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刘选让
基因是遗传学名词,英文gene的音译。我们称“线”为中国画的传统基因,意在借用基因一词来警示,在创新的时代呐喊声中,在求变的时尚潮流中,要把握好线的运用,因为作为中国画的艺术基因,它对于确定艺术创新和求变的大方向,大有裨益。
中国画是线的艺术,具有独特的风格。回望华夏文明史,这块土地上孕育出一种富于变化的毛锥,无论在土陶、木器、墙面、洞窟、帛绢,还是纸张上,以不同的行笔——侧中、长短、粗细、使转、提按、行住、点染、顿挫、疾徐,以不同的力度、速度与方向,创造出了丰富多样的绘画样式——中国画。中国画艺术以不同形态的“线”,呈现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审美特征与审美元素。因此“线”是中国画独特风格的标志,无论画工笔重彩还是水墨写意,没有“线”,就不能称其为中国画。
世界原始绘画遗迹充分表明,东方和西方的古代人最初都是用线作画的,只是在后来的发展中它们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分道扬镳。西方绘画几乎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对真实感的追求上,而削弱了线的重要性,代之以明暗与色彩,努力想把物体的自然属性完美地呈现,注重写实地表现颜色、质感、体积感等具体形态。而中国画走的是一条不同的路。中国画画家始终保持着以线为主的特点,特别强调用线,用线表现出自然形态与主观情感的融合。因此中国画中的线,不仅是反映式的描绘,而且是作者的造型能力、笔墨功力、学识涵养、理解力与感悟力的结合,尤其是在将书法用笔自觉融入绘画之后,更强化了线的形式趣味,使画面具备了特殊的审美情感。中国人物画的显著特征就是紧紧抓住“线”这一用笔之法,代代相传,不断地总结、探求、创新自身的造型规律,而且还凭借历代审美的接受、肯定和推崇而逐步获得形成与发展。
由此,我借用遗传学的名词,称“线”为中国画的传统基因,意在警醒侪辈和后学,在创新的时代呐喊声中,在求变的时尚潮流中,不可“数典而忘其祖”,这一传统血脉还需薪尽火传。
每一种臻于成熟的艺术,都会在历史的发展中形成自己的程式。中国画到了宋代,就已经创造了各种丰富多彩的线描风格和流派,并且已经形成了纯用线条勾勒的线描独立画种样式。但任何艺术形式的表现技法,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并会不断地开发新的技法领域,线描也不例外。对于历代画家所创造的线描技法,前人做过许多探索和总结,曾把它归纳为“十八描”,作为传授线描技法的基本形式。
洋洋大观的中国画史卷,实际上就是一段线的演变发展史。随着绘画史的演进,唐人重法度,用线华丽精巧;宋人重物理,用线精致不苟;元人重意趣,用线挥洒自如;明清重性情,用线洒脱疏放。“线”(即笔踪)也造就了阎立本、吴道子、李公麟、张萱、周昉、顾闳中、张择端、齐白石、蒋兆和、黄胄等历代杰出画家。他们将高度提炼的形象结合于概括的哲理,并且演变为画家特有、时代特有的象征性语言,并且这种象征性语言又是建立在大众共同接受的基础之上,与其所处的社会时代息息相关。所以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绘画基因“线”,在忠实地复制中国画基本特征的同时,不断地选择在适应时代审美中获得生存、发展、扩大。
这里的启示之一是:线已然成为中国画的遗传基因,是中国画内部有自体繁殖能力的元素,虽不是唯一的基因,却是中国画从上代传给下代的重要遗传标志。国画家必须保持这个基因标志,谁遗传了这个基因,谁就可能有所作为,这是千百年的中国画史告诉我们的真谛。启示之二是:中国画画家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线的美感世界。
“线”也有着自己的规律特征。
其一,从结构出发,线有着造型属性。它是运用长短、曲直、粗细、方圆、浓淡、转折等变化和用笔的轻重、快慢、顿挫等方法,来描绘人物及自然物象的形体结构、空间感、质量感和体积感的。它像人体的骨骼,起着整幅绘画的支架作用。然而,客观物体的本身并没有线的存在,人们所看到的线,实际是物体在光的作用下于明暗交界处的面的转折。所以,线是人们的主观视觉与客观存在相结合的产物。中国画中的线,正是依据这一视觉感受的真实,借助于光对物体线的形体结构进行观察,但排斥描绘光在物面上产生的阴影明暗。这样的线,似又不似,既主观又客观。因此,以线造型的特点,决定了其特长不是再现视觉所见,而是画家凭此抽取、概括自然形象,融入情思意境,从而创造出具有意象性质的美。这里的线,不仅要承担造型任务,还富有沟通意和笔、融合情与景、统一主观和客观的重要功能。
