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喜
“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你要静候,再静候。”
01
那是个还流行实体唱片的年代,蒲桃每周五下午放学后,都要去永春街拐角处的那家唱片店里淘新唱片、新卡带。
那几年华语乐坛人才辈出,有天赋的歌手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冒出头来,于是,每天晚自习上课之前的那两个小时,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时光,买到新卡带的同学会把自己最新收获放进讲台边那个平时用来收听英语听力练习的录音机里播放。
黄昏的风越过窗台在年轻的男孩女孩耳边鼓噪起一阵热气,男人倜傥又深情的低吟浅唱伴随着初夏的风落入蒲桃的耳郭里。
蒲桃记得那天教室里响起的是一首粤语歌,这在他们这里很稀奇,小城里的少年人很少听这样的歌,三句歌词唱完,就开始有人抗议:“什么啊?听不懂。”
蒲桃半张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将目光投向今晚这盘卡带的主人——她的同桌孟晴天。
孟晴天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皮肤饱满而水润,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里总含着三分情意。
大抵正因为有着这样令人惊艳的美貌,所以她的性格也比常人要更加锋利一些。议论声刚刚起来,她就猛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走过去关掉录音机,翻了个白眼:“你们懂什么呀!”
她气鼓鼓把那盘卡带丢到课桌上,嘴唇噘得可以挂上一个酱油瓶。蒲桃瞟了一眼卡带上面的人名,忍不住小声问:“阿孟,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粤语歌啦?”
孟晴天闷闷不乐地支起下颌,叹气道:“我哪里是喜欢粤语歌呀。”
很快蒲桃就知道孟晴天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周末她们照例一起去淘新卡带,孟晴天拽着她七拐八绕并没有去她们常去的那家唱片店,与永春街相邻的毓秀街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开了一间音像店,门面很小,连个招牌都没有,但店里的生意却好得出奇。
孟晴天径直拉着她走进店里,颇为俏皮地敲了敲门旁的玻璃柜台:“应煦哥哥,我带朋友来照顾你生意了!”
坐在柜台里的人染了一头夸张的红发,手里拿着一台老式游戏机正玩得入神,闻声似是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抬目时正与蒲桃好奇的目光对上。
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皮肤很白,高鼻深目,但不笑时模样有些过分冷峻了,看起来有点凶——蒲桃抿了抿唇,她没接触过这样的男孩子,像学校里的小混混,她对他们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旋即便见他慢悠悠地将游戏机放到了柜台上,双肘撑着柜台轻笑道:“怎么把小朋友往我这里带?”
他国语讲得不太好,带了点广东腔,音调拖得很长,这样一句普通的话,也被他讲得犹如调情。
蒲桃的耳朵尖一下就红了,她向来温暾,这话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接。
况且,在来之前,孟晴天就同蒲桃讲好了,应煦是她喜欢的人,她带蒲桃去见他,只是想要同蒲桃分享她的少女心事,作为好友,蒲桃是绝对不可以同应煦讲话的。
于是,在那里闲坐的很长时间里,蒲桃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日头渐渐落下去,她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将他店里的CD与卡带全都摸了个遍,才听孟晴天雀跃地唤她:“小葡萄,我们该回家了。”
蒲桃应了声“好”,心念一转,鬼使神差拿起了手边一张CD去结账。
陈奕迅的《U-87》,其实是去年出的专辑了,蒲桃用千千静听在电脑上听过几首,但一直没有购买整张专辑。
应煦半倚在柜台里,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唱片上,似是有些讶异地轻挑了下眉,拖腔拿调地问她:“小朋友,最喜欢这里哪首歌?”
“《浮夸》。”蒲桃答道,忍了忍,又禁不住软声反驳,“不是小朋友。”
“哦。”应煦不大在意地点了点头,眼睛上挑注视了蒲桃半瞬,似笑非笑道,“原来我们小葡萄不是哑巴啊。”
02
那晚,蒲桃戴着耳机将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单曲循环了不知多少遍,脑海里尽是晚上她们临走时,应煦靠在柜台里,嘴里咬了根烟,样子很痞地问她:“那你知唔知我最中意这张唱片里哪首歌?”
