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当代道德主体的困境读尹学芸小说《乌龙球》及其他

2022-11-07 11:41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2年2期
关键词:流言老张小说

陈 丽

让流言成为故事

尹学芸大抵对“流言”、“传说”之类颇感兴趣,且力图让它们成为故事(Story/History)。刊发在2019年《收获》第三期上的小说《青霉素》的开篇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年冬天,有只黄鼬想喝水,在四老歪家老宅的鸡食盆子里舔冰块;四老歪的母亲发现后,往盆里倒了一杯开水,让冰融化。黄鼬知恩图报,后来常来串门,但从不偷鸡,反而从瓦垄上给他们家溜钢镚。尹学芸说:“当然这是传言,但这传言知道的人甚广,许多年后,甚至被写进了民间传说,只是时代被往前提了大概一百年,钢镚变成了铜板。”

尹学芸希望写成的故事,恐怕是要去面对重重困境的,但她如此写作的动机之一恰好也是打捞我们生活里零落的流言和传说

黄鼬的故事讲来就像一个以动物为主角的童话,也像一个人们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当然童话与传说往往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但在读到这样形式的故事时,我们也许会把其中年代和货币形式的讹传看成自然而然,把四老歪母亲的善良视作理所当然,也会惊异于黄鼬如此可爱,而很少会去思考其中可能有的历史学和经济学事实,以及故事中的母亲其实完全有理由不这么做,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零散的传说轻盈通透地传达善良和缘分,想象良好的美德和良好生活,但无法打开属于人间的重重困境;当它们以轻快的形体触碰现实和思想者的脑门儿时,人们可能会在此刻灵机一动,但也可能下一秒就把它们抛在脑后。尹学芸希望写成的故事,恐怕是要去面对重重困境的,但她如此写作的动机之一恰好也是打捞我们生活里零落的流言和传说。在这个意义上,《青霉素》就可以这样去阅读:从黄鼬的传说讲到四老歪家的传说,从动物传说讲到人类传说,从一种童话类型的传说讲到具有现代小说形式的传说。

而这几乎可以看作尹学芸很多小说的基本结构,此处所谓结构不是指不变的模式,而是由写作者始终关切的问题和难题们汇聚成的一条思考的路径。在最新一期《收获》上刊发的《鬼指根》里,关于倪依和黄柏,尹学芸写道:“他们之间有故事。世界上没有没故事的夫妻。但像他们这样能走进传说,少。”遍翻卡尔维诺整理的《意大利童话》,我们会发现其中很多故事都有“英雄救美”的情节模式,而这些故事总是结局完满。《鬼指根》里倪依和黄柏之间的故事,就可以看成这个古老童话的现代形式;但在这里,英雄救美却让倪依变得更痛苦了。《鬼指根》对这样的情节类型作了转化:我们可能从未想过英雄救美只是一场预谋;但在小说中更难让人想到的是,即便如此依然有“美”存在,只是不是英雄所救。尹学芸对生活的反思不是非此即彼式的,而是处于彼此之间,她在寻找那些晦暗不明的地方。

这样的反思在尹学芸的小说中还天然地关涉伦理难题。《望湖楼》也存在这样的叙事结构,或者说也有一条相似的思考路径:贺三革原想在最好的酒楼“望湖楼”宴请小学同学陶大年,却因没带够钱、回家取时摔断了腿,毁了后半生。这件真实的事情,后来在同一家酒楼的同一间包厢里变成了充满戏剧性的传言。小说当然隐含了这样一个关于道德的追问:陶大年等人究竟该不该对贺三革有所补偿;但《望湖楼》没有给出答案,结尾时转而去写望湖楼里“瑞雪”包厢外的水光山色,写陶大年和尚小彬关于水面上飞的是海鸥还是天鹅的争论;尹学芸在此表达了对另一种幸福生活的同情之理解。

但在这方面做得更好的小说还是《乌龙球》。它不再满足于让故事止于传说和流言(如《望湖楼》、《苹果树》),而是让“流言”成为小说的动力

无论是《青霉素》、《鬼指根》,还是《望湖楼》,都在以不同的形式书写“流言”。但在这方面做得更好的小说还是《乌龙球》。它不再满足于让故事止于传说和流言(如《望湖楼》、《苹果树》),而是让“流言”成为小说的动力,由此展开人物们历经二十多年的生活;此时流言既是历史,也是关于个体伦理道德的故事。如果说《青霉素》已经开始思考让传说进入历史空间的问题,《鬼指根》在寻访人间真实关系中的传奇要素,那么《乌龙球》却在表明,当代生活最重要的传说就是最小的流言:那些以讹传讹的事情和每个个体阑珊的记忆;每一样都是“一表三千里”。它们不只是轻盈的美,更在提醒我们难以抵达的真与善。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在朗西埃的历史观念中找到尹学芸小说中理解“历史”的方案:历史/故事(histoire)是一种行为处理方式,它将不同的事实穿插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在《乌龙球》中,这个整体性的探问就是:历经二十多年的流言最终成为了什么?当福利厂变成农贸市场,当工业局之类的行政单位也在面临破产,当医疗机构终于也可以容纳穷人,当更多埙城人住进商品房,当现代小区开始规划人们的幸福生活,当所有这些外部环境都看似变得更好时,处于流言中的人们最后可能如何生活?

