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番番
想见她的那颗心,可以跨越山海,把往后所有的奔波化作车窗外的云烟。
1
“祝老师为什么总是这个时候去云瓶镇啊?她半月板损伤,一到阴雨天就膝盖疼,还偏偏挑梅雨季下江南。”舞团的一个演员好奇地问道。
“听说,她特别喜欢那里的青梅。”有人很快回应。
“寄过来不就好了。”
“谁知道呢。”
更衣室内,年轻的舞蹈演员们在换练功服的间隙,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一个刚进舞团的小姑娘提议道:“给祝老师打个视频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大家纷纷怂恿她掏出手机,她倒也不推辞,拨通了祝溪月的号码。
“祝老师,你看,我们都在认真练习哦。”女孩拿着手机扫过大家的笑脸,随后压低声音问道,“我们都很想你,祝老师此刻在做什么?”
此时的祝溪月正坐在阮家民宿二楼小阳台,静静望着那棵青梅树。视频里一张张年轻又好奇的脸终究是触动了她,她站起身,把摄像头对准那棵树,青梅已经成熟,在江南湿黏的风里,散发出一股股微甜的香气。
“我每年都要来采摘属于我的青梅。”她说。
视频那端的女孩子们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彼此交换了眼神,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起来:“祝老师,多说点嘛!”
云瓶镇很快下起了雨,远处群山苍翠,薄雾轻聚。眼前雨落成线,沾湿花蕊。
“那我就从……故事的开头说起吧。”
2
时间倒退回2007年,彼时电子支付尚未兴起,在网络上预订酒店也没现在方便。祝溪月拖着小行李箱边走边问,得到的消息都是“今晚的住宿已经预约完了”。
云瓶镇只是一座默默无闻的江南小镇,酒店民宿本就不多,最近恰好又有一个花卉展览会,镇上能住宿的地方早已被参会人员预订一空。
祝溪月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打开行李箱,望着舞蹈服和摄像机发呆。
刚上大学那会,各大视频网站兴起,她跟风创立了个人账号,上传自己的原创古典舞视频。前不久,她在网上看到一张云瓶镇的照片,晨光熹微里,整个小镇像一块晶莹温润的琥珀。只一眼,她就决定,在十九岁生日这天,前往云瓶镇,录制人生中第一支外景舞蹈。
夕阳缓缓西斜,镇上小店一家接一家打烊,祝溪月四处张望,打算先找家店填饱肚子。这时,一只写着“阮”字的小灯笼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靠近那扇门,只见门梁下方有个立牌,写着“住宿餐饮”。
祝溪月连忙上前敲门,不多久,门从内打开了。
“你好,阮先生,我是来住宿的,或许你们还有晚饭供应吗?”她问。
“不好意思,我们这段时间休业了。”一个略微清冷的男声响起。他一身黑衣黑裤,逆着光站着,院中巨大的青梅树在他身上投下阴影,看不清模样。
“门口立牌还杵在这儿呢。”祝溪月指了指,“那我只吃个饭可以吗?我可以付两倍饭钱。”
面前的人侧了侧身子,略微皱起了眉头,似是在思索如何委婉拒绝。祝溪月的肚子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垂下眼眸,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就吃一顿饭行不行?我都闻到你家饭香了。”
那人终于松了口,伸手接过她的行李。祝溪月连忙跟在他身后,轻轻带上了院门。
刚走进院子,茉莉花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祝溪月忍不住轻轻弯腰,凑近一朵正在盛放的小白花,那人就是在此刻回头的:“喜欢的话,可以摘几朵。”
夜色渐沉,他站在灯下,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好看的轮廓,祝溪月一时有些愣神:“花摘下来就不美了。”
他只是轻笑一声,走到她身边,轻轻掐下几朵花来:“茉莉花炒蛋,吃不吃?”
这还是祝溪月第一次来江南,她不曾了解,花也是可以吃的。那天晚上,她和阮今何面对面坐着,桌上是花的盛宴。除开刚摘下来的新鲜茉莉,晚香玉烩鲜贝,还有去年秋季晒干的桂花,撒在米糕上,就当是甜点了。
面前這人细嚼慢咽,正襟危坐,祝溪月找了很多话题跟他聊,他也只是简单回答几句。“谪仙人都是餐花饮露,沉默寡言的吗?”她不由得嘀咕一句。
“你的房间在二楼,不过这段时间休业,没人帮你清扫房间,你得自己整理了。”阮今何说。
听到这话后,正在担忧晚上住宿问题的祝溪月立马抬起头,捧着碗,目光真挚:“谢谢仙——”
阮今何没等她把话说完,目光直直地与她碰上:“你似乎不喜欢吃这些?”
