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明,陈 奇
“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五四运动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其引爆的外交、政治角力改变了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还在于其承前启后,推动新文化运动进入更加丰富多元的新阶段,使得民主、科学与伦理,启蒙与革命,个人与群体,语言、文学与文化等各种充满争议性的命题,仍在今日的思想文化界引发阵阵回响。更重要的是,五四历经时间的沉淀与发酵,附着其上的情感与价值日益深入人心,最终成为我们论证现代中国的出发点,围绕如何对待传统,定义现代,各方争论此起彼伏,不论从哪一点出发都难有定论,随之而来的对话与诘难充斥着整个20世纪的中国,并延续至今。
五四运动距今已有百余年,不长不短的时间,却在提醒我们重新理解、发掘、审视五四的必要性:无论是被主流意识形态认可并被编写进教科书的历史定论,抑或是官方依照惯例对其进行表彰、纪念并随之确定下来的程式化语言,都较多呈现出一种被塑造、被固化而缺乏生气的历史,更多关于五四运动的“记忆”则被逐渐遮蔽、湮没或者被刻意忽视,五四运动的复杂面相难以显现。相较之下,历史学者以其广阔视角和拥有的专业知识,通过撰写学术论著等方式不断对五四运动进行评价、诠释与建构,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五四运动本来面目的同时,也赋予了五四运动鲜明的时代印记与常读常新的生机和活力。有鉴于此,本文即以“五四运动百年纪念”的相关论著为文本对象,分专题介绍、总结学界关于五四运动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分析其学术研究的内在理路,钩沉其学术史特征。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为献礼五四运动百年,部分五四运动史研究的经典学术专著得以再次出版。代表性作品有如下几部:周策纵的《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年);彭明的《五四运动史(修订本)》(人民出版社,2019 年);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叶曙明的《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重返五四现场》(九州出版社,2019 年)等。这些五四运动史研究领域的重要作品均从宏观角度全面考察了五四运动及围绕其上的新文化、新思潮运动。
众多专门性著作得以在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时出版。高力克的“启蒙三书”将研究时段拉长,从多维角度考察了从晚清到五四后期众多思想人物的变化发展轨迹。马勇的《现代中国的展开:以五四运动为基点》一书详细考察了五四运动爆发的历史环境及后续进展,并以五四运动为现代中国的起点来概括其难以替代的历史地位。杨念群的《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一书提出“五四研究的‘社会史化’”方法,将五四运动视作为近代历史长程运动中的一个环节来重新理解,并分析了五四时期不同群体的行为差异及其后果。丁晓平的《五四运动画传:历史的现场和真相》一书侧重于史料的运用与解读,考察了五四学生运动前后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要素。左玉河等人主编了4卷本《百年五四:共同的文化精神家园》,既恪守了史学著作的严谨性,又兼有较强的可读性。
除却相关专著外,部分有关五四运动的史料集或史料汇编也出版问世。代表性作品如:陈平原主编的《〈新青年〉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孙郁主编的《新文化运动史料丛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辽宁省档案馆编辑的《五四运动在辽宁档案史料》(辽宁民族出版社,2020 年);此外,北京市档案馆分模块编写出版了两册《五四运动档案史料选编》(新华出版社,2019 年)。部分史料系首次公布,丰富了五四运动研究的史料来源。
“五四”与传统的复杂关系一直是学界思考的焦点,百年纪念中这一问题得到了更深入的研究。陈志华指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辩证反传统”的总体特征。杨国荣等人认为五四新文化创造性颠覆与重构了以往的历史秩序,是传统文化的赓续与再创造。左玉河认为五四新文化是中华文明进程中连续性与阶段性相统一的阶段,将五四视为“全盘的反传统”是一种偏狭认识。陈雪琴认为五四运动以科学民主思想冲破封建思潮桎梏等方式实现了传统文化在五四时期的创造性转化。高旭东、石统文认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与忧患意识是五四反传统的基本动因,五四新文化的最终成绩是造就了一种中西合璧的文化。刘春勇从长时段视角重新审视了五四与晚明间的文化关联。在基本肯定五四新文化的正面价值外,也有学者提出不同观点,李瑞全认为五四运动挽救了民族危机但又“反中国文化”,由此导致了民族与文化相分裂的悲剧。
