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同林
在中国新文学历史上,自鲁迅标举乡土文学的旗帜以来,乡土题材一直成为广大从乡村出发,走向大中城市并不断回望乡村的作家们的首选。在作家们笔下,乡土题材的呈现或是聚焦于乡土的田园牧歌格调,或是在乡村与城市的双重变奏中进退,或者从地域特色与民俗传奇中反复着色,都代代有传人,后浪接前浪般形成一条既有主潮又有变异的文学书写链条,构成新文学传统的一支重要支流。
对于贵州而言,乡土题材也一直大体如此。蹇先艾笔下闭塞而愚昧的黔北乡土世界,何士光黔北乡间“梨花屯”等乡场上的人心向背,欧阳黔森笔下黔东三个鸡村等故事生发地的不断蜕变,都是书写贵州地域的典型村落叙事。肖江虹的小说,大多以毗邻省城贵阳的修文猫跳河两岸的村落为对象,有名有姓,有真实的地理标识,也有虚构时的云遮雾掩。作为70后代表性的贵州作家,肖江虹写作的方式比较稳定,民俗、地域、城乡、人的困境等构成了他精神后花园的创作版图。为作家赢得声名的《百鸟朝凤》,以虚构的无双镇为背景。到了《蛊镇》(《人民文学》,2013年第6期)、《悬棺》(《人民文学》,2014年第 9期)、《傩面》(《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这三个有连续性的中篇,猫跳河沿途的三个村落,则分别是盅镇、燕子峡和傩村。可以说猫跳河流域黔中村落沿途的秘密,不但会依次敞开巫术、攀崖、傩戏等贵州乡土的特异底色,而且会有传统民俗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当代遭遇。“正是在1930—1940年代之交的‘民族形式’论争之后,‘村庄’这一乡土中国社会的最小单位才得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书写的重要对象。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在1940—1970年代的当代文学中,存在着某种以‘村庄’为主体的文学叙事范式。”以“村庄”为主体,以“村庄”为论域,也就是笔者所言的村落叙事,其实一直延续至今,在当代不同地域性书写的作家笔下栩栩如生,常写常新!
在贵州乡村社会,哪怕是乡村小人物,也都具有底层社会精英人物的全部特质。民俗艺人的死亡书写,城乡碰撞冲突后的人性变迁,以及对乡村走向衰败的忧虑,在《蛊镇》《悬棺》《傩面》“民俗三部曲”中都体现得相当典型,无疑是值得进行深入剖析与反思的审美存在。
贵州地域及本土题材,在贵州作家的笔下相对比较集中。来自贵州修文的作家肖江虹,也难逃此律。《蛊镇》《悬棺》《傩面》“民俗三部曲”故事的生发地是贵州修文,是沿着猫跳河从上游到下游所流经的三个村落。不论是傩戏、悬棺,还是制蛊、民俗,三个村落都有共同之处,只是在作品中所占份额略有差异而已。三个村寨,似乎都栖居着外来移民的后代,他们或是躲避战乱而背井离乡,或是与外族争斗失利后不断败退,村寨的先人们选择了这片地势险峻、地产贫瘠的穷乡僻壤作为族群的栖居之地并世代繁衍起来。
首先,以地理位置而言,小说中如此交代:《蛊镇》所在地四面环山,进出就是一个豁口,叫作一线天。因为村里人不断外出不归,进村的路都狭窄到找不出路的地步。周围则是高山密林,层层叠叠的岩壁、峡谷。山壁之下一峡谷,峡谷腰际一条土黄色的带子便是附近十多个村寨通往乡上的独路。《悬棺》所在地燕子峡,表面是鹰燕的家,实际寓意着像鹰燕一样的当地百姓。在村落的核心地段燕王宫崖下,左面是天梯道,右面是悬棺崖,燕子峡的男人从14岁开始因为要掏燕粪作为庄稼的肥料而代代甘作攀岩人,稍一不幸便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摔死,而攀岩人的归宿地便是悬棺崖的悬棺,人的一辈子便宣告结束。山高岩陡,山崖如刀锋直立,沿着河岸的河滩,差不多每年颗粒无收,但乡民每年种植玉米,希望偶尔在特定年份有所收成,谁让燕子峡中泥土是稀罕物呢?!