“我们凡人还是更爱吃肉。”祝溪月夹了块桂花糕,“对了,我是博主,这次带了摄像机过来,可以帮你宣传,拍拍你的民宿。”
她放下碗筷,从包里掏出摄像机,走到院子中间。晚风轻拂中,她把镜头对准了藏在角落的鸢尾、摇曳的青梅、色彩鲜艳的石竹。拍完一圈后,她一边走回屋内,一边轻晃镜头,不经意间聚焦在了阮今何的侧脸。
鼻梁高挺,睫毛纤长,软软的碎发搭在额前,他突然在此刻转过头看她,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像极了她在照片里见过的轻笼水面的薄雾。
“天上没有月亮。”突然在镜头里看到他的脸,祝溪月有些说不清的难为情,随意岔开了话题。
“云太厚,想来明天是个雨天。”他说。
祝溪月点点头,快速收起摄像机,回房间去了。深夜时似乎下过雨,不过她倒是没有察觉。她睡得安稳,一夜好眠。
3
第二天清早,祝溪月带着摄像机出了门。
阮家民宿临河而建,出了院门,不远处便有一座石拱桥。河对岸白墙灰瓦,甚是好看。暮霭沉沉,天空低垂,虽不是晴好天气,但也别有一番烟雨江南的情趣。
“糟糕,手机怎么没电了。”才放了几遍音乐,手机便电量耗尽。她这才想起来,昨晚忘了给手机充电。
她懊恼地埋下头,叹了口气,打算收起摄像机,暂时不录了。
“等一下。”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祝溪月循声望去,阮今何正站在自家二楼看她,“你站在那里等我。”
他的脸很快消失在窗口,没多久,他斜抱着一把古筝从家里走了出来。
看着她愣神的样子,阮今何笑了:“给你伴奏,开始吧。”
“你以前听过这首曲子?”祝溪月有些惊讶。
“没有,”阮今何边调琴弦的松紧边说,“外放的音乐声有些大,听了好几遍,曲谱差不多记住了。”
“我的音乐声才没有很大。”祝溪月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藏住了眼底的羞怯。
阮今何没再回应,双手抚上琴弦,一连串空灵清脆的声音从他指尖流出。他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开始。
祝溪月回过神来,按下拍摄按钮。
或许是青石板太过粗糙,她穿着舞鞋不好旋转,又或许是她忍不住看他导致分心,她一连踩错好几个节拍,动作也频频忘记。阮今何配合着从头开始弹了好几遍,都未能将这支舞完整录制下来。
终于,在她又一次失误后,阮今何忍不住抬头轻笑:“我只听说过‘曲有误,周郎顾的。”
祝溪月跳了好几遍,本就体力不支,她头脑一热,顺着回了句:“我这是‘舞有误,阮郎顾不行吗?”
湿咸的风吹过,扰乱了他的琴音。
反应过来的祝溪月连忙解释:“我不是为了想让你多看我几眼,而故意跳错,只是因为地面很粗糙,风很大,天气也不好。”
她结结巴巴地蹦出好几个理由,越解释越心虚,脸颊红红的,倒真像是为引起他的注意,而故意踩错似的。
积聚的乌云在此刻变化,缠绵许久的雨滴落入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下雨了。”祝溪月快步走到阮今何身边,一把抱起他的古筝。她抱着筝在雨里奔跑,小小的背影是那么可爱,阮今何忍不住伸手接了几滴雨水,江南地区司空见惯的雨,第一次落在了他心上。
阮今何到家时,祝溪月正拿着一条干毛巾擦拭头发,他的古筝好好地靠墙而立,几乎没有沾到雨水。
“接着。”祝溪月抛给他一条干毛巾。
阮今何接住毛巾,慢慢走到她身边,作势要蹲下。祝溪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你这是……”
她刚才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几块“活砖”,积水溅上了裙摆,裙边的绣花也沾了泥点。阮今何蹲下来,用毛巾细细擦拭她的裙摆。
“脏了没关系,我洗一下就好了。”祝溪月连忙蹲下。半湿的头发不经意垂到胸前,她伸出手,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阮今何在此时抬头看她,两人视线平齐交汇,他轻咳一声,先她几秒移开了目光。
“在这儿待多久?”他问。
“四五天吧。”
“那就别洗裙子,梅雨季开始了,衣服晾不干。”
“怎么会是梅雨季?我专门查过了,江南的梅雨季不是这几天啊。”
“今年是迟梅雨。”泥印淡化了不少,阮今何起身,“雷阵雨也会比较多,如果你要出门,最好别走远。”
祝溪月愣在原地,半晌,她问道:“雨会持续多久?”