五四时期的“批孔”“反孔”等问题仍在讨论中。雷颐认为五四“反传统”的根本原因在于国家权力的合法性受到严重质疑。杨甜等人认为五四“批孔”思潮的实质是批判威权政治儒学对原始儒学精神的背离,它以科学理性精神接续了中华传统文化。张昭军认为五四时期“打孔家店”的讨论由陈独秀的伦理觉悟与梁漱溟等人的德行启蒙两部分组成,双方相辅相成,而非对立。高力克认为陈独秀的“反孔教”思想引领了一场中国文化走出“轴心时代”的思想革命,但过激的“反传统”主义有矫枉过正之嫌。杨春时认为五四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定位不够准确导致了片面批判的发生。李先明发现《新青年》读者对陈独秀等人的“批孔非儒”主张持有支持、反对等多种立场,五四时期“批孔”的影响是有限的。孟庆澍梳理了《甲寅》《新青年》杂志上关于儒学问题的讨论,发现前者肯定精神层面的儒学,后者批判制度层面的儒学,双方各有侧重却均反映出知识分子的“认同焦虑”。陈玮芬对《新青年》与日本《斯文》杂志中关于“孔教”“国体”的言论进行了比较研究,指出双方各自作为本国文化路线中的激进派与保守派而存在。
关于五四时期的“激进主义”,林岗认为要辩证看待五四新思潮以“突进”代替“渐进”的社会变革方式。于辉认为五四时期中国思想文化界主要受英美思潮影响,其激进主义色彩并不浓厚。
田建民分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高潮、落潮的三个阶段,并对其做了时间及性质上的划分。郑大华认为“五四运动”是一场学生爱国运动,而“新文化运动”则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二者是性质不同的历史事件,不能以“五四新文化运动”来简单概括。桑兵认为新文化运动是在五四运动后,由中国国民党、江苏教育会联合,用以扩展五四风潮冲击段祺瑞和安福系的社会运动,其内涵与今人所论“新文化运动”大不相同。
国际背景方面,欧阳军喜考察了美国对五四运动发生、发展以及后续推进的重要作用。马建标从政治史、外交史的角度分析了五四运动爆发的日本因素。章百家认为俄国十月革命的发生、共产国际的成立、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等一系列国际事件共同导致了五四运动的发生和新文化运动的转向。
国内背景方面,五四运动背后的派系纷争依然受到学界重视。韩策认为研究系与章宗祥所依附的皖系段祺瑞政权间存在密切关系,对五四运动的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傅正认为《临时约法》遗留下来的三元权力格局决定了府院之争并深刻影响了五四运动的开展与研究系的政策,极大促成了国民外交的展开。方德万指出北京政府的宪政危机是五四运动爆发的重要原因,“五四”前的乐观情绪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则加速了运动的爆发。唐启华考察了五四运动前夕北京政府文治派与武力统一派围绕公布“中日密约”展开的一系列政治博弈及其对近代中国政治外交产生的深远影响。
此外,五四运动爆发的历史细节被逐步呈现。江沛将五四运动的爆发视为近代信息技术、政治斗争以及民间社会合力作用的结果。郭双林从传播学的角度勾勒出五四运动中电报与政治时间所建立起的共时性场域,发现这一场域使普通民众参与到现代政治决策中,改变了近代中国政治的运作模式。
张宝明认为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化先驱用“舆论家”和“思想家”的双重身份构建了独具特色的现代中国政治文化。俞祖华认为一战后中国思想界呈现出极具世界主义色彩的民族主义,具有开放包容的特点。周月峰梳理了五四运动前后“梁启超系”以不同方式介入时局及其在文化层面“筑基础”与政治层面“造势力”的双重意图。另外,他总结了张东荪“面向平民”、融合中西创造新文化、“以社会主义为方针”开展文化运动的新文化方案。臧运祜考察了以“五四”等国耻事件为主题的相关历史著述的出版背景及历史影响,认为它们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建构、塑造的重要步骤,体现了文化作品的时代特色与政治属性。
王续添认为五四运动对近代中国改造的成效与局限是联省自治思潮兴起的条件之一,后者通过多方的主体参与、思想和舆论传播、制度平台建构等方式实现了由国家向地方的突破与转化,并启发了中国国民党的改组。田嵩燕分析了国家主义派在五四后由松散的思想同盟转型为正式党派的历程。黄克武认为胡适与“研究系”短暂结盟的失败源于双方思想主张上的差异与社会群众基础的缺失。
陈廷湘发现五四运动后启蒙思潮与底层民众的社会活动结合密切,革命逐步成为历史潮流。李里峰认为五四运动以多数民众为政治主体,通过有力宣传与引导,强调直接行动与社会制裁的革命方案成为各方力量共同享有的政治模式,奠定了20世纪中国政治变迁的基础。俞祖华认为五四运动使原来由少数人觉醒并参与的斗争扩大到广大下层民众,开启了国民革命热潮。彭敦文等人发现五四后国人对武力统一方式的厌弃以及联省自治运动的失败促进了革命与统一两大时代主题的结合,革命统一有了更大的社会基础。李育民将五四运动视为近代中国革命活动的枢纽,勾勒出近代中国政治运动由“排外”转向“反帝”的基本历程。吴起民概括了由五四运动衍生而出的集体行动逻辑,以及经由社会改造思潮进化而来的“新型政党”“主义”“群众运动”三位一体的社会重建路径。
关于俄国革命思潮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早期传播。马先睿考察了近代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苏俄观及其对苏俄革命思潮的认识。杨宏雨总结了《星期评论》杂志宣传、介绍唯物史观、剩余价值论等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主要内容。周良书等人发现对唯物辩证法关注最早、着力最深的是瞿秋白,而翻译、转述最多的是李达,二人与其他五四精英合力将唯物辩证法转化为“共有知识”,改造为带有中国特征的思想武器。包大为分析了马克思主义从无政府主义等左翼思潮中异军突起,逐渐获得能动性并最终取代启蒙思潮完成其历史使命的细节要素。李维武评述了早期无产阶级革命家以唯物史观为世界观和方法论对中国革命、阶级、国家等问题展开的一系列哲学思考。张宝明、赵广军等人以《新青年》《向导》《每周评论》杂志为核心索隐建党初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建构与宣传过程。
