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刚
项静的小说是抒情的。有感而发,几乎是她一切小说叙事的开端。这种情感的例证,在她小说集《清歌》八篇小说的题记中尖角初露。其中,她分别引用了赫尔曼·黑塞、伊丽莎白·斯特劳特、乔治·奥威尔、北岛、苏轼、高适、兰波、海子的诗句和语句。这些题记一定程度上暴露了项静小说写作中某些知识影响的“焦虑”,但更大意义上则显露出了她小说的情感谱系,或思想美学,一种抒情的、朴素的,有着内在活力的正义和生气。
作为小说家的项静,首先是一个批评家。我们可以在她近些年的相关评论中,捕捉到许多她自身批评体系中的关键词。比如《从故乡到“南方”:在世界的两端——谈小昌近作》、《绵密的人情、地方感与流动的时间》中的“故乡”,《非虚构写作中的情感表达》、《市井、职场与大众情感——滕肖澜小说读札》中的“情感”,《野生动物与不在场的花朵——评韩少功〈修改过程〉》、《小说来自于历史的缺陷》中的“历史”,等等。我是否可以就此断言,这些偏于知识化的批评概念,与项静的生命记忆在某个重要的时刻进行了一场审美的遭遇,结果就是她作为批评家自身那种社会的、理性的、历史的“知识”,“积淀”成为作为小说家的更为个体、感性、直观的情感表现。
在我看来,小说集《清歌》的一个重要意义,是项静试图在个人生命史与社会发展史之间建立起某种恰当的联系。傅村虽是虚构的存在,但无疑也包纳了她诚挚的、朴素的家乡的似水流年,以及这似水流年中与己有关或无关的人生记忆。个人与历史、个体与整体,就这样坚实地绑在一起,需要我们新的直面和正视。因此,项静的小说不全然是想象的,而是有一种与自己生命相关的实感在其中。她小说的抒情意味可能就来源于这种实感,并通过实感将自我与小说中那些卑微的生命放置在一起,随着时间沉浮,伴着时光游走。她一定深知,他们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无法摆脱的命运的牵制,不一样的是各有各的生机,也各有各的结局。
那么,就让我们跟着项静的小说理路,一篇篇看过去。看她在傅村这个微小而驳杂的世界中,为我们呈现的日常的丰盈和乏味、历史的隐秘和显在、人物的快乐和绝望,以及那些被这个小世界所温润的情感、所压抑的冲动、所激发的抒情。
《清歌》是一首清醒之歌。这歌清亮、清丽,既有对刘老师的低咏和礼赞,也有对逝去时光的留恋和哀叹。作为傅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刘老师在这个学校、这个村子经历了从被尊重、到被轻视,再到被接纳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于刘老师并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内心那种无法安放的孤独,因此,他在傅村的“挣扎”和“沉沦”,是自我选择的结果。这个过程中,凝结着一点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忧伤。小说中有一段对话,可以说将这种“绝望的忧伤”表达的淋漓尽致。
刘老师带着王芬送梁宁回家。他跟梁宁说:“我没什么学问,没考上大学,跟王芬的妈妈一样高中毕业,说不定还不如她呢。”梁宁说:“我不信。”“由不得你信不信,我们这些在一起的人,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离开这里的人才有自由,你们以后要到远方去看看。”梁宁问:“什么是自由?”刘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见过。”……
在刘老师的回答里,有一种叛逆的色彩,这色彩是透明的,因而也是不易察觉的。虽然自己已经被傅村的大多数所接纳,但于他来说,依旧是一个“异乡人”,他始终是被拒绝的。这也造成了他对傅村的情感排异。因此,在傅村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抗拒起自己以为已经习惯和热爱的地方。而最后,刘老师还是离开了傅村。但项静对刘老师的离开并不十分关心,她更在意的是刘老师的内心和姿态。刘老师和傅村的疏远感早已蔓延,但即便是分别,他还是要以某种优雅的姿态面对最后的傅村,就像他在和大家最后的合影中所表现出的气势和风度一样。
当然,刘老师的死去,不管是对傅村,还是对读者来说,都是情感的致命一击。项静决然地以刘老师的死为这部小说赋予一个悲伤的结尾。死是最能激发人的情感的,也是最能触发人的精神世界的。它让人难忘,也让人看到黑暗的深处。而通过死亡的描述,既能看到人们对于生命的同情,也能见出其中不可抹灭的冷漠。
