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杰
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是民族文化的积淀,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宝库,亦是跨文明语境对话的重要媒介。2014年3月27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中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中日两国地缘相邻、文化同源,文学交流历史源远流长。日本著名文明史学家加藤周一曾指出:“各个时代的日本人,主要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而不是在抽象的思辨哲学中表现他们的思想。”文学交流在中日文明互动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据考证,汉字和中国古籍传入日本始于3 世纪后期,大和民族也因此有了表达自己思想的工具——汉字和“万叶假名”,并逐步诞生了日本上代文学的名篇佳作——《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万叶集》《怀风藻》等。7世纪,日本为了学习先进的隋唐文化,开始派出遣隋、唐使团,中日两国的文学文化交流空前繁荣,女作家紫式部从《长恨歌》《会真记》等唐代诗文中汲取营养,创作了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实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理念与日本固有文学素材的完美融合。可以说,日本明治维新以前,中日文学交流以中国对日本的单向辐射性传播为主,中国文学对日本文学的生成及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明治维新以降,日本向近代化迈进,在自然科学、文学等领域全面学习西方,完成了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自此,中日文学交流关系发生逆转,日本近代文学对中国文学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界中最早的留学生群体产生于日本,晚清民国时期,留学作家中留日的人数也最多。日本既是西方文学传入中国的媒介,又因两国文化上的天然亲近而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直接学习的对象。郭沫若曾说:“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纵观两国文学交流史,相互借鉴促进了文明互动,加深了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与尊重。时至今日,全球化语境之下的中日现代文学交流呈现出繁荣景象,不仅局限于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莫言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村上春树、渡边淳一、吉本芭娜娜、东野圭吾、余华、阎连科、王安忆等当代作家群体已成为亚洲文明对话的重要力量。
文学是社会的镜子,其文本在异域的传播是不同国家和民族相互沟通的最佳方式之一,因此,文学又被称为“心灵的纽带”。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原会长辻井乔曾说:“只有通过一个国家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才能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中国读者也是通过文学作品来认识现代日本社会的。日本近代首次被翻译为中文的小说,是在1898 年12 月创刊于横滨的《清议报》上连载的、由梁启超翻译的明治初期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原作是柴四郎(东海散士)的《佳人之奇遇》。1901年,该书由商务印书馆刊行。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有所减少。1972年,尼克松、田中角荣相继访华,原有的翻译出版格局被打破,我国的日本文学翻译开始大幅增加。1973年,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代表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沼尾村》《在外地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随后,中国的日本文学译介和出版呈现井喷式繁荣景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就是川端康成和村上春树。川端康成是日本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受到世界瞩目,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位作品被中国大量翻译的日本作家。教育部高等教育司指定的大学生必读书目共100 册,其中21 册为外国文学作品,日本文学仅有川端康成所著的《雪国》这1册。
