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与内化:文化比较视域下的中英如画式园林美学

2022-11-06 07:29:13全行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传播者内化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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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英国园林经历了从规则式到如画式的转向,这期间中英园林进行了一场深刻的交流对话,这次文化交流与如画式转向关系密切。对于中英园林美学研究而言,文化比较是一种值得关注的跨学科视角。该视角揭示了英国如画式园林的两大关键问题,并由此可成为理解英国如画式园林的一个契机:其一,中国园林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18世纪英国思想和园林趣味转变的追求;其二,英国如画式园林是在文化交流基础上误读和主动内化的共同影响。

如画式园林;文化比较;误读;内化;园林美学

18世纪的英国园林一反欧洲大陆式对称规则的形式,开始追求自然和随意的变化,这种风格的园林被称为英国如画式(picturesque)园林。其特征主要表现为如画的不规则、不对称、多变、粗糙等形式语言,以及对游园过程中产生好奇、惊喜等主观情绪的追求。有学者指出,“从起源上说,如画式似乎与中国园林艺术并无直接的联系。”不过,二者体现出的相似性与对话性引发了学界热烈的争论,而且从18世纪英国的造园者们争相建造中国塔、拱桥和孔庙以体现品位可见,中英园林的亲缘关系越发明显。当我们在这个前提下探讨英国如画式园林的形成和发展,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即在文化交流过程中,英国如何理解中国园林,又是如何将这种理解转变为具有本民族独特性的审美特征?对于这一问题,本文拟通过文化比较的视域加以考察。

1.中英园林风格的交流准备

文化比较研究有两大推动力:即试图认识文化发展的共同模式和一般结构,以及试图解释文化现象的差异和独特性。对于前者而言,文化作为一个多圈层的有机整体,可以涵盖人类的全部社会性活动及成果。“文化普遍主义认为,人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具有绝对性,人类文化具有统一的价值标准、共同的发展规律和相同的目的性。”在这种普遍性认识基础上,文化比较所揭示出的是人类文化发展的某些共同模式和一般结构。这种共生性为文化交流的进行提供了准备。中国艺术形式追求“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中国艺术精神追求道法自然,永恒运动,“无”“有”统一,继而朝向内心体验的“得意忘象”“澄怀味象”。在这是中国人对自然、规则、形式和人的内心的认知架构和话语方式。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西方世界一方面重视科学和理性的力量,另一方面,随着对移情、想象力等心理维度的理解加深,也开始关注人的体验和内在感觉。于是,中西方都发展出了从自然中汲取不规则、不定形式的美的意识,并重视内在情感需求的审美趣味。

风景园林作为艺术与自然的结合作品,自然成为研究者的重要议题。诚如我们所见,英国对中国园林风格的理解是在中英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的语境下获得的。目前,我们公认的最早对中国园林进行介绍的是威廉·坦普尔(William Temple)在1692年出版的《论伊壁鸠鲁的园林》(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坦普尔介绍了一些比规则园林更加美丽的不规则园林,“它们一定是依赖于某种非凡的自然配置,或是某种伟大的想象力或判断力,可以把许多不一致的部分融入令人愉快的整体。”坦普尔对中国的园林称赞不已,显然,他捕捉到中英园林的最显著差异是“不规则性”(irregularity),并称这种形式特征为Sharawadgi。后来的传播者们接受了这个称谓,并在形式探索上延续了这种判断。1752年,法国传教士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记述了圆明园的独特:“无论是设计还是建造,每一环节都是伟大和美丽的:我以前在世界上经历的所有都与它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之后,王致诚的法语介绍经由约瑟夫·斯彭斯(Joseph Spence)和托马斯·珀西(Thomas Percy)译成英文传入英国。到了18世纪60年代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开始探索中国风,在他洋溢的赞美中,英国对中国园林的热潮也达到了顶峰。他将中国园林归纳为对于自然界中“不规则美”的模仿,“疏落有致”的“步移景异”激发着人们喜悦、恐惧、兴奋等情绪。

这种标准在理论上得到了沙夫茨伯里、艾迪生(Joseph Addison)等人的支持,在实践上得到了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威廉·肯特(William Kent)等人的验证,在文学上得到了威廉·申斯通(William Shenstone)、威廉·莱特尔顿(William Lyttelton)的传播,最终在吉尔平(William Gilpin)那里正式开始了“如画”范畴的讨论。“我们确实可以将邓普(即威廉·坦普尔)有关中国造园术之特色与潜藏规则的阐述,视为一种新艺术观之先声,并有可能(在英国)产生了一定的作用,带来了始料未及的广大影响。更进一步地说,我们看到他文中所引介的这个中国辞汇,大致上传达了‘如画’的概念——有别于新古典品味所谓的崇高或优美的一种美学类型。”从而为英国园林浪漫主义的如画式发展提供了借鉴和给养。