“壮游”二字,有一种活泼健壮的生机在其中,它不是走马观花的思接千载,而是以生命的成长和丰富为目标的精神漫游。杜甫曾写作《壮游》一诗,当时他卧病夔州,以这首自叙传性质的叙事诗,将自己从少年开蒙到漫游齐赵,从洛阳失第到长安十年,从经安史之乱到滞留巴蜀的生活,一一展现出来,有哀伤、有不甘,但更有一种孤绝的勇敢。对于古人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就是一种壮志和情怀。而明代诗人高启同样有诗云:“人生贵安逸,壮游亦奚为。”则表现出了另外一种关于“壮游”的理解,一种闲散、慵懒的本性与出走世界之间的矛盾跃然而上。
我们暂且不去理会“壮游”二字的来由,首先回到小说本身。《壮游》讲述的是老人刘月清在傅村的孤独生活。这种孤独没有被无限放大,相反,在关于“壮游”的想象中,它是被稀释和消解的。“她看到他们一行人登上旅游大巴,在柏油马路上奔驰,满满一车人,挤满了褶子和皱纹,大巴两侧都打开了窗户,有人伸出手去挥舞着小红旗,步调整齐地唱《我的祖国》,真是一次壮游。”与以往同类题材的小说相比,《壮游》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它敏锐而细腻地捕捉到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暮年的某种微弱的变化,一种年轻时被压抑、被拒绝的愿景终于在晚年的某个时刻被重新激活。项静在她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为我们呈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个奇异景观。
在经历了太多习以为常的庸常和闲散之后,刘月清似乎看透了关于人的存在的某种道理,并在人生的暮年试图转到一种个人化的精神空间之中。此刻,她有了一种走向世界的冲动。遗憾的是,这冲动更像是一次被压抑者的暂时重返,它激发了自身,也威胁着自身,她自以为摆脱了的东西其实已经内化为一种其他的力量将她从内部击溃。刘月清最后还是与自己做了妥协,“刘月清啪的一声按掉了电视遥控器,坐在黑暗中”。或许,也正是在这样一种以退为进的矛盾中,《壮游》才表征出了自身的意义。
《宇宙人》可以当作一个忧伤的成长故事来读。小说的主人公马林从小就崇拜当兵的哥哥,甚至把他当成了一个偶像和梦想。马林去当电影放映员,也是受了哥哥的鼓励和暗示。因为哥哥说,梦只有电影可以留下来。马林十分热爱这份工作,“马林揣着红色封面的《电影放映技术资格证》踏上回家的路,骑上自行车把来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把一个又一个世界甩在背后,像电影中一闪而过的镜头。”也十分享受这份工作,“之后好几年,马林都享受‘明星’待遇,他一进村,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女青年喜欢凑上前跟他聊天,连男青年也注意他的穿着打扮,他们问他衣服是什么料子,哪里买的。马林并不嫌烦,心里反而有点愉悦,他好像是第一次享受马山的待遇,被那么多人投来羡慕的眼神”。他也因这份得意的工作而收获了爱情。但他还不想结婚,他还有梦想要去实现。
不过,哥哥马山的去世改变了这一切。失去了哥哥的马林,似乎也丢失了自己的特异功能,只能回到做一个普通人的现实中。他结婚了,他辞掉了放映员的工作,他到南方去了,及至最后消失在傅村人的视野中。如果小说写到这里,我觉得项静算是写了一个好的故事,但显然,这还不够。小说最后透过我姥姥的视角所作的叙事,让这篇小说的精神突然立了起来、亮了起来。一种纯净而明亮的情绪,忽地一下子在人的心中炸裂开来,就像那群星闪烁的天空,散发出一种奇幻的魅力。
谁的人生没有梦呢?不幸的是,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就这样轻易地被艰难的生活击溃,丢盔弃甲,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马林在放电影的空闲时间,经常会想起马山,但他几乎拼凑不起他的样子,好像离得十分遥远,看起来面貌模糊。有时候他又感觉生活中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而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也就不存在啊,真是矛盾。”我觉得《宇宙人》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心灵状态,哪怕我们都会成长为这个世界的无名之辈,但每个人毕竟都曾拥有过一个年轻的信念。