关于先进知识分子的马克思主义转向。齐卫平梳理了新式知识分子在五四后随马克思主义脱颖而出以现代意义世界观创立中国共产党、参与革命的全新征程。张宝明分析了五四新青年派走向社会主义的精神路径。许纪霖认为五四的激进知识分子内部发生了三波思想与组织分化,最终诞生出来的“一元列宁主义”者推动中共成立了布尔什维克主义政党。邢云文、韩晓芳指出早期觉醒的知识分子通过报章、新式学校、学会与出版机构“四位一体”的宣传方式对青年等社会群体进行了思想启蒙,推动了知识分子主体的觉醒,催生了早期马克思主义者。
王汎森认为晚清以来以不同关系、形式开展的启蒙活动为五四新文化奠定了思想伦理基础,“启蒙”呈现出连续的历史格局。王德威提出“没有五四,何来晚清?”这一新命题,指出要以多元方式呈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复杂面貌,重新发掘老大帝国存在的维新契机并揭露前卫解放者存在的保守因素。李欧梵认为“五四”与晚清相互呼应并应该被辩证看待。邹小站认为民初是中国思想史由辛亥向五四的转折点,新文化的个人权利与社会改造等思想倾向都与此直接相关。
关于民主与科学思想。许祖华剖析了民主概念的原初内涵及其语义流变,解析了各流派思想人物的民主理念。杨力考察了五四科学话语中性观念、性知识等现代话语的生成方式。廖建荣分析了周氏三兄弟围绕博物学衍生而出的“科学话语共同体”。王瑶华等人发现新文化运动对科学的推崇传播了西方的身体知识和体检技术,有利于近代中国的社会进步。雷祥麟通过中小学教科书以“有无子宫”来区分性别这一案例透视了科学与日俱增的影响力。卜风贤、商博雅认为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科学革命”的新纪元,奠定了现代科学的体系化发展方向。刘大胜反思了泛化为信仰的“唯科学主义”观念,认为要警惕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僭越。
关于个人主义思潮。杨念群梳理了五四前后个人主义思潮的兴衰史,揭示其在近代中国短暂流行又销声匿迹的尴尬境遇。同样由个人主义思潮引申而出,五四时期的“解放”观念逐步影响近代中国思想的变迁。王鸿发现解放思潮逐渐由启蒙概念的“个人解放”扩展至革命观念下的“阶级解放”和“民族解放”,并在中国诱发了“解放时代”。魏继洲认为五四时期个体解放思潮曾短暂蔓延,但歧义丛生的个人观念与先天的方法论缺陷又使其快速破灭。
关于五四时期其他新思想。杨宏雨以《星期评论》为中心考察了五四时期的互助思潮。丘为君厘清了五四时期三种人道主义的基本概念,分析了其在启蒙思潮中所扮演的角色。吴汉全辨析了社会改造思潮与先进中国人对“主义”的认知和解读,梳理了“社会改造”话语中尊重劳动、尊崇劳工、“发现”平民的平民化诉求。
概念史研究作为新的路径被逐渐应用于五四思想史研究中,一些关键概念被着重考察。高力克发现近代中国“文明”与“文化”的语义内涵逐渐融合,并由清末的“文明”单调向五四的“文明-文化”复调转变。陈乔见对严复、胡适等思想家以“权利”对接、理解“义”的观念进行了细致分析。尹淑铉发现五四前后的“民权”概念逐渐由个人权利的“天赋人权”向政治权利的“民主”观念转向。章可发现“传统”一词于1920 年后逐渐流行并进入字典成为“tradition”的代名词,近代中国遂出现了“传统”与“现代”话语体系的二元对立。
罗岗发现近代中国“庶民”内涵在五四后由抽象的“人”向具体的人转化。李双等人考察了“劳工神圣”观念的形成和语义嬗变过程,展现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的思考与实践。蒋凌楠梳理了20 世纪20 年代中国“劳动阶级”概念的语义内涵、传播状况以及陈独秀等思想家对其进行的理论辨析。
近年来,一些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未刊或稀见文献被逐渐发掘、考察。《中国文化》刊发了四则五四时期的名人书札。臧伟强抄录并分析了黑龙江大学博物馆名人手迹馆所藏李大钊、陈独秀书札各一通。商金林梳理了胡适与刘半农编印《初期白话诗稿》时互相往来的四封书信。席云舒利用新发现的胡适英文论文及其他材料分析了其早期文学革命思想。欧阳哲生考述了《胡适留学日记》的版本源流与文献价值。唐娒嘉通过《胡适留学日记》探析了胡适早期学术生涯的阅读史、比较文学视野及家庭妇女观。杨天石整理、解读了钱玄同、钱三强父子未发表的家书,随后,吴心海对杨文中涉及其父吴奔星的部分内容进行补正,纠正了相关史实错误。
关于《新青年》。张耀杰澄清了萦绕于《新青年》编辑部同人的一些历史讹误。张勇研究了《新青年》杂志的汉字横排实践活动。万士端研究了《新青年》的封面与插图,认为其反映了启蒙现代性在中国的演绎与流变状况。张宝明探析了《新青年》“金字招牌”的生成路径。施军等人考察了早期《新青年》的传播策略与接受状况。许高勇分析了《新青年》同人与读者间形成的社交网络以及杨贤江、施存统等五四青年的思想转向。郑发展考察了《新青年》嬗变为中共党报的过程。
关于五四时期部分学术作品的解读。刘潇雨立足谭国棠、沈雁冰及周作人三人对《阿Q正传》的迥异评价,呈现了其阅读接受史与新文学读者的养成脉络。欧阳哲生基于《欧游心影录》指出梁启超倡导宪政、法治,主张文化的中西结合,反对在中国实行激烈国有化政策等极富建设性的观点。耿云志认为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违背学术规范、不重史实,后来人在阅读引用时要审慎分析。李国华透过叶圣陶小说《倪焕之》展现了彼时作者对工人运动及个人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乔以钢等人揭示了巴金小说《家》中文化、人伦的复杂面相与青年人格成长的艰难历程。
