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萍
教育是实现家庭向上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尤其是对于农村家庭而言,教育几乎是改变个体及其家庭命运的唯一途径。在当前的教育体系中,教育的参与主体不仅包括学校、教师以及学生,而且包括家庭。其中,家庭的教育观念对青少年教育的影响越来越大,直接决定了家庭资源向子代教育倾斜的程度。家庭的教育观念主要是指父母是否重视子代的教育,进而是否愿意在子代教育上全力投入。既有研究主要是通过家庭对子代的教育投入来衡量父母的教育观念,并且认为家庭教育投入不仅包括父母对子代教育的经济投入,还包括时间投入和情感投入等多个层面。一般情况下,如果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投入较多,就说明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比较重视;反之,如果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投入较少,则说明对子女的教育不够重视。
围绕家庭的教育投入,学者们主要探讨了家庭教育投入的特点、家庭教育投入的影响因素、家庭教育投入的城乡差异、家庭教育投入带来的影响等方面,其中对家庭教育投入的影响因素的分析构成学界研究的重点。具体而言,既有研究认为影响家庭教育投入的因素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这是影响家庭教育投入的关键变量。研究者认为,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家庭在子女教育上的投入明显高于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家庭。第二,父母的个人特征,如父母受教育程度、父母的价值观等。例如,李旻等通过对河北农村地区的实地调研发现,母亲在家庭中的决策地位以及母亲的受教育程度与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投资呈明显的正相关关系。谢宵亭和高梦滔认为在生存经济条件下,父母的劳动参与程度对于孩子的教育投入有显著影响。刘洁和陈宝峰通过实证分析指出,家长不正确的价值观(如安土宿命观、功利主义观)对子女教育投资产生了负面影响。第三,家庭的教育投入还取决于对教育投资行为的理性分析。以贝克尔为代表的人力资本理论认为,教育是一项重要的人力资本投资,“成本—收益”衡量是家庭教育投资的基本原则,尤其是在家庭资源有限的时候,父母会更加关注教育投资带来的教育收益。
如果教育收益较大,父母就可能加大对子女的教育投资;反之,如果教育收益较少,就可能弱化父母对子女教育投资的动力,进而压缩家庭的教育投资。此外,还有学者对比了家庭教育投入的城乡差异,认为城市家庭的教育投入总体上高于农村家庭,城市家庭的教育投入具有“高教育期望+高课外补习支出+互动式参与”的特点,而农村家庭的教育投入具有“高教育期望+低课外补习支出+单向式参与”的特点。另有学者进一步从心理学的视角解释教育投入的城乡差异,认为城乡父母在受教育水平、生活方式和亲子观念等方面存在的差异是导致其对子代教育投入差异的重要原因。通过梳理相关文献发现,既有研究主要是指出了农民家庭对子代的教育投入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但并没有具体分析这些因素影响农民家庭教育投入的原因和机制,缺乏对于农民家庭教育观念形成机制的深入分析。笔者认为,家庭教育观念是一个典型的家庭策略问题,不仅受到家庭经济条件的影响,而且受到家庭目标的影响。因此,需要将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置于家庭策略的实践逻辑予以分析。近年来,笔者在多地农村调研都关注了教育问题,发现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具有较大的区域差异,其中江浙地区和西南地区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差异最为明显。不同区域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差异在根本上源于家庭策略的不同。基于此,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实地调研经验,从家庭策略的视角来分析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及其区域差异,并在此基础上反思如何引导农民家庭树立正确的教育观,进而走出底层家庭的困境。