《傩面》小说一开头“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无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乱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县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处,最早是个驿站,唤着龙场驿,一直都没什么名声。到了明朝,一个叫王阳明的大官被贬谪过来,据说在这里悟了道。地因人贵,渐渐就有些声名了。……县城不大,被一条河连串起来,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来改成了阳明河。阳明河一路下行,流过蛊镇,经越山峦,摔落进猫跳河后,顺着燕子峡汇入了乌江。”———综合以上描述,不难发现从蛊镇到傩村,几乎都是苦寒之地,不太适合人类居住,但先人们数百年来自然而然地直面生死,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安身,也就心安理得地认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朴素道理,不作其它生存之外的多余幻想。
其次,猫跳河流域的几个村落,都盛行巫傩之术,有独特的风土民俗。《蛊镇》《悬棺》《傩面》都有原始歌谣般的咒词,咒词背后是野性的生存实感。乡民死了要引路灵童带故去的人寻找新的地方,“其实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蛊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临死之人,啥都可以没有,引路灵童是万万不能少的。”《蛊镇》中涉及蜈蚣蛊、情蛊、幻蛊等。在《蛊镇》一开头便是蛊师王昌林揭开瓦罐后对于蜈蚣药引的咒词念诵,基本意思是让蛊神保佑蛊镇这一村子。蛊师念诵为六遍,“六”字在蛊镇最为幸运。除此之外,话蛇,蛊蹈节,世俗日常生活中的焚香念咒,都随处可见。蛊镇早些年也时兴悬棺,王昌林的师傅就葬在银盘山的岩缝里,后来有力气的年轻人进了城,严重的后果是棺材吊不上岩壁了,不得不改为土葬。细崽脸上的红斑,两岁开始长得占据了整张脸,据邻寨巫医所言是守寨军士惨死后的投胎,平静的叙述中弥漫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在蛊镇,细崽脸上的红斑与蛊镇地图相仿,脸上随带着村落的地图,而且奇怪的是会慢慢变淡、直到消失。《悬棺》开头“接棺”的描述也无比动人心魄:只要年满14岁的男丁,便在燕子峡有自己的棺材,艰辛生活已提前落在少年稚嫩的肩上。山高谷深,运输极为不便,从蛊镇打制的棺材都是扔入猫跳河顺水而下,燕子峡的人则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两岸设拦棺绳加以拦截,十多个壮汉在水中接棺材时,往往以命相搏。有了棺材,便是当地男丁的成人礼,从此他将命中注定定格于斯,和父辈祖辈们一样,在燕王宫那面高耸入云的岩壁上不断上上下下,终此一生。半年在水雾中的傩村,以流行唱傩戏著称,《傩面》中的傩戏面具有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也有山王、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还有谷神、傩神(伏羲氏)、灵官等。就唱戏而言,有归乡傩、延寿傩、离别傩、扫秽傩、解结傩(一般在延寿傩之前先唱)、过关傩、平安傩。试以延寿傩为例,先得有解结傩,即写出解结牒,在伏羲氏傩神附身之后,傩师召唤翻冤童子、延寿仙姑,让两童子捧起解结牒径直出门而去,三天之后才见回音。逢上乡邻去世,则有法事,主事者为傩师,法事一般有开路、奈何桥、告罪、破地狱、望乡台等;葬礼结束后的头七,必定会有一堂傩戏,名之离别傩。巫傩之术的种种仪式侵入寻常百姓家,已深入骨髓。至于傩师秦安顺,做事、吃饭、杀生,都有一套仪式感。譬如,独自一人吃饭也要在桌子四方各放置一个小碗,先烧纸焚香,敬请四方傩神先用膳,再轮到自己。赤脚医生杨三婶,绝招是摸子,即给孕妇用手在身上摸索一番,便知肚中娃娃发育、胎位、脐带等是否正常。民情风俗,如此不同一般,也必定会有传奇性故事不经意发生!
