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阳
古时候,有处叫棋县的小县城,地方虽小,名气却大。
传说很多年前,曾有两位神仙在县城南郊的棋山上对弈。神仙所用的是一盘精美绝伦的玉棋,从棋子到棋盘,皆以羊脂宝玉打造,温润无瑕,巧夺天工。相传两位神仙的这局棋一下就是一百年,而有幸看过这盘棋的人,哪怕只看上一眼,便能成为棋道高手。
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证。往后几百年,这个小县城倒是棋风盛行,男女老少皆有一手好棋艺,还出过不少有名的棋待诏,成了天下公认的象棋圣地,从此便有了棋县之名。每十年,棋县还会办一场象棋擂台。天南地北的象棋高手奔赴于此,比试棋艺,层层角逐后,最终的胜者,便是独步天下的棋王。
那一年,棋县有位叫刘长胜的人,他是当时天下公认的象棋第一人。早年在朝中做棋待诏,连当今天子都对其敬重有加。等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刘长胜便告老还乡,还连续两届在棋王擂台上夺魁。之后,他特意开了一家棋院,凡是他认为有天分的,都收入门下,将自己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这日清晨,棋院来了怪客。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来拜见刘长胜。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应是富贵人家,再仔细一瞧,刘长胜觉得男人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便开口询问他们的来历。
男人苦笑一声:“您真是好记性,六年前棋王擂台上,有幸承您指点。”经他一说,刘长胜便想起来了,这男人叫孙飞,乃是棋县有名的“棋痴”。听说他们一家世代爱棋,曾立下誓言要拿个“棋王”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至今未得圆满。
孙飞对刘长胜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想请您过目。”他说着,将身上背着的包袱放在桌上,等打开一看,饶是见多识广的刘长胜,也不免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副玉棋!从棋子到棋盘,皆是羊脂白玉打造,通体无瑕,晶莹剔透。刘长胜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手掌贴在白玉上,温润清凉,叫人爱不释手。他在宫廷多年,见过的宝贝数不胜数,却没有比得过这副玉棋的!
刘长胜一下子想起棋县的传说,惊讶道:“这……难道是棋山上那两位神仙用过的玉棋?”孙飞笑了笑:“有无神仙我不晓得。这玉棋是我家传的宝贝,至于来历,祖辈们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刘长胜若有所思:“家中有这样的宝贝,自是秘而不宣为好,可你今日又为何拿它出来示人?”
孙飞目光炯炯,说道:“因为我想把它送给您!”刘长胜看了玉棋一眼,又盯着孙飞,说:“无功不受禄,你送我这样的好东西,恐怕所图甚大,我可收受不起!”
只听孙飞咳嗽几声,虚弱地说道:“您多虑了,我身患重疾,活不过明年开春,能图您什么?”他一把撸起长袖,露出如枯柴一般的胳膊,看上去果真是重病缠身的样子。他又把少年郎推到身前,说:“这是我的独子孙玉,想请您收他为徒,这副玉棋,就是他的拜师礼。”
刘长胜一瞧,这少年生得俊朗,面润如玉,谈吐得体,令人心生欢喜,他便说道:“这徒弟我收下了,玉棋还是给他留下吧!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怕你百年之后,我贪图这副玉棋,会祸害你的娃儿,倒不如直接送给我,做个人情。好,我便向你立个誓,有我在一天,就不会有人打这副玉棋的歪主意!”
听刘长胜这么说,孙飞放下心来。他将玉棋交给孙玉,嘱托道:“你只管好好学棋,莫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将来若学有所成,为父便能含笑九泉!”孙玉连连点头,含泪答应了。
孙玉天资聪颖,也肯下苦功夫,不論刘长胜教他什么棋局定式,他只需记背几次,便可烂熟于心,运用自如。他跟从刘长胜学棋不过一两年时间,棋艺就大为增进。
最令刘长胜满意的是,孙玉胜不骄败不馁,与人对弈,不论是输是赢,都会认真复盘,总结经验教训。这副痴棋爱棋的模样,一些人见着了,便称赞说:“看他这样子,早晚又是一位棋王。”
这话传到刘长胜的大弟子李双车耳里,惹起了他的不满。他是一众弟子中棋艺最高的那个,如今看见孙玉大出风头,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常在私下里与人说:“凭他孙玉的本事,有我在一天,就轮不到他来做这个棋王!”
