性角色的塑造中,给维多利亚小说带来了新的叙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