再次,《蛊镇》《悬棺》《傩面》中的三个村落,强调传统的人伦、封建伦理与人的现实信仰、融为一体。典型情节之一是都强调辈分,在蛊镇强调辈分时,哪怕是六岁的细崽,因为是八旬老头王昌林的爷辈,王昌林自始至终都得按规矩毕恭毕敬待之。《傩面》中的陈二婆与秦安顺,尽管陈二婆年纪小一些,但辈分比七旬老人秦安顺高,陈二婆在秦安顺面前处处摆出一副长辈面孔,后者出口说话都得守规矩,该喊啥还是啥,该孝敬仍得孝敬。比如陈二婆让秦安顺编竹筛,开口便是“老娘筛子连黄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闲得卵蛋疼,给我编一个噻!”秦安顺慌忙笑着答应。“二婆就笑着夸他:小狗日的还算孝道。”孝道在这里以这样的寻常方式出现,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典型情节之二是强调故土,小说通过作品人物之口,泄露了一个秘密,为什么有悬棺,真实原因是祖先和别的族群打输了不得不迁居于此,哪怕死后也不能入土为安,等有朝一日有机会再打回故乡时,便于将祖辈悬放的棺材抬回故土。尽管故土在哪里不得而知,但作为精神寄托,仍然有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的深刻寓意!
最后,在巫傩之风的背后,无一不是现实生存的艰难画面,无一不是乡民直面生死而爆发的强悍、斗狠的原始生命之力。这几个村寨,差不多都是先人们经过失败后不断迁徙而来,居留后又不得不防御外族的入侵,时有惨烈的护村护寨的生死争夺。比如《蛊镇》在“蛊镇志”的书写中,从七百年前成寨开始一直到王昌林一辈,便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过来的。小说通过老人王昌林之口,演绎蛊镇志所说的惨痛一幕,即红毛贼打劫村寨时,乡民死伤很大。前后经六七次你死我活的争夺,才渡过一劫。另有一次是经过瘟疫的洗劫,几个月不到,村里人便死去一半,寨老们不得不选30个年轻男女外出逃避瘟疫,而留下的村人全都死绝了,后来外逃者返乡后才又再度繁衍生息,村寨又重新开始生机勃勃、人丁兴旺。《悬棺》中在“我”探险“祖祠崖”中,也是知道先辈在武力争夺中让妇孺孩童先撤,让青壮年男丁断后护卫的悲壮之举,这样才留下后代、不至于绝种。燕子峡、曲家寨本是一家,为啥另立一姓,另辟一地呢?原来是先辈出于血亲不至于绝种的现实考虑。民风之强悍、生存之险恶,弥漫在字里行间,像山火一样燃烧着。由此出发,三个小说中都不缺少乡民火力全开式的无情咒骂,譬如爱开黄腔,譬如骂娘日妈,都慢慢在领悟中可以释怀了。在《悬棺》开头,接棺的族叔来向南在跃入猫跳河的急流后横渡到对岸,在绑牢绳子下水之前跺跺脚,对着急流对面的陡峭山壁大喊一声“日绝娘哟!”燕子峡男人们在接到棺材时发现被河神收走几个,上岸后依旧要跪拜,“但没有人哭,也不会有人哭。我们燕子峡的男人天生就不会哭,生离死别,火烧房塌,饥寒浸体,顶天了,也就猛一跺脚,大吼一声:日绝娘哦!”类似的细节描写,无一不是生命原始强力的外露,无一不是血肉之躯声嘶力竭的呐喊。
在贵州作家中,肖江虹比较注重在作品中书写人物的死亡,通过人物的生与死凸现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进一步看,死亡书写在肖江虹的小说中往往有特殊的意味,写实之外或隐喻,或象征,呈现出繁复的生命景观。《蛊镇》《悬棺》《傩面》“民俗三部曲”以贵州猫跳河流域三个村落为背景,每个小说讲述一个故事,在对衰老、死亡现象的书写中有同有异。较为主要的策略是设计两组人物:《蛊镇》的王昌林与细崽,《悬棺》的来辛苦与来高粱,《傩面》的秦安顺与颜素容。