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星宇
景德镇陶瓷大学 江西 景德镇 333403
引言:中国传统色彩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的丰碑,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陶瓷,是一种特殊的材料,也是一种可以代表文明的材料,更是一种可以代表中国的材料。釉,是一种覆盖在陶瓷表层的玻璃质薄膜,也是一种陶瓷的装饰手法,更是一种对于中华传统美学的传承与升华。笔者通过分析中国传统色彩与中国传统陶瓷的关系,剖析其二者的关系,充分肯定中国传统色彩对于陶瓷釉色的发展有着基石般的重要性,对于研究中国美学有直接的参考意义。
中华民族是一个爱美的民族,更是一个尚色的民族。无论是朝代的更迭还是地域气候的变化,中华民族尚色之心从未有过改变。中国传统色彩植根于中国人的血脉里,似一双隐形的巨手,操控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在数千年的潜移默化里,中国传统色彩对于中国人的审美早已根深蒂固,许多颜色被赋予特殊的情感和意义。
人类共同的色彩本性是趋于统一的,人类历经艰难通过双脚走出了非洲大地。人类对于色彩有着一股自发性的冲动,包含着人类生命本能最基本的生理色彩需要。随着人类在世界各地进行定居繁衍,不同地区的人类开始演化,并且有了细微的差别。地理环境的不同蚕食着人类共同的色彩基因,在长期的改造中,世界各地区的人类都各自独立形成了带有不同种族、地域特色的色彩感知与色彩习惯。
中国传统的色彩观念相较于同时期的西方世界是有绝对的领先优势的,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如中国一般,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领域中深受色彩影响。色彩是文化的一种特殊的载体,不论是王朝更替、阶级制度、生产与生活,早期中国王朝都逃不开以“五德终始说”为主导所支配的“五方正色”之中,与“正色”相伴而行并且同样重要的是“间色”系统,正色与间色共同构建了中国传统色彩体系。
正色是构成中国传统色彩的主体,即黑、白、黄、赤、青,间色是配合正色进行色彩调和的第二主角,正色与间色是一种互为主次,相互作用的关系。也正是这种没有主次的关系,使得中国传统色彩有了不断变化无限进步的空间。
中国传统色彩是一种观念上的色彩,不同于西方现代科学的光谱色彩理论,中国传统色彩没有如同西方现代色彩体系那般标准化。中国传统色彩植根于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西方现代色彩是表象的色彩,中国传统色彩是一种精神体验,在精神层面上茁壮成长,在适当的时候适时出现,给人以惊喜。
观念之色的变幻万千也正是中国大历史的体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色彩体现一方人。我们是观念之色的拥护者、使用者,在高级、丰富、充满想象的色彩中,我们辛勤劳作努力进步。观念之色是一条线索,系在正色与间色之间,系在生活的真实与臆想的美好之间,系在我们与未来之间。
中国传统色彩是世界美学的集大成者,世界上很难再有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一般“崇色尚彩”,中国传统色彩早就镌刻至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它是坐落在一个“生活”的大框架中,是生活的体现,只不过是以视觉表达的形式呈现。中国传统色彩从未远离过生活,它源于生活、紧贴生活但又高于生活。这是一种“真实”或者“现实”。中国传统色彩不是高高在上藏于庙堂之高处,而是平易近人熨帖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抬头仰望天空,“天蓝”就在头顶,微风拂过,“天青”色是否会出现,脚踏大地,泥土可以是流黄、粟壳、龙战、青骊,远眺溪水,是青冥还是柔蓝。
没有一种色彩体系可以脱离人们的生活而存在,正因为牢牢贴近生活,中国传统色彩才可以源远流长历久弥新。
千百年来,陶瓷陪伴着人类从维系生存的实用功能演变到承载文明的容器,进而升华到承载人类情感的载体。人类从泥土中收获粮食、创造器物、成就文明。
中国是传统制瓷强国,以至于西方人以拥有陶瓷为荣并以之命名中国。中国陶瓷在每一个时代都拥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被赋予了特定的时代美学,正如唐诗宋词元曲那般,中国传统瓷器是滚滚历史浪潮中重要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赋予文明以时间而不是赋予时间以文明。泥土作为一种承载物,见证着时间与文明。与泥土的亲近,与自然的亲近,这是陶瓷出现发展的充要条件。泥土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泥土是一把闪烁的钥匙,带领人类走向文明,带领人类摆脱茹毛饮血的野兽时代,带领人类走出了进化的关键一步。火焰闪烁着智慧的翅膀,与泥土的邂逅不期而遇。人类通过长期的实践与观察,尝试改进泥土的比例配方,聚拢火的温度。在没有精确的温度检测条件下,凭借着直觉与经验提高烧造“窑温”,只要靠近火苗天地之间皆是“窑炉”。一件又一件的饮食器、贮存器、汲水器、炊具,酒具相继诞生。火的洗礼造就了明丽清脆、莹润光洁的原始音瓷。