蒲桃抿起唇不想搭理他,倒是孟晴天颇为捧场地问:“哪首?”
应煦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葡萄成熟时》。”
他这话容易叫人误会,蒲桃的耳根子禁不住又红了,心脏里面好像突然住进了一个爱跳舞的小人,在她的身子里跳起了华尔兹。
还是孟晴天首先感到了不大对劲,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再同应煦说话时,模样正经得有些怪异,她说:“我们家小葡萄可是学霸,科科都是全校第一,公认的清北的苗子,你可不要带坏她。”
说完这话,她就拉着蒲桃走出去了,容貌优越的女孩子,即便偶尔愿意放低身段,也不代表会失去自己的底线。直到应煦的小店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孟晴天才停下脚步,探究般看向蒲桃:“小葡萄,你觉得应煦怎么样?”
蒲桃脑海里闪过他那一頭惹眼的头发,旋即是他刀锋一样清冽的眉眼,心跳忽而一下快得厉害。
她捏住耳垂,含糊地答:“像坏人。”
“扑哧——”孟晴天似是被她的回答逗笑了,她揽住蒲桃的肩膀,点头道,“是呀,他是坏人,所以小葡萄你要离他远远的,不经过我的同意可不许见他。”
她们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写教案,瞟见她们进门,扶了扶眼镜低声询问:“去哪里了,怎么今天回这么晚?”
不待她们答话,母亲又说道:“晴天,你先回房间,蒲桃跟我过来。”
蒲桃攥了攥手里装唱片的纸袋,闷声应了声,孟晴天看着她们,连忙道:“阿姨,您别怪蒲桃,是我硬拉着她陪我一起去买东西的。”
母亲点了点头,对孟晴天讲话时的声音很温柔:“没事的,我是想跟蒲桃讲讲她阿嫲生病的事。”
阿嫲今年年过七十,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最近更是病倒在床,医生已经提醒子女们准备后事。
母亲抬头看向蒲桃:“我打算明天回去看看你阿嫲,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和晴天。”
蒲桃问:“我不要去看阿嫲吗?”
母亲说:“你走了,留晴天一个人在家,怕她心里难过。”
蒲桃欲言又止地又捏了捏手里的纸袋,母亲说:“她爸爸是因为救我才去世的,我们不要辜负人家的救命之恩。”
她点到为止,这话蒲桃听了好几年,早已经倒背如流,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压抑。
小时候她和孟晴天看上同一条裙子,她输给晴天;后来她们看上同一本漫画书,她还是输给晴天。
那如果——
如果,她和孟晴天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呢?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时,蒲桃就觉得自己心尖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下。
她钻进被窝里,枕边浅粉色的飞利浦MP3在夜色里亮着光,耳机里陈奕迅的声音仿佛插上了夜色的翅膀,在她的梦境里上蹿下跳,直到隔日醒来,她的耳边都仍回响着《葡萄成熟时》的旋律。
紧接着她又发现这旋律并不是她的幻觉,孟晴天坐在电视机前,正在播放她昨天购回的那张CD。孟晴天嘴里咬着一块面包,摇头晃脑地跟着唱:“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
她们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听不懂这样的歌,泣血的字句硬是被她唱出了一股欢快的味道来。
蒲桃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孟晴天忽然说:“蒲桃,我不想念书了。”
03
孟晴天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却也很荒唐——起码在那时的蒲桃眼中很荒唐,她说:“既然应煦是一个没读过书的小混混,那我也不应该读太多书,这样才和他最登对。”
少年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怀着一腔热血的孤勇,蒲桃似是被她这句话震慑到了。她从小接收到的教育便是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她没想过什么出人头地,只希望日子过得平顺快乐一点。
中途辍学肯定要面临更大的挑战,她捏住孟晴天的手腕,难得固执地反驳道:“不可以的。”
她违背了与孟晴天的约定,借口老师要让她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在晚自习的时候悄悄去找了应煦。
她去时,他正蹲在店门口调试音响,旁边放了一台他新购入的好大的机器。快要到仲秋,但他身上就只穿了一件棉质短袖,本就很短的袖子还被他直接捋到了肩膀,露出肌肉匀称的手臂。
