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铃
肖水的这些诗最明显的一点是其叙述的完整性。诗中有男女主人公,有时空环境,有情节,细节,各种叙述因素齐备,事件逻辑清晰,确定,毫无语义理解上的含混。因此被称为故事诗,小说诗。然后在涉及故事题材和类型的选取,故事情境上的设计和安排时,诗中蕴含的那种南方温润的唯美色彩、与人一生的命运(生死)相关的情爱的悲欢离合及其悲剧性后果的隐忍,有着明显的中国古典美学取向,具体地说,更接近古代中国词的传统,而不是诗的传统。这使得肖水的诗在当代诗中显得极为独特:绝大多数当代诗都是自有西方观念渊源的本土化努力(包括某种反向姿态)。他诗中常有的诸种叙述因素非常精彩的表现,他独特的古典美学取向,加上在如何截取故事的一节以小见大,这其中蕴含的艺术匠心,是肖水诗最引人注目之处。下面我想专门讨论一下肖水诗歌所体现出的中国传统美学取向。
首先,肖水这些以故事小说的叙述性框架来结构的诗,其意图和力量还是集中于抒情。那些叙述场景的布置,人物与情节路线的安排,所体现的艺术创造性,都是隐含不露的,似乎只是为了最后的抒情语句的华彩演奏。如这首《野风娱人》:
在戈壁公路上,跑了很久。前面,泥河冲垮桥洞,车不得不
涉水而行。他乘机捡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石头。到达阳关,他偷偷
将它们塞进了墙缝。天上的云,毫无戒备,人间事如一刀纸
修长的毛边。他站在减弱的光线里,等月亮变白、昼与夜相连。
前面的叙述,他来到戈壁,桥洞冲垮,车涉水,捡石头,在阳关塞进墙缝,这些细节非常真实真切。结尾是两个描述性的语句:“天上的云,毫无戒备,人间事如一刀纸/修长的毛边。他站在减弱的光线里,等月亮变白、昼与夜相连。”这极为特别的强烈的抒情淹没了前面的全部叙述。这抒情的华彩语句,似乎是如约而至,让人震惊。诗中的这个他,来到那个地方,就是为了看见最后的抒情时刻;前面的叙述给出的这情境,似乎只是为最后的抒情语句提供真实的时空背景才有的。这里面是在叙事,但故事性很弱,诗中的人物,这个他,场景,似乎只是为了抒情而设定。这个他,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符号,中国山水画中巨大空间里点缀的人影。叙述只是提供一种抒情空间,抒情背景。这是肖水这些小说诗的共同的特征。诗中所叙述故事,仿佛都是为了最后一句,非常空灵的最后一句总是脱离凡尘一般,从整个故事中飘飞远去。一种飘飞的抒情。如这些结尾的诗句:“机翼下的南岭,茫茫大雪,积在云端”(《忽忽不反》)。“有些光,在雪中,不会冷却”(《燕子冲》)。“餐桌铺开清丽的浅黄,轻柔的水声缓缓抬高着枝形的吊灯”(《大悦城》)。“他返回苏州,一路都是湖光,明亮的事物互相打量”(《宵来骑白马》)。这种叙述语句的抒情性美学追求,非常典型地体现在《天宁寺》:
还未登至塔顶,他就想去吻她。风很大,四面一片灰茫茫,
高楼将旧城区围成一个漏斗,而他们刚走过的木梯,仿佛一缕意念中
袅袅上升的青烟。后来,他们又绕着塔走了好几圈。天色渐暗,
望着被琉璃瓦层层推高的红色塔尖,他感觉自己和她都还留在里面。
这首诗中也有人物和行为:他和她,在高楼围绕的旧城区这么个地方,登塔绕塔,亲吻。但情节很弱,就像是舞台上的一个片段场景。这里面决定性的主角,不是这俩人,而是脱离他们飘飞的感觉,自有生命力的感觉:“他们刚走过的木梯,仿佛一缕意念中/袅袅上升的青烟”,“天色渐暗,/望着被琉璃瓦层层推高的红色塔尖,他感觉自己和她都还留在里面。”这种身心分离、强烈的意念飘飞于身体的感知之外、灵魂出窍,如此真切地在眼前空间演示,真是恍惚之至:看着自己的意念如一缕青烟升起,身体已下来,看着自己的感觉意念仍留在塔尖。这是庄子所谓的恍惚之境,佛教和民间传说也有此神秘之境。这座古塔安置在这里,这两个人在这里登塔绕塔接吻,好像只是为了这两个抒情语句提供一个链接起来的情境,一个可理解的出处。是这些诗句,超越在时空、人物和他们的动作之上的那种情绪感触,主导这首诗。当然这场戏的导演,这小说诗中隐藏的上帝,就是有着特别的美学信念的诗人肖水。