中国的川端康成译介,始于葛建时翻译的《死人的脸》(载《文艺的医学》1933 年第1 卷5 期)和高明译翻译的《旅行者》(载《矛盾月刊》1934年第2卷6 期)。但对川端康成文学的全方位译介,则始于1978年韩侍桁翻译的《伊豆的舞女》。随后,出现了翻译川端作品的热潮,涌现出叶渭渠、唐月梅、高慧勤、谭晶华、魏大海、林少华等优秀译者。1996 年,中国第一部大型川端康成文集《川端康成集》(叶渭渠译,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问世,以此为开端,中国多家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多部川端康成文集。不过,虽然《雪国》《古都》《千羽鹤》《伊豆的舞女》等名篇被不同译者不同出版社多次翻译出版,但中国至今尚无和日文版37 卷本相匹配的川端康成全集问世。川端康成文学在中国的传播盛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互联网普及后,电子文本的广为流传亦加速了其传播速度。丁晓敏专门论述了川端文学通过“赛博空间”在中国的传播情况,指出QQ群、主题网站、腾讯微博和新浪微博、新浪博客、百度贴吧等都已成为川端文学在中国传播的新途径。2003年,川端的散文名篇《花未眠》入选“人教版”阅读教材,川端康成的名字更是变得家喻户晓。通过包括教材在内的教育途径进行传播,也是川端文学在中国广为人知的重要原因。
此外,川端文学对中国的“新感觉派”“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等文学流派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川端康成对中国“新感觉派”文学的影响,主要是经由日本“新感觉派”文学运动对刘呐鸥等中国“新感觉派”作家的影响来实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川端康成和横光利一均作为“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被介绍到中国,但当时川端文学的影响力不及横光文学。横光利一作品有中译单行本问世(《新郎的感想》,郭建英译,上海水沫书店,1929 年),而川端康成的作品仅有两部短篇小说被翻译成中文。两者之间出现巨大差异的原因可能有以下两点:一是昭和初期的川端康成在日本文坛的地位不及横光利一,当时川端虽然发表了不少关于日本“新感觉派”文学理论的文章,但身体力行践行这一文学主张,并创作了大量“新感觉派”文学作品的代表性作家仍然是横光利一;二是刘呐鸥作为中国“新感觉派”的领军人物,在译介和传播日本“新感觉派”的作品时,受到其个人喜好等因素的影响,选择了与现代都市题材有关的横光作品进行译介,而对川端描写田园乡村等的作品关注度不高,且刘呐鸥主张“写实”而川端侧重“主情”,两者的文学理念存在一定程度的背离。
如果说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川端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初步影响的第一个时期,那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则是川端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大规模影响的第二个时期,主要体现在川端文学对中国“寻根文学”的影响。许多年轻“寻根派”作家从川端文学所蕴含的日本传统审美和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中获得灵感,寻觅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就是中国籍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大白狗”和“高密东北乡”是“寻根派”作家莫言文学的关键词。莫言曾于1999年10月24日,在京都大学发表了题为《我变成了小说的奴隶》的演讲,详细描述了其受到《雪国》启发,而挥笔写下“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一句子的过程。拙文《莫言与川端康成文学的邂逅》比较了《雪国》和《白狗秋千架》两部作品,指出川端作品唤醒了莫言的思乡之情,而《雪国》中的“秋田犬”则是触动莫言心弦、令其产生共鸣的直接对象。
川端康成对中国“先锋文学”流派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其文学对先锋作家给予了启示,如“先锋派”作家余华本人曾多次强调他的创作受到川端文学影响:“川端的作品笼罩了我最初三年多的写作,那段时间我排斥了几乎所有别的作家。”俞利军在《余华与川端康成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了两人在童年经历、创作道路、对病态美的追求、若即若离的叙事风格等方面的相似之处,阐述了余华受到川端康成文学影响的内在原因。
综上所述,川端康成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可归纳为以下三个特点:
一是总体来看,川端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经历了长达半世纪的沉寂期,而后走向爆发性繁荣。中日关系、中国社会发展以及中国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均对此有影响,诺贝尔文学奖的导引作用也不可忽视。从川端文学对中国“新感觉派”“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影响过程可以窥见,中国文学对川端文学的接受由自身发展规律所决定。同时,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也使得诺奖作家川端康成的文学受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的广泛关注。
二是川端的《雪国》《古都》《千羽鹤》《伊豆的舞女》等名篇在中国广为人知、影响深远,但中国的译者、研究者和一般读者对川端其他作品的关注度明显趋弱,且中国至今尚无中译本的川端全集问世。中国对川端文学的译介与接受具有明显的自主选择性,并呈现出强烈的群体一致性。在中国,川端文学译者同时也是川端文学的研究者,他们对川端文学的选择性译介,影响了后来川端文学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
三是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彻底打破了川端文学在中国传播和接受的传统模式,赋予未来无限可能。川端文学的研究主体亦大大扩展,在大学或科研机构之外,有更多的民间爱好者、网民等通过多元化方式参与了对川端文学的讨论,亦从另一侧面揭示出国内对日本文学的关注点从“纯文学”转向“大众文学”的客观原因。回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日本文学译介史,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翻译的日本文学主要是日本著名作家的作品,即对日本“纯文学”的翻译是时代主流。与此相对,2000年后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实践则体现出国人对日本“大众文学”的浓厚兴趣。日本文学中所提倡的“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概念,可粗略对应中国文学中的“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中国翻译日本文学的重心转向“大众文学”,与中国本土文学正逐步从“严肃文学”向“通俗文学”过渡的总趋势相吻合,同时,也与互联网普及后,读者群体愈加大众化的变化趋势是一致的。
继川端康成之后,对中国读者产生巨大影响的日本作家当数日本都市文学作家村上春树。中国最早翻译村上春树小说的是台湾地区的赖明珠,她翻译了村上的三篇短篇小说《街的幻影》《一九八〇年超级市场式的生活》和《镜子里的晚霞》。而中国大陆最早向读者介绍村上文学的则是文洁若,她在1986年第2期《日本文学》上刊发了题为《一九八五年的日本文学》的文章,介绍了村上春树的作品《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首部在中国大陆出版发行的村上春树长篇小说,是1989 年7 月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笔调轻盈、文风清新,与川端康成等具有浓郁日本传统色彩的作家不同,虽说川端文学架设了东方与西方的精神桥梁,但村上文学受欧美作家的影响更大,加之村上春树的另一身份是翻译家,他的文体具有强烈的英语色彩,因此,西方读者阅读村上作品几乎没有违和感,但或许正因如此,缺乏日本民族特色的村上春树虽然屡屡被奉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热门人选,却又总是失之交臂。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村上春树文学在中日两国的人气,每一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总会使村上文学成为媒介舆论的热点,从而带动村上作品热销的小高潮。一直以来,对于村上文学到底是“纯文学”还是“大众文学”,研究界众说纷纭。赖明珠、林少华等村上文学的翻译者,往往将村上文学置于“纯文学”的范畴,给予较高评价。但是,1989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作为村上春树在中国畅销的首部作品,却采用了俗艳的装帧,封底的内容简介为三角恋爱故事,并专门提及男女主人公“发生了性关系”。由此可见,在中国早期的形象构建中,村上文学的“大众文学”色彩似乎更浓。然而,随着村上文学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中国读者对村上文学内涵的解读也在不断深入,村上文学的形象又随之变化。村上文学在中国的形象变迁,再度验证了一个事实,即中国社会自身的发展状况对日本文学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起着决定性影响。
村上文学在中国有广泛的读者群,其中不乏部分中国当代的知名作家。安妮宝贝、郭敬明、张悦然等当代畅销作家都受到村上文学的较深影响,而这些作家的作品本身在中国也拥有大量读者,进而使得村上文学的间接影响呈水晕状地层层扩散。徐子怡将中国的村上文学拥趸分为三组,即“模仿型创作的村上之子作家”“成长中的村上之子作家”“豆瓣网用户中的村上之子读者”,较为全面地剖析了村上文学在中国的受众类型(除译介者和研究者外)。此外,村上文学的主要中文译者之一林少华撰文指出,村上文学的独特魅力引起了世界性的阅读风潮,但是各国对村上文学的接受与传播情况不尽相同,折射出各国文化、社会以至历史传统的种种差异。村上文学在全球的流行,正是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样化语境下产生的独特现象。