与人物命运相关的,还有一批外围者挪动在乡土叙事的周边,如《蛊镇》中一群即将进入暮年的老者,行将就木的老鼠,以及枯死的紫荆树等,混在一起,流露出即将衰老、消亡、逝去的气息,成为一种让人窒息的典型环境。同样是以死亡书写为轴,肖江虹表达方式多样化,或是隐晦表达,或是以“老去”直言其事,或是以其它侧写进行交代。比如,《蛊镇》中细崽的离世与村落的衰落有同一寓意;《悬棺》中来高粱的乘风而去,一是进入悬棺姿态的诗意书写,二是隐含着燕子峡在水库水位上涨中的永久消逝;《傩面》中秦安顺的逝世,则暗指傩戏的彻底毁弃。死亡书写变得丰富而多样,包含着多样化的特殊含义,三个作品都有独具匠心之处。
第一,《蛊镇》中的死亡书写让人耳目一新。蛊镇地处僻壤之地,周围村寨以制蛊、用蛊为传统。强调辈分,强调人伦,是寨子的旧制。比如年近八旬的老人王昌林,是寨子里最后一位蛊师,六岁的细崽突然在两岁时脸上有红斑,巫师却说他前世是个英勇的战士,因为守护村寨而死,身上沾染血气太重而无法化去。细崽的父亲外出务工时带他到城里生活却被视为怪物,遭受城里小孩的辱骂和殴打,不得不送回蛊镇,意外的是红斑渐渐淡去直到消失。细崽满脸红斑的消失,一是村落地图的消失,二是他走向死亡的预兆。王昌林是村里最后一个蛊师,作为古老的巫术传承人,却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因为从《蛊镇志》中看到村落地图和细崽脸上红斑图案相似,自以为天机不可泄露,老人坚定地将细崽视为理想的蛊师传人。但是,年轻人离开蛊镇去城里谋生,细崽在红斑消失后突然死亡,王昌林尚存最后一口气,离死亡一步之遥,这一切宣告蛊镇即将消失,蛊术也即将消散。“掏空”了的村落死一般寂静。小说结尾,虽然没有明确王昌林的老去,但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幻想与一帮死去的亲邻相见,这样冲破了生死的界限,在魔幻中进入生命的沉睡状态,不会留下一丝生的念想。
第二,《悬棺》中的死亡书写也很特别。《悬棺》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是失去一条腿的残疾人———来高粱。来高粱是燕子峡中技艺高超且勇气过人的攀崖人,他22岁时,在燕王宫里掏了一昼夜的燕粪,因头晕目眩而摔下崖壁,后虽然捡回一条小命,却永久失去了一条腿,残喘至今,已是一位七旬老人。因此变故,按族规所定,祖祠崖上的悬棺在其死后不会接受他,极其无助的来高粱每日对族人乡邻咒骂不休。来高粱不能进入悬棺而终了,但没有阻止他千方百计达到目标,比如诱骗“我”带他上悬棺崖,比如琢磨制作假腿、设计翅膀,虽不可行但毫不气馁。最终,因为燕子峡变成水库后水位上涨,他因祸得福在燕子峡被淹时借助于自制的翅膀进入了他的棺材,最后一个进入悬棺的攀崖人,寻找到了最理想的归宿。在燕子峡上,鹰燕可以殉崖,他也像鹰燕一样给燕子峡殉葬。燕王宫遭到致命破坏,悬棺已随洪水远去。世世代代靠悬崖上的鹰燕粪便而滋养着的这方土地不复存在;靠互换引路师傅来训练的一代又一代攀崖人,也雨打风吹而去成为历史的旧迹。
第三,《傩面》中的死亡书写也自然是独具一格。秦安顺,傩村唯一一个能在鬼神交织的精神世界中往返的傩面师,因为儿子们进城了,他成为家中一位留守老者。生活的孤独、无趣,现实的衰败、凋落,让他在傩面具的世界中进入一种出入历史的美好回忆之中。出于对逝去的人声鼎沸生活的怀念,对乡村精神傩面具的痴迷,秦安顺的死干干净净地带走了傩面、傩戏,也带走了一个村落的文化之根、精神之魂。尽管从纸醉金迷的大城市返乡的绝症患者颜素容,一心求死而未得,在秦安顺们面前,她通例得到了包容与宽恕。秦安顺的两个儿子,在傩村最后一个傩面师去世后,则烧掉了所有傩面,剩下的路仍然是进城,他们和傩村再也没有牵挂。年轻一代还记得傩面么?答案是否定的,对故土的记忆将不可逆转地越来越淡薄!