你一定不要被这部小说的名字迷惑了。这个英雄不是男子汉,也并不伟岸,她要写的其实是一个活得够真实、也有点狼狈,但永远不妥协的女性,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女汉子。小说讲述了发小梁宇和令箭的故事,而重点是围绕令箭展开的。这两个人中,梁宇的童年堪称幸福,令箭则相反,一直在不幸的人生道路上攀爬。“1996年夏天,梁宇考入市区的高中,令箭初中毕业升了技校。”这个重要的人生节点,在小说中看上去并不那么显眼,因为于令箭来说,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成长状态。“技校生活没意思,女孩子学电焊砌砖,我没啥兴趣,我要去闯世界。”我觉得这个时间节点比1996年重要多了,在这一刻,我们在令箭的身上确乎感受到一种英雄的风度。
项静以一种很坦然但却十分惊人的敏锐,从这个平凡的地方、从这个普通的人物身上捕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能量。她没有小题大做的浮夸,有的是朴实而真诚的传达,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平和的语调去叙述这些小人物内心深处的大波澜。
两个人聊一聊停一停。梁宇问了一句:“你来找我,有没有其他事情?”令箭抬头看了梁宇一眼说:“没有没有,就是来看看你。”梁宇拿纸巾拭了拭嘴巴,把面前的盘子向里推了推,这顿饭吃得有点超量。她抬起头第一次长时间看着令箭的眼睛。令箭扭转脖子,朝服务员摆了摆手,说:“说实话,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梁宇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说:“喏,你看到了,就这样。”说这话的时候,穿暗红色上衣的服务员已经在收拾盘盏。梁宇想说再坐一会儿,但已经来不及了,令箭回转身拎起了那只硕大的黑包。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品读这段对话,其中的寓意含混而丰富。在梁宇看来不过是万分普通的一切,或许在令箭看来,是何等奇怪的命运使然呢。梁宇和令箭其实是相互对立的两个人物,然而就是在这段对话之中,见出了项静的小说才华,“一种强大的、饱含‘斡旋’之智的平静”,在两个灵魂之中点燃。我想,一个人按部就班地认真生活,当然是一种阳光的姿态,但远远算不上英雄,并很可能落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平庸之中。但当生活和生命陷入种种不幸,假使我们依然能够摆脱狼狈,依然能够活出真实的自己,可能才称得上是一种英雄气概吧。我们是如此的平庸,而谁又能成为谁的英雄呢?
《三友记》讲述的是傅村诊所里信运、方元、振国三个人的故事。信运腿脚有问题,但他靠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名乡村医生。信运因为腿脚的问题,限制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活动范围。但信运从不甘心,他通过地图、网络,甚至写作来打通自身和世界的界限。方元是诊所的门面,他优秀甚至有一点清高,家庭自身的传奇,注定了他的见识和人生也不比寻常。他是这三个人中,运气最好的一个。振国和这两个人相比,有他特立独行之处。他看似孤高、冷漠,但实际上最有人情味,最会生活,但也是最不幸的一个,二十多岁丧妻,再婚之后又因摩托车滑坡葬送了性命。
项静在小说中提及这个名字的来由是“岁寒三友”。照此比照,信运是松,有一种常青不老的生命韧劲;方元是竹,有一种傲然的君子之道;振国是梅,内心清洁,有一种简单的淡然。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交集并不广泛,甚至于有一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采,但他们都热爱自己具体的生活,对自己的工作从不马虎,在小说中,他们似乎共同构成了一个精神的框架,这一框架在他们的生活和生命之上再度显现出别样的思想情态。
我想,任何一部小说都有一个总体目标,那就是维持它的叙事所建立的情感意义。《三友记》也不例外。实际上,小说结尾处,信运所写的《三友记》和小说自身形成了一种文本上的相互关照。它似乎通过这种形式告诉我们:小说的写作有对事实的渲染,但同样的也有对另一些事实的掩饰。因此,项静才会在小说最后说:“现实中人们看上去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总是不一样。愿没开封的故事与他们同在,同生同死。”可以说,信运的《三友记》对于小说《三友记》来说,是一种“破坏性信息”。但是这种破坏性信息的秘密性,一定程度上又验证了这部小说本身的合法性,小说总是关乎整体的,虽然写得是某个人的事情,但它从不仅仅关涉自身。