综上,村上春树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可归纳为以下三个特点:
一是与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相伴随的读者阅读需求的改变,成为影响村上文学在中国传播和接受的重要因素。描写都市生活的村上文学里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和忧郁感,引起了当代中国都市年轻人的情感共鸣,而小说中的“小资”文化符号也成为引起共鸣的关键词。
二是“村上春树文学的题材概括起来,以人特别是以与个人内在相关的问题为中心,描写与人类本质有关的、跨越国籍和文化的事物,以及人的内在”。在全球化背景下,刻意抹去民族色彩而体现自身“全球化”的村上文学,更具有超越文化隔阂和冲突的特殊魅力,亦是其风靡于中国、东亚乃至世界的重要原因。并且,国内对村上文学的解读,较多采用西方文学理论作为分析方法,将村上文学置于世界文学语境下加以审视。这种解读方法,既基于村上文学的自身特点,也是全球化背景下才可能产生的现象。
三是翻译者、出版商和中国当代畅销作家,在村上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尽管中日学界对于过度“意译”村上文学的林少华译本尚存争议,早期国内出版的村上单行本表不对里的花哨装帧亦引起了批判,但不可否认的是,封面俗艳的“林译村上”版本已经被中国读者大量阅读,着实有力地推动了村上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
除川端康成和村上春树以外,大江健三郎、渡边淳一、吉本芭娜娜、东野圭吾、角田光代、桐野夏生等日本当代作家也在中国具有较强影响力。大江健三郎于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而受到中国读者的青睐和关注,但其影响力却远不及同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川端康成,其主要原因在于大江健三郎的文笔较为晦涩,故事情节荒诞离奇缺乏趣味性,因此,大江文学便渐渐淡出了中国一般读者的视线。但是,大江健三郎是一位极有历史责任感的作家,时常尖锐批评日本的政治问题和天皇制度,其作品和本人值得我们进一步阅读和深入研究。与此相对,被誉为“日本情爱大师”的渡边淳一独特大胆的创作风格则迎合了国内读者的猎奇心理,其代表作《失乐园》等作品在中国畅销不衰。吉本芭娜娜的作品则兼具通俗性和商业性,语言平实易懂,如涓涓细流,恬静而温暖,深得广大读者喜爱。她的作品多关注人之共性,因而能够突破文化隔阂,走出日本,迈向世界。社会派推理小说作家东野圭吾,其小说在中国热销并引发热议,堪称“现象级作者”。东野作品中“无国界”的推理情节和人性解析,奠定了其得以超越文化冲突、实现跨国传播的基础。而国内媒体的推波助澜,则是他在中国大红大紫的关键因素。在中国具有较强影响力的日本作家各有千秋,但他们的文学都具有“无国界”的独特魅力,能超越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之间的冲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超越冲突并不意味着民族性的丧失和文化趋同。超越冲突,有利于推动交流对话、推动文化互学互鉴,从而进一步凸显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丰富人类文明的色彩。
“文明是平等的,人类文明因平等才有交流互鉴的前提。”由于历史和地理的缘故,中华文明在东亚文化圈,特别在日本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中日两国文学交流历史源远流长,中国古代文学以汉文字、汉文学的文献典籍为载体东传日本,至今仍然为日本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新中国成立后,日本曾出现过三次中国文学热,分别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和2012年以后。
第一次中国文学热以1955年12月1日至25日郭沫若率中国科学代表团访问日本为开端,这次访问是新中国成立后中日两国学术界的首次交流。1961年3月,以巴金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14人参加了亚非作家东京紧急会议。1965 年3 月24 日至4 月28 日,以老舍、刘白羽等为成员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在日本进行了为期一个多月的访问和深度交流。当时,以赵树理和孙犁为代表的人民文学对日本作家的创作产生了较大影响,全体日本国民都十分关注中国文学文化的走向。1948年,岛田政雄在《暴风雨中的中国文化》中首次介绍了赵树理;1953年,《文学》(9月号)杂志同时刊载了洲之内彻《赵树理的世界》和竹内好《赵树理文学的革新》两篇文章。日本和光大学教授加藤三由纪对此评价道:“赵树理作为认识中国农村社会的窗户,当时的作品几乎都被翻译成了日文。”中日两国以文学为纽带的交流,实现了汉诗与和歌的唱和,拉近了两国人民之间的距离,为两国后来进一步开展政治与经济合作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使得1972年的中日邦交正常化成为可能。