他真的和她以往见过的男孩子都不同,浑身充满了野性的不羁,偏偏他皮肤又很白,嘴唇和眼皮都很薄,其实是有点秀气的长相——如果没有那一头夸张的红色头发的话。
蒲桃第二次被他那头红发唬住了,她站在距离音像店五米远的地方,踌躇着来回走了好几遍。
路灯将她影子拉得很长,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在踩地上的方砖玩,冷不防头顶忽然罩下来一片阴影——应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他单手插着兜,懒散地站着,讲话时语声里压着浅浅的笑意,他说:“小朋友,你不上课,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出来得突然,蒲桃被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没站稳,差点摔倒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他的手指好热,有着涔涔的汗意。
她被拽进他的怀里,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身,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死机,天旋地转间只嗅得到他衣服上洗涤剂与烟草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后边很快响起了起哄声,有人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应哥,艳福不浅啊。”
他满不在乎地低笑了声,手掌虚虚地拍了下她的后背。街边路灯依次被点亮,旁边音像店里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同那天孟晴天在教室里放的那首旋律一样,隐约记得歌手好像是叫谭咏麟,又或者是别的名字——记不清了。
然后她飘散的思绪又倏尔被耳尖上陡然腾起的热意拉回,应煦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讲话时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到了她的耳朵上。
他微眯起眼,依旧用那极富他个人特色的不着调的腔调问:“小葡萄,你是唔是——
“中意我呀?”
04
虽然早做好了被应煦“为难”的准备,但蒲桃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他脸皮厚的程度。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忍住想要愤然离场的冲动,斟酌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讲出了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应煦。”她尝试着去唤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念书?”
她这话其实问得很逾越,失了应该有的分寸,但她急于想要获得他的帮助,因此只能做一个没有眼色的“小朋友”。
果然,话说出口,应煦脸上的笑容就敛去了些。他低头注视了她片刻,似是有些不耐烦地轻“啧”了声,然后未置一言就径直擦过蒲桃的身侧走回了店门口,继续修整他那台大机器。
蒲桃却不肯让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白白流失掉,她跟在他后面走了过去,学着他的模样蹲在那台大机器边,也不说话,就只是看他。
应煦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有一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眼,圆润的,像幼鹿,带着一股不自知的天真。
他被這双眼这样全神贯注地望着,心头那点不耐烦一时间堆积得更甚。他轻轻攒起眉,又许是觉得她好笑,笑问:“你特地逃了晚自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蒲桃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如实道:“阿孟说,她不想要继续念书了。”
“所以呢?”应煦的语气愈发讥讽,“你是想让我去学校陪她读书?”
蒲桃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
“不用那么麻烦的。”她说,“你只要帮我一个忙就可以。”
“我给你报酬。”顿了顿,她又补充。
应煦的速度很快,第二周周一的早读课上,蒲桃便听到孟晴天在她耳边念叨:“小葡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呀?”
蒲桃搁下手里的历史背诵资料,心里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却还是问:“什么?”
