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平 李 霞
1995年秋天,作家刘醒龙在武汉西郊职工疗养院,写下了一度被称之为“新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分享艰难》。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个标题一语成谶——武汉爆发新冠肺炎疫情,刘醒龙与他的城市,再度“分享艰难”,这一精神上的姊妹篇,就是长篇散文《如果来日方长》。如果说,《分享艰难》发表时争论的焦点是:为谁分享艰难?为什么分享艰难?那么,二十年后的这部新作,作了精确的回答:与家、与国“分享艰难”,为了捍卫生命。
“9·11”是不能碰的。美国著名导演奥利弗·斯通时隔5年后,终于推出一部反映“9·11”题材的影片《世贸中心》,效果极其平淡。影片结尾,一名美国预备役士兵穿上军服,仪式化地走过街头,发出雄赳赳的复仇声音。这是我们熟悉的《野战排》的导演拍摄的电影吗?在那部影片中,斯通导演刀子向内,深刻地剖析了越战期间美军内部的争斗,因此获得了奥斯卡奖。为什么面对“9·11”,奥利弗·斯通失去了自身揭示和批判的勇气?
19世纪法国社会学家托克维尔赴美考察9个月,得出一个结论:“在美国,多数在思想的周围建造了一圈高墙,在这圈墙内,作家可以自由写作,但如果他敢于越过高墙,他就要倒霉了。这不是说他有被宗教裁判所烧死的危险,而是说他要成为众人讨厌的对象。”托克维尔把这一判断作为1835年前美国为什么没有产生伟大作家的原因。
越是面对人人身处其中的重大灾难,越是不好下笔——这仿佛是一种悖论。在灾难题材的文学作品中,《智利地震》描写一对即将被处死的情侣由于地震的发生而因祸得福,接着展示了灾难面前人类的互助、友爱与丑恶;《霍乱时期的爱情》实际上把大部分篇幅给了主人公一生遭遇的各类爱情;真正称得上正面表现灾难的作品还是加缪的《鼠疫》。在这部表现“封城”日子的小说中,作为反社会规范的“局外人”不见了,所有人都成了与城市共命运的平凡英雄。这似乎与加缪一向的创作基调很不搭界,因为加缪明白,有些东西是需要内心严肃对待的,并不能用西西弗斯的虚无神话来解释。
《如果来日方长》一开头,刘醒龙遭遇了像曼斯菲尔德《花园茶会》中萝拉的尴尬,家里正筹办下午茶会,已经通知了亲朋好友,忽然听说邻居家死了人,茶会还要不要照常进行?大年三十,作家写好了准备在每个窗口贴上一张的福字,一直在桌上放着,小孙女问了他好多次,都搪塞了过去。小区几千张窗户都没贴,如果就自己家这么做,“心里觉得不合时宜”。
刘醒龙遭遇的是良心的禁忌,和加缪在《鼠疫》中的严肃写作是同一个理由。当大灾大难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什么是衡量我们行为的尺度?康德的那句名言始终是人类共同的遵循:“只要想起两样东西,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敬畏,一个是头上的星空,一个是心底的道德律。”康德所言的“道德律”就是良心法则,换作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不同场合的说法,即为“平常心”与“人在做,天在看”。
写什么不成问题,怎样写才是问题。刘醒龙在本书第六章开头,引述了他在《武汉抗疫日记》序言中的一段话:“一千万人,身在江南,却在春到江南时,毅然决然地将日子过成没有春天的春天。如何书写这部以没有春天的春天为背景的史诗,正在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道难题。”
刘醒龙在这里为自己提前预设了一个写作困境。他要面对“一千万人”,面对“没有春天的春天”。人类丰富的情感,在这个极端的时刻,被无限地放大。这不是作家们极力想象、观察和体验的绝地生存的景象吗?自己能否抓住机会,像杰克·伦敦那样,面对疫情的狼群,写下《热爱生命》的史诗呢?
刘醒龙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一千万人“集体的孤单和焦虑”。一千万人反锁自己,如困兽犹斗,“真正的无人区不可怕,可怕的是四周全是人,却听不到丝毫的回响。”作者借着二十年前一次空难的细节,表达了一千万人在“封城”战“疫”之际的恐惧,“在真实的死亡面前,一切思想都是虚伪的,唯有那一声长长的恐怖的尖叫,才是生命质量的体现”,“一千万人对着自家窗外齐声高喊加油,毫无疑问是对那长长的恐怖尖叫声的宏大叙事。”
这时候,一声本能的尖叫,一声情绪化的呐喊,替代了所有缜密的理性言说。
如果我们在本书中寻找一个关键词的话,那就是“拼命”。
——拼命“加塞儿”。父亲的尸体刚从留观床上搬下来,女儿就哭着请求医生,把这张床留给她母亲,因为母亲正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排队。
——拼命“回家”。武汉疫情爆发时,同事小陈一家正在新加坡度假。她没有选择留在外面,而是不顾一切地往回赶。整个行程一波三折,犹如一篇扣人心弦的小说。
——拼命“抢时间”。“作为国运象征的‘运20’大型运输机,几乎全部出动,尽数飞翔在武汉的天空上;整个国家医学界精英,四分之一聚集在武汉;八纵八横的国道上,凡是驶向武汉的超大货车一律优先通行;传统媒体与新闻媒体上事关武汉战‘疫’的信息占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些看得见和感觉到的都在表明,五岁、六岁和八岁那般细小的力量,也都是为着国运在拼命。”
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每位作家都在内心追问自己的写作伦理:我该站在哪个立场?激进,还是保守?