第二次中国文学热发生于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彼时两国文学艺术界和学术界的交流日趋频繁,不仅消除了语言障碍,更得到了政策上的支持与保证。随着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关系的稳定发展,1980年4 月至1981 年3 月,中日联合拍摄的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在日本NHK 电视台热播了整整一年。纪录片播出期间,日本作家陈舜臣、井上靖、司马辽太郎等常被邀请至演播室,一边观看纪录片的精彩片段,一边从思想、艺术、宗教等方面向观众介绍丝绸之路的魅力。“丝绸之路”“敦煌学”等符号加速了中国文学热的不断升温,日本学界甚至出现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这样极端的说法。虽然这种观点运用了极其夸张的手法,但我们确实可以目睹日本在敦煌学领域所取得的斐然成绩,无论是从研究的深度还是广度上来说,除中国之外,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与日本的敦煌学研究相匹敌。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使得中国当代文学再次走入广大日本民众的视野,第三次中国文学热由此发生。莫言的作品迄今已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文字出版,日本对莫言文学的翻译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于其他国家。莫言是继鲁迅之后,其作品被日本翻译出版最完整的中国作家。莫言最早被翻译成日语的作品,是1988 年4 月载于《季刊·中国现代小说》第5期的短篇《枯河》,译者是日本中央大学教授井口晃。继井口晃之后,东京大学藤井省三教授、日本佛教大学的吉田富夫教授等译者翻译了莫言的多部作品,极大地推动了莫言文学在日本的传播。
日本对莫言文学的研究始于1986年,当年4月日本大学的近藤直子教授在《中国语》杂志上发表了《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一文。此后随着电影《红高粱》问世并为日本民众所熟知,日本研究界开始重视莫言文学。藤井省三在他与长堀祐造合译的《来自中国农村:莫言短篇集》(“发现与冒险的中国文学”系列第2卷,JICC出版局出版)中写了近两万字的导读,认为出生身农民家庭的莫言,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真实描写了中国农村的情况。其书评得到了日本《朝日新闻》《产经新闻》等各大主流媒体的纷纷转载。藤井在他翻译的《酒国》中所写的译者导读,谈及他1995年在美国访学时,发现美国出版界在积极推介莫言作品,美国的英译本上写有“大江健三郎说如果让我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就选莫言”这样的宣传语。日本神户大学孙若圣博士通过研究指出,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具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经验,这是他对莫言文学感兴趣的主要原因,而藤井省三的译本译得好,这也促使大江健三郎想读莫言文学。莫言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江健三郎对他的预言成真,这使得莫言在日本的知名度进一步提升。《朝日新闻》报道了该消息,并同时提到热门候选人村上春树落选。
莫言文学在日本传播与接受的特点亦可归纳为三点。其一,日本对莫言文学的研究早于翻译,可见最先关注莫言文学的,是日本的汉学家群体。而莫言在日本经历了从被拒斥到被认可的过程,其中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学者藤井省三教授的译介功不可没。总之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在推动莫言文学在日传播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二,电影《红高粱》的问世,莫言与村上春树同时被奉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热门候选人,以及莫言的最终获奖都是引发日本读者关注莫言文学的重要事件。经济全球化与文化多样化为莫言文学走进日本创设了基本条件。其三,日本对莫言文学的接受,与日本社会的现实和民族心理密切相关。日本社会发展状况和读者阅读需求与莫言文学的契合,是莫言文学在日本迅速扩大影响力的决定性因素。