肖水秉承的是一种纯粹的抒情美学,完全属于陈世骧在世界文学的比较视野中专门提出来的中国诗歌抒情传统
肖水秉承的是一种纯粹的抒情美学,完全属于陈世骧在世界文学的比较视野中专门提出来的中国诗歌抒情传统。这种美学,并不属于有一个终极顶点的形而上学体系,而是完全基于感官感受,时间中变幻不定的心的体验,属于领悟性的体验心学。这是一种感官性美学,感受性美学。个体生命就是其基础也是全部,生命是一个敏感的感觉接收器,接受生命个体经历的一切。只是感觉体验,感觉体验本身,没有终极的寄托。只有生命的饱满,然后自然消散,或轮回,或有显灵,偶然发生的神异事件。一切都在时间中发生,消失,时间美学。没有超出专横的时间之外的拯救,只有承受,只有存在,然后消失。没有上帝,没有永生,没有最终的胜利得救,只有沉浸在肉身的感觉中。它不会心不在焉,永远那么敏感细腻。感知本身就是美,就是意义。没有永恒,只有一个瞬间一个瞬间,无数个连续又断裂的感觉瞬间和瞬间感觉。随时间而在的感知,随时间的波浪起伏,既真实又虚幻。只有一身一生之感受。没有西方那种思想英雄,没有苦苦的沉思,以达成一种消除了所有矛盾的圆满思想,建成一座完美坚固的思想的圣殿,获得最终真理的庇护;没有充满矛盾的剧烈的思想斗争和行动,没有悲剧英雄;巨大的生命感知的热情和力量只是投入到对细节、对这世界的一个个细节的无限的关注,对个体生命感觉和感知的精细的分辨和珍惜的品味。如这首《瑞芝邨》:
那时我刚来上海,被邀到他家做客。那是搭在石库门里小空地的
简易屋。厨房在门外屋檐下,餐桌饭后会被移开,木地板上相隔不远
铺好一家人的被褥。他母亲忙了半天,
端上蟹炒年糕和酒香草头。
举起杯,他父亲才回来,雨水从薄膜雨衣上溜下来,脚下亮晶晶的。
这些细节:小空地的简易房,餐桌,被褥,蟹炒年糕和酒香草头,“举起杯,他父亲才回来,雨水从薄膜雨衣上溜下来,脚下亮晶晶的”。极为细腻和敏感。这事情非常平常,但是对整个事件过程中环境的细微特征印象的深刻铭记,对心理刹那活动的捕捉,对平常细节的超常的心理注意力,让人感到事情背后潜藏的隐情。这种东方式的美学,除了在古代中国的词之中,还能在一些日本的小说、俳句和电影中见到。这是对时间中流逝的人生和世界极度敏感的心灵回响。“蒸笼里的香味,借助微弱的光线,传过来”(《仲良》)。这些浸透了心里感觉能量的语言,非常富有诗意。恍惚又真切,或因为超级而独特的真切达到了如幻觉般的漂浮,比平常的真实更为真实的特定的真实。“打开隐藏在吊顶里/的灯带,上海像首永远无法写出的诗,只在舌头的涡流里,被分辨”(《不告而别》)。浸透了细腻的感官性的细节。
肖水的诗几乎全由这种感受性美学观念主导。没有对体系性思想的依赖,没有形而上学体系和宗教神学体系的终极顶点的拯救,也没有刘小枫所言的逍遥超越,唯有肉身的感官感性。他大量的性爱题材的诗,既是这种感官性美学的基点,也是这种美学的结果。因为性爱自然是感官强度最大的时刻,是生命舞台最隐秘的高光时刻。如这首《晞露浮游》:
她下床,脑子里还满是他遍布烫疤的手臂。好长时间,他们都
双手交握在一起:她感觉自己被一架筛子,细细滤了一遍。水流
再度裂开她。窗外万象横陈,料峭又温煦。看他在床头抽烟,器官微微
立起。她敲了敲被雾汽湮没的玻璃门,
又把头顶的泡沫全然涂了上去。