笔者对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关注源于2017年7月在河南驻马店D村的田野调研,D村所在乡镇中学在当年的辍学率达50%左右,这引起了笔者的关注。之后,笔者先后到湖北恩施、贵州铜仁、四川宜宾、广西北海等中西部欠发达地区农村和浙江绍兴、江苏苏州、广东佛山、上海等东部发达地区农村调研教育问题,发现农民家庭在子女教育上的资源投入和时间投入具有较大差异,且对子女的教育期待也不同。其中西南地区和江浙地区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差异最大。基于此,本文主要基于笔者在西南地区农村和江浙地区农村的田野调研经验,探讨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区域差异及其形塑逻辑。本文的问题意识正是来自于笔者在不同区域农村调研的启发。本文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半结构式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的方式收集资料。笔者在上述每个调研点主要选取了一个村庄开展为期15~20天的田野调研,每天上午和下午分别与一位访谈对象深度访谈2~3个小时,每天晚上调研组成员围绕相关问题展开集体讨论。调研内容主要围绕农民家计模式、家庭资源配置、教育投入、教育期待、家庭关系等展开,访谈对象主要包括学生家长、学校教师、中小学学生以及普通村民。
本文是关于农民教育观念的研究。对于农民家庭而言,对子代的教育投入须立足于家庭再生产的总体状况统筹考量,农民教育观念因而服从于其家庭再生产需要。据此,本文致力于在家庭策略的运作中具体分析农民教育观念的形塑机制。本文主要从如下两个方面界定家庭教育观念:一是家庭在主观上是否重视子代的教育,是否对子代具有较高的教育期待;二是家庭在客观上对子代教育的投入力度,包括经济投入和时间投入。总体而言,农民的教育观是朴素的、经验的、情境性的,是在家庭策略的实践中塑造的。家庭策略的概念最早来自于西方家庭史的研究,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家庭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家庭策略是家庭基于其资源禀赋以及所处的客观环境条件所做出的一种理性抉择。家庭策略这一概念强调家庭本身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并且这一概念并非强调家庭成员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模式,而是从家庭整体的视角出发,服务于家庭再生产的实践逻辑。
家庭策略是在农民家庭再生产过程中展开的,是农民家庭根据其现实状况所做出的理性选择。农民家庭策略安排受家庭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的双重影响。首先,家庭策略的安排和选择取决于家庭的资源禀赋,这是家庭策略展开的基础。在不同的家庭资源禀赋条件下,农民家庭有不同的行为逻辑。一般而言,家庭资源禀赋越强,家庭策略的空间和可选择性越大;家庭资源禀赋越弱,家庭策略的空间和可选择性就越小。其次,家庭策略的安排还取决于家庭目标。根据农民对家庭目标定位的不同,可将家庭目标划分为维持型目标和发展型目标两种类型,维持型目标以完成家庭继替和家庭延续为主要任务,其核心任务是完成传宗接代和过好当下的家庭生活;而发展型目标则不仅要完成家庭继替和家庭延续,而且还要尽可能实现家庭发展和家庭向上的社会流动。家庭目标的定位决定了家庭的资源配置逻辑,进而影响了家庭策略的安排。具体到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上,家庭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是影响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关键要素,其中,家庭资源禀赋奠定了家庭教育投入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家庭教育投入能力的大小,而家庭目标的定位则决定了家庭教育投入动力的强弱。基于此,本文将以家庭策略为基本分析视角,从家庭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两个维度分析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形成逻辑及其区域差异。在逻辑关系上,本文认为家庭策略塑造了家庭教育观念,且家庭策略主要是通过家庭资源和家庭目标二者具体影响家庭教育观念的形成。对于农民家庭再生产而言,子代教育是一种可选择的投入,即农民家庭在子代教育投入上具有较大的弹性选择空间,既可以选择多投入,也可以选择少投入,而每个家庭具体如何认识子女教育问题以及如何投入则受其家庭目标和家庭资源的影响。换言之,只有在家庭策略的实践逻辑中,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才是可理解和可把握的,才能超越对于教育观念的抽象化理解。