据有关媒体报道(如2018 年4 月23 日的《河北青年报》等报刊),余华、阎连科、王安忆、贾平凹、苏童、北岛、刘震云等中国当代作家都曾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初选名单,可见中国当代文学之影响力已冲出中国本土,辐射至日韩、欧美各国。余华有《兄弟》(泉京鹿译,文艺春秋社,2008年)、《活着》(饭塚容译,角川书店,2002年)的日译单行本问世。莫言和余华均是在海外知名度较高的作家,但是在日本,对莫言作品的译介比余华要广泛得多。阎连科的《受活》(谷川毅译,河出书房新社,2014 年)出版后在四个月内再版三次,创下热销奇迹。阎连科因此获得日本Twitter用户选举产生的Twitter 文学奖,是首个在日本获得该奖项的亚洲作家。宋丹较全面地介绍了王安忆在日本的译介与研究情况,并指出王安忆在中国文坛的较高地位、异于诸多中国当代作家着力于“乡土”的“都市书写”、符合日本文学传统审美的创作风格等,是日本翻译者翻译王安忆作品的重要原因。森冈优纪著有专著研究先锋派作家格非、苏童和余华的小说,“对这三位作家的作品进行详细分析,论及‘文革’记忆和体验对他们创作的影响,探讨是否形成了与此前的现实主义小说全然不同的新类型的作品”。
尽管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已初具影响力,但不得不承认,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的辐射范围仍然有限,尚处于较边缘的位置。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世界影响力的不断提升,中日两国国力对比已经发生逆转,推动中国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在日本出版与传播,已具备良好的外部条件。新时代,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译介与出版,能够有效传播中国的价值观与世界观,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媒介与手段。但是,如何遵循文学传播规律,提升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乃至世界其他国家年青一代中的影响力,仍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探索。梳理中国文学在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传播与接受状况,从中发现共通规律,进而用以指导实践,或许是一条可尝试的道路。
中国学者张清华曾指出:“很显然,无论在任何时代,文学的‘国际化’特质与世界性意义的获得,是靠了两种不同的途径:一是作品中所包含的超越种族和地域限制的‘人类性’共同价值的含量;二是其包含的民族文化与本土经验的多少。”中日现代文学交流的过程与机制再次印证了这一点。此外,文化输出国综合国力及国际影响力的提升,输入国社会发展状况、本土读者的阅读需求与国外文学的契合度,外国译介者、研究者、出版商和影视改编者等媒介的助推,对外国文学进行借鉴模仿的本土作家所带来的二次传播等等,都是推动外国文学在本土传播与接受的重要因素。
在当前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背景下,推动中日两国现代文学的交流具有重要现实意义。但是,当今国际政治与经济环境变幻莫测,文化交流事业不断面临新挑战,文学译介与传播形式亦发生了重大改变,中国的日本文学接受群体结构的变化、中日两国文学从“严肃文学”或“纯文学”向“通俗文学”或“大众文学”的转向等新出现的社会动向,势必对两国当代文化思想等产生深远影响。对两国以往成功案例的借鉴不可僵化复刻,否则会适得其反,使文学创作、传播和接受丧失应有的生机与活力。此外,文学创作应遵循本土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倘若纯粹为了迎合外国读者而机械借助外国文学理论来指导本土创作,既难以实现也并不可取。王向远在《中日现代文学比较论》中指出:“理论的相对繁荣和创作上的相对贫弱的矛盾,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进程中的基本矛盾之一。”从事实上佐证了这一点。
从古至今,不论经历怎样的历史变迁,中日两国的文学交流都未曾中断,正可谓万古常新。古代东传日本的中国文学深刻影响了日本文学的发展,近现代传入中国的日本文学则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启蒙之窗。时至今日,中日文学的交流焕发出勃勃生机,川端康成的文学对莫言、余华等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莫言、余华的文学又被译介到日本,为日本读者所熟知;村上春树的文学影响了安妮宝贝、郭敬明、张悦然等中国当代畅销作家,他们中不少人的作品亦被译介到日本。中国的文学爱好者能够通过阅读川端康成的文学获得日本式的审美体验,日本的文学爱好者也能够通过莫言文学了解中国农村的真实面貌。中日两国文学在不断相互交流、影响、渗透和融合的过程中,不仅打开了两国人民相互了解的窗口,超越了文化隔阂,而且促进了文明互鉴,推动了彼此文化的繁荣发展,并以和谐共存的方式各放异彩。考察中日文学交流的历史可见,文学文本的多样性为文化交流、文明对话奠定了良好基础,而文化交流能够进一步凸显本国文化的民族特性,促进本国读者的自我反思与觉醒。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当代文学的对外传播承担着讲述中国故事的历史使命,是中国文化“走出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应该秉承包容的精神,平等看待每一种文化,促进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与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