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潇
2022年10月22日,王巍在中国历史研究院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上世纪80年代,正在日本留学的王巍在查阅相关资料时,发现在日本的书籍中,中国历史时长被写成从殷墟至今3300年,“5000年历史根本就没有人提及,这让我非常意外”。要知道,《上下五千年》这部“国民级读物”自1979年问世以来,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概念已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面对海外历史学界的说法,王巍深感刺痛,可无奈一时间拿不出考古证据。这一遗憾被深深留在了他的心中。
一晃30多年过去。
2022年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环球人物》记者走出中国历史研究院二楼电梯时,映入眼帘的是二楼天井中的夏鼐先生半身像。夏鼐先生是新中国考古工作的主要指导者和组织者,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1978年,正是夏鼐先生的演讲开启了中华文明起源课题。2002年,时任社科院中国考古研究所所长的王巍与北京大学赵辉教授接过接力棒,领衔启动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
王巍的办公室正位于夏鼐先生雕像身后,只隔着一扇玻璃窗。采访那天,王巍穿着西装,戴着一条印有甲骨文图案的领带,他谈吐爽健,很难看出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他说,自己干考古这行,就是因为一直怀抱着探寻中华文明“童年”的热情,始终未曾减弱。
“对中华文明的探源,可以说贯穿着整个中国现代考古百年。”王巍对记者说,“民国时期,中国历史学和考古学界的第一代老先生就开始通过考古和历史文献的双重证据法来研究古代社会,对于文明起源就已经有所涉及。但是那个时候因为考古资料缺乏,基本还是按照文献来判断。”
左图:《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文集》。右图:王巍总主编的《中国考古学大词典》。
夏鼐先生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
在王巍看来,中国考古界对文明起源研究真正的发端是在1983年,那一年,夏鼐先生发表了6次演讲,这一系列演讲作为研究中华文明起源的著作在国内发表,开启了这一宏大而意义深远的课题。随后,苏秉琦先生提出中国文明起源“满天星斗说”和“古文化古城古国”。1996年,随着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开启,跨学科合作使得考古成果开始突飞猛进。
同年,王巍被任命为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的主任,带队到偃师商城发掘商代早期都城内的宫城,发掘结论是:偃师商城的兴建应该是夏商分界的界标。这一结论被吸纳进“夏商周断代工程”成果中。偃师商城发掘是王巍第一次领队,整天琢磨城址的布局,为他今后对考古学的总体框架思维进行了一次深度培养,也在他的心中激起了更大的考古热情——中华文明是否有一个漫长的童年?
2000年,王巍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对于开展中华文明探源形成了自己的设想。在设想中,王巍提出设置多学科联合研究课题,不仅有考古学、历史文献学、古文字学等人文学科参加,还要联合环境科学、体质人类学、遗传学、物理学的科学测年、化学成分分析、地质学、天文学等。他呼吁让社科研究加入探源工程中,全方位展开考古探源研究。王巍对记者说:“這篇文章大约形成了我对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总体框架思路。”
2002年春天,探源工程启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全称“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是继国家“九五”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之后,又一项由国家支持的多学科结合、研究中国历史与古代文化的重大科研项目。两年后,在预研究阶段结束时,形成以都邑性遗址和区域中心性遗址为重点的布局。到2017年,王巍从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任上卸任,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已基本完成了第四阶段。可以说,王巍的考古生涯一直聚焦于中华文明的起源与形成,用他的话来说:“一个文明,不可能生下来就是成年阶段,它一定有着孕育时期、童年期、青壮年时期和老年时期,弄明白中华文明的‘童年期’对了解中华文明的发展和今天的我们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探源工程一开始,王巍等牵头人就面临着定义文明标准的问题,西方学术界通过研究古埃及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提出文明出现三大要素:冶金、文字和城市。但如果教条地引用这三大要素,就会给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造成误导与阻碍。“文明‘三要素’不应该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比如说玛雅文明,它就没有冶金术,印加文明并没有使用文字。我们就要找出既符合学术普遍价值,又符合中国历史存在的要素。”