在冬季施工时要保证施工质量,控制施工成本,保证施工效率。由于冬季施工环境较为恶劣,要加强对施工人员的专业能力培训,确保正确操作和应急处理。要避免施工事故,最好选择在白天时段进行施工,密切注意天气变化,调整原料选择,保证水泥混合物的稳定性[5]。在运输水泥碎石稳定混合物时,要做好运输车辆的防滑措施,避免对施工进度造成影响。
总之,三部小说异曲同工,可谓殊途同归。蛊术的后继无人,悬棺被淹和消失,傩面诸神的毁弃,都一一指向贵州传统村落特色民俗文化的命运,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已站在不断告别的位置上。传统民俗不合时宜,失传、退隐乃至中绝成为一种不可逃避的宿命。
“肖江虹的《傩面》丰厚饱满,深怀乡愁。在归来的游子和最后的傩面师之间,展开‘变’与‘不变’的对话,表达着对生命安居的诗意想象。‘返乡’这一空间性的时代主题由此获得了永恒往复的时间维度。”这是《傩面》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时的授奖词。在我看来,扩大开来,“返乡”实际也可视为肖江虹《蛊镇》《悬棺》《傩面》“民俗三部曲”的一种进入门径。“乡愁”的承载,进城与返乡的进出,都有迹可循。无疑,这一现象的形成,离不开改革开放以来城乡经济结构出现的根本性变革。对城乡对峙的书写,成为新时期以来四十年间中国乡土题材文学叙事的模式之一。乡村宁静祥和,但日益衰败;城市人心不古,但日新月异。中国经济结构的突变,导致广大乡村难以吸引乡民固守乡间,田间劳作、田园乐趣,不再成为眼前之景。到城里去,成为几代农民的呼声。城市的快速发展,以乡村的不断衰败为代价,乡村的空心化现象成为普遍的存在。
城市扩张与繁荣,乡村退缩与萎败,前者吸引了后者大量年轻劳动力进入其中去打拼,数千年来乡村小农经济的自足与平衡被打破,土地闲置、抛荒,农舍衰败、倒塌,维系乡土社会的传统伦理、民风习俗、精神生活,全都面临着不断消逝的危机。置身于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曾有乡村生活经历的肖江虹,巩固着自己的判断和识见、忧虑与反思,在其作品中营造的乡村世界,早已是风雨飘摇。在“民俗三部曲”中,肖江虹深刻地触及到了城镇化对传统乡村的致命打击。
首先,不得不面对的是人去“村”空的社会现实。在肖江虹的作品中,城乡对抗思维差不多一直存在,时强时弱地成为一个连续、永恒的主题。比如《百鸟朝凤》,以吹唢呐为业的乡村乐师,就被颠覆了,主人公游天鸣的遭遇便是明证,传统民俗唢呐行业陷入了丢魂落魄的地步。《当大事》中松柏爹的丧葬仪式,也是让人感慨不已,老人故去后无人埋葬的悲剧,是乡村老者普遍的遭遇。同样,到了“民俗三部曲”也是一以贯之。《蛊镇》中王昌林年近八十,四个儿子扛着蛇皮袋子进城后,他一下子老了。村中的年轻人都进城了之后,“人都跑光了”,傩戏面临“不找个人传下去,你这手艺就断种了”的地步。为了让细崽成为接任者,王昌林不得不处处违背蛊师的规矩,比如受人所制,制作情蛊;比如屈就细崽,表现出一副一再迁就的孙子模样。寨子里教书先生柳七爷讲古,也没有以前的好记性,故事经常讲错,原因是没有几个观众,以前在寨子晒谷场上人群密密匝匝的时候,他何曾讲错过?!蛊镇一个老者死去一个星期,才被发现尸体都变臭了。小说以王昌林、细崽的交叉叙述视角,叙述他们在乡路上见到邻村溪水镇的几个人,也知周围其它村镇同样是人去“村”空,庄稼没人种,土地抛了荒。