“半个月左右吧。”房間窗户没关紧,有风斜斜吹进来,连带着雨水也跟着飘入。阮今何起身关上窗户:“多住一阵子也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祝溪月把舞蹈服换下来,摸着刚刚被他擦过的裙摆,思考要不要留下。
4
雨天气压低,天色昏暗,祝溪月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屋内已是一片漆黑,她走出房间,看到楼下的厨房处有微弱的灯光。
她走到厨房门口,阮今何扎着围裙,正掀开一个陶瓷锅盖,大量热气一拥而上,模糊了他的脸。
她看他如雾里看花般朦胧,他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清冷,他的周遭充满烟火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看他,看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肉试味,看他往汤里加了一点盐,看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一锅肉端到餐桌上。她突然决定多留一阵子,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罢,只要梅雨不停,她便也不离开。
“你来了。”阮今何终于发现站在门口的她,“如果房间的被子潮了,跟我说声,我去换一下。”
“我决定多留阵子,等到天气转晴,拍完视频再走。”祝溪月走到餐桌边,刚炖好的红烧肉立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夹上一块放进嘴里。
炖得酥软的肉入口即化,恰到好处的涩味中和了肉的油腻,细细品来,竟然还有回甘。
“你的厨艺也太好了吧,能不能教教我?”祝溪月忙不迭地又夹了几块吃。
“只是在炖肉时加了几滴青梅醋。”阮今何示意她看向窗外那棵树,“在我小时候,爸爸种下了这棵青梅树。我们每年都会收获很多青梅,用来做蜜饯、青梅酱和青梅醋。”
话匣子很快打开,祝溪月了解到,阮父是一位古筝制作师,二十多年前,他来江南参加一个古筝交流会,那天雷暴交加,他乘坐的火车临时停靠在云瓶镇附近。闲着无聊,他便下车到云瓶镇逛逛。
一次偶然的停留,他便遇到了一生挚爱,并为她留在了这座江南小镇。他以教古筝为生,镇上的小孩,基本上上过他的古筝课。
不过,每年六七月份,他会和爱人一起回一趟中原,他要亲自挑选适合制作古筝的泡桐木,交给弟子制筝。
“难怪你之前说这段时间停业,原来是爸妈都回中原了啊。”祝溪月说。
阮今何笑笑,走到厨房,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杯递给她:“青梅醋可以直接喝,要不要试试?”
祝溪月接过杯子,猛然一口下去,酸得她皱起了眉头,眼睛眯成月牙。
“慢慢喝。”阮今何的声音满是温柔,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子,喝了一大口青梅醋,陪她一同皱起眉头。
“对了,阮今何。”祝溪月突然叫他,“不,阮房东,我之前没料到要待这么久,带的钱不太够,能不能让我帮你干点活,适当减点住宿费?”
“你能做些什么?”刚入口时的酸涩褪去,青梅醋特有的回甘慢慢充满整个口腔。
“什么都会,做饭、打扫、拍摄……”祝溪月还欲往下说,对面的人很快打断了她的话。
“从明天起,和我一起摘花吧。”他说。
5
“阮今何,你就这么爱吃花吗?你家的花都要被你吃光了。”
转眼间来到云瓶镇已经一个星期,阴雨连绵不绝,丝毫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有花堪折直须折。”阮今何淡淡回应,“爱一朵花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据为己有。”
“我只听说过,真心爱一朵花,就不要去摘它,让它安静地绽放美丽。”祝溪月有些不服气,顺势把篮子递给阮今何,里面装着刚摘下来的一小簇洁白如云的茉莉。
“这样吧,我们来比赛掰手腕,如果我赢了,你就不能再摘这些可怜的花了。”祝溪月说。
“你确定……要跟男生比掰手腕?”