话说得难听,也是事实。不说李双车比孙玉学棋更早,单论这下棋风格,他就比孙玉更占优势。李双车善下快棋,最爱用双车快攻,从开局起就杀招不断,让人应接不暇,忙中出乱。与他对弈,对手只觉从头到尾都任其拿捏,难有反抗之力。孙玉则相反,他风格稳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等到了残局时才开始发力,让对手难觅胜机。
一个善攻,一个善守,偏偏孙玉防不住李双车的杀招,不能将棋局拖入自己最擅长的残局。两人这些时日来下过十几局棋,孙玉尚未胜过一场。
没过多久,棋王擂台又要开战。刘长胜对众弟子说:“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若是有人能在此次擂台上夺下棋王称号,那我就将这家棋院交到他手上。”
弟子们听了,果然在擂台上各展所长,力挫群雄,而弟子之中最为出彩的,还是孙玉与李双车二人。他们一路过关斩将,击败了各路高手,最终会师决赛。
这样的结果,倒也在不少人的意料之中。美中不足在于,本应精彩绝伦的棋王决赛,现在看来却失去了悬念,毕竟李双车稳胜孙玉一筹,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点,孙玉也清楚,但眼见棋王之名离自己仅一步之遥,他怎甘心就这样拱手让人?
擂台前一日,已是深夜,孙玉房中的烛火长明。他布棋局于桌前,复盘李双车之前的棋路,冥思苦想,想要找到应对的办法。
就在这时,忽听到门口有响动声,抬头一看,是李双车推门进来。孙玉吃了一惊,不晓得这么晚了,李双车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李双车说道:“师弟爱棋如命,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孙玉也耿直,坦白道:“我自知不是师兄的对手,只能苦下功夫,若是能想出几手妙棋来,就再好不过。”
李双车“哈哈”一笑,说:“这妙棋嘛,我是想不出来,不过我这儿还真有个妙招,说不定能助你一臂之力。反正这‘棋王已经是你我师兄弟的囊中之物,不管谁拿了,都是给师傅长脸面,又何必分彼此?倒不如下一局精彩的棋,让天下英豪领略棋县的风采。”
这话说得好听,孙玉大为感动,就问:“是什么妙招?还请师兄赐教。”李双车压低声音,嘴里吐出两个字:“赌棋!”
“啊?”孙玉一惊。赌棋他是知道的,下棋之人,往往会添点彩头,否则胜负不痛不痒,岂不是无趣?可这不过是街头对弈时的把戏,怎能在棋王擂台上用?
李双车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慢慢说道:“你想,这棋王虽重要,可你下棋时,一遇困局,难免会想,哪怕此次赢不了棋,成不了棋王,还有下次机会。如此一来心思懈怠,就不能全力以赴。唯有赌棋,加上一些输不得的筹码,逼得你非赢不可,才能破釜沉舟!”
“这……”孙玉有些犹豫,觉得李双车的话不无道理,“可什么样的筹码,是输不得的呢?”
李双车笑了笑:“我晓得你生性淡薄,对财物向来不上心,不过你看看这样东西,能不能激起你的斗志来?”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棋子,摆成一个字。孙玉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下子从座位上蹿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棋盘上的,是一个“玉”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有此等宝贝在身,又怎能瞒得过呢?”李双车说,“我只问你,这玉棋,你在不在乎?”
“那是当然!”孙玉答道,“这可是我孙家的传家之宝,怎能用它来赌棋?”李双车却说:“那就得看,在你心中,到底是这玉棋重要,还是‘棋王更重要?”
这话是戳中孙玉的心窝了,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棋盘,默然不语。李双车晓得他心思动了,趁热打铁道:“我让你赌棋,但并不是要你把那盘玉棋全赌上,毕竟此般宝物,我可没东西与它相称。说到底,我也只想逼你一逼,好让咱们师兄弟下出一局千古名棋来!”