这是密集敏感的感官感觉的爆炸。“她感觉自己被一架筛子,细细滤了一遍。水流/再度裂开她”。这是独特而强烈的感官感受。“窗外万象横陈,料峭又温煦。看他在床头抽烟,器官微微/立起。”这是混同了特定的强烈感受的特别的目光之所见的细节。但这并非是一种无限高涨的狂喜,突破所有感官感受的界限,上升到宗教的圣神体验的狂喜,而是一种细腻又幽深、热烈又孤寂的感受美学;“窗外万象横陈,料峭又温煦”,这诗句尽显古典汉语惊心动魄而又雍容不迫的感人魅力;这始终保持在感官感受之内的美学,仍然保持在具体的所见的具体细节之中,“她敲了敲被雾汽湮没的玻璃门,又把头顶的泡沫全然涂了上去”。这其中暗含一个无尽曲折的隐秘的故事:“脑子里还满是他遍布烫疤的手臂”。最封闭的故事。性爱是最隐秘的,自带某种遮蔽和掩饰,留下很多空白,刺激感觉充满想象,最容易激发热烈的自我的想象。如《出差报告》里,又是那种惊人的细节“每次你光彩照人地踩在滑落的被子上,漫不经心地擦起湿漉漉的脚,/我想,也许再多一分钟,我们就可能以崭新的姿态,去想想未来。”这里有多重心理的折叠,还暗含着另一个人的故事:“我差点忘记你的美丽。/有时想起你,觉得我只是在你身上纪念另一个人。”全是幽深的心理戏,太多的心理戏在内部无声地不为人知地寂静地演出。像《四季》、《海边温泉酒店》,非常多的性爱故事都是如此。这些场景如电影镜头一样,一场清晰的细节画面。一场浓烈但又寂静无声的情感、情事和情绪。
前面说过,感官感觉有赖于时间,是随时间而在的感知,随时间的波浪起伏,既真实又虚幻。空的观念随即而来。因为最饱满的感觉,最紧张强烈的感觉的高潮之后必然落入间隙性的空无。这可以解释,肖水的这些小说诗有那么多寺庙出现。《末日》是情爱兼顾寺院背景的诗。如这首《金陵刻经处》:
周末不能请经书,他退出来,又站在了
那个路口。天气阴湿,
行人和车很轻易就粘接在一起。他
闪立一旁。前几日,他翻捡
旧物,看到十几年前他们的一大叠通信。其时,已极少有人
用笔写信了,而他送她的那本佛经上,
现在,笔迹也应该旧了。
经书,旧信,他和她之间的佛经,自然牵涉着幽深的心事。寺庙如情感场合,也是幽静,封闭的,不易被窥见全部。它们是在常人的经验之外的,方外之地,是特异的人的非常规故事的集中发生地。一个观看故事的好地方。——这也是一种美学舞台的设定。这种佛教信仰中,很多曲折的尘世故事,散发着神秘性。人生在这里得到整体的透视,被置放于一段距离,供人回顾,省思,感受。他写过很多和寺庙相关的场景。与佛教、寺庙相关在题材上很多很突出:“附近的佛殿出檐舒广,巨梁上的/题记先墨书,再铁斧凿刻,露出深深的木华。他们绕开香火、佛音/走了好一阵”(《宵来骑白马》);“晨钟暮鼓,光风霁月,想想这情字不过是白露一颗,结在这香炉腿上”(《泳》);“那年下了大雪,他决定和一大群人去大报恩寺跨年”(《乌米饭》);“寺里的僧人,打伞冲进大雪,递过来厚重的禅黄色带帽披风”(《云丘》);《万籁无有》写到了一个男人拿着点燃的香在寺庙里围着大殿追逐一个女人;还有《万福集津》、《本身注》、《隆兴寺》、《崇尚寺》、《多福寺》、《独乐寺》。这些寺庙背景也更多的是一种美学,而不是宗教。是围绕着人生四周的情调,氛围,背景。一种具体时空之上的、环绕整个人生的更大的无限广阔的虚空背景。一种俯瞰整个人世中的人生的视角,来自太空,来自无限深处的视角。这里面,有一种意识的绵延,让人进入不喜不悲地无端流泪的深刻领悟。这是对感官感受全力的投注之后的必然结果:空无之感。
肖水诗中对这种美学追求是非常自觉的,是诗歌中的主导性力量。他诗中也写了很多现实生活场景,当代生活的各个面向的细节,但并非是对现代生活本身的批判性关注,而只是一种舞台场景。比如这首《异星枝萤》:
那次,毕业典礼还没开始,人行横道两头,阳光很烈,他眯起眼
看了看我身上同样的学士服。再见已是
两年后,在机场,我正与
朋友告别,他从旁边安检通道走了进去。匆匆找到去武汉的登机口,
发现他并非回乡。后来看了六年他微博。这个冬天,他想学会滑雪。