普通男生的力量本就比女生大许多,更何况是从小练习悬腕摇指,手腕和胳膊比普通男生有劲的阮今何。
祝溪月只是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先坐到椅子上了。
“如果我赢了呢?”阮今何很快坐到她对面,噙着笑看她。
“你想要什么?”
“想再看你跳一次舞。”
屋内灯光闪烁几下,忽地熄灭了。整个房间晦暗不明,气氛变得暧昧起来。他左手托腮,撑在桌上,定定望着她,直看得她脸上浮起红晕。
“阮今何,停电了。”她的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去点一支蜡烛就好。”
蜡烛很快点上,他又顺手关上门窗,免得烛火随风摇曳,扰乱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祝溪月脸上红晕还未消散,她不由得侧了侧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蜡烛安静燃烧,他的剪影经被橘黄的烛火投在白墙上,又直直烙进她的眼眸。
手上传来他的温度,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看什么呢?不比赛了?”
她忽然想起青梅醋的酸甜滋味,很快转过头,重新对上他的眼睛:“如果我赢了,我还想要院中那棵青梅树。”
“依你。”他轻声说,如同夜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呢喃。
两人同时发力,阮今何本想着先松松劲,没想到她的劲这么大,他加大力度,还是没能赢她。
“不要小瞧舞蹈生的肌肉力量,古典舞中的‘小三节就是专门练习手腕力量的。”祝溪月站起身,抬起手腕,做了几个波浪手势,“看到了吗?”
她的手腕纤细,手指修长,在白墙上投出完美影像。
阮今何静静看着她,她还沉浸在获胜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里,柔情就快满溢而出。
电灯在此刻重新亮起,整个房间恢复明亮,祝溪月顺势俯身,吹灭了那支蜡烛。
“你家的青梅树,从今以后归我啦。”窗外骤雨初歇,她推开门,哼着歌走出去了。
阮今何收起蜡烛,手心有些热,他分不清这是烛火传来的温度,还是刚才与她相握的温度。
梅雨季还未结束,祝溪月收到通知,要临时赶回学校集训,为年底的舞蹈大赛做准备。
“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吧。”离开之前,祝溪月把手机递给阮今何。
“我没有手机。”阮今何从抽屉里拿出纸笔,“给我留个地址吧,我会写信给你。”
“可惜青梅还没摘完。”祝溪月写完地址,走到小院里,抬头间,她惊觉青梅已经开始慢慢成熟,梅尖处由青转黄,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阮今何撑起一把青色油纸伞,走到她身旁。几滴水珠从宽大的叶子上滑落,在青梅尖短暂滞留几秒,滴在她手背上。
他把伞往她的方向靠了靠:“明年可以再来。”
她转头看他,这场终日不绝的雨,像一面无声屏障,把他俩隔绝在这方寸天地间。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她却有一种倾盖如故的感觉。
阮今何往她包里放了一瓶青梅酱,又塞了几个青团,提醒她路上吃。
她坐上回学校的火车,错乱的雨珠敲打了整个车窗,让窗外的绿意和人影也朦胧起来。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里,祝溪月心情有些潮湿,忍不住拧开果酱瓶,用小勺舀了一口。
暮色渐沉,她浅浅睡去,把最好的一场梦留在了江南。
6
阮今何从不食言,他每个月都会写信过来。
他的字迹十分清秀,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生活里的趣事琐事,有时他会在信封里夹带一两张云瓶镇的照片,或是自己画的垂柳。梅雨时节到来时,他会不经意地提上一句:梅子快要成熟了。
然而,第二年,第三年,祝溪月学业繁忙,再没去过云瓶镇。
大四寒假,她努力经营的舞蹈账号有了收获,有舞剧团看中了她的编舞能力,给她发来工作邀约,邀请她毕业后进入剧团工作。
“你是一位很有想法的编舞者,从‘梅子黄时雨那个小舞段开始,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剧团负责人说。
一席话翻开她尘封的记忆,那支在云瓶镇未录制完整的舞蹈,她最终还是上传到了个人账号。
毕业季忙着找工作,她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回信。如今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她突然很想去见他。她没有犹豫,定了近期去云瓶镇的车票。
小镇的時光是凝滞的,每一块砖石,砖石缝隙里的青苔,都和几年前没有差别。就快靠近他家,她一颗心好似在上下摇晃。
门是敞开的,她刚走进,一个中年男人便看见了她:“您好,是要住宿吗?”