孙玉抬头看着李双车,说:“别卖关子,有话一次说全吧!”
“首先,明日下棋,我会主动执黑后行。”
按棋王擂台的规则,执黑执红,本该是抓阄来定。李双车如此建议,可谓极大的让步,毕竟先行者占优,尤其李双车这样擅长快攻的棋手,若能执红先行,胜算更大。
李双车继续说道:“再者,这赌棋的规矩也跟以往不同,不是以胜负来赢彩头,而是我吃你一颗棋子,它所对应的那颗玉棋就归我所有。这么一来,哪怕最坏的情况,师弟你也不过是输我几颗棋子罢了。”孙玉淡淡说道:“多谢师兄为我考虑周详,且容我再想想。”
“好!”李双车心知不能着急,便先告辞而去。
等李双车走后,孙玉呆坐良久,只听屋外有人说道:“你千万不能答应他的条件,他是利用你爱棋的性子,想空手套白狼,谋夺你的传家宝哩!”
说话的人,是刘长胜老来所得的独女,刘巧儿。她方才见孙玉房中灯还亮着,便想过来叮嘱他早些歇息,没想到却听到李双车与孙玉的对话。她知道孙玉痴心下棋,怕他求胜心切,着了李双车的道,赶忙出声提醒。
孙玉走出房门,对刘巧儿点头道:“我怎会看不穿他的用心?可他有一点说得不错,与棋王相比,这盘玉棋又算得上什么?若是赌上玉棋,能求得一丝胜算,何乐而不为?”刘巧儿见他目光坚毅,晓得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叹息一声,不再勸了。
第二日的棋王擂台,棋局尚未开始,就已经闹得人声沸腾。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孙玉带来的那盘玉棋吸引。没有人想到,这副传说中的玉棋,竟会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更没有人想到的是,孙玉竟要用这盘玉棋来与李双车对弈。
李双车也觉得意外:“师弟,你我赌棋,筹码稍后清算即可,你把这玉棋先拿出来做啥?不怕有心人惦记上?”
孙玉说:“是师兄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我就想不如大大方方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
李双车听出孙玉话里有话,尴尬一笑,不再多言。
棋局开始后,李双车果然遵照约定,主动执黑后行。他这一手看似吃亏,实则不然:他后行虽不利快攻,可孙玉以守见长,执红先行,同样不是他擅长的棋路。这样一来,其实也没什么优劣可言。更关键的是,这场赌棋,李双车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而孙玉每被他吃掉一颗棋子,就会损失一枚祖传的玉棋,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珍宝被人夺走,孙玉还能保持冷静吗?下棋最忌讳心急,急则出乱,乱则有错,这么一来,孙玉哪还有胜算?
李双车为自己的谋划沾沾自喜,暗笑孙玉痴心赢棋,自己随口编的胡话,也能把他哄得团团转。可走了几步棋,他却感到不妙,因为玉棋的材质珍贵,他拿在手中,总担心将棋子磕着碰着——是啊,这棋子到时候被他赢了去,这磕碰的不就是自己的宝贝?能不心疼吗?越是这么想,李双车越难集中精神,好几步棋都下得有失水准。
反倒是孙玉,像是完全忘了手里拿的是珍贵玉石,下棋落子利落干脆。别说李双车,就连观棋的众人,都生怕他一不小心糟蹋了稀世珍宝。而当李双车用兑子的办法吃掉他一两颗棋子,将其放在身前据为己有时,孙玉也面无波澜,毫不在意。
一人心思不集中,一人专注在棋盘之上,此消彼长,这棋势是互有损伤,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不过,李双车的棋力终究要比孙玉更强,局面始终是他占优,随着他利用双车的灵活优势,捉掉孙玉的一颗马后,基本上已是胜券在握。
这本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李双车的心思却活泛起来,他盘算着:趁现在正占着优势,不如多赢他几颗棋子,让孙玉既输棋又失宝!这念头一生,李双车不再想着如何一招制敌,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去吃掉孙玉所有的棋子。这可犯了下棋的大忌,接连好几个回合,李双车都错失了终结棋局的机会。
“不妙!”李双车忽然大叫一声,原来方才那一步,他一时失察,急着捉掉孙玉的炮,却也赔上了自己的车。被吃一车,如断一臂,他顿时清醒,再看棋局,冷汗直流,在不知不觉间,孙玉竟占了上风!