《见字如面》讲述的是我的大伯和堂弟两代人创业的故事。但很明显,这是两代人不同的命运遭遇。我的大伯,1978年去闯关东。“离开故乡以后,他获得了自己的生存地图,好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个家庭,甚至一连串的亲戚,逼迫着他带给他们希望。”而我的堂弟,他的创业,其实和这种希望无关。他是现实的。2003年他跟着爷爷奶奶回到了家乡,走上了自己创业的道路,但那种与生俱来的市场嗅觉,还是让他很快就获得了成功。
和这两代人创业有关的,其实是他们最终都离开了傅村这片土地,就像小说结尾所写的:
我们都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故地,成了远离故地的人,与过去渐渐音信不通,再也没有手写的字迹让我们如同晤面。时间无情地翻过新的篇章,大时代高歌猛进,让你看不清幸福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很多事情和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在努力地生活,即使在距离别人高速公路很远的小路上,一点都不偷懒,不耽误编织梦想。我忍不住会要奋力去记住他们和时间,就像一个男孩紧紧握住手里的子弹壳,手心会沁出汗来。
《地平线》讲的是我叔叔的故事。关于叔叔的故事,简直太多了。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大家都不陌生,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想必也是耳熟能详。但你不要期待在这个故事中读到多少凄惨的往事,或者惊奇的事迹,没有,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甚至于都算不上故事,只能算是一些琐屑的旧事。但项静,就是要在这琐屑中,把自己对人的理解和情感表达出来。
成长真是一件忧伤的事情。就像小说开头写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傅村的大街小巷里,满满都是孩子的身影,他们蹒跚着到场院上学步,咿咿呀呀地讲话,然后步入学堂,稍后他们成为学校动物,深居简出,等他们成为跟父母身高等量的青年时刻,就是庄稼的成熟期,等着外面世界的收割,这个狭小的地界年复一年增加的就是这样不断膨胀的忧伤。
这些忧伤不但一直膨胀着,而且难以安放。一个人长大了离开家乡,几乎就是一种双重的被遗弃。“叔叔走在自己的村庄里,但已经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叔叔不仅被世界抛弃,还被自己的故乡遗忘。在叔叔的成长历程中,可能1980年夏天的那次远游算是他唯一的“丰功伟绩”。这次历险有了两个重要的结果:一是知道了世界很大;二是让他们体会了生死之交。
叔叔成了社会青年,他参加招工,参加征兵,但一切都不如意。他开始恋爱,想和自己喜欢的姑娘结婚,但现实又不允许。生存的困窘催促着他不得不黯然离开。离开了,就意味着遗忘,即使再风光的过去,也会被忘记。在《地平线》中,项静投注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深度情感,也因此,叔叔作为一个小人物的光泽、纹理和外形才更加生动、迷人。虽然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满是污痕和不完美。正如小说中所写:“小人物并不代表生活的全部正义,就像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小人物一样,但他的梦想和欲望也没有高昂过,一直贴着地平线,从未到达过理想的‘天边’,而是在一个平民可及的范围内,沉在生活的泥潭里。”
粮食曾经是困扰中国人生存的一大难题。甚至于说,一部中国人的生命史,就是粮食史。而从粮食的角度进行写作,也并不新奇。这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对人性缺陷的刻画,以及小说中所昭示出的作为一位农民的悲哀。