陶器的成功制造,不仅改进了当时人类的经济文化生活,陶器也是创造其他种类器皿的基石,人类利用陶器的耐火性能作为冶炼金属的工具。也为后来铜器,铁器的出现奠定了基础。陶器的制造同样也带动了窑的发展,陶窑的结构与温度控制同样随着烧制工艺由低到高发展。起初人类在露天的平地上进行堆烧和封泥堆烧,这种方法使得热量大量逃逸,极大地限制了陶器烧成温度与质量。
为了继续提高陶器的烧制工艺,人类改造陶窑并相继出现的半地下式的横穴窑和竖穴窑,在提高温度的同时又有助于控制陶器颜色的变化,陶器的材料色彩变化有了技术上的依据。
红陶、灰陶和黑陶随着时代风尚或文化发展而渐渐流行,标志着烧陶技术的不断进步。白陶的制作,预示着人们揭开了含铁量极少的”高岭土”的神秘面纱,陶器有了进一步进化的空间和可能。当原材料与烧成温度都达到了进化的临界点,“瓷器”这一伟大发明应运而生。
瓷器的出现是一场偶然的邂逅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人类拥有一种与生俱来对于美的执着、向往,这是一种强烈的精神需要。早在旧石器时期贝壳就是周口店人的奢饰品,人们把它们串成项链以作装饰,这是人类爱美的天性。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美的脚步。新石器时代的人类竭尽装饰之能事,使用各种方式来装饰,颜料、刻划、捏塑等无所不用其极,物品逐渐有了赏心悦目的美,并形成了装饰习惯。这些寻美基因也启发了人类对陶胎釉色美的追求。
“釉”是一种玻璃材质,可以施于陶器之上,起到美化和保洁的作用。目前所能见到的古陶瓷以商代最为早。由中国先民创烧的原始青瓷是人类最早出现的瓷器,商周时期是中国陶瓷的萌芽期,陶瓷的种类、数量都比较少,色彩以灰、青色为主。西周晚期至战国时期,原始青瓷得到大力发展,除了日常用具还出现了大量瓷仿青铜、玉等器物。战国青瓷一路高歌猛进,直到汉代青瓷成熟发育。魏晋南北朝虽然诸国纷争不断政治萎靡,但是青瓷因为其丽质脱俗、明润如玉的特点受到寻求避世文人雅士的喜爱,这使得青瓷在魏晋南北朝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乱世之后遇盛世,盛唐英姿,文化自信,唐朝贵族喜爱金银器,故而瓷器也开始瓷仿金银器造型,在器皿的边口进行镶嵌金边,以此体现华贵之美。白瓷始烧于北朝晚期,直到唐代邢窑的出现才得以成熟,它与南方的青瓷构建了南青北白的中国陶瓷大格局。此外,唐三彩、唐花釉、唐绞胎也是唐代瓷器的代表。尚文的宋代帝王将陶瓷的发展推向了新的高度,“家财万贯不如汝窑一片”描述的便是五大名窑之一的汝窑。汝窑是色若天青的水墨情志,定窑是素白如肌的细腻,钧窑是碧空流霞飞火流星的绚丽,哥窑是金丝铁线的端庄,官窑是温润如玉的空悠。此外宋代还有八大窑系,北方的定窑、钧窑、耀州窑、磁州窑,南方的龙泉青瓷窑、越窑、景德镇青白瓷窑及建阳黑釉瓷窑,这些分布广泛的窑口,足见宋瓷之繁荣。元代是中国历朝历代疆域之最,同样的青花瓷也是中国陶瓷历史中最耀眼的星。得益于广阔的疆土及商路畅通,来往不息的商旅将来自西亚的蓝色矿石带到了中华大地,能工巧匠们将蓝天白云这些祖祖辈辈的生命记忆,注入瓷器创作,创造出了不朽的青花瓷。元代制瓷不仅成功烧造了青花瓷,也创造出了蓝釉、红釉、釉里红等新品种。青花瓷打破了历代青绿色釉的霸主地位,中国陶瓷的色系彻底被打开了,中国陶瓷进入璀璨夺目的色彩争霸时代。
明清制瓷是中国制瓷集大成的时代,立足于千年的技术堆积,且中国的陶瓷贸易在明清两朝到达了顶峰。在技艺与市场双重条件下,明清瓷器是以浓艳重装饰的特点留痕于历史。江西景德镇窑作为专烧宫廷御用器的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国制瓷业中心,形成“工匠来八方,器成天下走”的局面,能工巧匠竭尽装饰之能事,大胆创新,开辟了新的品种、新的造型、新的纹饰,明清制瓷新气象一派百花齐放生机勃勃之景。
中国绘画的色彩是意象化的,称之为“ 随类赋彩”。“随类”即依据不同对象渲染其色彩,客观地描摹对象,“赋彩”则体现主观意识,作者侧重自我感受给对象赋予色彩。色彩要作为画家抒情的语言并具有象征性和表意性。中国绘画并不是像西洋油画那样,依靠光源和离画家视点的远近区分色彩的冷暖明暗,而是通过平面色块的组合,色块的冷暖、大小、深浅、石色与水色相映衬形成绚烂的色彩关系。
中国传统陶瓷是立体的中国历史,中国传统色彩在瓷器的载体下拥有了无尽的生命力。中国的绘画始终在平面上进行色彩的渲染,瓷器的“赋彩”是一种三维的空间赋予色彩,它将二维的平面跳脱至三维。在观赏中国绘画时,只能从单方向进行观赏,但是对于瓷器,可以多角度进行观赏,如若瓷器的大小适合,置于手中亦可把玩。