这里毕业典礼,学士服,机场,安检通道,去武汉的登机口,微博,滑雪。这些都是当代人的生活场景。但这些只是人物穿行而过的布景,只为人的情绪搭建。《一二七八米》中的星巴克,艺术杂志,鞋头脱胶,翘起。肖水可能是写了最多真实地名地方、真实场景的当代诗人。他诗中出现了好多的地方,地名,地点,包括佛寺,街道,城市:杭州、武汉、海南、青岛、郴州、南京、北京、太原、三亚,估计有上百座城市地名。他这些诗在内容上,也非常广泛,涉及到了当代生活,那些当代社会场景,公私空间(但主要是一种私人空间,私人感觉的时间)。在词语上也是,有很多当代词汇。但这并非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批判,不是一种现代社会观念下的对现实社会(个人精神和社会群体)问题的参与式探索,不是对现实的批判性介入,而是一种美学建构。他诗歌中的一切都是透过这一双美学之眼所见,都带上了这种眼光。这是一种源自古代文人传统的美学眼光,优美,优雅,含蓄,悠远、空寂。他所写的一切,都是围绕这个美学中心,是为了朝向或达到这种美学之境。他诗中的一切现实场景都是透过他特别的美学滤镜所见。一切事物都沉浸在这种不同于自然光的另一种光线、一种让速度减缓、让时间慢速流动的永恒的光线之中。他的诗将当代日常的个人生活行为纳入一种更传统的审美观念和态度的建构之中。这种美学,有如横跨在现实大地之上超越性的彩虹。它既提升了当代生活,又忽略了当代生活。
他的诗将当代日常的个人生活行为纳入一种更传统的审美观念和态度的建构之中。这种美学,有如横跨在现实大地之上超越性的彩虹。它既提升了当代生活,又忽略了当代生活
正是因为主导性的抒情美学,他故事诗中的人物,几乎没有姓名,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全是淹没在无尽时间之海中芸芸众生之一员。太多的他和她,还有一些你和我,太多的人名,地名,消失在空茫之中。都轻飘飘地,在四行的故事诗中闪现之后,不知所终。在他的南溪故事中,有很多人名故事,但这些人也如一个符号一般,在一种命定的时间里游移。这与其说是因为截取的片段,毋宁说是一种美学的营造。一种空灵的,幽深,有着大片留白的美学,大量的镜头之外的空白,要由另一些心灵的怀想来填充,由个人的隐秘的所想来补充。这是企图涵盖无限时空的写意美学,而不是严格地巨细靡遗地模仿现实生活逻辑和复杂细节的艺术。正是这种美学追求,他的诗非常空灵,同时又感官性非常强烈。
正是基于这种传统的抒情美学,肖水的故事诗取消了主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取消了激烈的戏剧性,取消了诗歌中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里所包含的悲剧性,一切都成了抒情。如这首《二三里》:
从他网络日志的废墟中,终于捞出小镇的名字,已是整整十五年后。
那是郊野的深秋,火锅店靠窗位置,
还翻腾着柳叶桂的清香。楼上就是
酒店房间,他从北京带来的拉杆箱里,
散出一两本小说。她默默地
躺着,他的目光居高临下,有个长长的
镜头,横扫过浴缸里的塑料机关枪。
这里面,照样有着惊人的清晰的细节“那是郊野的深秋,火锅店靠窗位置,还翻腾着柳叶桂的清香”;“她默默地/躺着,他的目光居高临下,有个长长的镜头,横扫过浴缸里的塑料机关枪”。但这个故事里的悲伤悲剧早已消解在时间中。就一句话“整整十五年后”,所有的紧迫性的冲突和压力都消失了。时间是一个消音器,拉长的时间和扩大的空间,是人世悲欢的消音器。无限时空中某一个人的悲欢命运,显得极其细微,面容连同声音,全被吸收消融了。这消音器在古代抒情传统中被使用得非常娴熟。它让戏剧性冲突无需得到爆发,让戏剧性冲突没机会蓄积到爆发点,造成震撼,就将之淡化,在无限时空里,消散。