赵锦绣要丈夫回家,不得不撒谎说公公老迈快不行了,才骗得丈夫匆匆回家一次,但丈夫呆一天又毫不回头地进城了。邻村来鹤村死了一位老蛊师,他原是王昌林的同行,所处村寨原来是个大寨子,王昌林去吊唁发现村寨里差不多没人了,全寨还剩零星的几户支撑着,老者家中丧事之冷清,已溢出纸面。小说最后,蛊神祠靠十来个老者翻新,进城的村人没有一个愿意回来。《悬棺》中的年轻男丁,14岁后有一口悬棺置放在燕王宫,但以来辛苦和曲从水为代表的燕子峡和曲家寨人,不得不被作为旅游项目奇幻漂流的徒手攀崖人而存在,后来因为要赤身裸体去表演而和旅游经理发生暴力冲突,最后水库的修建导致村落被淹,数百年之久的悬棺也全部被大水冲走。来辛苦、曲从水等人对故土和祖宗的守护,尽管强悍无比,终究无法抵挡时代的大潮。最终,燕子峡成为一片汪洋,祖祠崖沉入水下,装着祖先遗骸的悬棺在水中漂泊远去,不知所终。《傩面》中的傩师秦安顺,本有三个儿子,除一个儿子15岁时夭折外,两个儿子没有干过扬麦等农活,扛着行李进城,除最后秦安顺去世外,始终没见兄弟俩中途回来。至于傩戏本身,不但村女如颜素容、在城里做生意的村主任儿子等不屑一顾,而且连秦安顺的儿子也都是外出务工,没有哪个愿意传承,愿意正眼相看。整个傩村因为秦安顺去世,众多的傩面具在其葬礼后付之一炬。试问,没有傩面师、没有傩面具的村庄,还能叫“傩村”么?蛊术、悬棺、傩戏,涉及猫跳河流域乡村农人的生存方式、精神传统,都像弃子一样被丢弃了。
其次,城乡对峙之后,作为弱势的一方,乡村世界不论是现实的、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审美的,都一一被无情摧残。越来越多农村的青壮年进城,乡村被掏空,孤寡老人和妇女儿童留在乡村,既有的生活轨迹被破坏了。一旦离开乡村,进城的乡下人也没有做好准备,没能自然、顺利地融入日新月异的城市。比如《蛊镇》的离开者———细崽的父亲王四维,为了糊口和生存,进城的王四维从事建筑行业,一方面是抛下了老父、幼崽和妻子,一方面又因为寂寞和空虚,出轨外面的女人,最后因为精力不集中或是小说所描写的因情蛊所致,失足从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掉下惨死。在金钱的诱惑下,《悬棺》中的来向南,不顾祖先的规矩,偷盗燕王宫的燕窝去贩卖得利,置燕子峡和曲家寨乡邻于绝境。《傩面》中的颜素容,身患绝症之后只能回到故土,她在城里干的是“脏活”,虽然没有明说具体所指,但也是违背了原来纯朴的生活理念,无路可走时只得回到家乡,给父母邻居添堵。蛊镇村主任的儿子梁兴富,在县城开店做傩面具等生意,眼中已只有金钱了,开光与否,有灵与否,都无足轻重。不难发现,从乡村走向城市,进城的农民并没有如鱼得水,而是在城乡冲突中不断被挤对,被异化腐蚀了内心,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进城的诱惑永远敞开,进城的理由千变万化。蛊镇和傩村,为什么成为时代的弃子值得追问,这表面是一个个名字、符号的消失,实际上是村落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不再需要它。在城与乡之间,双方的博弈虽然有一个过程,但胜败优劣不言自明。进城也罢,留守也罢,在时代的渡口面前,一切都处于两头得不到好处的境地,这可能是城镇化战略的设想者所预想不到的吧!