粮食,当然是关乎生命的。农民对于粮食,比对待任何事物都虔诚。《人间粮食》讲述的就是我的奶奶和粮食的故事。一个农民的最素朴的愿望,就是想粮食满仓。“奶奶每次都很虔诚,如果东风比较大,她就会多种棉花、高粱、地瓜,北风大就种麦子、豆子、玉蜀黍,她的愿望是满坑满谷的粮食。”“她拜祖宗,也拜我们家神,拜泰山神——碧霞仙君,更多的时候她拜老天爷,在她心目中老天爷总是最大的,可以保佑这里的子民安康丰收。”
各组大鼠给药42 d后,肉眼观察结果显示:各实验组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牙龈增生,其中颊侧牙龈增生较腭侧明显;增生牙龈颜色暗红,质地坚韧,探诊不易出血,严重者呈结节状,且接近或覆盖部分咬合面;其严重程度依次为Nif+CsA组﹥CsA组﹥Nif组﹥对照组(图2)。
可是,总是有些东西比粮食重要,比如生命,比如尊严。“爷爷奶奶在广袤的关东大地上,一定能见到吃不完的粮食,而不是我们家轻易见底的粮食,但比粮食更重要的孩子却没有了。”尤其是当粮食已经不再关乎生存的时候,它的意义同样会发生变化。“奶奶不知道粮食已经不能给庄稼人幸福的许诺了,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孙子、孙女都到外地去了,他们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人间粮食曾是她满目风光里最有意义的珍品,现在变成一个无多大意义的东西,她终于解放了。”
奶奶是否从粮食中获得了最后的理解和安慰,其实并不可知。但是那个足以依赖的传统生活,似乎也随着粮食的意义而发生着变化。在新的时代,我们仿佛彻底地失去了和饥饿的联系,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饥饿的曾经缺席。我们知道的仅仅是,饥饿没有了踪影,而这会不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饥饿的开始呢?因为,即使在遥远的过去,或者是在某些隐秘的时空下,我们都曾经那么清晰地听到过它的声音。
读项静的小说,会想到其人,项静的小说和她的人一样,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定神闲,情感娓娓道来,叙事不疾不徐,一切都显得沉潜而平稳。她拒绝夸张的热情,但目光犀利,眼光独特,于不动声色中抵达人物的内心深处和喧闹世界的内部。因此,项静小说的抒情性,有一种情感的延展在其中,这种延展让她的情感得到了稀释和缓解,一种散淡而素朴的风格,自其沉稳的语言中生成。我想,在项静的个人生命中,批评中那些无法承载的情感和记忆,正在通过小说的方式来完成。但项静对抒情又是警惕的,绝不过度和华丽,她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她小说中的人物,关心他们的一言一行,关注他们的悲欢生死,但绝不放纵自己的情绪和文字。
项静的小说写的是傅村,但我似乎也无法将它归纳到乡土小说的严格写作范畴之中,因为她的小说既没有乡土小说的“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这种基本的美学风格,也没有将乡土社会作为中国黑暗的社会一角来予以忧患的审视和道德的审判,更没有走到近年来城镇化背景下乡土小说“底层叙事”的狭窄道路上。但我也不能将项静的小说和乡土完全割裂开来,一种乡村书写的审美共性在她的小说中同样有着体现。比如某种悲情色彩,一种超越哀愁和乡情的现代理性精神,比如某种“流寓色彩”,就像许多乡土写作者一样,“不论他们的精神向度与价值选择有多少不同,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小说中熏染出羁旅他乡的流寓色彩”。和众多故土的逃离者一样,项静也是一个在成长过程中转向他乡的流寓者,她的乡村记忆和城市体验在两个世界的反差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反照。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集《清歌》是项静故乡精神的一次整体重返。
作为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开创者,鲁迅的乡土小说以批判性、思想性而著称,不过,也早有研究注意到,“以《故乡》、《祝福》等为代表的乡土小说,虽然也有鲁迅无处不在的理性之光的烛照,但更突出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批判意识的复杂的文化情感”。这种复杂的文化情感,包含着批判,也包含着眷恋,这种相互悖反的情感,几乎贯穿了中国百年现代乡土小说的写作全过程,也几乎是每一个乡土记忆和乡村经验书写者的共同情感。一种“城市人”与“乡下人”的对立和矛盾,始终荒谬地存在着。但是,“这种情感互换的特殊表现视角,使‘乡土小说’在更大程度上延展了它本有的多义性,从而使人在解读它的过程中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尴尬的情感境地”。