《乌龙球》则打开了它们的面目:与幸福相异的正是不同的幸福

关于幸福生活的分歧

《乌龙球》中的流言始于一桩“案件”:小说中窑主一家、大老张等人关于丁淼偷窃案的讲述,以及王云丫据此事写的新闻报道都由传说和流言构成。而“真相”后来也以一种流言的形式忽然出现:二十多年后,王云丫终于在医院病房里听到了丁淼的姐姐和窑主女儿讲述的故事;在这个故事后来的版本中,丁淼当年没有偷窃,而是正当地讨要工资。

叙述者王云丫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众多版本,她需要做的是在编排和讲述故事时重新面对过去。若我们细心打量王云丫的生活,会发现她在尹学芸小说的众多人物中显得有些特殊。她首先当然也和其他人物一样,拥有幸福生活的愿望。比如在《苹果树》中,高景阔一家为患有心脏病的儿子高大树种下一棵苹果树,每当大树逢“八”的生日来临那天,就在树下烧符,祈祷大树长命百岁。但在这个故事里,那棵曾经人们寄寓良善的苹果树,终于还是成为了讹传和他们难以把握的异己之物,让那些渴望幸福生活的人们,变得如此不幸。因此,王云丫似乎又是与他们不同的,因为她毕竟顺利地走向了她的幸福生活:进入福利厂成为工人、在师父的举荐下成为报社的通讯员,后来离开乡村,成为行政局的职员,住进了县城的商品房。

但是,王云丫在讲述故事时,并没有因为工作变动和居所变迁而感到幸福,而是在讲述中冷峻地凝视过去的生活。通过感受王云丫这样一种审思的努力,我们会发现《乌龙球》其实比《苹果树》更加慎重地思索了与幸福相异的东西。如果说《苹果树》中关于异己之物的描述还是暧昧不明的,那么《乌龙球》则打开了它们的面目:与幸福相异的正是不同的幸福。在后来的尹学芸看来,我们可能并不需要用荒诞和匪夷所思的戏剧性情节(《苹果树》的结尾)去哀婉幸福生活的失落,因为我们从来就平静地生活在这种失落里,而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流言且面临着诸多不同的关于幸福生活观念。

在这个意义上,王云丫是个很好的叙述者,她站在社会经济发展与一种公共形式的幸福生活之外反思过去,为处于时间流变中不幸的个体们说话。当她回溯这段充满流言的历史时,小说中各个层面的关于幸福生活的分歧也构成了这段历史:首先是二十年前丁淼一家的生存需求与窑主一家对权力与富裕的诉求、大老张等人对个人私利的追求;其次是二十年间整个城乡变迁过程中一代人的公共利益与受伤害的个体无法弥补的基本利益。从长时段来看,王云丫和大老张、窑主一家一样,都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受益者;而她的师父、福利厂的残疾工人以及丁淼等人,都是其中受到伤害的个体。最后,对于正在进行叙事和反思的王云丫来说,最重要的分歧也慢慢呈现出来:她到底是应该花费更多的时间探明案件的真相、寻求公平与正义,挽救丁淼的生活,还是可以安心地享受即时的幸福感和虚荣心的满足?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尹学芸在小说中花了很多篇幅去写年轻时的王云丫那些看似正当的虚荣心——在大老张的带领下去鱼塘用手枪打鱼、在窑主家的山珍海味中感到满足——因为它们其实塑造了王云丫这类道德主体在日常生活中面临抉择的重要时刻。为什么他们在这些时刻里选择了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们拥有如此选择的良好理由吗?如果关于幸福生活的观念如此不同,个体的选择将会成为应该思索的问题。

关于叙事与理性主体的反思

面对如何幸福生活的分歧,麦金泰尔告诉我们,作为理性主体可以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进行道德反思,从而去过一种具有美德的生活。甚至在他看来,“有一种方式可以检验某个具体的伦理学课程在讲授中是否具有道德上的严肃性,那就是老师是否教会了学生仔细阅读某些小说”。

也许没有人会比小说家更有以如此形式进行道德反思的优势,尹学芸也会同意麦金泰尔对托尔斯泰的指责——不仅不幸的生活各不相同,幸福的生活也一样充满分歧——但是,尹学芸恐怕不会认同麦金泰尔企图建构的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叙事;在这种叙事中,真与善是一体的,理性与美德也会被假设为无须反思之物。《乌龙球》的叙事正好揭示了亚里士多德式美德与理性的困境。小说中丁淼案件的误判就在于,一方面美德成了未经探明的流言;另一方面,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将美德作为手段。在和王云丫一起去找报社编辑张小北帮忙时,大老张说了下面几句话:

“小偷家里有关系,反咬窑主一家侵犯人权,他不担责,还要窑主赔偿[……]”

“[……]基层的事情很复杂,有时人情大于法律。……我们跟他非亲非故,这也是匡扶正义。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富人都不仁,穷人有时更坏!”