孟晴天说:“你有空的时候,给我和应煦补补课好不好?”她托住腮,像是有些费解,“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哦,突然说想回学校里读书,又说自己落下的功课太多,要好好学习一下……”
她虽然在抱怨,但语气里带着股几近黏腻的甜,显然对应煦邀请她一起补课的行为很是受用。
那段时间,蒲桃大多数空闲的时间是和他们两人在一起,而小部分的时间,是和应煦在一起。
是了,他没有收她金钱上的报酬,而是要求她在周末的晚上同他一起外出摆摊。
他很会赚钱,直接在广场上搞起了露天KTV。蒲桃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她在他店门前见到的那台硕大的机器,是一台点唱机。
她是乖乖仔,连KTV都少去,坐在点唱机前,手脚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是冬日来临之前的黄昏,暮色四合,橙粉色的云霞在西边的天空里堆出一片如同油画一般浓墨重彩的颜色来。
女孩的侧脸也被夕阳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温柔的弧度。应煦远远瞧见她笨手笨脚的模样,蹙着眉颇为嫌弃地走过去,在她的身后躬起身。
他的胸膛几乎要挨到她的后背,她整个人被他以一种环抱的姿势拢在方寸之间。蒲桃连呼吸都停了两秒,本就木讷的大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
她的眼睛只知道跟着他的手指移动,看他点歌,切歌,然后又拿起旁边一支话筒。
他们第一次出摊,还没有客人,老板只好自己唱歌招徕生意。他仍旧顶着自己那头招摇的红发,穿黑色皮夹克,耳朵后面夹了根烟,流里流气的模样,却并不会令人觉得轻浮。
他走到了距离蒲桃两米远的地方,眼睛盯着屏幕里的进度条,在第一句歌词即将要跳出来时,他忽而抬眼,嘴角噙着笑看向蒲桃,分不清究竟是在逗弄她,还是在认真地讲:“接下来这首歌,送给蒲桃小朋友,希望你——
“希望你好好长大。”
他憋了半天,最后却只憋出这么一句不像样的祝福来,话说出口,自己先笑了,连带着那一整首歌也完全不在调上了。
蒲桃记得那日他要唱的是《葡萄成熟时》,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很适合唱这样深情款款的粤语歌。蒲桃被他昏沉光线里过于耀眼的笑晃了眼,心脏扑通扑通似乎想要跳出她的嗓子眼。
虽然跑了调,但他的声音实在好听,那晚他们还是吸引来了好多客人。
蒲桃盘腿坐在草地上,收钱收到疲累,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时,广场里的人快要散尽,夜深露重,他身上的那件皮夹克跑到了她身上。
他已经将机器全都搬到了车上,自己正倚在车边抽烟,氤氲的烟雾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不知是不是错觉,蒲桃无端从他身上瞧出几分孤寂来。
05
那一整个冬天的周末晚上,她几乎都与他待在一处,偶尔孟晴天会问她这段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她还记着孟晴天不许她单独与应煦接触的叮嘱,只借口说自己被老师叫去帮忙了。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内心深处却冒出好多个让她难以入眠的念头来——她这样算不算背叛孟晴天?
可她是为了帮她继续念书,才去找的应煦,因此才欠下他人情,从而陪他去出摊……
可真的只是这样吗?
她理不清,有些烦躁地将被子扯过头顶。
好在念及她们已经快到高三下学期,应煦主动提出了终断补课,而孟晴天不知由于何种原因,竟没有追问,也没有再提辍学的事。
蒲桃和应煦一起出摊的事情也就此终断。
他们两人像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线,在某日突然交汇到一处,然后再各自奔赴前程。
孟晴天每个周五晚上依旧会去他那里淘新唱片,有时也会叫蒲桃一起,他兴致好时,会请她们去吃大排档。
深夜的大排档充满烟火气,蒲桃低着头认真剥虾,她动手能力奇差,半天也剥不出一块完整的虾肉来。
正与手中的食物较劲,面前的餐盘里突然被放入一块完完整整的粉色虾肉。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他却没看她,依旧漫不经意地低着眼,仿佛剥虾就是他人生里一等一的大事。
然后蒲桃又看到他将刚剥出的虾肉丢进了孟晴天的餐盘里。
她鼓了鼓嘴,心里說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平静。那是2007年来临之前的寒冬,吃完饭后,他步行着将她们送回家,临分别时,他才说:“我要离开南江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在两个女孩脑中炸出烟花来,孟晴天问:“为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管外婆了吗?”
在这小半年的相处中,她们已经知晓,应煦之所以来南江,是为了照顾他年迈的外婆。
应煦单手揣在裤兜里,深夜推着小车的小贩从他身后路过,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他的目光遥遥望着小贩的背影,语气很淡:“已经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是什么意思?孟晴天没敢细问,她眼睛里很快浮起一片雾气:“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应煦有些好笑地瞥她一眼,转目时,视线不经意与蒲桃的对上。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也含了泪水,盈盈泪光似要落下,却极力忍着,不小心被他窥探到情绪,欲盖弥彰地转开眼,连鼻尖都忍得通红。
于是他心尖上也如同被什么东西挠到般,泛起一阵酸软的疼来。
但脸上的情绪却藏得很好,他轻轻嗤笑:“又不是死了。”
孟晴天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不要随便讲这样不吉利的话!”