陶瓷色三维空间赋予了色彩更大的表现空间,釉面赋予了色彩一个反射膜或者是宝石般的反射面,在科技不那么发达的古代社会,这让色彩的表达如虎添翼,陶瓷称得上是人造的宝石。
中国传统瓷器是功能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中国传统瓷器大多数为实用器皿,具有很高的使用价值,同时也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在一泓春水之上,饱含着东方大地的器物之美。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色中的青色是一种社会流行色,陶瓷器物在造型和色彩之间充满了文人骚客的豪情,那时的文人常常三五聚集,游山玩水并在墨海中肆意遨游。西晋的文房陶瓷用具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以青釉三足水洗为例,其造型古朴工整,纹饰精美,下承以三兽足。水洗施以青釉,这种青釉较同时代的青釉略微偏深,这与同时期的青绿山水画不谋而合。当文人雅客将沾满了墨水或者青绿颜料的毛笔搁置于水洗之内,涟漪间水面变青,转荡数下,水色青绿加剧,最终与水洗的釉色融为一体,这不失为一种绘画的享受。
白色在中国传统色彩中一直占据一席之地。白色可以是主色,可以是辅色,也可以是对比色,白色可以和任何颜色进行搭配。唐人尚茗,茶具在唐朝得到了大力发展。得益于釉料的发展,到了唐朝,白色的釉可以脱离较多的杂质,显示出一种“单纯的白色”。于是唐代的邢窑茶具摆脱了青绿瓷器的千峰翠色,茶圣陆羽称其为“类银类雪”,邢窑茶具的特点是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釉色洁白如雪。这类茶具摆脱了繁琐的纹饰,多数朴素大方,简洁大方的造型与素雅的白釉交相呼应,落落大方。这种白是心中的白、感知的白、无限的白。将茶叶放置于茶器之中,到入开水,茶叶在白色的杯壁下舒缓展开,不一会茶色晕染了整个水体,茶杯中显现少许茶色,随着品茶的时间由浅到深再由深到浅,茶香的氤氲四散。
中国传统色彩赋予陶瓷极高的文学修养,或大或小造型各异的器物被赋予了无穷无尽的遐想意境。中国的古人们对于色彩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欢喜,色彩象征着祥瑞。且加之中国传统色彩本体就充满了诗词画意,古人在对于颜色的取名上也绞尽脑汁竭尽赞美之词。以中国传统色彩中的白色为例,谁人也不能具体说明白色到底是哪一种白色,古人对于白色或者是类似于白色颜色的命名是:凝脂、玉色、黄润、缣缃。它们对应的是白露的起色、承接、转色、合色,那么白露是什么颜色呢?这是内心的一种颜色,是一种美好的颜色。将这种颜色放之于陶瓷,以万历年间的酱色百花花卉纹梅瓶中的白色花纹部分为例,一种白色随着时间光影的变化,分别经历了凝脂、玉色、黄润、缣缃四个阶段,这不正合一日时光流转、四季变化之意境,将一种白色无限高级化,无比符合古人对于花纹吉祥的寓意。
我们可以在白釉的映射下想象着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花雨,梦见青釉器皿在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校园中争彩,遥想绿釉的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涟漪上摇曳,或者触摸红釉那百般红紫斗芬芳的凌厉。
集体审美的形成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中国传统色彩与传统瓷器都是中华民族的共同审美与记忆。中国传统色彩为陶瓷的色彩提供了色彩基础,同时瓷器是中国传统色彩重要的传承载体。在大都数人的记忆里,中国传统色彩存在于一张张古画里,卷起于卷轴之中,深藏在敦煌莫高窟的石壁里,隐藏于古代建筑的角角落落里,殊不知陶瓷是最好保存传统色彩的载体。陶瓷经过了高温烧制,物理化学结构稳定,可以做到色彩万年不变。这种稳定性是构建集体审美、集体记忆的基础。当我们漫步于街头,如若响起《青花瓷》悠扬轻快的旋律,无需反映那一抹蓝色便会映入眼帘。歌曲固然很好,但是如果没有千百年来的集体色彩沉淀,又怎么会有这一抹蓝色的涌入?
正是在中国传统色彩与瓷器相互成就,在时间的沉淀下,最终形成了中华民族的共同审美与记忆,这是一种无比高级的审美与记忆。
中国传统色彩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缩影。中国传统瓷器不仅仅是实用器皿,更是中华文化的象征。无论是传统陶瓷还是现代陶艺在用色方面或多或少参考了中国传统色彩这个底色。如今中国的陶瓷、色彩、文化正在飞速地传播到世界各地并融合,充分认识中国传统色彩,从中汲取精髓。中国传统色彩与传统瓷器必定可以在这个现代化的时代发光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