对五四公共知识空间的研究。吴汉全考察了五四社团中戒约、日记、会议等内容,发现彼时社团的公共意识勃兴而私人空间受到压缩,“公进私退”痕迹明显。张宝明认为功利主义色彩浓厚的《新青年》建构了近代中国的舆论场域,其并未沉淀的思想性内容为马克思主义传播预留了位置。朱文哲认为《民国日报·觉悟》的“通信”栏目以公平开放、编读互动等自由形式创建了公共言论空间。何言宏认为鲁迅以编辑和撰述等实践参与了近代中国公共空间的建构。
伴随着新史料的发现和利用,五四时期多元的文化交流活动被加以重视和考察,外籍知识分子访华则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龚世琳认为杜威访华的主要原因在于其完成了从“东方文化爱好者”向“学术观察者”的身份转变,他的访华某种程度上也是美国知识界的“集体行为”。彭姗姗依托《杜威通信集》等史料分析了杜威在中国教育改革中的参与程度。顾红亮认为杜威的实验主义在认识论等多个方面参与了五四后近代中国的多场哲学辩论,使其逐渐融入中国哲学话语体系。周洪宇等人认为杜威与南高师间开展的众多学术活动传播了实用主义理念且联络了众多欧美学者,推进了国际文化交流。刘华初认为《易经》中关于自然、变化的相关学说促成了杜威自然主义形而上学的产生。
宋晋凯研究了《罗素月刊》的创刊过程、内容及历史影响。陈晓月以赵元任部分日记为线索探析了罗素在访华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学术演讲的相关内容。苏日娜等人研究了《罗素算理哲学》与数理逻辑在中国的传播情况。陈波对罗素和金岳霖的真理观进行了比较研究,发现双方在真理的特性、是否承认常识在哲学中的地位等方面存在显著差异。
除知识分子访华之外,五四时期的中外文化交流还以其他方式、在不同国家间进行着。孙江从东京大学学生早坂二郎被捕案出发,爬梳了日本民主思想家吉野作造与李大钊、东京大学学生组织“新人会”与北京大学间的互动历程。祁建民辨析了周作人的新村主义与日本新村主义的区别,发现其基于自己的思想倾向在介绍新村主义时带有强烈的选择性色彩。朱自强发现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念与创作表现受到了日本儿童文学的极大影响。魏晨认为青木正儿对《歌谣》周刊中相关儿歌的译介让日本各界了解新文化运动的同时也推动中国儿歌进入世界童谣体系。熊辉分析了五四时期古波斯四行体民谣诗歌鲁拜诗在中国广泛翻译传播的内外因素。
欧阳哲生梳理了胡适在五四时期与驻华使馆人员、北大外国教员及国际汉学家间开展的密切社会交往。黄万华发现旅欧作家盛成的文学创作开启了五四文化在海外延续、生长的新道路。林建华发现五四知识精英以一战为研究对象,对海军装备、海洋知识等现代海洋问题予以了关注。毛明超梳理了《新青年》不同时段的德国想象,认为其最初对德国的兴趣集中于军事、哲学等层面,随着“一战”进行及俄国革命爆发,《新青年》对德国社会主义政党的关注逐步转化为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并在五四后将关注点转向苏联。赵文兰发现五四作家的文学借鉴了英国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的故事情节与叙事模式。陈相因发现“五四”是俄罗斯文学在翻译数量上开始凌驾于其他外国文学作品的分水岭,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大力翻译俄国文学作品,“以俄为师”逐步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锚定的现代性道路。马筱璐认为大多数俄国文学译者对俄文并不熟悉,他们译介的众多俄国文学的核心概念常以英文译本为底本,其准确性有待商榷。
五四时期,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旗手揭橥白话文运动,宣扬“我手写我口”,积极推动文言合一,古已有之的白话文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开辟并营造了近代中国新型的文化空间。
关于白话文的历史渊源。李奭学认为清代《圣谕广训衍》与《古新圣经》的生成传播为五四白话文的出现提供了参考。马永草分析了19世纪中叶英国传教士宾为霖所译白话小说《天路历程》中介词、连词及第二人称的欧化现象,展现了欧化汉语的早期样貌。
关于各项白话文方案。赵炎秋等人辨析了林纾不反对白话文推行但不支持废除文言这一稍显保守的文言观。王泽龙等人总结了五四“文白”论争中中间派主张的渐进改良、文白相借鉴等多元方案。邹铁夫考察了白话文运动中“温和改良派”赞成文学革命的白话方案但反对废弃汉字,主张重新评估文言价值的平实态度。刘茵考察了周作人以口语为基础,调和吸收外语、古语及方言最终熔炼出现代国语的语言融合观念。杨经建分析了胡适建构现代母语文学的想象性方案及其白话文态度由工具论向目的论的转变过程。邓伟发现由钱玄同、傅斯年等人确定下来的“欧化”白话文方案基本塑造了中国现代白话文的基本面貌。
民间学者等社会力量之外,推进白话文的官方力量被逐渐重视。张宝明、李帅认为五四时期北京政府将白话文运动等革新方案纳入官方话语体系促成了官民之间的积极互动。梁培东考察了北京政府创办白话报刊、颁布白话政令、发展通俗演讲等推动白话文运动的措施。李宗刚展现了国语教材《由国语到国文》的编写出版历程及其背后的官方意志。徐佳贵分析了五四后无锡教育界与地方政府合力推进白话文教育教学的新局面。
关于五四新文学文学发展的总体状况。宋剑华发现新文学主体的自我属性一直处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纠结状态。陶磊认为五四新文学译者对中西文化截然两分的态度与“文化整体意识”是其直译主张形成的原因。张志平等人考察了国文教科书中新文学作品的经典化问题。吴泰松考察了韦素园等“未名四杰”在五四后对新文学的探索历程。徐榛分析了台湾青年张我军与鲁迅的文学交流实践活动。