李双车赶忙收拾心绪,想要扳回劣势,可谈何容易?论应对残局的技艺,他哪里是孙玉的对手?他苦苦支撑了十几手,还是被孙玉找到机会,一招将死!
本以为胜算渺茫,没想到抓住了一线生机!孙玉攥紧拳头,站起身,向李双车拱手道:“师兄,承让了!”
李双车却没半点反应,仍痴痴地望着棋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输,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哼,我也想问,怎么会这样?今日这盘棋,哪像是你们两人的水准?真当天下棋手是瞎子?”只见师傅刘长胜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们今日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将你们一齐逐出师门!”
李双车不敢坦白,孙玉也沉默以对。眼见刘长胜又要发怒,一旁的刘巧儿开口道:“爹,此事与孙师弟无关,全是李双车一人的谋划。”说着,她便将昨夜听见的事情和盘托出。
刘长胜听了,气得冷哼一声,指着李双车的鼻子骂道:“你啊,贪心有余,成事不足!想耍手段霸占人家的传家宝,到头来却作茧自缚,该!还不快把棋子交出来!”
李双车哪里肯,他紧捂着赢来的那几颗棋子,就是不吭声。这时,孙玉说道:“师傅,这件事情虽是师兄提议的,可他也没逼迫我,是我心甘情愿答应的,那几颗棋子,是按约定输出去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他又向李双车说道:“师兄,我知道这局棋,你没能用上全力,只希望下次棋王擂台上,咱们别再整这些乌烟瘴气的,就好好下一局棋,一决高下!”
孙玉终成了新一代的棋王,而自觉颜面扫地的李双车,从此离开了棋县,不知去向。
几年后,刘长胜病逝,临终时,他将孙玉叫到跟前,特地嘱咐了几句话。这以后,孙玉就成了棋院新任的院长,并与刘巧儿两情相悦,结为了夫妻。
不久后的一日,一队官兵忽然闯入棋县,将棋院团团围住。领头那人,不少人都认识,是驻扎在这一带的陈将军。此人性格乖戾,行事蛮横,是个不好惹的主,更叫人看不懂的是,失踪已久的李双车竟也在他身旁。孙玉看来者不善,沉吟片刻,上前问道:“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只听陈将军说道:“本將军是应李双车的要求,来替他主持公道的!”陈将军说,棋县的棋王擂台,是天下棋手乃至当今天子都十分看重的事。这样的比试应当绝对公正才是,没想到竟然有人胆敢亵渎,因此他要孙玉与李双车重赛一场,由他来监督这场比试。
“怎么不公平?”棋院弟子中有人开口问道,“赌棋是由他李双车提出来的,规矩也是他来定的,他这分明是输不起,在耍无赖!”
陈将军驳斥道:“他李双车跟孙玉孰强孰弱,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这话一出,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都瞧不起李双车的为人,却也不会贬低他的棋艺。
陈将军说:“其实各位心里对上一次的棋王之争多有遗憾,对新棋王也颇有微词,不是吗?”
这话一出,没人作声了。的确,当年那场棋,因为李双车杂念太多,痛失棋局,叫人看不过瘾,也不无惋惜。这时,孙玉说:“多说无益,棋盘上见真章就是!”
“好,痛快!”陈将军一拍大腿,“不过嘛,既然是重赛,那当日是赌棋,今日也该下赌才对。不过这规矩嘛,得改一改!”
“那赌什么?”
“命!”陈将军说道,“今日的象棋,你吃他李双车一颗棋子,就可以将之前输的玉棋赢回来一颗;而他吃你一颗棋,我就从你的家人或棋院弟子中挑一人赔命!”
孙玉一听,大惊失色:“一方是玉棋,一方是人命,怎能相提并论?”