中国园林样式受到了英国的欢迎,这既是作为一种“异域风情”,更是在西方文化中古典主义发展到这个阶段对浪漫主义的一种呼唤,给予了中英园林两种趣味对话的条件。从这段18世纪中叶英国审美和文化取向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对人的心理机能、想象和联想的研究,浪漫主义的萌芽,以及对规则性的反叛为英国在思想上理解和接受中国园林准备了现实土壤。这种准备正是中英两种文化在园林美学方面进行交流和对比所必须的基础,同时也表现出人类文化发展到这一阶段人对内心情感、自然等认知的发展共性,这是文化发展的共同模式和一般结构的表现。可以说,中国园林风格的引入,是与西方文化发展的兴趣和取向恰逢其时的,由此才可以产生深刻共鸣。

2.从误读到普遍共识

中国式园林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英国思想家们对思想和艺术转变的追求:不规则的设计、粗糙原初形态的审美价值,对非对称、非比例原则的青睐,以及对重塑自然界万物和谐的热情。不过如果我们仅从传播者的文字看,他们笔下的中国园林却使中国读者产生很大的陌生感。这是由于作为文化比较推动力之二的文化差异性和独特性造成的。

18世纪50年代,哈夫潘尼(William Halfpenny)的《中国庙宇、牌坊、花园坐凳、栏杆等的新设计》(New designs for Chinese temples, Triumphal Arches, Garden Seats, Pallings, etc)《中国风味的乡村建筑》(Rural Architecture in the Chinese Taste)等一系列传播中国建筑设计形式的作品颇具影响力,集中介绍了各种小型建筑装饰形式上的“中国风”,不过他得出了“这种‘中国风’仅仅意味着一种异类的,非古典式的装饰风格,这一点在经常将‘中国式’和‘哥特式’互换使用中可以看出”的结论。也有人质疑钱伯斯对中国园林描写的真实性,比如于1793年跟随英国使团来到北京的约翰·巴罗爵士(John Barrow),在参观圆明园之后表示:“如果从我目之所及而言,它们与威廉·钱伯斯爵士对中国园林描述的新颖奇特相去甚远。”因为,包括王致诚在内的一些传播者将看待中国园林的眼光限制于皇家园林,因此他们看到的中国园林仅仅成为专制皇权的产物,拘泥于皇帝的个人喜好。还有观点认为英国园林是自由的自然主义,是对自然忠实的模仿,而中国园林虽然精美,却矫揉造作——脱离了自然本来的样貌。

如果我们回到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上述描述所展现的所谓中国园林并不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园林。中国人最引以为豪的造园准则即“虽由人作,宛如天开”,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写道:“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可以说,中国古典园林,尤其是自魏晋以来,明清大盛的园林范式,是中国传统文化、哲学、审美、空间观、自然观的集中体现。这种深刻的意义是钱伯斯等传播者不曾挖掘的,也由此必然无法真正解读中国园林。这说明这些热情的传播者对中国园林的理解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性的限制,换言之,英国通过传播者叙述和有限的图像资料中了解到的中国园林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误读。

在文化比较的视角下,一方面由于文化发展的共同模式和一般结构,跨文化的理解所依赖的认知基础得到了保证,另一方面文化现象的独特性固有存在,也就是说,文化间的差异性理解才是不同文化间的普遍状况。其实,在社会学领域,尤其是美国的一些文化人类学家如博厄斯、本尼迪克特、米德等理论中已经充分肯定了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其《文化模式》中便指出,“一种文化就像是一个人,是思想和行为的一个或多或少贯一的模式。每一种文化中都会形成一种并不必然是其他社会形态都有的独特的意图。在顺从这些意图时,每一个部族都越来越加深了其经营。与这些驱动力的紧迫性相适应,行为中各种不同方面也取一种越来越和谐一致的外形。”这是文化对不协调的行为作出的自主调节和整合。

从本尼迪克特的上述描述中可以看到,相较于对其他文化的全盘接受,一个民族会表现出并且保持和深化各自的独特性,即在服从和适应过程中,同时也不断强化差异性。这就是文化交流的结果,这确保了与文化一般结构相适应的前提下个体民族文化的相对独立性与持久生命力。接受了这样的文化交流样态,就更容易理解英国对中国园林的解读、传播和接受。这种误读体现在话语层面和内涵层面。

如果我们进一步拆解解读的过程,可大约呈现为以下三个步骤:

第一步,传播者有意识地探索两种文化现象的不同之处,这是不同文化背景下自然发生的。为了对不同的文化现象进行描述,与本民族文化现象进行比较是最有力的方式。从对中国园林的引入可以看出,在那个信息交流十分有限的年代,中国园林的形象与内涵都建构在传播者这个中介之上,这里传播者的观察和理解是发现文化差异的基础。正是在此立场下,中国园林的不规则性被提取出来,以Sharawadgi的面貌作为中国园林与英国规则式园林的最显著的差异性特征。

第二步,传播者通过观念和语言的转译实现文化差异的表达,其目的当然是将信息传递给接收者。“每一种语言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并遵循这种选择,否则就根本不会为人所理解。”这集中地体现在他们在描述中国园林所使用的话语上。这些话语不仅体现了传播者对描述对象的诠释,它还说明了传播者看待园林的解读基点。这具体表现为,传播者需要在本源的文化语境中运用母语进行转译,而这种情况下文化观念和语言都会出现难以弥合的鸿沟。这种鸿沟无论是在信息转达的准确性层面,还是在最终想要实现的传递效果层面都会被大大削弱。坦普尔自己也承认“我们对这种美几乎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一个特定的词来表达它”,所以只能用Sharawadgi等含糊不清的形容词寻求解释。

第三步,通过一系列传播者的总结和推广,形成一套不一定真实呈现,但适于接受者理解的文化解读,并使之成为普遍共识。这种共识建构起了英国人对中国园林的想象,并让这种观念稳定为一种集体理想。换言之,英国本土人通过传递者的介绍和有限的图像信息了解到的中国园林,是经由传播者主观处理,且转译效果十分有限的信息。似乎可以肯定的是,除了他们赋予中国园林的那几处粗俗的特征外,英国人没有多少机会深入了解这种异国情调的美的细节。但这就是英国文化所接受和认可的中国园林的共识。

面对误读,很多学者指出其可能带来的荒谬。比如有观点认为,“当对其他文化某概念误解地应用在本民族文化中之后,有时人们会发展出相应的理论和评价体系,回过头去评判源文化的概念。”当然,英国人误读中的中国园林已经偏离了本来的内涵和面貌,英国的如画式园林,甚至园林中的中国塔、拱桥和孔庙并不是真正严格的中国式。但这一事实不但没有造成英国对中国影响力的排斥,反而成为对英国园林艺术带来审美趣味启示的内化条件。正如我们前面所讨论的,在差异性极大的两种文化背景下,英国对中国园林的误读不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可“被视为这一跨文化交流的必要序幕,因为只有误读的中国园林版本才能在英国被接受”。经过传播者误读,将中国园林选择性地内化为最能够被英国文化接受的形式。所谓的“不规则性”对于中国园林而言并不是严格的形式语言和营造标准,但正是这种误读与内化得来的新规则使中国园林在英国文化中备受欢迎。苏里文(Michael Sullivan)说:“尽管中国人的园林艺术观念也许被误解或误用,仍然实实在在地深入18世纪文化品位的核心之中。”从文化对比的角度来看,英国对中国园林的误读是难以避免的,但与此同时,误读是根植于英国文化中的,这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3.内化与审美趣味的启示

在以文化比较视角看待中国园林被英国人误读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事实不能被忽略,即对自我文化发展的初衷。文化相对主义认为,“文化既是分裂的力量,又是统一的力量”。也就是说,英国若要实现对中国园林的借鉴,一方面要确保以本文化的语言进行转译,这样才能适应本民族的语境,让接受者实现信息的对接;另一方面,文化交流的最终目的无法摆脱对本文化发展的提供给养。所以,有学者指出英国如画式园林对中国园林的学习隔靴搔痒,或是将其归咎于“缺少中国本土建造匠人”,或是将比较限制于形式、功能、空间等层面,而遮蔽英国在选择上的主动性,以及两国文化的对话性,则无法触及这场盛大的文化交流的本质。所以,也许英国人手中看似“不准确”的中国塔、拱桥、寺庙造型,很可能不是因为他们“不能”模仿,而是因为“不想”模仿——他们希冀在借鉴的基础上进行适合本文化语境的创造性内化。

如果我们把英国的主动性纳入到英国如画式园林的形成动力,那么就更容易理解他们对中国园林的误读和内化。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艺术与自然关系的处理;二是观看方式的改变。