他们的告别简单而平淡,回去以后,孟晴天抱着蒲桃哭得天昏地暗,蒲桃心里也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潮水来,泪水每每爬上她的眼眶,又生生被她压下去。
她连像孟晴天一样放声大哭的立场都没有。
后来的日子,便过得有些浑浑噩噩,高考在即,学习再一次成为她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样事情。连孟晴天都仿似转了性,用功到连蒲桃都忍不住侧目,直到高考彻底结束的那一日,她才抱住蒲桃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要结束了,再多一个月我都撑不下去了。”
蒲桃考试发挥如常,志愿也毫无悬念地填了北京最好的那两所学府,孟晴天却填了与她南辕北辙的另一个地方。
填完志愿的第二日,孟晴天突然拖着箱子与她告别,她在高考前铆足了力气,好像就是为了这一日的离开。
她说:“小葡萄,我要走啦,如果不必要的话,以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她电视剧看多了,说话时想象自己是行走天涯的女侠。
这次蒲桃的眼泪没有忍,她哭得连话都讲不出来。
反倒是一向咋咋呼呼的孟晴天来安慰她,她摸了摸蒲桃睡得乱七八糟的一头长发,语气难得地软和下来,她说:“讲实话,我一直挺讨厌待在这里的,你应该也很讨厌我待在这里吧?
“阿姨觉得亏欠我,总想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我,还要你处处迁就我,你其实也很苦恼吧?”
“我也是呢。”她说,“承载着别人这么重的想要报恩的心,我也很苦恼呢。”
她这次比蒲桃坚强很多,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的脸上甚至还带了轻松的笑意,她说:“我估完分啦,我填的学校应该能录取我,我没有跟你讲吧?其实我同应煦一直都有联系的,志愿填在那里也是为他。我已经成年了,这些年阿姨给我的钱,我一直存着,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我爸爸的恩情,你们早已还完了,以后我们就各不相欠了。”
她抬手捏了捏蒲桃缀满泪珠的脸:“你不要哭,我心里很开心,我要去见我喜欢的男孩,去追求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了,你祝福我好不好,小葡萄?”
明明说了互不相欠,但她仍固执希望得到一句好友的祝愿。蒲桃咬住唇,万语千言堵在喉间,最后她却只是点点头,她说:“阿孟,希望你过得好。你和应煦,你们——
“你们要幸福呀。”
06
那个暑假,蒲桃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了,明明该是人生里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可她却觉得心里空空的,没着没落。
母亲大约是看不下去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了,在那年的六月底,母亲曾带她飞去港城看过一场陈奕迅的演唱会。母亲特地买了内场票,她们运气好,位置很靠前,甚至连台上歌手的表情都看得清楚。
蒲桃还记得,那日他唱了《明年今日》,唱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在有生的瞬间能遇见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她哭得不能自已,脑海里浮现的不知是应煦的脸,还是孟晴天的脸,又或者是他们两人的脸。
她的录取通知书在七月份被送达,母亲开心地给亲友们打电话,广而告之。蒲桃捏着通知书坐在房间里,却不知这样的喜悦要同谁分享。
母亲的开怀让她觉得自己的悲伤变得很不合时宜,她在全国最好的学府里念最好的专业,锦绣前程几乎可以预见,和这世间大多数的人相比,再幸运不过。
她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不过是没爱到自己想要爱的人,也丢失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进入大学后,就投入了忙碌又烦琐的社团生活中。她像是转了性,向来温软怯懦的人,周旋在各类人之间,竟也慢慢练得游刃有余了。
很快就有人追求她,送花的有,写情书的有,还有人在学校宿舍楼下,摆满了鲜花与蜡烛,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
蒲桃一概没有理。
她聪明,漂亮,又很有能力,人们愿意原谅优秀的人心中那一点傲气。
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蒲桃也想过要不要给孟晴天或者应煦打一个电话,她其实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可一直不知道第一句问候要以怎样的语气发出,于是这件事便一直被搁置下来。
后来再有联系,是来年暮春的某个夜晚了,她睡到半夜,电话突然响起,她没有在夜里关机的习惯,迷迷糊糊地接起来。