因此,没有悲剧,只有抒情。这也是对待生活的态度。接受在无尽时空中人存在和面临的悲欢离合,将之淡化,接受。时空是一切的归宿,最终的消逝,是所有命运的结果。这是我们抒情诗传统处理悲剧性冲突的典型方式。如白居易(《初贬官过望秦岭》:“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悲剧性的对立冲突只变作一个人在无限秋风中的远望,变作身体胡须浮动的冷意,就停在这里,停在这无限的感受之中,消融在望秦岭上巨大的空间和身体时序秋风的感受之中,消融在无声的远望之中。就这样将诗中所有的矛盾冲突,所有的戏剧性转化成一个抒情的声音,所有矛盾冲突和戏剧性被淡化,被取消,融合成抒情怀想,在感官回味和人世沧桑的一声感叹中消失。
肖水的故事诗取消了主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取消了激烈的戏剧性,取消了诗歌中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里所包含的悲剧性,一切都成了抒情
肖水的这些小说诗拓展出了新的抒情表现领域。它有一种间离效果,摆脱了抒情诗的直接,也摆脱了单一的抒情主人公身份和视角的限定,获得一种更自由的表现能力,得以进入一片更广阔的表现空间。它可以拥有一种上帝俯瞰的全能视角,将一个人的一生,他从生到死的命运,尽收于一瞥之下的四行诗之内。同时将那些惊人的细节,清幽,阴雨天的柔和湿润的光线,汇聚在这一瞥之下的更广阔的抒情空间里。这种视角带来了更灵活的结构方式,如《山月咸》中将被分割或不同时空中的人与事,并置在同一视野中,同时看到不同地方发生的事件(她在上海死亡和学生在闽北寻找古建)之间的时间差,在将它们并列在一起对比时,产生了常规视野所没有的惊人的戏剧性(因为距离而淡化的悲喜剧)效果。肖水诗歌的美学也有着特别的奇异性。有很多诗的题目就让人惊异,有如古代遗留下来的青铜器或石碑上的铭文,罕见的词语组合与用法,如《晞露浮游》、《耳目八荒》、《万籁无有》、《浅净深芜》、《一身川》、《举白尘》、《忽忽返》、《一二七八米》,这题目有些诡异聱牙,其意难解,但诗的内容其实都很好懂。有一首《八大》,写一只鸟的,可能来自八大山人画的鸟。《二三里》,其实是回忆十五年前的一个男女幽会的故事。在诗的题目和诗的内容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差和对比,间隔着一种巨大的空间。需要读者的阅读想象来填补。有些诗直接表露出很浓的文人趣味:“莲蓬褪露黑衣,夜的秋意刚刚好”(《两日晴,郁达夫》),可谓文人趣味美学。
这种确定的美学观给肖水的诗歌带来了典范性提升,使他从众多诗人中脱颖而出,有着极高的独创风格的辨识度。但这种抒情美学的主导也自有其消极影响。其中最突出的是,前面所说的诗中太多的无名人物面目不清,这些人物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声音,只是一个抒情的道具和装置。他们只是无限时空里的一个无名的符号,被命运拨弄的木偶。我们知道,对于小说(或文学)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创造各种独具生命活力的形象,赋予笔下的形象丰富多彩的个性。诗中的人物失去个性之后,就容易千篇一律,难以辨认,不免重复之感。美学之眼如上帝之眼,虽然细节、时令、风物都有不同,但光线、命运、偶然性都相似,色彩都一样,都是清寂,幽远,阴雨天的湿润的光线。美学风格过于强烈,主题一旦确定,整个面目也就确定了。在这超然如上帝的美学之眼的绝对视角之下,所有的意外都不觉意外,所有的悲苦也因此从现场的时空里脱身,没有了那种全身陷入的痛苦,一切都被间隔的时空消减为平淡。