其二,以形写神,形神兼备,是线的造型原则。中国画的“形”是指对象的外部形态特征,“神”是指对象的精神、气质。在创作中,形是手段,神是目的。从历代遗留的画迹来看,多是遵循“以形写神,形神兼备”这一原则的。中国画的传神,不仅是表现对象之神,即“客观神”,而更倾向于传画家之神,即“主观神”。这种“主观神”不是被描绘对象本身所具有,而是画家本人感情的外化。中国画的“形”与“神”不仅是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也是相互对立的一对矛盾,更应该看到,在这对矛盾中,“神”是处于矛盾的主要方面。在表现对象、塑造形象中,如果处理得当,“形”和“神”是能够统一在画面中的。但并不是有了“形似”,就一定能够达到“传神”,有时候倒是相反,虽“略有形色”而“颇得神气”。
其三,线本身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这首先体现在线的表现力度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笔力。其次,线具有抒情达意之美。线的审美价值还表现在以书写笔意入画的形式美。为了使线更具有美感的要求,历代画家是非常注重向书法学习和借鉴的。中国的文字,最初从象形中发明,最后完全演化成为符号,是纯粹的线的艺术。中国字的间架法,相当于一幅中国画的构图布局:其笔墨排列结合,存在着美的规律和原则;其笔迹本身,更为讲究内在美的表现。书法线条美是抽象的、间接的,它虽不像绘画线条那样从抽象的线条美反映出具体的形象,但是书法中的用笔美、结构美、意境美,几乎与绘画用笔用线的要求毫无两样。因此,引书法入画法,发挥笔墨的抽象美,使中国画中的线发展成为具有丰富形式趣味的、有艺术强度和力度的表现手段,如折钗股,如金之柔,如屋漏痕等审美归纳,更具有了中华民族绘画特有的“线”的审美情趣。
其四,时空处理的灵活性。中国画“以线造型”的遗传基因,决定了它在章法布局上的“自由性”,决定了它能够灵活地处理空间和时间的关系,突破了自然真实的限制,以期最充分地表现作者所追求的审美意境和美感形式。它可以根据表现内容的需要,将天上、人间的景物智慧地融为一体,也可将水中陆地的景象巧妙地置于一处。为了表现主题的需要,可以打破形象之间原有的比例;为了突出主体人物,还可完全省略背景,如以线塑造的敦煌“飞天”,背景的忽略使得流畅的线条更加引人注目,这是西画所不能及的。
其五,“线”具有写意性。宋以后,一批文人以书法途径介入水墨,又将诗文情趣及哲学观念贯注于水墨,并通过文章题跋主攻“墨戏”,标榜“余技”,从而使水墨画的发展走向语言追溯的顶端。在画域的长河中,从水墨的一点墨迹中去追寻其哲学意味,也成了文人士大夫的癖好,同时也造就了一大批水墨画追随者,他们的审美趣味风靡于世,乃至于今,究其根本,水墨与笔墨相同,在锥形尖毫之中,水是不变之本,墨的浓淡均是笔的变奏,只是“高古游丝描”与“柳叶描”的线纵向与横向区别而已,即“游丝上下纵向七千年,横向柳叶描可横空于气象万千”。点纵为线,而横为面,且不说区域性的水墨,即使混沌宇宙也包囊在一线之中,这说明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也说明中国画养育其中,成为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相对永恒的绘画图式。
其六,具有一定的装饰性。这种装饰性也是由线这种表现形式所决定的。任何客观形态的物体,我们都可以用线来表现、用线来概括,但都要经过提炼、加工,用特殊手法来处理。在具体描绘对象时,线的长短、曲直、方圆组合的韵律感,线的疏密、粗细、虚实组成的节奏感,线的起笔落笔、提按转折、抑扬顿挫、轻重缓急形成的力量感,都使线描具有一定的装饰性。线的装饰性还表现在绘画中各种图案的创造和运用,还有画幅的形式——立轴、中堂、横幅、条屏、手卷、团扇、折扇等,还包括装裱,都是构成带有装饰性的因素。
中国画是线的艺术,线又是学习中国画的基础,经过严格的线描训练之后,无论人物、山水、花鸟,工笔重彩、工兼写,还是大写意,都会感到得心应手。无数的优秀艺术家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线的传统基因,成功地运用以线造型的表现方法,留下了无数优秀作品。这些作品既体现各个时代的不同表现风格,又具有了一以贯之的民族绘画表现形式。走向21世纪,以线为基因的中国画早已步入世界,越来越受到世界各国人民的青睐。新的时代赋予中国画之用线以新的生命和要求,一大批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登上画坛的优秀画家扎根在东方艺术的土地上,又汲取西方艺术的精华,使中国画生机勃勃、五彩缤纷。他们勇于创新,并借鉴运用其他画种,如油画、水彩、素描、速写、版画、篆刻、书法,乃至民间艺术的优长,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画线的运用,使中国画的题材更开阔了,表现形式更多样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些可喜成就的取得,正是在继承传统基因的基础上广泛融会各种营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