“请问阮今何在吗?”她迟疑几秒,怯怯问道。
“是祝溪月吗?”那人问道。
“您知道我?”祝溪月有些惊讶。那人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在这。”
她循声回头,阮今何穿了件墨绿色羽绒服,小半张脸埋进围巾里,细碎的水光从他眼里荡漾开来。
“最近比较忙,很久没给你回信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舞剧团录取了。”祝溪月兴奋地说起她的面试经历,以及今后的打算,她说了很久,才意识到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她停下来,抱歉地笑了笑。
“我是阮今何的爸爸,听他说起过你。”他笑着解释一句,很快离开了。
祝溪月在云瓶镇小住了几天,前几天刚下过雪,尚有薄薄一层积雪挂在山头和人家的屋顶上,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下淡淡的粉光。
如他所言,他的父母非常恩爱,对她也极好。闲来无事,阮今何带着她走遍了云瓶镇各个角落,她上次来的时候,因为梅雨,几乎没有出过他家院子。
“这棵树怎么缠了红布条?”她问。
“听说闪电曾经劈中过这棵树,树根都被烧焦了,但没料到,来年它又重新发芽。所以大家把它奉为神树,用来祈福。”
“许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祝溪月闭上眼睛,开始许起愿来。睁开眼时,阮今何正盯着她:“许了什么愿望?”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祝溪月从口袋里掏出阮母塞给自己的桂花糕,吃了起来。
“我们这儿的风俗,愿望说出来才灵。”
一口桂花糕噎在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吗?”问完后,可疑的绯红爬上了她的耳根。
阮今何没说话,只是大笑起来。祝溪月很快反应过来,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往他身上一砸:“你骗我!”
两人打打闹闹,很快回了家,饭桌上传来诱人的香气。
“月月,你明天就要走了,阿姨给你带了些蜜饯,留着路上吃。”阮母笑眼弯弯,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
饭快吃完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阮父突然看向阮今何:“你要不……和月月一起走吧。”
祝溪月一愣,一根筷子掉在地上,她顺势低头去捡。同时,阮今何也弯下腰来,轻轻碰到了她的指尖。
在桌子底下,他用唇语问她:“你愿意吗?”
他的父亲曾经为爱留下,他现在也可以为爱离开。
祝溪月想起今天下午,她咬着桂花糕离开神树时,曾回头看了它一眼,长长的红布条随风摇曳,似是在祝她好运。
“愿意。”她红着脸,轻轻吐出两个字。
7
毕业后,祝溪月入职舞剧团,开始她的编舞生涯。阮今何搬到她工作的城市,在一家机构教古筝。
进入创作状态的祝溪月,经常在舞房泡到大半夜,阮今何总是不急不躁地在家等她。俩人之间十分默契,无须多言,就能理解对方。
安稳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直到阮父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
阮母意外去世了。
祝溪月请了事假,和阮今何一起赶回云瓶镇。葬礼期间,阮父双眼无神,失魂落魄。看着阮父魂不守舍的模样,祝溪月提出想把他接到他们工作的城市,同住一段时间。没想到,阮父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她:“我想回中原去。”
他说,爱人走了,他留在这里便没了意义。她走过的路,抚摸过的物品,对他来说不再是纪念,而是一种提醒,提醒他斯人已逝,他承受不住这样的伤痛。
“制筝厂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得差不多了,我回去,也可以多教几个弟子出来。”他最终还是执拗地回了中原,留下空荡荡的阮家民宿。
祝溪月参与创作的一部舞剧正在收尾阶段,她不便请假太久,只好先行离开,暂留阮今何一个人待在云瓶镇,处理未完事宜。
她每天都和阮今何通话,她听得出来,他情绪不好,需要陪伴。一个寻常夜晚,她结束当天工作后,像往常一样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不想离开云瓶镇了。”
没由来的心慌向她袭来,她挂掉电话,定了最快一班去云瓶镇的车票。
短短一个月没见,阮今何似乎苍老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许久没刮。他眼眶红红:“如果我离开了,这里就没人了,我就没有家了。”
祝溪月心一软,重重拥他入怀:“你有家,我们有家。”
她暂时丢掉工作,在云瓶镇住了下来。她耐心倾听他、陪伴他,就在她以为他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下来时,阮今何和她进行了一次很长的对话。