陈将军冷笑道:“怎么不能?他李双车视财如命,你把他的玉棋赢回来,不比要了他的命还让他难受?”见孙玉仍有话说,陈将军制止道:“你也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咱们这局赌棋,还是要以胜负来论。不管要杀多少人,只要你最后能赢棋,我都能饶过他们!你只要能证明自己这个棋王当之无愧,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过嘛!”陈将军话锋一转,“若你输了,就说明你这棋王是耍手段得来的,那我不仅要杀你的人,还要夺了你的玉棋!”
光天化日,真有人敢如此草菅人命?可见这位野蛮将军的架势,孙玉实在不敢贸然行事!
陈将军显然不耐烦了,他抽出长刀,霍地将面前的一张长桌砍掉一角,警告道:“磨磨蹭蹭做什么?你要是不下这棋,我这下一刀,可就不是砍桌子了!”
这下,孙玉只得应战。开局前,孙玉盯着李双车,说道:“为了一副玉棋,连同门师兄弟的性命都不顾了,于心何安!”
“少废话!要不是你夺了我的棋王,让我颜面扫地,怎么会闹到今天这地步?”李双车咬牙切齿道,“要是想少死几个人,就赶紧认输,也让陈将军给你个痛快!”
孙玉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行棋,按自己的办法行军布阵,让每一颗棋子都能互相照应。李双车见了,嗤笑道:“哼,还是这一套,看我如何破你这‘铁桶阵!”说罢,他将炮向前一打,强行兑子,在孙玉的防线上撕出一条口子!
旁人见了,都为孙玉捏了把冷汗。没想到几年不见,李双车的攻势更为凌厉。更令人恼火的是,见孙玉一颗棋子被吃掉,陈将军兴奋地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把人给我绑起来!”
手下官兵听了命令,就要过来抓人。刘巧儿拦住他们,问道:“不是说要是我夫君胜了,就不杀人么?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陈将军一瞪眼,喝道:“本将军先把人绑上,等会儿一并砍头,不更省事?你要再废话,就先把你绑了!”
没想到刘巧儿并不害怕,说道:“就该这样,既然是我夫君的赌局,就该从我绑起!我们棋院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引得孙玉也不时望过来。刘巧儿见了,连忙喝道:“夫君,下棋就下棋,东张西望干什么?你只有赢了棋,才能救我们的性命啊!”
刘巧儿的话点醒了孙玉,他立马将目光重新放在了棋盘上,再不多看一眼。有刘巧儿带头,棋院其他弟子也壮了士气,不管孙玉失了几颗棋,他们都面不改色,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陈将军忍不住问道:“你们难道就不怕死么?”
刘巧儿把头一扬:“人哪有不怕死的?可再怎么哭号,恐怕将军也不会饶过咱们,反倒会害我夫君乱了心绪,葬送一线生机。”
自己的心思被刘巧儿戳破,让陈将军有些尴尬。他把目光重新放回棋局上,可这一看,却发现李双车竟并未占到多大的优势,这令陈将军大为光火,骂道:“这个李双车,在搞什么?”
李双车也是同样恼火,他开局时几次大胆兑子,的确起了效果,打破了孙玉的防线。可没想到,几年时间不见,孙玉的棋艺同样长进了不少,好几次设下的陷阱,都被他给识破,自己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而兑子这个办法,并不是长久之计,大家各有损伤后,能够使用的棋子就少了,反而限制住了李双车进攻的节奏。
现在,棋局进入中盘,两人都损失了四五颗棋子,到了这时,李双车反倒不敢轻易出手,生怕再损失几颗关键棋子,把棋局拖入残局之中。他与孙玉互相试探,彼此都在寻找着对方的失误,好抓住机会,一举得胜。
旁观的众人,会下象棋的都晓得这局棋进入了最扣人心弦的时候。每一步落子,旁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干扰了对弈二人的思绪。可偏偏陈将军就不是个讲究的人,他看棋局半天没有动静,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后来忍无可忍了,就在一旁催促道:“李双车,你在做什么,是不是顾念旧情,想放他们一马?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输了这局棋,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李双车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一紧张,他竟畏首畏尾起来。眼见形势对自己不利,李双车一咬牙,暗自想道:再这么下去,只怕自己凶多吉少,现如今,只剩这一个办法,能助我扭转乾坤!