这种美学之眼取消了所有形象的主体性。如前面提到的《二三里》之中,那个她,只是他眼中的她,只在他的眼中出现,从属于他,没有自己的主体性,没有自己的声音个性,因此,都无法构成两个主体之间的冲突,无法成为一种悲剧,而只能是一种悲悼,一种伤感的抒情。甚至诗中的他,也只是从属于这美学之眼的他。我们知道,西方文化执着的主体性冲突深刻地影响了当今世界。现代性的核心是主体的觉醒,是主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当今我们的现实中和文学中,最胶着最激起强大力量的也是主体性的全面凸显。一种意图取消诗歌内部主体性冲突的抒情美学,自然会面临很多局限和困境。
我想肖水肯定理解诗歌艺术也如万物蕴含着辩证法:一物之所长通常也蕴含一物之所短。小说诗在全力发展其诗歌的抒情性时,必然也减弱了其小说的表现力。我想以肖水自己讲解过的这首《许西街》为例:
那姑娘在他毕业的时候,真从楼上
跳了下去。
同居四年,堕胎五次,她在窗台上细心养的铜钱草分给过
我们很多人。曾经惜别的位置上,我试着将远景拍下来,
湖面上炫耀技巧的滑冰者,也将要开始
一次前空翻。
这首诗前两句写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后两句是一种想象性的抒情句。在这种抒情调子之下,有距离的美学透镜之下,这个她丧失了存在个性,这件事脱离了真实的现场,全都显得轻飘,空幽,不那么真实。肖水在一次讲座中谈到这首诗背景:他“山西大学的一个师弟和同校的女朋友,从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开始同居,在太原城中村许西街。但毕业时,男生和另外一个女生好上了。被抛弃的原女友无论如何放不下,常去男生的同班女同学的宿舍去哭诉,说自己同居四年,堕胎了多少次,恨不得跳楼自杀等等。同学们很同情她的遭遇,但都是安慰几句就过去了,她要跳楼成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并没人当真。结果有一天,这个女生真的跳楼了,在她男朋友同班女同学的宿舍,从门口冲到一个凳子上,再从凳子冲上靠窗的桌子上,直接翻越窗口跳了下去。有时候死了比活着要好很多,这个漂亮女生跳下去以后并没死,而是被完全毁容,半身不遂终生残疾。”这件事在肖水的直接讲述中,远比在他的诗中显得更为残酷,更给人震撼,因为真实,真实所显出的力量。这么残酷可怕的故事,在一首抒情诗中,显得轻飘飘的,没有显示出事情本身蕴含的那种青春成长中的残酷性和可怕性。在这样的抒情诗中,事情本身未得到显现,事情本身的可怕力量未能展现出来,因为被诗歌的抒情性抹上了一层轻幽的色彩。也就是这种抒情性诗歌美学,面对现实题材时,不是显露事实的真实的力量,反而带来了严重的遮蔽效果,是一种遮蔽性力量。我想这就是这种抒情性诗歌美学的局限性。艺术之难首先在于价值的判断和这判断之后的取舍选择。艺术道路的取舍有如人生道路的取舍,包含着众多的两难困境,冒着失败的风险,需要勇气和艺术意志力的坚守。同时,艺术是一种极致的追求,而伟大的艺术家都拥有极好的分寸感,在其作品中能保持各种复杂矛盾的因素之间微妙的平衡。肖水的诗歌显示出他的勇气和艺术意志力。残酷、混乱而又生机勃勃、充满力量的真实生活和风格之美的超然之间如何保持微妙的平衡,可能是肖水需要面对的问题。当然肖水的诗一直在发展。可以看出属于更早时期写的第二辑中的诗,像“南溪故事”,相对于更近时段写的第一辑中的诗,要单薄一些。往后的诗,显得更饱满充沛,气韵生动。这并非主题或认识的变化,而是因认识更深刻、情感更深沉、艺术感受力更敏锐,这是随时间而来的笔力的遒劲。同时肖水在近期也写出了《夜舂》那样的长诗。