江浙地区农村和西南地区农村具有不同的区位条件和经济发展水平,农民家庭的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具有较大差异,在此背景下,两个地区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也呈现出较大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江浙地区农村和西南地区农村农民教育观念的差异不仅体现在60后和70后一代人,而且在80后和90后年青一代父母身上也体现得颇为明显。总体而言,江浙地区农民家庭比西南地区农民家庭更加重视子代的教育,对子代的教育期望也更高。根据笔者在江浙地区农村的调研情况来看,当地农民的教育观念和教育行为具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农民家庭普遍非常重视教育。这些地区出生于20世纪80年之后的年轻人受教育水平相对于西南地区农村的同龄人更高,80后和90后大多具有专科以上文凭,初高中阶段学生辍学的情况极少。二是不会刻意追求上名校,大部分农民家庭的子女上的是比较普通的大学,其中上大专的比例尤其高。
与之相比,西南地区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和教育行为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农民家庭普遍不是很重视子代的教育,大多数父母在子女教育上持“顺其自然”的态度,认为子代学习成绩的好坏主要与小孩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程度有关,与父母和家庭的教育投入没有直接关联。这些地区的父母在子女教育问题上通常都不强求,也不过度介入,大多数时候都遵从子女自己的意见。例如,在是否要报培训班或补习班方面,父母要征求孩子的意见,如果孩子愿意就报,不愿意就不报。二是农民家庭在教育上呈现出“机会主义”的倾向,是一种有选择性的投入和培养。父母对子女教育上的投入程度主要取决于子女的教育潜力,如果子女在小学阶段就表现出成绩优异,父母就会认为这个小孩是读书的料,在其教育上愿意投入和付出更多。反之,如果子女在小学阶段成绩很普通或很差,父母就会认为这个小孩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不论怎么培养都不会有太大改变,父母在心理上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对子女的培养,因此不会在子女教育上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三是西南地区农村家庭普遍认为只有考上重点大学才能改变子代及其家庭的命运,因此一旦子女学习成绩优秀,父母会倾尽全力培养。因此,笔者在西南地区农村调研发现,只要是有子女上大学的家庭,一般都是本科以上的大学,上大专或中专的相对较少,在这些地区的农民看来,上专科或者技校都不算是上大学。
为什么江浙地区农村和西南地区农村的农民家庭在教育观念上具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下文将立足于家庭策略的视角,从家庭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两个维度分别分析江浙地区和西南地区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形塑机制。
家庭资源禀赋构成农民家庭基本的教育能力,同时也是家庭进行教育投入的基础。调研发现,家庭资源禀赋的不同,对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念和教育行为产生很大影响。在家庭资源禀赋比较强的江浙地区农村,较强的家庭资源积累能力奠定了农民家庭普遍重视教育的经济基础。因此,理解江浙地区农民家庭教育观念的形成逻辑,首先就要理解其较高的家庭资源积累能力何以可能。根据笔者在浙江、苏南等地区农村的调研,发现江浙地区农民家庭较高的家庭资源禀赋主要源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农民家庭独特的家计模式和家庭分工;二是本地市场就业的优势。