在对待艺术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中国园林对自然的处理和审美趣味并不在于视觉和形式上的相似,更多的是追求以小观大、小中见大,以小园林表征大自然,作为中国对自然和万物的缩影。“中国古代建筑园林之美就在于融建筑的情态、建筑的形态、建筑的生态于一体所形成的人为环境与自然环境谐和的气韵生动之境。”中国园林的“自然性”当然不能用西方模仿理论的标准来衡量,因为它属于一个与西方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和美学体系。比如华兹华斯坚持认为,中国竭尽雕琢之能事的园林中,自然虽然愿意给予“慷慨的帮助”,但也被征服了,因为“岩石,洞穴和树叶的小树林”被“教导相互融合他们谄媚的色彩”。这种征服观显然是西方思想的体现,与中国人追求的天人合一相去甚远。巧妙的是,英国如画式原则很可能在西方自然主义美学的基础上吸收了一定的中式理解,但做了充分的内化处理,即在保持了英国传统园林开放式、种植园式的建筑布局关系的同时,从园林构成上吸收了中国园林“以小观大”的处理唤起“东方式”自然的共鸣。英国规则式园林中,“花坛以花结和分格为边缘,被划分为四方形区域……格子结构的园亭设在便于使用之处或在角落”。而在钱伯斯建造的典型的如画式园林——邱园(Kew Gardens)中,囊括了起伏的山峦、湖泊、灌木篱墙,还有一座中国佛塔和一座孔子庙,这是“来自典型的英国乡间景观的一次大迁移”。从而,英国园林从深壕高墙之中的住宅庭院和种植园,转变成为一种调和了艺术与自然,将自然纳入园林的景观。如韦尔(Isaac Ware)所言,一个景观园林的“存在的理由”,就是“将自然的美人为地聚集在一起”。这背后是对园林艺术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观念转变。

第二种是对观看方式层面的影响。在18世纪的西方,固定视点和线性透视仍是主流的观看方式,是画家构图、园艺家营建的重要依据,也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下的学院派标准之一。但是传播者们在中国园林中发现了不符合线性透视的建构方式,即移步易景。移步易景讲求曲折和移动,是一种移动式观察的散点透视,力求在视觉上突破园林的封闭的有限空间的局限,与自然的无限空间流通而融合。意识到差异性的存在,传播者们对中国园林的观看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钱伯斯显然已经基于他原有的透视方法注意和认识到这种观看角度的别致:“他们巧妙地设法让人们从尽可能多的角度、尽可能多的方向来看待他们。”这意味着“散点透视”带来的“移步易景”被英国传播者内化成了以“多角度”的“移动视点”来观看园林,在移动游览中获得好奇心、期望、惊喜,甚至失望等观看感受。由此,不仅呼应了英国当时对自然界“不规则”美感的喜爱,也迎合了对人的内在感受的注重。这里钱伯斯所强调的视角已经非常接近移步易景,根据英国如画式园林的实践来看,从固定视点到移动视点的转变是打破“规则式”造园范式的关键所在。

虽然这些并不能直接证明英国如画式园林对艺术与自然关系的处理和移动视点的形成仅来源于中国园林的启发,英国文化对自然、空间、建筑与人的关系的进一步认识,以及其他文化的交流都可能起到了共同促进的作用。但我们应该看到中国园林传播者们的转译已经触及到以小观大和观看方式等问题,这些问题的讨论和吸收是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的比较,遮蔽这种文化间的对话是不符合史实的,只不过它总是需要建立在原来的文化底色基础之上的。

从上述创新性内化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文化交流中对一般结构的接受,也可以发现,这正是民族文化在对比中获得新养分的路径,并一步步内化为一种普遍接受的价值的过程。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它不但能够在对比中发现普遍性和差异性,还能将差异性转变为一种新的共生特性,甚至成为某种共识。英国人无法深刻理解和捕捉到中国园林形式的内在美学动力,他们所做的是把自己的价值观和规范与中国园林相共生,让它成为“英国版本”的“中国园林”。

当然,这并不是全面肯定跨文化交流中的误读,也不是所有的误读都可能带来有益的内化。狭隘的误读与拒绝内化的本质是一种种族血统论或民族本位论,极端的误读会排斥一切外来的先进文化,阻碍文化间的交流互动。仅从本文化出发进行狭隘误读和拒绝内化都不会产生良性的文化交流效果。然而,当对另一种文化中的某种现象的误读恰好迎合了本土文化发生独特性的转变时,当这种误读被新的审美或学术需求引导时,它就可能促成创造性内化的发生。中国园林为英国提供了这样的建议和指导性的提示,其结果虽然绝不忠实于中国园林原本的内涵和样式,但与英国的品味转向巧妙地形成契合,启发了英国18世纪最重要的审美趣味。这可被视为文化发展一般模式与个体文化独特性交叉作用的结果。