刘醒龙同时向两翼开战,一边是怀疑主义,一边是虚无主义。怀疑主义对一切坏消息都发出愤怒的声讨,对一切好消息却出奇地保持缄默。他们所感受的是个体的现实,而不是整体的现实,因为自己没有领受到位,就大喊一声“假的”,无视其他个体领受到的关心,因为一点缺失,就推倒整体的概念。难怪那些下沉到一线社区送菜上门的志愿者——包括作家的家人在内,听到这些“酸爽言语”愤愤不平,它们抹杀了自己的付出和劳动。
而虚无主义在远处进行各种换算公式,把新冠肺炎患者分成“更容易治疗的病患”“受益最大的人”和“最大限度造福于最广大的人民”的不同等级。更有甚者,引进丛林法则,“文质彬彬”地给养老院的老人们下达了《放弃急救同意书》。作家对这样的行为发出了“人类不是兽群”的呐喊!同时,用对比的方式,援引中国人民对那些疫情期间伸过援手的国家,如何放大数倍地报恩,体现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传统文化情怀。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理解生活,认识生活。理解生活是一个作家进入生活的开始。刘醒龙和一千万武汉人一同进入“封城”的日子,从开始时的大大咧咧,到由于过度防范所产生的“诡异”——“往门把手喷一下,恨不得将整扇门都喷一遍”,再到以命相搏,用一己之力帮助同类,在与病毒的周旋中,了解它,同时更深入地认识人类自己。
平民位置,文人立场,是刘醒龙自觉的站位。与之相衬的是他的文体选择。散文是真性情的流露,它不像小说,可以穿上隐身衣。散文让你没处躲,没处藏。刘醒龙在讲述他的“武汉”时,实际上等于又让自己接了一回地气。
我们清楚地听到一种理解的声音。书中描述作家与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提到一种假设:“假若元月上旬来武汉的专家组与元月中旬来武汉的专家组在时间上互相调换,结果会如何?对方坦率地回答:估计结果是一样的。”站在公允的角度,不是两批专家的实力水平相差很多,而是他们来武汉的时间点不一样,不是前者无能,后者优秀,谁都不能凭借当时两位数的病例,“决定对一个千万人口级别的大都市实行严厉管控”,作家一声长叹,这“确实是太难了!”让前者做出后者的决定,这不是科学,而是赌博。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位小说家提问的角度,它的前提是“假设”,假设格里高尔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卡夫卡《变形记》);假设爱玛不是生活在小镇,而是生活在巴黎(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刘醒龙以小说家理解生活的方式,使读者进入“假设”的情境,把头一批专家组从被抹黑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
我们从众人所指中听到一丝作家的反讽。众目睽睽下的华南海鲜市场“一月一日休市后,二十九人仍生活在市场里,‘封城’一周后才戴口罩,三月三日市场全面消杀时才搬出,经过核酸检测,他们当中未发现任何人有过感染踪迹。”作家指出:“疫情爆发初期的指证,越来越成为疑问,那座水产市场是不是导致武汉‘封城’的根源?”这又是一个被作家平反的人群。
我们清楚地看到一种平等意识的觉醒。“被病毒复仇的世界著名病毒学家,不得不与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位哥伦比亚籍清洁工和一位孟加拉人,挤在重症监护室前厅的一间隔离室接受治疗。”往昔的“著名”和“伟大”被“打回原形”,与《智利地震》中,王侯和乞丐,贵妇人和农家女,挤在同一片野外草地上相互取暖一样。作家对“武汉第一批紧急支援的一万件防护服”去向的提问,同样发人深省——许多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发给救护一线的医护人员。准确的答案是首先发给一群殡葬工和清洁工,他们比医护人员更需要防护。谁会想到这些平日人们关注力的死角?刘醒龙的提问测试,无异于在“拍醒意识”,把人们从司空见惯的思维中,带到更为普遍的人道主义关怀中。
在理解生活、还原生活本相的同时,作家对生活的认识也在跨越。通过新冠肺炎病毒的激发,刘醒龙血液中储存的个人记忆和国族记忆,被一下子唤醒。一边是活生生的现实,与“全民免疫”的“找死”方式不同,武汉人选择“拼命”,在天大的困难面前,绝不轻言放弃;一边是历史血肉相搏的闪回,一种强烈的“拼命”节奏,如同“黑色的河流”汩汩流淌——刘醒龙携带着他的“家史”和“国史”一起奔跑!