由此,探源工程提出了中国文明定义三要素:物质资料生产不断发展、精神生活不断丰富、社会分工和分化加剧。在新的定义下,中华文明探源的广度被打开了,“根据此定义,可以将中华文明探源上推至8000年前,形成于5000多年前。通过研究这个时间跨度,能够全面解释我们是怎么来的”。
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2018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成果发布,证实了中华文明的起源和早期发展是一个多元一体的过程,在长期交流互动中相互促进、取长补短、兼收并蓄,最终融汇凝聚出以夏代中晚期河南洛阳偃师二里头文化为代表的文明核心,开启了夏商周三代文明。
“最近20年,尤其是近10年是中国现代考古的黄金时期,而中国现代考古之所以能有突飞猛进的发展,离不开国家战略支持和几代考古人的努力与牺牲,这些努力集中体现在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上。”在回顾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历程时,王巍说,“探源工程的成绩是20多个学科、400多个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以前互不往来的学科,比如天文学、环境科学、物理学、化学、地质学、生物学、遗传学等与考古学、历史学都能聚在一块儿琢磨、研讨。这是成就这项工程的基础。”
在探源工程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王巍和研究团队还清醒地意识到今后漫长的探索路程。他感叹:“探源这几年,我觉得有一个遗憾,文明比较方面我们还有弱点。通过探源工程,我们大致可以在目标上试图概括中华文明发展的道路和特点,但很难精准定位自身特色。我们以为是自己的文明特质,却很可能是共性的东西,比如等级制、王权,其实世界其他文明都有类似的制度。古埃及文明、玛雅文明都是。所以我开始意识到,如果你对其他文明不了解,要概括自身文明也是很难做到非常准确的。”
在寻觅自身“童年”的同时,王巍非常重视扩展视野。他积极探讨中华文明与周边地区文明化进程的互动,进而通过与世界其他古代文明的比较研究,总结早期中华文明的特点及其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
卡纳克神庙的壁画与象形文字。
2019年,王巍(左二)在位于埃及卢克索北部的卡尔纳克神庙考察。
为了让中国考古走出去,王巍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努力。他回忆说:“今年是我从事考古40年,这40年中,后20年就在做探源;20年探源的后10年,主要做的就是努力让中国考古走出去。”2012年,王巍带队前往乌兹别克斯坦,“我们在当地挖掘出一座方形城池遗迹,宫殿建筑在北部正中,经过反复勘验,这很有可能就是汉朝将军李广为保护丝绸之路修建的贰师城”。
王巍说,探源工程团队一直想对埃及有直接的了解,但遇到了不少困难,“先是埃博拉病毒暴发,然后又是埃及国内形势发生变化。我们一直去不成”。就在王巍一筹莫展的时候,2016年1月,他遇到了好机会:带一支研究阿拉伯语文学的小团队前往开罗大学交流。他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促成中国、埃及两大文明古国在考古挖掘方面的合作。
2016年之前,从未有一支中国考古队参与古埃及文明的遗址挖掘工作。“我到了埃及,就想方设法见到了埃及国家博物馆馆长,但馆长说已经有206支外国的考古队在埃及发掘”。王巍表达了中国考古队的愿望,并详细讲述了中国考古的实力与发展。馆长被王巍的热情打动,表示赞同。
这一年8月、11月王巍又两次前往埃及商讨合作。埃及文物部部长问他:“中国考古队来可以,但你们有懂得古埃及象形文字的人才吗?”王巍回忆说:“当时,对方提出这个问题,很可能料到我们没有相关人才,这个合作就免谈了。可对方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中国有20多个研究埃及史的学者,其中不乏懂得埃及象形文字的人才。”
经过王巍的不懈努力,中国考古队得以首次参与古埃及遗迹考古挖掘。
1996年,王巍带队到偃師商城发掘商代早期都城内的宫城。图为发掘现场局部。
后来,中国考古团队终于如愿来到埃及新王国时期首都卢克索著名的卡尔纳克神庙和战神神庙进行考古挖掘。中国考古队采用的考古技术手段和考古方法不仅不落后,甚至比肩西方考古队,引起了国际学术界和媒体的关注。