陈晓明总结了新文学“平等”“自主”等六方面的现代面相。邱晓丹认为五四新文学实现了对经学思想功能的全面接管,促进了中国世俗文化的进步革新。季剑青发现经历新文化运动洗礼后的新思想一直作为新文学的核心要素存在并完善了近代中国的文学概念。
关于五四时期的新诗。李向阳以《新青年》为视角勾勒出翻译诗对五四新诗诗体演进的助推作用。宋夜雨分析了五四新诗的文类策略与形式逻辑。秦素银以钱玄同所藏四个版本《尝试集》为蓝本展现了胡适早期新诗的创作与批评活动。董卉川等人透过刘半农转换《老牛》诗体这一行为考察了其早年的新诗创作实践与散文诗理论。王雪松等认为五四校园期刊成为新诗创作及新诗观念传播的重要批评场域。王泽龙认为五四新诗集序跋与新诗文本共同创造了五四文学的新气象。姜玉琴认为学界以《尝试集》和《女神》两部不同作品作为新诗起点源于五四新诗的复杂面貌与多元的评价标准。
关于五四时期的戏剧。石良梳理了“新青年派”内部围绕改造“旧剧”、发展“新剧”产生的不同意见与分歧。张婷婷认为“新青年派”对“旧剧”态度的根本转变与梅兰芳访日及美国学者访华有密切关系。胡星亮从民族独立、救亡启蒙的整体视角分析了《新青年》批判旧剧的功过得失。黄爱华认为《新青年》等进步刊物对外国戏剧的译介促进了西方戏剧理念与剧本范式的传播。丁罗男指出五四新剧确立了戏剧的人学原则及形式上的写实主义。
关于五四小说。王爱军考察了书信与五四小说文体互渗现象。王小惠分析了新文学革命中中国传统白话小说的思想资源及胡适、钱玄同对新文学的不同主张。刘倩考察了《娜拉》在近代中国的接受状况,发现胡适等人对其中部分内容的误读、改写使其艺术性增强而思想性减弱。张全之探讨了五四时期产业工人题材小说的主要类型与思想主旨,揭示了其“立足平民”“改良人生”的文学主张。
关于当时的各级学校。左玉河认为蔡元培对北大所进行的各项改革推动了现代大学制度在中国的扎根,为开展现代学术研究提供制度保障,并奠定了北大在民国教育界的独特地位。赵帅考察了顾颉刚对蔡元培、陈独秀二人主导的哲学课程改革的意见,揭示了北大在课程改革上的曲折与反复。王中忱探析了杨振声等清华学人追求学术独立、完善学科建构等学术实践。王法周认为胡适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在新学科建立方面具有特殊示范意义。邵钢锋以浙江私立春晖中学为个案透视了乡村教育在五四前后的兴衰历程。
关于五四时期的教育理念。沈卫威认为郭秉文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务长是中国师范教育理念变化的开始,以实验主义为核心的美式教育模式开始取代日式教育。胡金平指出五四时期中小学教育在教育知识观等三方面发生的转变,辨析了不同群体围绕“经典”与“通俗”、“实用”与“人文”等观念展开的讨论。陈洪捷认为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存在着过度关注精英教育的弊端。程斯辉等人总结了五四时期的教育理想、蓝图与核心旨归。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与思想解放,五四时期部分女性的性别意识、主体意识凸显,女性解放潮流逐渐蔓延。杨联芬发现五四知识分子对“Feminism”一词的翻译及其背后平等、民主根源的介绍建构了近代中国新文化与新道德,推动了妇女解放。杭苏红考察了五四前后女子学校学生以学潮捍卫女子人格及女性价值的社会活动。陈文联等人探析了五四女子社团在争取女性权利、传播新思想等方面发挥的作用。邵雍考察了中华女界联合会以创办报刊等方式领导妇女运动的实践。
万琼华等人发现五四前后男性报人对男女平等的倡议及女学生主体意识的觉醒促成了湖南《大公报》对女学生的主动报道与发声。冯剑侠以邓颖超等进步女性为视角考察了天津妇女解放运动,发现丧权辱国的悲愤感与承担国家社会责任的自豪感是其主要情感驱动力。滨田麻矢认为五四时期男女作家笔下女学生的不同形象反映了女学生自身主体意识的彰显与勃兴。
五四时期女性的主体意识虽有提高,但仍有较多限制性因素,多数女性的处境依旧不容乐观。杨联芬认为五四“新女性”因为反传统的“时髦”而承担了世俗敌意,其摆脱不了的“女性意识”成为各文化阵营男性指摘其“落后”的依据。赵妍杰发现已订婚约的旧式妇女在家庭革命冲击下处境悲惨,男女不平等现象进一步加剧。坂元宏子发现女性群体发声渠道单一,其关于教育、婚姻等合理诉求难以实现。倪婷婷发现五四作家在解释性爱问题时受到深重的父权制观念制约并流露出明显的人格依附痕迹。贾丽萍借助卢隐小说《海滨故人》分析了五四知识女性“半新半旧”、身陷父权的囹圄状态。
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京沪及沿海地区的展开。熊月之总结了北京与上海在五四后呈现出的不同发展面相及原因。李孝悌发现上海“新舞台”剧场通过演绎改良新剧向民众传达了财产自由、人格独立等新思想。瞿骏考察了苏州甪直小镇青年钱穆接受阅读《新青年》等进步刊物的过程。徐佳贵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校长经亨颐的思想活动为主线,探析了民初至五四时期浙江尤其是杭州教育界权力格局的演变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地方化进程间的具体关联。他分析了晚清至五四时期江苏教育会的组织演变过程及其推进文教革新的重要举措。赵诗情探讨了温州地区姜琦等新式教育人士与郑振铎等“新青年”之间的合作与分歧,分析了“永嘉学派”和“社会改造”两种思路间的张力。沈志刚发现广东的“省会学联”对“五四”的不同反应与处置导致了其内部分裂,广东的罢业运动较为迟滞且夹杂着严重的地方派系斗争。裴亮指出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在广州新文学理论的导入、新作家群体的育成以及外国文学的译介等方面取得了卓著成绩。