不过,我之所以将项静的小说竭力与乡土小说剥离开,就是因为她对这样一种情感互换的无意识,她的情感出自于个体成长的生命记忆,而少有一种城市人的“外部视角”,或乡下人的顾影自怜,在她的理解中,乡村不是城市的对照物,而是一个时代自成一体的开放空间和记忆世界。因此,她的小说的抒情,不是一个生命对另外一个生命的同情,不是一个事物对另一个事物的共鸣,而是一种具有整体性特征的情感共同体,它与傅村以及傅村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是紧紧交融在一起的。杜威说:“使一个经验变得完满和整一的审美性质是情感性的。”在《清歌》中,有一处细节非常鲜明地表现出这种情感的重要,“从前在傅村她们并不熟悉,傅村整体搬迁后,孙太太搬到女儿家住,梁莹多年没见过她,但也没有感觉生分。梁莹挎住孙太太的胳膊,就像回到消失了的傅村”。项静小说的抒情并非是跃然纸上的情感再现,而是在所言之事与所含之意的反差中,去表达一种内嵌于记忆和心理深处的真诚之声。有一点优雅的超脱,但也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凉,只是这悲凉显得比较温和而已。《壮游》中刘月清老人关于“壮游”的想象和失落,《宇宙人》中马林成长过程中的“天真”,“浪漫”和“伤感”,《见字如面》中远离故土的隐秘乡愁与微弱哀叹,等等,莫不如此。
项静的小说,虽然写的是自己的故乡,但与一般的乡村题材的小说不同,她不致力于呈现“地方色彩”,更无意于去绘制关于乡村风俗的时代画卷。当然,乡村书写,离不开政治,也离不开历史,尤其离不开乡土中国体系中支配着乡村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我想,熟知乡土小说历史的项静,同样知道这一“政治”特性的重要,只不过在她的小说写作中自觉、不自觉地进行着某些回避罢了。但是,要理解项静的小说,要读懂项静的小说,还是要努力认清她小说身后隐秘的历史背景,这可以帮助我们去洞察那个具体而抽象的傅村及其所身处的具体的中国社会。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项静认识中国乡村历史和相关事物的情感魔镜。《清歌》中刘老师的生命史,可以看作是中国乡村教育的缩影,其中的艰辛和悲苦,在历史的车轮中,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但项静敏锐地捕捉到了,刘老师在傅村的不适和抗争、适应和认同,有一种反讽的味道,然而,毫无尖酸和刻薄。《壮游》中刘月清老人的一言一行,都映射在中国城乡发展的大背景之下,只是与大多数小说或哀叹或留恋的笔调不同,项静在一个老人身上依然找到了人生暮年、壮怀不已的崇高情感,并在生命和历史、时间之间建立起一种隐秘的亲和关系。但她同时也揭示了某种道德的脆弱,而这种脆弱的表征,就是这次出行到最后还是会沦落为一次精神的短暂停留。《宇宙人》中马林的成长史,其实也是中国乡村发展的一个侧影,其中电影在乡村的兴衰、影片内容的与时俱进等等,都和某种历史递进发生着对应。《见字如面》也是如此,大伯和堂弟两代人的创业故事,几乎就可以看作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个体变奏。失落和失败、挣扎和拼搏,在这两代人身上有着相同的基因,但也有不同的精神投射。项静小说中那些普通的小人物,他们在时代的洪流中聚焦自身的命运,但历史的发展也同样无情地显示出一个事实:他们从未远离历史和政治。这是项静小说中的“历史”给予我的一个思想启示。只不过,在项静的小说中,这个历史是一种王德威所阐述和建构的“有情”的历史,她通过抒情,建构历史与当下的关联,谱写记忆与体验的交响,并试图去恢复人在历史进程中被压制的那种生动活泼的气息。