4.结语

上文中对于英国如何理解中国园林,又是如何转变为具有本民族独特性的审美特征的问题的追问,实际上就是对中英文化比较和交流的发问,这恰恰是我们反过来从中国文化理解英国如画式园林的一个关键。我们看到并承认,英国传播者对于中国园林的评价和转译存在着诸多误读,误读产生的根本原因仍在于文化的差异性和独特性。不过,英国在对中国园林的理解和解读中,表面上是一种形式和元素的吸收借用,事实上,这种跨文化的比较和交流带来的“异国情调”对于英国而言不仅仅是一种风格样式,更是在文化发展一般模式基础上对人的主观情感的强调,对人与自然关系,以及对观看方式的重新审视和建构。

我们从文化比较的视域探讨了中英园林美学之间的交流问题,这只展现了英国如画式园林形成的复杂动力其中的一支。这是造园艺术的比较,是文化间的比较,同时也是思维方式、国家力量等多方面的较量。在对一种新的美学范畴和艺术形式形成的问题进行探讨中,我们必然会涉及到其产生的各种语境,以及语境对范畴和形式提出所提供的准备基础。正如我们在中英园林艺术的比较和交流中看到的,英国本身正经历的思想变革为引入中国园林提供了土壤和框架,传播者的引入是在本文化基础上的一种自我解读,这种自我解读于中国文化而言是一种误读,于英国文化而言却提供了融入的可能。从而,误读不再是与文化本身相分离的判断,而是以中介的身份落实到更具体而复杂的社会语境中。

由此可见,从对中国园林的误读,再到从误读带来的内化,这是跨文化交流的一种反应,也是对中国园林对英国如画式园林影响的一种正视。正视基于一种文化的误读和主动内化的意义,文化比较就凸显出了它的重大价值。无论影响程度和范围,可以肯定的是,18世纪英国对中国风的喜爱是美学讨论、消费主义和全球贸易的共同结果。而在文化领域,中国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对话和交流对象。在园林艺术领域交流的独特意义在于,它揭示出园林背后一直潜藏着的对主观情感的强调、对艺术与自然关系和观看方式的转变,这种转变进一步影响认知的方式。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虽然英国如画式园林形成的最主要动力在于其文化内部,但就视觉实践的转向而言,中英文化的比较和交流值得我们的关注。英国如画式园林也用事实和历史将这种文化比较和交流的结果呈现为英国在美学领域最突出的贡献之一。

注释:

[1]陈平:《东方的意象 西方的反响——18世纪钱伯斯东方园林理论及其批评反应》,《美术研究》2016年第4期,第42-48页。

[2]侯传文:《文化的相对性与普遍性》,《科学·经济·社会》1999年第4期,第64-66页。

[3]William Temple,Sir William Temple 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08,pp.53.

[4]转引自Elizabeth Chang, Britain's Chinese Eye: Literature, Empire,and Aesthetics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ain,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pp.23.

[5]勒夫乔依、陈硕文等:《一种浪漫主义的中国源起》,《东亚观念史集刊》2012年第3期,第413-440页。

[6]汉诺-沃尔特·克鲁夫特:《建筑理论史——从威特鲁威到现在》,王贵祥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178页。

[7]John Barrow, Travels in China, London: Cadell and Davies,1804, pp.133.

[8]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炜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32页。

[9]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炜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5-16页。

[10]William Temple,Sir William Temple 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pp.54.

[11]赵辰:《“Sharawadgi”——中西方造园景观学说之间的迷雾》,见《建筑史论集》,北京:世界建筑杂志社,2000年,第158-163、230-231页。

[12]GeLiangyan,On the Eighteenth-Century English Misreading of the Chinese Garden,Comparative Civilizations Review,Vol.27: Article 6,1992,pp.106-126.

[13]苏里文:《东西方美术的交流》,陈瑞林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119页。

[14]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7页。

[15]张博闻、过伟敏:《18世纪中国亭在本土与欧洲的“西化”研究——以卡桑公园亭与万花阵亭为例》,《装饰》2019年第3期,第98-101页。

[16]崔勇:《建筑文化与审美论集》,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9年,第3页。

[17]Duncan Wu,Wordsworth’s Reading,1800-181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274.

[18]针之谷钟吉:《西方造园变迁史》,邹洪灿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268页。

[19]马文·特拉亨伯格等:《西方建筑史:从远古到后现代》,王贵祥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383页。

[20]Isaac Ware,A Complete Body of Architecture,London,1768,pp.637.

[21]William Chambers,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London,1773, pp.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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