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中西部地区的推进。周宁以“丸三药房事件”为界限将安徽五四运动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分析了学生群体多元的社会活动以及官方政府由怀柔到高压的应对策略。曾辉从学联领导、各阶层广泛参与、电报技术的运用等三方面重新揭示了江西五四运动取得成功的具体原因。齐远飞考察了五四运动时期武汉开展的大规模罢市和抵制洋货运动。李世鹏论述了四川青年借助《新青年》等书刊宣传、实践新文化、新思潮的活动。叶珣分析了《四川公报·娱闲录》杂志对成都新文化开展的助推作用。
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港台地区的展开。李明刚等人发现五四新文化在香港推进的最大障碍源于殖民者的洋化教育与民众的崇洋心理。陈国球考察了五四后香港文化出版界作品的风格流派,发现新、旧文化并立竞进的态势在香港长期延续。陈学然等人从香港华商总会主席黄广田整改《华商总会月刊》、热情推进新文化运动出发透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香港扎根的艰难历程。赵立彬分析了台湾光复后本土文化人创办刊物,倡导继承“民主”与“科学”精神,礼赞和接续五四新文化等多重举措。孙拥军以陈仪、许寿裳的文化活动为视角展现了光复后鲁迅思想在台湾的传播与承续状况。
关于五四运动地方化研究的展望。瞿骏认为地方化“五四”并非北京中心的简单复制、伸缩或者延续,除却对抽象方面的思想进行分析研究之外,更要注重对书籍、报刊中的“具体方面”和“实际人生”加以刻画,着重探索新文化如何“到手”?地方读书人的“主体性”怎样体现?如何从地方反观“中心”等切实问题。庞毅分析了五四运动地方化研究三波浪潮的特征与宏观背景,认为未来“可以从扩大研究人群、进行比较研究、回应‘五四’研究的重要议题等方面,作进一步的推进和拓展”。
关于五四运动的媒介记忆。报纸期刊等公共媒介因具有强烈时效性,为我们呈现了关于五四运动的第一手记忆。孙汉田以长沙《大公报》为视角探究了内陆民众对五四运动的认知以及该报在处理现实利益与照顾读者爱国情绪间的两难心态。霍新宾依据《申报》等报刊探析了“五四运动”这一标准熟语的文本传播和语义演化过程。李昂泽展现了《字林西报》西方视角下赞同与疑惑并存的态度。田野等人比较《大陆报》与《字林西报》论述五四运动的不同话语,展现了美英两国对华不同的政策与态度。杨帆解读了《纽约时报》“读者来信”栏目中华人读者以准确事实和专业知识阐发国人争取国家主权、维护民族尊严的积极诉求。宋声泉分析了日本学者波多野乾一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认知的变化过程及其对新文化运动不做单一的政治性或者思想性区分的灵活态度。王笛分析了美国官方及民间报刊从各自实际利益出发对五四运动持有的不同立场。
书信、日记等私人媒介也是保存五四记忆的重要手段。程光炜发现鲁迅将具体事件的“五四”与新文化的“五四”做了区别对待,对前者远远观望,对后者热情参与。陈占彪发现严修对学生运动的态度经历了从“骇愕”到“理解”到“无奈”再到“忧悸”的转变。张德明以司徒雷登等在华英美人士书信中评论五四运动的相关记录呈现了外国读者对此次运动的认识状况。
不同时段、身份、思想状态下的个人对五四的纪念、言说、反思与评价同样构成五四记忆的重要部分。龙永干指出鲁迅以“新文化运动”为中心的五四叙事是一种整体性观照下的反思书写。傅修海认为瞿秋白对五四运动的回望与反思是一个由“‘五四’现场到‘后五四’的‘俄化’生长,再到‘本土化’‘大众化’的‘红五四’锻造路程”。凤媛发现老舍早期的文学创作以一种游离状态观察到了五四运动中的偏差与逆反,并逐步构建起“知识救国”的渐进改良道路。黄莹发现沈从文在20世纪40年代对“五四”精神与传统的阐发使其部分放弃了之前的尖锐立场与精英姿态,推动其成为文化领域的专业学者。史玉辉讨论了朱光潜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要点及现实意义。
作为近代中国具有主导性的政治力量,中国共产党自发进行五四纪念,积极塑造五四运动的正面形象,主导五四运动的话语建构。霍新宾探析了中共早期五四纪念体系的形成与“国民运动”“民族运动”话语的彰显,认为其奠定了五四阐释的基本范式,是中共进化的写照。郝智浩解读《解放日报》纪念五四运动的文章,发现延安时期中共通过五四纪念加强了对青年的教育活动并取得积极成效。尹兵志考察了抗战时期《新华日报》五四纪念文章中鲜明的抗日话语体系。陈金龙与胡冬华突出了中共五四纪念中一以贯之的革命话语。陈莉莉与贺宁以《人民日报》为视角考察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五四纪念话语的嬗变历程。
关于中国国民党及其他党派的五四记忆。杨琥发现国民党舆论系统对五四运动的建构处于清晰又模糊的两难状态,始终未能建立一套自成体系的五四阐释模式。何卓恩等人以《中国论坛》杂志为视角论述了20 世纪70 年代台湾社会转型时期坚守、落实与超越五四的多元话语。欧阳哲生考察了研究系与中间派人士的五四纪念活动及其背后政治文化意涵与主义之争。另一篇文章中,他利用最新刊布的档案等材料分析了北洋政府对五四运动的处置方式,澄清了一些史实。刘一皋考察了1948年平津各党派、团体五四纪念中显现的包容、紧张并存的两种氛围。
关于对五四记忆史研究方法的思考。张宝明认为广泛收集、甄别史料是五四记忆史研究的关键步骤,具体的研究内容可包含人物记忆、学术记忆、地方记忆与公共记忆等。罗志田认为五四运动史研究是一个本事与言说相互纠缠的过程,研究者应以发展的眼光对其进行多元理解与阐释,塑造出一个更大群体参与的和声。邓金明总结了舒衡哲“五四记忆”研究的方法、内容,提出了五四运动研究向记忆史转向的迫切性。