不论项静是否意识到,小说集《清歌》在描写傅村的社会变迁和生命变化的同时,其实内里有一个无处不在的“自己”,就像好几篇小说中那个无处不在的“我”一样。虽然她并没有让自己和傅村建立一种思想上的紧迫性,尽管这种风险一直存在,但是,当她站在虚构的写作点上时,那个记忆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其实是在搏斗的,这是一个真实而真诚的我,也是一个孤独而脆弱的我,这令人倍感鼓舞,但也让人深感痛苦。只不过,项静靠着她作为批评家的约束,让这种激情的增长和恼人的情感得到了理性的控制。因此,在项静的小说中,你不会看到技巧的炫耀,也看不到那种绞尽脑汁的聪明,她不是一个现代主义的精神“囚徒”,而更像一个朴素的在现实主义理想中畅想的“幻想家”,并始终抱持着某种对世界和人生的必要的“幻觉”。“清歌”是一种幻觉,“壮游”、“宇宙人”也是一种幻觉,“本地英雄”、“三友记”和“地平线”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觉呢?实际上,项静是用一种略显沉郁或隐秘的方式表达了自身对于这个时代的某种厌倦和忧伤。这似乎是一种情感的本能,但是不是也关乎到一种情感的责任,我想,项静可能试图通过小说走出批评所无法实现的那种蛰伏状态。从这个层面来理解,项静是将生活的厌倦和忧伤化为对消失的傅村的某种情感抚慰,这是一曲个人的、生命的挽歌。
项静小说中另外一个让人印象深刻处,便是留下了一个个独特的人物形象。《清歌》中的刘老师,命运起起伏伏,令人哀叹哀伤。《壮游》中的老人刘月清,内心清亮而彷徨、闲逸而毫无依傍,只能寄希望于一次精神的畅想。《宇宙人》中的马林,从浪漫到狼狈的苦涩成长经历,有着一种迷人的简单和动人的复杂。《本地英雄》中的令箭,一个潇洒自在的小人物,有哀怨但不放弃,有嫉妒但也坦荡,自有一种品性的高洁让人钦佩。《三友记》中的方元、振国、信运,他们各有各的宿命,但也各有各的勇敢,在一个复杂的时代里,他们的天真纯洁有时候显得滑稽可爱,但无疑有着某种朴素而崇高的秉性。《见字如面》中的大伯和堂弟,无疑是一个时代最具典型的代表,他们的拼搏和努力,是一个人生命的底气,也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地平线》中的叔叔,被他者的世界抛弃,也和自己的世界脱节,人物与环境间的错综复杂关系一览无遗。《人间粮食》中的奶奶,一个视粮食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最终,却因粮食的食言而获得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精神解放。项静对于笔下的人物,有一种近似于艾略特式的将人物看作“过程与揭示”的探寻。她写这些人物,其实就是写自身,写这些人物的孤独和命运,其实就是展现自我与他者之间某种发展的连贯性,但她从不让自身陷落,因此,项静的小说最终都以某种平淡的哀婉结尾,而不是以悲剧告终。
项静的小说有着对日常物质世界的极度迷恋。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只能使用虚构的工具,去填补记忆空白,我想用一种绵密的语法去表现那里的生活——物质、人情和农耕社会的日常。”她笔下的日常,既充满生气,又不堪一击;她笔下的生命,既熠熠生辉,又踉踉跄跄。但不管生活如何糟糕,她始终对自身的情感和记忆持有一种别有深意的幻象,“在政治、经济、文化的乡村之外,我更想书写的是他们的精神世界,让人活着的那种无形物,一个更难被捕捉的对象”。我想,那种无形之物可能是某种抽象的快乐、幸福、孤独、忧伤,也可能就是确立人的存在的语言自身。而小说的意义之一就在于通过虚构的言说还历史和生活以真正的丰富性,以此修复历史和生活中残缺的个体性格、精神的压抑和不足,并达成某种抒情的延伸,或者完整性的价值实现。
❶ [英]特德·休斯:《对立的自我》,见《冬日花粉·休斯文集》,叶紫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73页。
❷ 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7页。
❸ 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
❹ 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
❺ 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
❻ [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8页。
❼ 项静:《清歌·后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年版,第238页。
❽ 项静:《清歌·后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年版,第2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