首先,江浙地区的农民家庭已经普遍突破了“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在家庭内部形成正规就业与非正规就业的分工,家庭资源积累能力较强。江浙一带农村工业化进程开始较早,大约从20世纪70年代就普遍开始发展乡镇企业,当时部分农民有了“离土不离乡”的务工机会,但主要是家庭内的男性劳动力外出务工,女性劳动力和老年人仍然以务农为主。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发展,当地劳动力市场提供了大量的正规就业与非正规就业的机会,可以容纳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和具有不同技能水平的农民就业,从而在农民家庭内部逐渐形成正规就业与非正规就业相结合的“梯度就业结构”。其中,年轻人文化水平相对较高,因而主要进入相对正规的经济部门就业,从事的工作相对稳定、工资水平较高且比较体面,如大公司的文员、企业中层管理人员、公务员或者是进入其余事业单位。中老年人主要是在本地的非正规经济部门就业,其中,中年男性一般是在企业当普通工人,或者是在建筑行业打工;中年女性以进厂、当保姆、做家政为主;而老年人则主要是打零工,从事诸如环保、门卫等对体力要求不高的工种。可见,江浙地区由于就业机会很丰富,农民家庭所有的劳动力都能参与市场获取资源,家庭收入基本全部来自于务工,这样的家计模式和家庭分工显然优于西南地区农村“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和家庭分工,家庭资源积累能力很强。
其次,江浙地区的农民还具有在本地市场务工的优势。本地市场就业不仅可以增加家庭的现金收入,而且可以降低农民与市场对接的经济成本,进而提高农民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当前我国已经形成了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但统一的劳动力市场内部也具有不均衡性。江浙地区处于全国劳动力市场的中心区位,因而当地农民主要在本地劳动力市场就业,与之相比,西南地区的农民则要通过跨区域流动的方式到外地市场务工。相对而言,劳动力在本地市场就业更具有优势,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本地市场就业机会更丰富,且市场距离更短,家庭劳动力可以充分参与市场,尤其体现在中老年人也具有被吸纳进市场的可能性。虽然在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之下,就业机会对于所有地区的劳动力都相对平等,但是在不同的市场区位条件下,农民的就业机会仍然有一定的差异。江浙地区的农民由于其距离市场更近,具有优先获得更多就业机会的可能性。第二,本地市场丰富的就业机会延长了农民劳动力市场化的时间,使得农民参与市场的程度更深。即使是对于从事非正规就业的中年人而言,其一年的务工时间也可以有300个工以上,从而拓展了其进行资源积累的时间。第三,本地市场务工的优势还在于以乡村社会为基础而形成和不断延展的“超社区关系”具有可积累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当地农民的就业渠道和就业空间。所谓“超社区关系”,主要是指业缘关系和趣缘关系等关系类型。因为是在本地市场就业,就业市场和就业空间相对比较稳定,因此这些社会关系具有可积累性和可利用性。本地市场中广泛存在的“超社区关系”网络不仅有助于拓展个体的就业渠道和就业机会,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农民市场化的稳定性,降低了劳动力市场波动对于当地农民的挤压效应,从而为当地农民市场化构造了保护壳。第四,本地市场还可以降低农民市场化的经济成本。由于距离市场较近,江浙地区的农民通常形成白天在城市务工、晚上回到村庄居住的“早出晚归”的生活模式,农民通过本地劳动力市场获得收入,但村庄仍然是当地农民进行家庭再生产的基本场所,从而减少了在城市中租房以及其余的生活性开支,从市场上获取的收入能更多积攒下来。
案例1:浙江绍兴X村WZW,女,44岁,其家庭成员从事职业和收入水平如下:WZW本人在乡镇手套厂打工,每月工资2 000多元,有职工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厂里出60%,自己出40%,到60岁每月可以领1 800元左右的养老金(2017年的水平);WZW的丈夫是木匠出身,主要在附近做装潢,每天回家,一年可以做300个工左右,一天工资三四百元,平均每月可以挣六七千元;WZW的儿子23岁,刚大专毕业,未婚,在杭州做工程预算,目前处于实习期,每月工资三四千元;WZW的公公72岁,身体健康,在乡镇附近打小工,每年可以挣2万元左右;WZW的婆婆65岁,主要在家负责做饭,并且与丈夫一起种植5亩田,粮食除了自家食用之外,每年还可以卖几千元。(绍兴市X村,WZW,女,44岁,2017-12-29)。