赵妍杰发现五四知识分子对一夫一妻制小家庭的宣传使自由恋爱结婚、父子分居成为潮流,中国传统家庭结构被逐步改造。她还分析了五四前后“新青年”们因家庭观念冲突、个人理想无法实现而生出的紧张、烦闷心情。李长莉立足于俞平伯等人对《浮生六记》的不同解读,辨析了新文化人多样的现代家庭观念,展现了传统思想在现代观念中的延续性特征。李永东分析了鲁迅杂文、小说中对家庭解放既支持又怀疑的互文叙事。
姜瑀考察了新文化人以“情感型”(爱)伦理代替“秩序型”(恩)伦理的亲子伦理革命方案。同时,作者还考察了新文化知识分子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生育观念,以及性、爱和婚姻三位一体的现代性道德。余华林发现新文化人以“灵肉一致”“灵先于肉”为核心的贞操观念逐渐由婚姻领域向恋爱领域扩展,推动了中国传统知识结构的现代转型。杨华丽分析了五四作家“幼者本位”思想与传统父权观念间的冲突龃龉。
杨华丽考察了五四时期“自由”“恋爱”二词融入整个本土词汇系统及其连用后展现的多重恋爱伦理叙事。潘光哲梳理了胡适等五四知识人在家庭革命背景下的婚姻人生。林峥以20世纪20年代北京陶然亭风景的现代性转型为视角窥探了五四运动后北京地区“新青年”的革命与恋爱风潮。梁景和认为五四时期倡导满足个人情感、婚姻自由的呼声提高、增强了个体的生活质量与幸福感。
关于学生群体。程美东认为近代中国受过新式教育的学生群体知识结构多样、思想活跃,他们以强烈的忧患和悲情意识改造社会、启发民众,助推了五四运动的爆发。林齐模梳理了北大学生干事会和北京学联在五四运动中组织开展的罢课、游行、演讲等活动,发现其派遣学生代表到全国各地串联客观上促成了全国学生联合会的成立。刘宗灵以“象牙塔”和“十字街头”分别指代五四后学生疏离与参与政治的两种倾向,展现了学生运动与现实政治间的复杂纠葛。于海兵考察了南昌改造社的团体生活状况,探讨了学生组织化、主义化和革命化的递进过程。张宝同考察了陕籍旅京学生群体依托各种关系网络发展陕西早期党组织,领导陕西革命活动的实践。罗志田认为五四学生运动是一个经过长期酝酿后被瞬间点燃的运动,蕴含理性与感性双重因素,随着政党力量和新型组织方式的介入,学生运动是否有组织成为众说纷纭的话题。
学生群体之外,工商界群体的部分活动也被关注。王传利发现工人阶级在五四运动中展现的强大战斗力让知识界走出烦恼,推动其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群众史观。邱涛发现秘密社会群体中的工人群体对五四工人罢工的路线、区域、站位等产生了广泛影响,工人运动既有革命性被激发的积极一面,也存在被不同势力利用,从而对工人进行分化破坏的消极一面。陈以爱发现五四时期东南商界人士以数字统计为立说依据,将“国耻”意识灌输于学生及社会大众,对日商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马建标认为商界的利益受损以及缺乏最底层民众的持续参与支持,是反日运动未能取得更大成果的原因之一。
得益于研究视角及方法等的拓展,长期消失于历史著述,或被视为五四新文化“对立面”的部分人物、派别在近些年的研究中被重新认识。陈平原研究了林纾等新文化的“偏师”人物在各自领域内展开的历史活动及其新文化思想,认为要妥善评价轮番登场的历史事件与人物,“建立一种‘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哲学”。李永中认为梁漱溟东西会通、新旧交融的文化主张展现了新文化的丰富性与多样性。黄克武认为严复一方面批判传统,追求民主、科学等启蒙精神,另一方面又对相关启蒙命题进行辩证反思彰显了新文化的思想张力。赵京兰分析了梁漱溟“反思性的儒学”诞生的五四背景及现实意义。李帆发现章门弟子对“桐城派”的打压源于双方思想主张的差异,将桐城派势力驱离北大在客观上促进了近代中国“文学革命”的发生。
马勇发现新文化运动中的“左”“中”“右”派只能显示某些人或群体在某些问题上偏于激进、中立或保守,各方的交锋论战实则相互交融,不能以“新”“旧”二字简单概括。许纪霖认为五四“新”“旧”两派只是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有所区别,“旧派”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并不在“新派”之下,双方的论争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王桂妹认为“旧派”虽在五四文化争论中落入下风并选择集体沉默,但其仍旧构成了五四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了文化革新与文学革命的展开。
“新青年派”的重要对手——“学衡派”的思想实践在近些年被着重考察。张宝明认为“新青年派”与“学衡派”分别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的角度展开的论争形成了并立竞进、互补为用的文化之场,为中国文化发展开辟新的道路。季进阐明了“学衡派”与“新青年派”对待新文学与新文化运动等主张的相似之处。沈卫威发现“学衡派”在创作新文学、培养新作家群体等方面有着重要贡献,它以更具包容性、开放性的立场寻求新机制的生成,是对激进主义文化观念的补救与匡正。
对中共及国民党重要领导人物的考察历来是重要内容。孙珊考察了周恩来以发表时评、组织社团等方式参与领导天津地区五四运动的光辉篇章。熊权考察了张闻天在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情况,总结了其参加工读运动,接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并逐渐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心路历程。马建标展现了恽代英参加反日运动,传播爱国主义思想、启蒙民众的救亡实践以及在此过程中日渐成熟的国家观念。张志强考察了五四时期林伯渠在组织身份、思想选择上由民族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历程。