“你这不是帮个人的忙,是帮公平、正义、法律的忙。”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过中国法制可能会面临的困境,他认为司法制度下乡当然可以改变原有乡土社会的传统,从而为那些不容于乡土伦理的人提供更加公正的途径;然而他又说,“在司法处打官司的,正是那些乡间认为‘败类’的人物”。小说中大老张的那些话也道出了中国基层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可能会有的矛盾:穷人和富人、人情与法律、个人利益与公共正义。大老张似乎是个懂得破除习见、洞察传统之弊端、深谙现代司法困境的理性主体,他将穷人与人情、私德这样的传统伦理联系在一起,而提出富人有可能更明白法律与正义。这样的判断本身当然不会有很大的问题,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败类”是谁?以及大老张为什么偏偏选择讲述一个“败类”的动人故事?也许对于尹学芸来说,面对过去的顽疾,最残酷的事情是,当人们在关于幸福生活的观念上分歧丛生时,也面临着成为理性主体的困境。小说中这个深谙现代司法故事的理性主体(大老张),却讲述了一个非理性的关于丁淼的故事。美德只是使他的故事让人信服的手段。

而在二十多年后,大老张拒绝再讲真实的丁淼故事,当王云丫问他“还记得丁淼么”,他的回答是:不记得。《乌龙球》中的人物记性都不好:王云丫的丈夫不记得大老张,也不记得软中华;王云丫的师娘把软中华的来历编得像个传说;王云丫不记得师父的名字,不知道福利厂的暴力反抗事件,也不记得福利厂的拆迁。大老张的不记得也许是假的,但在此处,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变得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真相的人们只能生活在那些微小的流言里。《乌龙球》中的人物们之间还充满了距离感,无论是在爱情这样的亲密关系(王云丫和丈夫)间,还是普通的师徒之间、同乡人之间、穷人与富人之间;所以他们彼此并不关心,也不记得。小说中这样的“流言结构”——人通达人的途径是“流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流言”留下了位置——也使得如麦金泰尔那样讲述真实的故事如此困难。大老张、张小北也好,窑主的女儿也好,丁淼的姐姐也好……所有人都可以是故事讲述者,也可能是流言传播者;讲述流言也对抗流言的王云丫,也必须面对着记忆的不可靠。

而那些在历史中受到伤害的个体,那些也许接近真相的话语都或者沉默着,或者发出声音而未能抵达。丁淼和缝纫厂的瘸腿工人们是失声的:丁淼在小说中从未以正面视人,而残疾的工人们在二十多年后团聚在一起时变得满足,对过去的事情讳莫如深;小说最后,王云丫师父对大老张的那句可贵的感谢和称赞,却因大老张的死而无法抵达。这些也许共同暗示了某种真实关系的缺失。因此正如列维纳斯所说:“历史之物并不只由过去所界定——历史之物与过去皆被确定我们可以言说的主题。它们被主题化,恰恰是因为它们不再能够说话。”如果讲述完整而真实的故事如此困难,那么如麦金泰尔所说的那样成为讲述故事的理性主体这件事也是需要思索的吧。

关于“乌龙球”:“你记得博伊德吗”

所以小说在写到结尾时,又回到了开头。在关于“破题”的问题上,我们也许可以从这里看出一些端倪。《乌龙球》的标题很特殊。在尹学芸过去的小说中,标题大多取自故事的主要元素,或是主要人物(如《我的叔叔李海》),或事情发生的主要地点(如《望湖楼》);而“乌龙球”严格说来只是小说中的一个“无关之物”,它不过是说明了,王云丫和丈夫在结婚三年后的一个平常夜晚里看了一场球赛,而那一年是1998年。

但是,若我们在发现那一年是1998年的同时,又发现尹学芸其实在小说中暗示过我们故事后来发生的时间是二十多年后(也就是现在),那么题目“乌龙球”也就获得了诸多理解方式。它真的在尝试建构一段历史,也在真实地面临诸多困难。一方面,当叙述者通过讲述故事的反思面临困境时,只能重新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另一方面,1998年是小说中唯一真实的时间,而踢出乌龙球的博伊德和他的观众们也曾拥有过一个真实的时刻。在这个意义上,也许“真”是“善”的前提;我们还要在走向“真”的路上努力吧。

《乌龙球》和尹学芸那些发挥得最好的小说一样,它们共同练习着一种卡尔维诺式(《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不断重启的游戏,而我们可以在阅读中拥有的,其实是关于真实生活和道德困境的想象力

但无论如何,读到小说结尾——“合上书我问:你记得博伊德吗”,我当然不会认为它已经完成。《乌龙球》和尹学芸那些发挥得最好的小说一样,它们共同练习着一种卡尔维诺式(《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不断重启的游戏,而我们可以在阅读中拥有的,其实是关于真实生活和道德困境的想象力。从最终意义上来说,《乌龙球》当然也像《青霉素》一样,首先设谜,然后还是设谜。而在面对这些谜语时,写作者就像一个“等待戈多”的人,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上等待,但是并不能等到什么,只是等待完成这个过程;然后将作品交给无数的他人,让“无尽的等待”变成“无尽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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