案例1中WZW家庭的家计模式在江浙地区农村具有典型代表性,家庭内部几乎所有劳动力都被吸纳进市场务工。可见,正规就业与非正规就业相结合的家庭分工模式以及本地市场就业的优势,使得江浙地区的农民家庭普遍具有较高的资源积累能力,普通打工家庭的年收入可以达到10万—20万元,从而奠定了农民家庭进行教育投入的经济基础。然而,较高的家庭资源禀赋并非意味着农民家庭一定会在教育上投入较多资源,实际上,农民家庭的教育投入还要取决于家庭目标的定位,后者决定了家庭教育投入的动力强弱。
前文述及,根据农民家庭目标的定位,可以将农民家庭目标大致分为维持型目标和发展型目标两种类型。江浙地区农民的家庭目标以发展型目标为主。发展型目标是指,农民家庭不仅要完成以传宗接代为核心的家庭继替和家庭延续的人生任务,还要实现家庭发展与流动的目标。因此,在发展型目标之下,市场不仅是农民获取资源的手段和工具,而且是农民家庭目标的最终归宿,农民家庭具有实现家庭城市化和阶层地位流动的预期。教育是实现家庭发展和阶层流动的主要途径,正是在发展型目标的动力支撑下,江浙地区的农民家庭非常重视人力资本投资,具有很强的教育投入动力。
在不同的家庭目标定位之下,农民家庭的资源配置逻辑具有较大差异,进而形塑了不同的家庭再生产模式和家庭发展能力。在发展型目标之下,农民家庭旨在通过劳动力的市场化过程积累资源,并最终实现家庭的城市化和阶层流动,因此家庭资源更多用于劳动力素质提升和人力资本投资方面,家庭资源优先满足子女教育的需要。笔者在江苏、浙江等地农村调研发现,这些地区的农民家庭对子代的教育都非常重视,在子代教育上的投入很多。一方面,这些地区的农民家庭对子代教育的经济投入很大,教育开支在家庭总开支中占相当大的比重。为了让小孩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通常都会将小孩送到更好的学校上学,农村学生进城接受教育的比例很高,例如,2017年12月笔者在浙江绍兴市G镇调研发现,该镇中小学生教育城市化的比例高达80%左右。当地很多父母在县城或市里买房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让子女能够顺利进城上学。并且,这些地区的父母通常都会给子女报课外补习班和培训班,以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另一方面,这些地区的父母在子代教育上的时间投入也很多。为了更好地监督小孩学习,家里一般都会有一个专人“陪读”。在这些地区的父母看来,子女一定要上大学才行,如果不能考上好大学,至少也要上专科,这样在毕业之后才有可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极少出现在子女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就不上学的情况。
案例2:江苏张家港J村90后年轻母亲TYS在6岁女儿身上的教育投入如下:从女儿幼儿园小班开始报英语班,每年学费8 000元,一周两节课;舞蹈班每年花费5 000元;轮滑班每年3 000多元;暑假游泳班3 000多元。TYS认为,“在孩子教育上要舍得(花钱),挣钱不都是为了孩子么”。此外,TYS和丈夫每天都要专门抽时间陪女儿一起玩,认为“家长还是要多陪伴孩子”。TYS对女儿的教育期待是:“至少要上大学,不然以后出来能干什么?”(张家港市J村,TYS,女,31岁,2021-07-15。)
案例3:江苏苏州W村,当地农民对子女教育非常重视,在访谈中很多村民都提及“教育是家庭最重要的事”,很多家庭为了子女能到城里上更好的学校而高价买学区房。同时,几乎每个家庭都给子女报了各种培训班和补习班,在访谈过程中,当地一位70多岁的老年人开玩笑地说:“要是你们这些博士在我们这里开个辅导班,保证生意爆棚。”(苏州市C村,ZFY,男,70多岁,2017-04-22。)
从笔者调研的实际情况来看,江浙地区农村20世纪80年之后出生的一代人,其文化素质整体较高,大部分都是专科及其以上的学历。可见,当地80后和90后的父辈一代就非常重视子女教育,而到了80后和90后为人父母之后,他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程度更甚。可见,在发展型目标的导向之下,农民的家庭目标不是在城市进行资源积累之后再回到村庄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任务和参与村庄社会竞争,而是实现以城市化为核心的家庭发展和家庭流动。因此,他们必须要尽量提高家庭劳动力的素质,不断进行人力资本投资,如此一来才能在激烈的劳动力市场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才有可能真正走出村庄并在城市立足,实现家庭的发展型目标。