王杰发现“孙中山与五四运动关系”的研究中存在混淆基本概念等问题,他认为五四学生运动对孙中山最直接的影响有三点,即孙中山开始接触马克思列宁主义,对工人阶级印象深刻以及“唤醒民众”意识的形成。马克锋发现蒋介石常常否认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指责其“空洞”“不实在”“是不三不四的思想”,此番评价的出现与他一贯的民族主义立场、对学生运动的反感态度密切相关。
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主要知识分子的个案研究。王锐分析了一战前后陈独秀对国家问题的思考与认识。李醒民阐述了陈独秀关于科学及科学方法、科学的功能及价值等在内的科学论思想。马勇辩证展现了陈独秀面对新旧伦理抉择时的远见与盲区。瞿骏考证了陈独秀与“万恶孝为首”谣言流传的始末,揭示了广州地方在破除旧礼教与重建新伦理等方面的困境。于沛考察了李大钊对西方历史哲学的批判及其史学思想。侯桂新剖析了鲁迅以“听将令”和“打边鼓”的方式介入文学革命及其背后个性化的思考与文学表达。钱理群指出了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现代文化“建构者”与“解构者”的双重身份。邱焕星分析了“后五四鲁迅”的思想变革及“文学政治”转向,还分析了20世纪20年代鲁迅形象由“先驱者”向“同路人”的变迁过程。
黄立斌考察了蔡元培1917 年整改北京大学国史编纂处的制度实践。欧阳哲生分析了蔡元培作为职业教育家强调教育独立,自觉将五四运动与国民党、“三民主义”话语相剥离的可贵品质。张仲民从传播学与阅读史的角度考察了胡适依靠舆论媒体等社会条件塑造自身偶像地位的过程。俞兆平认为浪漫主义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已经逐步过时,彼时胡适的思想倾向应是自由主义。
对其他五四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的研究。王本朝考察了钱玄同“复古”“反复古”思潮背后所展现的民族国家意识与现代性诉求。王小惠考察了钱玄同“黜经为史料”观念所具有的文化创新意义及历史局限。袁一丹分析了五四前后刘半农的性格变化与文学观念,展现了其在“谋食”与“谋道”间的内心挣扎和自我拉锯。邵栋分析了刘半农与新文化同人间的分和过程。陈俊启梳理了周作人不断变迁的文学创作思想及其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具体关联。刘绪才考察了傅斯年五四时期立足学校与平民的新文学思想。
刘奎研究了五四时期郭沫若以泛神论及主情主义为核心的总体情感观念。黄瑞雄等人考察了王星拱在近代中国宣传科学方法、维护科学精神、致力于科学教育事业等一系列实践活动。刘春强分析了五四运动对陶希圣思想转变、职业选择产生的重要影响,及其从传统世家子弟转型为新知识分子的历史过程。侯杰等人分析了成舍我办报思想和实践中对五四精神的追寻与弘扬。肖朗等人发现舒新城在“五四”时期通过向上海等地积极投稿、主动联系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等活动为其成为著名教育家奠定了基础。此外,康有为、陈寅恪、冯友兰、朱谦之、沈从文等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相关活动也被关注。
总体而言,围绕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所开展的相关学术活动,继承了前贤研究的丰富成果,并在内容、视野、方法等方面有了重要拓展和深化,集中展现了五四运动史研究的最新动态,为学界开展后续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引领示范。同时,一些问题也由此引申而出。第一,鉴于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间复杂的历史因应,五四运动的百年纪念不可避免地会涉及新文化运动的相关命题,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其必然性。但从内容上看,多数论者均从宏观层面出发,讨论的主题多集中于五四运动前后的“新文化运动”,而缺乏对五四运动本身,即狭义层面上“五四运动”“五四事件”的考察,纪念活动的主题与主体往往被颠倒、置换。第二,学界对诸如“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等相关概念尽管做了一定区分但还不够精准,其起始时间、边界范围也还不够明确,多数学者在展开论述时,也未给予特别交代或指出,有论者直接以“五四时期”一言以蔽之,形成众多言人人殊、意涵不明的“五四”。不经筛选、盲目扩大研究范围带来的问题包括:部分人物、群体、事件是否确实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影响程度如何?其能否被置于五四运动史研究的框架下进行考察?等等。第三,相关概念的语际书写格式未能得到规范,五四、五·四、“五四”等用法均见诸学术作品,未能被合乎语法规范的书写格式统一,给相关学术研究带来了困扰。上述一系列问题,呼吁学界要正视五四运动史的相关研究。其中,最关键的无疑是回到五四运动本身,秉持实事求是的原则,界定围绕其延展而出的相关概念,厘清纷繁复杂的历史事实,走出“后见之明”的认识误区。幸运的是,上述议题已经引起相关学者的重视,并对此展开了相关研究,且取得了成绩与共识。此情此景,我们期待更多学界同仁加入讨论,以共同推动五四运动史研究向纵深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