电话那头好安静,只有一个男人在低低地哼歌,蒲桃一个激灵坐起来——是《葡萄成熟时》的旋律。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赫然是应煦的名字。
她在黑暗里捂住嘴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直到他唱完整首歌,蒲桃才哽咽着唤他的名字,应煦说:“睡到夜里突然想起,这首歌我好像一直没为你完整唱一遍,今日唱完了,你便不要再掛念我了。”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脸皮厚,讲话不着调,蒲桃的眼泪从指缝间淌出,她的喉间不小心溢出一声呜咽。
应煦像是愣了一愣,旋即说:“小葡萄,我同孟晴天谈恋爱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话未说完,电话突然挂断。蒲桃坐在深夜的宿舍里,怕吵醒正在熟睡的室友,情绪全积聚在胸腔里,像打落了牙齿,血和痛一起又吞进喉咙里。
那天夜里睡觉时,她在梦里也在哭,醒时枕头上被浸湿了大半,耳畔是室友们沉重又悲伤的叹惋声:“怎么突然发生这么严重的地震,那么多人被压在下面……”
她眨了眨眼,网络上已经有了铺天盖地的新闻。她留意到,发生地震的地方,好像距离应煦和孟晴天不远。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打电话给应煦,没人接,打电话给孟晴天,依然没人接。
她的心脏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心惊肉跳又神不守舍地度过了好些天,一直到大约一个月后,孟晴天才用应煦的手机给她回过电话来:“他受了点伤,现在在休息了……房子突然倒下来,太吓人了。”
她的语气轻轻往上扬着,听起来应该受伤不严重,蒲桃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来一些,又听孟晴天说:“我的手机被压坏了,所以只好用他的电话打给你……”她像是有些赧然地笑了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应煦在一起啦!我们……”
那天她们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久的电话,久到蒲桃恍惚以为她和孟晴天还是与从前一样,是这世上关系最为要好但同时又嫌隙横生的一对好友。
但挂电话时,孟晴天却又同当初离开时一样,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对她讲:“小葡萄,这次是例外,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啦。”
蒲桃抿起唇,轻轻“嗯”了声。
后来再听到孟晴天的消息,是2009年的冬天了,她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气,被一家很厉害的唱片公司看中,虽然实体唱片的市场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景气,但她那张唱片的销量却格外好。
她唱的全都是粤语歌,发音标准到人们几乎要怀疑她从小便是在港城长大的人。
蒲桃也买了一张回来听,发现作词人的那一栏全部都是同一人,名字很简单,只有一個“Y”字。
乐评人们也对他的词评价很高,说他是横空出世的一位天才,无数人试图向他邀歌,但全都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他只给孟晴天写歌。
后来孟晴天又陆续出了好几张专辑,作词人无一例外都是他。
孟晴天出到第四张专辑的时候,蒲桃已经念到研二。她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买了很专业的唱片机,她将孟晴天的唱片塞进去,音响拧到最大,细细碎碎的歌词飘到耳朵里的时候,她恍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日,她照惯例给孟晴天和应煦补课。
说是补课,但大多时间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各做各的题。
应煦大多时间是不做的,他趴在桌面上,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云下的飞鸟。
他本来就是蒲桃找来的托,她便没多管他,只自顾自地跟手里一道难度有点超纲的物理题暗自较劲。
解了半个小时还没解出来的时候,坐在旁边一直在“摸鱼”的少年似是看不过去了,他轻轻“啧”了声,从桌面上捏起一支笔,三两下就在稿纸上将整个过程演算到位。
他步骤写得不算细,但蒲桃一经点拨,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陷入了怎样的误区里。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惊讶又像是不解,应煦却漫不经心地丢了笔,懒洋洋地靠进座椅里,在她问出他不想听的问题之前,先一步堵了她的话:“怎么样,又被我迷住了吧?”