上述分析表明,江浙地区较高的家庭资源禀赋为当地农民重视教育和投资子代教育奠定了良好的经济基础,而发展型导向的家庭目标进一步赋予当地农民投资子代教育的动力,从而将家庭资源更多用于家庭人力资本投资。因此,江浙地区的农民家庭在子代教育问题上是一种普遍重视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江浙地区的农民家庭在教育观念上还有一个特点,即农民家庭虽然重视子代教育,但并不刻意追求上名校。实际上,这一现象也主要源于江浙地区的本地市场优势。前文述及,本地市场就业具有相对于外地市场就业的优势,这种优势不仅体现在可以为本地农民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而且体现在本地社会关系在就业市场上可以发挥有效作用。此外,本地劳动力市场往往对本地人有政策倾斜,部分就业岗位甚至是专门为本地人“量身定做”的。例如,笔者2017年在苏州C街道调研了解到,因为治理任务繁重,当地地方政府或事业单位通常都会招聘很多聘用制工作人员,相对于进厂或其他临时性就业而言,这些岗位待遇稳定、工作相对轻松,并且还比较体面,这些岗位通常都限定只能本地人报考。因此,在丰富的市场机会和丰富的社会关系网络的支撑下,江浙地区的农民只要能够获得专科以上学历,通常就可以在本地市场上找到一份比较体面且稳定的工作,这是西南地区农民所不具有的优势。正是基于此,江浙地区的父母虽然重视子代教育,但并不是一定要子女考上重点大学,在子代教育投入上是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
在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已经形成的背景下,西南地区大多数农民家庭都形成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即年纪较轻的子代外出务工经商,中老年父代则在村务农,顺便照顾孙代,因此农民家庭收入包括务工和务农两部分。但是,相对于江浙地区农民家庭普遍较高的家庭资源禀赋而言,西南地区农民家庭的资源禀赋相对有限。
首先,从农民家庭的“半耕”来看。西南地区的人地关系相对比较紧张,人均耕地面积不多(户均土地一般不超过5亩),且西南地区较多山区和丘陵,这就决定了大多数农民家庭的农业剩余比较有限,务农收入大致只能维持在村家庭成员的基本生活,较少有结余。家庭现金支出主要依赖于年轻人的务工收入。其次,从农民家庭的“半工”来看。虽然我国已经形成了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从理想型而言,劳动力市场对所有劳动者都平等开放,然而,不同地区由于其距离市场远近的不同,就业机会也面临一定的差异。相对于江浙地区农民面临的本地市场而言,西南地区农民面临的是跨区域的外地市场,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西南地区农民市场化的机会和空间。对于西南地区的农民而言,外部劳动力市场不足以构成对家庭劳动力的充分动员,只有家庭内部的优质劳动力才有机会进入跨区域的外地市场务工。其中,年轻人自然是最优质的劳动力和市场要素,受到劳动力市场的青睐,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进入市场务工,而中老年农民进入市场的机会随着年龄的逐渐递增而逐渐递减。不同于江浙地区的本地市场优势(主要是市场化成本很低)对当地中老年人较强的吸纳能力,西南地区面临的是跨区域的外地市场,中老年人进入市场的经济成本相对较高。中老年人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工资收入本来就不是很高,如果还需要支付较高的市场化成本(如租房、生活开支等),这个工作对他们自然就没有太大吸引力。因此,相对于江浙地区农民家庭而言,西南地区农民家庭面临的市场机会相对有限,农民家庭从市场上获取的资源相对较少,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相对较低。
在家庭资源禀赋有限的情况下,西南地区的农民家庭缺乏普遍重视子代教育的雄厚经济能力,因而只能有选择性地进行教育投入。并且,有限的家庭资源禀赋使得西南地区的农民家庭更加看重教育投资与教育收益之间是否相匹配,父母会更加倾向于将教育资源投入到学习成绩好的子女身上,对于学习成绩不好的子女,则往往放弃培养。因此,在家庭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西南地区的父母在子代教育投入上容易出现两种极端情况:要么非常重视,要么完全不重视。父母非常重视的情况一般是子女成绩特别好,父母认为有培养的价值,因此会倾尽全力培养子代读书,并且将家庭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子代身上。在父母的积极投入和积极关注之下,大部分子女往往都会认真读书,且普遍都能考上不错的大学。但是,父母过于重视子代教育,也可能在地方社会中导致盲目的教育竞争,这不仅会增加家庭的经济负担和家庭成员的精神压力,还可能导致教育投入的“内卷化”。而在父母完全不重视的情况下,则可能导致部分小孩连基本的义务教育都无法完整接受。