2015年,经过王巍的努力,促成了中国和中美洲国家合作发掘玛雅文明首都科潘遗址项目。
通过这些年对世界各地考古的比较研究,王巍和研究团队取得了不少重大发现。“比如,我们发现小麦大约在5000年前传入中华大地。通过对黄牛、绵羊的DNA研究表明,这些动物物种来自西亚;而中国的粟、黍也往西亚传播。” 其中,冶金术的传入极具代表性,王巍解释说:“冶金术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从西亚传入中国时,大多是体积较小的武器和工具,而由于中华民族的祖先在冶金术传入之前已掌握了烧制陶器的高温技术,所以,在学习吸收了冶金术技术后,将冶炼青铜器工艺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制作出大型青铜器,并用作表现等级的重要礼器。在众多从外传入的技术中,中华文明将青铜文明发挥到了极致,很好地证明了中华文明形成过程中‘为我所用、创造发展’的特性。”
2017年,王巍从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任上卸任,但他并未停下忙碌的脚步,身为中国考古学会的理事长,仍在考古一线奔波操劳。
王巍向记者描述疫情前那两年他的工作状态:有时,他刚风尘仆仆从外地回到北京的家中,稍事停歇便又打开电脑工作,妻子则给他准备好明天一早飞往另一个考古现场的行装;有时候妻子甚至会拉着行李箱赶到机场与他匆匆交换箱子,他直接飞下一个行程。王巍笑言:“家里那时候已经习惯我这样的生活节奏了。”
考古对王巍来说,算是半路才遇见,但遇见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1954年,他出生在吉林长春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知书达理,对王巍的成长影响很大。1969年,他被安排到吉林农安县插队。“插队时还不到16岁,但也是当一个壮劳力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去刨湖底的冻土,肩扛100多斤重的粮袋,走上3米高的粮囤子跳板。王巍感叹:“农村这两年让我体会了劳动的艰辛,培养了坚韧的毅力。”
两年后,王巍回到城市,成为一名锅炉修造厂钳工。钳工是个技术要求非常高的工种,必须懂得平面几何知识,但王巍初中只上了1年就下乡了,钳工师傅见王巍跟不上,就让他改工种。好强的王巍坚持不改。“于是我就跟着上初二的妹妹学平面几何、解析几何、三角函数。我后来还真成了厂里的优秀技术革新能手。”
1977年,高考恢复,“靠自学数学多得了30分”,王巍考入吉林大学考古系。在那里,他遇到了人生重要的导师张忠培先生。这位中国里程碑式的考古学家,始终影响着王巍,让他把双脚牢牢站定在考古的田野上。王巍说:“张先生始终强调,学考古第一就是要把田野考古学好、做好,田野考古就像科学家的实验室,你连试验都做不好,后面的一切根本就不可能。”
1979年和1981年,张忠培带着王巍所在的班级两次到河北蔚县考古调查。“一天的伙食也就是两三毛钱。同学两人一组,每人背着10斤挂面和固体酱油,住到哪里就借个锅煮挂面,然后用酱油拌着吃。”这段经历,让王巍受益终身:“我毕业以后到考古所,挖掘遗址和田野考古从未停止过。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绝不做‘沙发考古家’。”
1996年,王巍取得第二个博士学位后,与母亲合影。
1987年,社科院考古所派王巍前往日本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留学。在日本期间,他参与了奈良古城遗址挖掘工作。1995年,他获得日本九州大学博士学位,并拒绝了另一所日本大学的高薪聘请,回到中国考古一线。他向张先生征询今后学术发展道路,张先生建议他“回归主战场”。
在王巍的职业生涯里,始终没有离开田野考古发掘。北京琉璃河西周燕都城、日本奈良长屋王邸宅、日本千叶县于下贝丘遗址、洛阳偃师商城、陕西周原遗址、安阳殷墟、二里头遗址——他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人类文明的绵远悠长。王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3次获得田野考古奖的考古学家。
退休后,这两年王巍又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新身份:唱作人。他将对中国考古的一生热爱写入歌曲中,由他作词、作曲并演唱的《我是中国考古人》和《百年心语》,饱含了他对中国考古的感情与期待:“我是一个父亲,不能常照顾家庭。我是一个丈夫,不能与妻朝夕与共。我是一个儿子,不能常把父母陪伴。舍小家为大家,要为中国考古贡献终生。”这些歌词在王巍的心中极具画面感,每次唱起,他都会想起自己和一代又一代的考古学家,“虽然苦,但值得”。
1954年5月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历史学部主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長。2002年到2016年,领衔中华文明探源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