这次对话内容,祝溪月早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时的阮今何是多么决绝地要留在云瓶镇,又是多么强硬地要推她回去。
他不愿让她为了自己停留,她的人生不该被束缚在一座默默无闻的小镇上。
祝溪月最终还是离开了。她的到来是一场偶然,两条平行线本就不会相交,是机缘巧合推着她这根线,往他的方向偏了一点点,因此,他们之间才有了一个交点。
交汇过、碰撞过、发光过,已经足够。相交过的两根线,往后只会越来越远。
8
几年后,祝溪月独立创作的舞剧“梅子黄时雨”一举成名,开始在各个城市巡演。
由于舞剧讲述的是江南梅雨时期的爱情,江南地区的一些小镇也引进了这部舞剧。六月末,云瓶镇迎来舞剧第一百零一场巡演。
演出前半个月,小镇上铺天盖地都是舞剧的宣传海报,阮今何很难不注意到,编舞栏一处,印了祝溪月的名字。他没有犹豫,买下最前排的票。
音乐响起,同样的梅雨时节、同样的偶遇、同样的白墙灰瓦和青苔入梦,他本以为她会讲述他俩的故事。可是直到结尾,他才发现,舞剧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和他俩无关。
明明这个故事里没有她和他,阮今何却抑制不住地落了泪。因为,舞剧的每一幕,都由一个弹古筝的舞蹈演员做引子,他戏份虽不多,却作为串场的角色贯穿了整部舞剧。
故事里没有他,但是他的影子出现在她创作的每一页。
舞剧谢幕后,阮今何在剧院门外徘徊了很久,始终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今年梅雨季尚未到来,白日晴空万里,夜晚月色晃人眼。阮今何边走,边低头数着脚下的青砖,不知不觉间,他走上一座石拱桥,桥对岸就是他家。
水面起了阵风,远处传来嬉闹声,他站在桥上望过去,一艘游船正缓缓朝他的方向驶来。
平静的水面荡起微澜,她就坐在游船上,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
阮今何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她坐的游船离他越来越近,船很快穿过桥洞,他快跑下桥,站在岸边,随她的船一起向前走。
两人就这样静静望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浮云飘来又散,月光明灭中,阮今何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微弱的烛火下,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握她手的机缘,只是因为她不赞同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游船靠岸,祝溪月下船,走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她眼里没有其他情绪,好像对这段感情已经释怀。她轻舒口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对面的人却突然拉起她的手,拥她入怀。
“我曾经说过,喜欢一朵花,就要据为己有,但后来我输给你了。”阮今何在她耳边呢喃,“可我现在发现,我还是很喜欢那朵花。”
花不能摘,他便去那朵花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好了。
“你还愿意,让我跟你走吗?”他问。
祝溪月抬起头,眼睛清亮:“愿意。”
那次分手后,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只是她懂他,知道阮家老宅对他有多重要。他的前二十几年都在那里度过,那里承载了他對家最美好的回忆,如果老宅荒芜,他的一颗心便没了来处。
“以后民宿只在周末营业,其余时间,我都去陪你。”其实爱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妥协。想见她的那颗心,可以跨越山海,把往后所有的奔波化作车窗外的云烟。
9
“故事就到这里了,你们是不是该去上课了?”
视频那端的女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地上,静静听祝溪月诉说往事。
“祝老师,下次‘梅子黄时雨能不能让我跳领舞?”一个刚进舞团的小姑娘率先打破沉默。
“我也要跳!”她们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手机在此刻电量耗尽,突然暗掉的屏幕里出现了阮今何的脸。
“你偷听多久了?”祝溪月转过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阮今何左手提着一小篮刚摘下来的青梅,右手拿了个刚编好的茉莉花手串,往她手上戴:“故事开始时,我就陪在你身边了。”
“你又摘花。”祝溪月转过身佯装生气,悄悄抬起手腕,茉莉花的淡香扑面而来。
“有花堪折——”阮今何从背后抱住她,埋头轻嗅茉莉香。
雨依旧在下,梅雨季年年都会来,如同相爱的人总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