案例4:2021年3月,笔者在贵州铜仁C镇调研时访谈了该镇中心小学的J校长,他对当地农民家庭不重视子女教育深有感触,同时也感到非常痛心。J校长说:“我们这里的家长对小孩学习不太关心,要老师拼命去拉。大城市家长不一样,对小孩教育非常关心,会经常主动找老师问小孩在学校的表现如何,成绩怎么样,是否有什么不好的表现等等。我们这里的家长很少主动过问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学习成绩好不好,家长也不怎么关心,有的家长开家长会都找不到自己小孩所在的班级在哪里。没办法,我们这里穷,家长都以挣钱为重,要解决生存问题,没时间关注子女教育。”(铜仁市C镇中心小学,J校长,男,40多岁,2021-03-22。)
实际上,西南农村地区也不乏重视子女教育的家长,例如,笔者在西南地区调研时也发现有部分家庭是由妈妈陪读,但这些家庭要么是子女成绩比较优秀,父母认为有培养价值,要么是家庭经济条件相对较好。总体来看,西南地区的农民家庭由于家庭资源禀赋有限,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态度大多如案例4中J校长所言“不太重视”,父母在子女教育上持一种“顺势而为”的态度,对子女教育的改造和干预动力较弱。同时,有限的家庭资源还容易导致农民家庭在子代教育上缺乏相对理性的态度,容易出现教育投入的“机会主义”倾向。
维持型目标是指,农民的家庭目标主要是过好当下的生活和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任务,以保证家庭再生产的顺利进行。在维持型目标的导向下,父母在将子代抚养长大之后,其最主要的责任就是帮助子代顺利完成婚姻大事,从而使家庭继替和家族延续不至于在自己这一代发生断裂,否则就会觉得上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子孙。在此情况下,“为儿子娶媳妇”是农民家庭必须要完成的刚性的人生任务,家庭策略主要围绕子代的婚姻进行安排和调适,家庭资源配置也以子代的婚姻为核心。在此意义上,西南地区的农民家庭往往受制于家庭再生产本身的压力,尤其是子代的婚姻压力,而无暇顾及其余发展型目标的实现。尤其是在现代化和市场化压力之下,随着男女性别比结构性失衡越来越严重,男性在婚姻市场上越加处于弱势地位,男性的婚姻成本和婚姻难度都不断提升,从而使得父代不得不将更多家庭资源用于子代的婚姻,否则儿子就可能面临打光棍的命运。除了家庭再生产本身的压力之外,西南地区的农民家庭还普遍面临村庄竞争的压力。与江浙地区村庄与市场的深度交融有所不同,西南地区的村庄社会仍然是相对独立于市场的,村庄社会构成一个独立的竞争系统,并且,由于农民对村庄生活仍然具有长远预期,这就决定了农民家庭必须参与到村庄社会竞争之中。实际上,村庄社会竞争往往是围绕农民家庭再生产的重要节点而展开的,这也导致农民家庭难以摆脱村庄竞争压力。因此,维持型导向的家庭目标使得农民家庭将大量资源用于完成基本的家庭再生产,农民家庭发展的动力不强,这进一步弱化了对子代教育投入的动力。
在维持型目标之下,农民家庭资源主要聚焦于当下的家庭生活和子代的婚姻,从而忽视了其余发展性目标的重要性,尤其是对子代的教育不够重视。农民家庭关注的是如何通过家庭成员的共同努力,将家庭资源积累能力最大化,并且通过父代对子代的支持和帮助,顺利完成子代的婚配任务。但是,父代往往忽视了对子代自身劳动力素质的培养和提高,对子代教育普遍不重视。在维持型目标主导的农村地区,农民的基本看法是,子女读书多少无所谓,只要能够顺利结婚即可,甚至当那些受教育水平较高,但没有在适婚年龄正常结婚的青年男女回到当地村庄之后还会受到村庄社会的“指指点点”。在这些地区的农民看来,子代能够顺利结婚远比读书更为重要,“读书无用论”在这些地区的农村也很容易盛行。笔者在西南地区调研发现,在“控辍保学”的政策之下,这些地区仍然出现初中生辍学的现象,一些地区辍学现象还比较严重。大部分学生辍学的直接原因是沉溺于玩游戏,导致学习成绩变差,学生自己不愿意上学,加之在同龄辍学群体的影响下,很多学生就有辍学的想法。然而,进一步的调研发现,表面上看来辍学是学生自己的原因,但其背后的根源在于家长对小孩的教育不够重视,笔者访谈了一些辍学学生的家长,他们普遍认为,“是小孩自己不愿意读,不是我不要他读”,因此在小孩提出要退学时,他们大多“遵循”小孩的意见。并且,一些学生家长甚至认为,小孩学习成绩不好,早点下学或许并非坏事,这不仅可以直接减轻家庭经济压力,而且可以使父代早日为子代完成婚配任务。