“当代小说作为最切近现实生活的一种虚构叙事文体,所描摹的是一个现代化后发民族国家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化过程中的社会生活和人性表现”。由“传统”向“现代”转型,可谓长途漫漫,尚处在未完成时之中。“十七年”小说,新时期小说,新世纪以来的小说都是如此。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像肖江虹的作品一样描述的是常人的困境,乡民被围困的苦况成为时代的母题。在此大背景下,苦中作乐的是一种怀旧情怀,一种对理想乡间生活的向往。
乡土小说,一般以村落叙事为特征,以地域性的村落为个案,虚构审美、温情的世界。审美、虚构的村落承载了作家的生存观念,也是其情感书写的外化之地。“民俗三部曲”中蛊镇、燕子峡、傩村三个猫跳河沿途的村寨作为思想的载体,表达了作家对于当下乡村的特殊观念。具体表现有以下几点:
第二,人的困境,人与自然、社会的最终和解。肖江虹在“三部曲”中,更多的是对乡民内心的挖掘,向人性的深度致敬。乡村宁静、祥和而无言。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虽不能阻止忘乎生之艰难,但家中老人、亲友家乡人的祥和和自得,让颜素容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温情、平静。在小说中作者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方法,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往返,跨越了物理的时空,建构了一种精神审美境界。《蛊镇》中的蛊师王昌林,回忆乡村的过去,在回忆中寄予了希望。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王昌林变着法子要求幺公细崽陪他爬山采蛊物,是想感受往昔赶集路上人多势众的热闹和喧哗,哪怕是和陌生人粗俗地对骂几声,都能感受到活着的乐趣,感受到一种生命之力的存在。想和生人说说话,以骂娘为外在形式,多么荒诞而诡异。《悬棺》中燕子峡和曲家寨因地势险峻,不适宜人生存,村民经过反复的抗争,最后仍然是听从政府的号召,离开家乡整体外迁,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傩面》中傩面师秦安顺,人生得意之处在套上傩面之后,是人也是神,他有时借傩戏之机,真真假假劝谕世人向善向美,这难道不是人心向善尚古的结果?至于秦安顺在临死之前,将自家的石磨送给陈二婆,把犁铧送给颜东生,将有用的东西在死前都转送给邻居,足以表达世风日下中的人性之光。善待生活、超脱生死,既是字里行间的隐含表述,也是作家精神大厦的有力支柱。
“孤独是肖江虹的小说人物最大的生存困境。但由于肖江虹善于运用反讽的修辞技艺,将工笔与白描、抒情与写实、庄重与诙谐并置,又多用凝练而活泼的方言俗语,在人物的对话和行动中刻画人物心理,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小说中人物的精神疾苦。”确实,“孤独”成为一种时代病,每个作家描绘的病症不一,开出的药方也不一,肖江虹是独特的这一个。肖江虹小说中人物的孤独,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在这个意义上,在肖江虹笔下,乡村的生路是一条逆向的往回走的路,反思城镇化的思想支撑了作家的这一选择。乡村振兴、乡村重建之路,尽管漫长,但在等待中将不断抽出嫩芽,让人看到新的希望!
《蛊镇》《悬棺》《傩面》“民俗三部曲”通过最后一位蛊师、最后一位悬棺人以及最后一个傩面师的故事,异曲同工地表达了贵州乡间传统民俗被消解的感伤。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在坚守与出走之间,善良的、新生的力量仍在。这三个中篇小说都以民俗为炫目的外衣,书写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衰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则使《蛊镇》《悬棺》和《傩面》沾上了魔幻的外部魅力,但其实质是在亦真亦幻之间,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何去何从进行了诗意的裁决。怀抱忧患之心,将内心的呐喊化为无声的春雷,以期惊醒假装沉睡中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