爷爷“拼命”是为了在日本鬼子的魔爪下活下来;父亲“拼命”是为了从国民党军警的死亡威胁下,拼出“一个时代的理想”;二叔“拼命”学文化是为了“建设一个新社会”;三叔“拼命”捍卫艰难时期的爱情,以及他垂暮之年在新冠肺炎次生灾害中殒命,是为了一个“幸福的朝向”。作家总结道,人生最重要的节点,“总是一个人为之拼命的那些事”,那些为身家性命和家族的命运“拼命”的历史。
同样,作家关注到23日凌晨1:20分,自己关灯睡觉的时刻,“离颁布‘封城令’,只差四十分钟”。此刻,他想到了国家历史,那些重大的决断时刻——1950年10月5日下午,在毛泽东主席的统领下,中共中央政治局做出了抗美援朝的决定;1987年12月18日,在邓小平主持下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了改革开放的决定;当人类面临前所未有的新冠病毒疫情的威胁时,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领导下,中央于2020年1月22日做出了武汉“封城”的重大决策。这些共和国历史的关键时刻,启动的是几代中国人为国家前途“拼命”的历史。
从共和国的诞生到今天,贯穿着“冥冥中自有天理”的道义,作家刘醒龙以元气丰沛的笔触,写下了一部人类与病毒对抗与平衡的“反思录”,一部“家史”与“国史”以拼命为主题的“正气歌”!
全书没有按照时间的线性结构,而是采取跳跃叙述,但仍能让人感到“形散而神聚”的力量,原因在于作家刘醒龙把握了一条自觉的审美路径。
一是抓住非常时期的逆向“节点”,形成章节意象的核心。一个是反常的现象——“今年水仙花不开”,去年家里的水仙花开得极好,今年情况大不一样,“像是大活人吓破了胆”。万物仿佛有灵,水仙花像一面镜子,对灾年的境况发出了预兆。作家力求让每个章节的标题句子,包含一个触动人心的事实,正如俗语说“背后有‘讲儿’”。“九五年的老白干”在疫情期间派上大用场,代替了断档的消毒酒精。另一个反常的无奈是,今年情人节无法出门购买鲜花,只好用蒜薹花为妻子献上。平日里的规矩都被打破,这是非常时期的特殊叙事。
二是捕捉非常时期的细节“诗眼”,发掘人性中不同寻常的意味。无疫情小区的居民,终于可以错峰出门。由于62天没出门,小孙女的皮鞋找不着了。当作家终于从鞋柜深处摸到小孙女乖巧的小皮鞋时,鼻子竟然酸了一下。武汉解禁前一个星期,市内交通开始恢复,一家人马上开车出门,凡是遇到红灯时,大家都会心地笑个不停。“封城”前后马路上没人,车辆畅行无阻,终于盼来了可以停一下的红灯。如此怪诞的发笑,说明正常的生活中哪怕恢复过去的一点麻烦,对于武汉人都是一份大喜悦。门岗附近的小店卖蔬菜,店主把顾客的东西往电子秤上一放,报了一个整数。作家注意到,没有人多说一个字,更没有人去计较。这都是非常时期的特殊现象和特殊体验。
三是生发个人和国族记忆中的“经典”,提升诗性的感悟。传说中,富家女出嫁,号称全套的嫁妆里,唯独少了一根挑灯芯用的“灯芯棒”。“封城”期间,作家“万万没有想到,粮不缺,米不缺,偏偏缺那最不起眼的,又实在没办法缺少的牙签”,这“牙签”成了他个人生活中的“灯芯棒”和大障碍。作家把自己昔日当车工的经历调动起来,用力过猛的车床需要大修,一千多万人齐心协力拼过命的城市需不需要“大修”?疫情无异于当年在中国土地上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的翻版,“爷爷能够活下来,在于他拥有一座名叫故乡的‘金银潭医院’”。故乡医治了爷爷,正如金银潭医院医治了成千上万武汉人的生命。作家不断地在记忆与现实之间切换,展开诗意的联想,以期实现形而上的升华。在这个意义上,刘醒龙与其说是一位小说家,不如说是一个思维敏捷的诗人。
刘醒龙在他非常时期的武汉叙事中,表现出一种壮怀激烈的古典英雄主义气质,在个人与整体、家庭与重大事件中建立起紧密的关系,这一关系如此地牢固,以至于验证了约翰·堂恩的诗句:谁都不是一座孤独的岛屿,每一块土地都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经历了七十六个“封城”战“疫”的日夜,武汉从此不再是原来的武汉,而是一座上下五千年的纪念碑,承载了人类所有极端处境下生命和情感的历程。
注释:
[1]【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