可见,维持型的目标定位使得农民家庭将资源主要用于日常生活和子代婚姻,忽视了家庭的其余目标。如此一来,子代在父代的帮助与支持下顺利结婚之后,就逐渐接续其父代的职责,开始复制其父代的人生轨迹为自己的下一代奔波。因而,维持型目标之下的农民家庭再生产容易陷入简单再生产的循环,家庭资源难以转化为家庭发展的基础,农民家庭很难实现家庭发展与阶层流动,难以走出底层家庭的困境。
教育是农民家庭再生产的重要环节,农民的教育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家庭再生产的方向和重心。总体而言,江浙地区农村由于其本地市场的区位优势,农民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很强,家庭资源禀赋较多,发展导向的家庭目标又使得农民家庭具有很强的发展动力,农民家庭对子代教育普遍很重视,在子代教育上的投入较多。相对而言,西南地区农民家庭的资源禀赋有限,家庭目标的维持型导向又将大部分家庭资源聚焦于当下家庭生活和子代的婚姻大事上,因此农民家庭对子代教育普遍不是很重视,在子代教育上是有选择性地投入。由此可见,农民家庭的教育观并非天然有之,而是由特定的家庭策略形塑而成。家庭资源禀赋的强弱奠定了农民家庭进行教育投入的经济基础,而家庭目标的不同定位则塑造了强弱有别的教育投入动力。不同地区因区位条件的差异,农民家庭资源禀赋和家庭目标存在差异,进而导致农民教育观念的差异。
家庭教育观念并无好坏优劣之分,它是农民家庭基于其所处的文化环境和经济基础等做出的主动选择。但是,从家庭发展的角度来看,教育在当前阶段仍然是实现家庭发展和家庭流动的主要途径。在此意义上,越是重视子女教育的家庭,越可能通过教育改变子女的命运并实现家庭的阶层流动,反之则可能陷入简单家庭再生产的循环。在代际更替和代际接力过程中,子代的人力资本状态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家庭未来的社会经济地位,而教育是农民家庭培育和提升人力资本的主要方式。子代的人力资本状态主要取决于家庭资源向子代教育倾斜和投入的程度,不同的家庭教育观念以及农民家庭在子代教育上的差异化投入,最终会反馈到家庭再生产的过程之中,形塑不同的家庭发展能力。因此,教育是提升家庭发展能力,进而实现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家庭发展能力是衡量一个家庭发展的关键变量。家庭发展能力的强弱不仅取决于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而且取决于家庭的资源配置能力。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与家庭劳动力数量、家庭劳动力质量以及家庭所处的市场区位条件等要素相关,而家庭的资源配置能力主要与家庭目标的定位有关。一般而言,如果农民家庭将资源更多用于子代教育等人力资本的投资,从长期看将更有利于提升家庭发展能力,为家庭发展和家庭的阶层流动奠定基础;如果农民家庭将资源更多用于当下日常生活和子代婚姻等目标上,家庭再生产往往则只能维持简单再循环,家庭发展能力较低,难以实现家庭发展与家庭流动。当然,也必须注意到,对子女教育的过度重视和过度投入可能导致一些家庭陷入“内卷”,从而扰乱农民家庭正常的生活逻辑和家庭秩序。基于此,在当前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如何引导农民家庭树立正确和理性的教育观,引导农民合理配置家庭资源,对于农民家庭发展和乡村振兴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具体而言,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农民的教育观进行适度引导,从而为底层家庭走出困境提供一条可行路径。首先,要引导农民家庭重视子女教育。要让农民认识到,教育是改变自身及其家庭命运的重要途径。尤其是在一些经济条件较差的山区农村,“读书无用论”的观念很盛行,要通过相应的基础设施投入以及观念引导,让农民认识到教育的好处和意义,这是帮助农民脱贫的根本路径。其次,国家要通过相关的制度设计和政策安排来分担农民家庭在教育上的压力和负担,避免让农民家庭承担过多的教育责任,尤其要加强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育的公共性。家庭承担一定的教育责任本身无可厚非,但学校和教师也不能将过多的教育责任推卸给家庭,因此,既要提升学校教育的质量,也要让教师承担起相应的责任,避免因为家庭经济能力较弱或父母教育观念不强影响子女的教育。最后,地方政府和基层组织也要通过相应的制度和政策宣传,引导农民家庭合理进行教育投资,避免农民家庭过度卷入教育竞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