李双车的攻势再一次凌厉起来。二人你吃我的车,我捉你的炮,仅仅几个回合,棋盘上的棋子就所剩无几。这时,不少观棋的人都连声惊叹。因为眼前这棋局,竟然与几年前擂台上的一模一样,不知不觉间,孙玉已在残局中占了上风!难不成冥冥中真有天意,用同样的方式让李双车再输一次?
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棋局,其实是李双车刻意下成这样的。这几年来,他始终咽不下输棋的那口气。他跟孙玉不同,对复盘一事向来不稀罕,可这一局棋,他复盘了一次又一次,对孙玉下一步棋会下到哪里,都了然于心,而他,早就找到了赢棋的办法……
现在,就等孙玉这一步落子了,只要他按当年那样行棋,那李双车就赢定了!可是,糟糕!孙玉腾空的手,在李双车完全没有预料的位置落下!
这一步棋,令李双车乱了阵脚,他忍不住拍桌而起,问道:“你怎会下到这里?你不该下到这里啊!你怎么变了棋路啊!”
孙玉淡淡一笑:“这一步棋比我以往的下法更合理,师兄,棋艺是不断进步的,怎会有一成不变的定式?”
李双车哪还听得进去?他心乱如麻,稀里糊涂地应付了几手,最后,还是被孙玉将死。
孙玉又胜了!这一次,他赢得精彩,观棋众人都为他叫好。一旁孙玉跪倒在陈将军面前,说道:“小人侥幸取胜,还望大人遵守约定,放了我的家人跟棋院众弟子。”
众目睽睽下,陈将军也不好耍赖,只得让人把刘巧儿等人放了。他转身让人把李双车押到跟前,对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小人,口口声声说孙玉的棋王名不副实,我听信了你的谗言,才闹了这么大笑话!我今日就要撕烂你的嘴皮子!”
李双车吓得两腿发软,可任他如何求饶,陈将军都不加理会。这时候,忽见孙玉拿出玉棋,对陈将军说道:“大人,李双车虽不义,可他毕竟是我师傅的得意弟子,师傅临终之际仍惦念着他。我愿用这盘玉棋,换他一条生路。”
见了玉棋,陈将军嘴角一扬,不由大喜过望。他接过玉棋,欣喜道:“你倒是个聪明人!”他又怒瞪了一下李双车,李双车吓得赶紧掏出他袋中的那几颗玉棋子,然后趁几个官兵拿棋给陈将军时,他赶紧连滚带爬,狼狈而逃。
看着陈将军捧着玉棋得意忘形的模样,再看看已经逃远的李双车,孙玉笑着说:“看来将军今日就是为了这玉棋而來,只恐怕这玉棋,将军也未必能拿得住啊!”
陈将军一愣,正要问他这话是何意,却见远处官道上,一骑快马急驰而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声“圣旨到”……
只听孙玉说,当初师傅刘长胜临终前特意叮嘱过他,像玉棋这等宝贝,一旦现世必招人眼红。之前是因为他刘长胜教过皇帝下棋,多少受着皇恩庇护,才没人敢来找麻烦……师傅合眼前,只给孙玉留下一句话:“棋王在棋,不在玉!”孙玉再三思量,终于领悟了师傅的苦心——要得棋,先要舍棋!于是,他主动派人去了京城,禀告当今皇帝,自己有宝贝要进献!
“好,好,好你个孙玉!当真是厉害啊!”陈将军怒火中烧,却不敢发作。
转眼间,钦差已到跟前,宣读圣旨说,孙玉献宝有功,皇帝赐了厚赏,还要封他为棋待诏。皇帝还命陈将军亲自带人,将这盘珍贵的玉棋护送回京,不得有误。
陈将军白白忙活半天,啥都没捞到,心头实在憋屈,可又能如何?他只得叩首应一句——
“臣,遵旨!”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谢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