最后我想强调一下,肖水诗不易被人觉察但在诗的深处起着最根本作用的是,其诗中的故事皆为心事,因为它们不以情节取胜(虽然也有些情节很精彩),而以心理见深。人物很少说话,没有过多的态度和表情,只有直接的行动展露内心坚定而沉默的意愿和注定的命运。正是这隐约的心事,使其诗中的时空发生了一种旁若无人的变化。诗中形成一种与世隔绝的封闭、自足的时空,唯有主人公的心事在其中自行表达,展露,演绎,停顿,中止。这个从大千世界中截断的一个微观世界,类似寺庙,四合院,带天井的古民居,因其空间的封闭隐秘,使其中光线的传布,时间的绵延都发生了变化。其中发生的事并不关涉外部,而是内在的隐秘的心事。这心事有些关乎神秘的灵性的召唤与回应,有些关乎情感和情欲的激发与伸延。推动整个诗的运转,赋予这些诗一种神秘的吸引力的,正是这一种幽微心事的动力。这隐秘的心事之力推动诗歌中的整个时空人物情节,让那些惊人的细节闪光。肖水整个诗歌的努力可套用韩博一首诗的题目《借深心》,称之为寄深心。因此,这样的诗会有一种特殊的阅读效果:一方面,整首诗,其中的人,行为,环境,细节,全都能被清晰地看见;一方面,尽管诗中幽微的心事,暗含的情欲气息和神秘灵性,整个诗歌内部的时空被拉长,放大,发生某种变形,独自凸显出来,但也只能被窥见一些端倪,无法见其全貌,而留下无穷回味与猜想。有点类似冷冰川的黑白木刻画,封闭在古典庭院深处的女子,既袒露又隐秘。一个含着重重隐秘气息的欲望和故事的装置。
因为被诗歌的抒情性抹上了一层轻幽的色彩。也就是这种抒情性诗歌美学,面对对现实题材时,不是显露事实的真实的力量,反而带来了严重的遮蔽效果,是一种遮蔽性力量。我想这就是这种抒情性诗歌美学的局限性
肖水的诗歌抱负远大,他很早就提出了“中国回到中国:从抽象的、平面的、被西方视角审视的、或者执迷于往昔旧梦的那个单一虚假的中国,回到具象的、立体的、中西古今交汇杂糅的、万花筒一般混沌而无法定义、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真实中国,在一种本土性之上建设汉语诗歌的现代性”。中西关系问题是过去两百年到现在且还将持续下去的攸关整个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问题。兹事体大,牵扯的问题极多。就诗歌来说,中国新诗自诞生以来,各种外来影响洪水泛滥般涌入,都得到了积极的消纳;这可能意味着中国文化并非如日本那般痴迷于固守自有的美学小传统,而是天然具有成为世界主流文化的开放大国的抱负与使命。肖水在个人的诗歌写作中,贯彻了自己的艺术意志力,间隔了社会现实纷乱的喧响和伦理争吵,执着地沉迷在一种纯粹的寂静而热烈的人性美学之中,这很可能招致另一些当代诗歌观念的批评和反对,但这美学理想和实践确实成就了肖水独特的诗歌风格:空灵,幽深,冷寂而热烈。这是新诗百年发展历程中的一大成就。
❶ 黎荔:《许西街的故事》,https://new.qq.com/omn/20191117/20191117A00Q8100.html。
❷ 黎荔:《许西街的故事》,https://new.qq.com/omn/20191117/20191117A00Q8100.html。
❸ 比如:回到中国,何为真实中国?春秋的中国,隋唐的中国,明清的中国,民国的中国?如何定义今日中国?西来的佛教已是中国传统不可分离的部分。今日佛教已从中土回流佛教早已消亡的印度,今日西方的马列思想在中国得到最广泛深刻的实践,因此可以想象:也许有一天,源自西方启蒙运动的人权,人的主体性观念,在中国得到真正的发展,成为中国文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而回流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