后来蒲桃才从与他相熟的人口中得知,他原本也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有着聪明的头脑和优越的容貌,可不料家里突生意外,欠下了好多钱,他外婆又生了重病,一个一个压下来的全是重担。
命运的冷水泼下来的时候,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
蒲桃叹了声气,心里觉得惋惜,她卧进沙发,在孟晴天格外有辨识度的歌声里沉沉入眠。
那是2012年的5月12日,距离她最后一次同应煦有联系,已经过去整整四年。
07
蒲桃博士读到第二年的时候,接受了一个同门学长的表白,他长得不算好看,但胜在跟她很有共同话题。
两人常常一起做实验到深夜,他会为她准备好保温桶和热粥饭,世间情感到最后,似乎总会走向这样最平凡的一种结局。
他们结婚的时候,蒲桃给孟晴天发了请帖,她人没有过来,但是寄了新婚礼物过来,一共有两份。
一份是她自己的,是一对用永生花做出的小玩偶;另一份是应煦的。蒲桃坐在被黄昏的日光笼罩着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是一件手作的巴音盒。
她轻轻歪了下头,拧开八音盒底座的小发条,熟悉的旋律很快便将整个房间都填满。
是《葡萄成熟时》的钢琴曲,八音盒看起来有点旧了,不知道他是哪一年做的。
来年夏日到来之前,新一届的金曲奖颁奖典礼又如火如荼地举办起来。蒲桃坐在书房里写论文,学长坐在客厅里看金曲奖的直播。
那年的最佳歌手又被孟晴天斩获,她那日化了很夸张的妆容,穿黑色衣裙,头发上也装饰了黑色的羽毛与流苏,半张脸涂了红色的水墨,美得好似不是人间的人。
蒲桃听见声音从书房里走出来,领奖时,孟晴天意外地没唱自己的歌,而是唱了一首很多年前的老歌。
她说:“这首歌,送给我的一位朋友,我十七岁时同他相识,喜欢了他整整十年啦。
“可惜呀,这个人不喜欢我,他喜欢人家小姑娘,却不晓得去表白,不仅不表白,还把人推得远远的。
“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自己活在淤泥里就够了,怎么能连累别人?”
她说到这里,下颌轻抬,眉和眼都弯起来,恍惚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常年与她混迹在南江的娇纵少女。
她说:“我孟晴天看上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是普通人?他自己明明那样耀眼,却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喜欢的那个人。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输了。
“但我原本想,我就这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总能等到水滴石头穿的那一天,但有一天,突然而来的一场地震,把我的梦彻底打碎了。”
她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顿了好久,才又继续说:“其实,原本不想讲这些的,但是这些年我有点累了,这次同大家见完面,我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发新歌了。我之所以做歌手,其实只是想把他写的那些歌都唱完,他那样好,我希望有人能够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应煦。”
她走到舞台中央,在一片低低的啜泣声中,缓缓开口。
八音盒里的旋律全部化作了她口中的缱绻词句,很多年前她们听不懂这歌,她坐在客厅里将它唱成了语调欢快的歌。
而今她们能听懂这歌了,却怀念那时听不懂的时光。
蒲桃回到书房里,从她的书柜最深处拿出一个日记本,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年代久远的剪报,是2008年6月份的新闻,报纸上又刊登了许多失踪人员的名单,其中有一行,在细细密密的汉字里,藏着她心上的人的名字。
名字旁边的字迹被泪水洇得有些模糊了,又在悠长的时光里风干,有些皱了起来,像是结痂许久的伤口。
这些年,她与孟晴天最后的默契,便是不约而同地遵守着那人生前最后的遗愿,让她错以为他仍好好地存在于这世间。
她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面缓缓抚过,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她最后一次陪应煦去摆露天KTV。
那天他们运气不太好,正要收摊的时候,城管突然冲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就被他握进掌心,他拉着她,在一片凛冽的寒风里“逃亡”。
最后他们躲进了两栋贴面楼的罅隙里,那里面的空间好小,她整张脸都被迫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他在她头顶剧烈地喘息,路灯照不到这里,蒲桃怕黑,怯怯地捏住他的衣襟。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害怕,吊儿郎当地说要给她唱歌,那日他唱的也是这首歌,就只唱了两三句。
“问到何时葡萄先熟透,你要静候,再静候。”
少年刚刚剧烈跑完,气息不足,字与字之间都连不成调,但他唱得认真,字字缱绻。
距离而今,已是十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