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春词 组诗

冉小江（土家族）

古井

落日滚烫，掉进枯井，幽暗的石壁泛着青光

我们从苔藓上看见旧日，一层是蚂蚁攀爬过的

痕迹

一层是高原上的秋风，黔地之水

荡漾在故里。蜻蜓收翼，蝴蝶佯装飞舞

一场悲凉之心由此而来，像巨大的落差

在经过原野、村庄、屋舍和河流时

嫁女

此时世界安静，几个凡人举着柴火

宴席即将开始。亲人们相互走动、宽慰

打听着迎亲队伍的消息，

云头遮挡的地方是高速

再前面是国道，过了溪口

山雀带路，唢呐敞开

一分一秒都在倒计，像焦急的锅里煮烂的猪头

而堂前的烛火一再高涨，

在这一片喜庆的红色里

唯有姑娘的母亲，神龛上女人

在照片里瞪大了眼睛，她看见：

春天借着河流，增加了高度

而更远处的雨水，被云朵运到了山巅

绥阳镇记事

绥阳镇，我的出生地，黔北偏北

我见过的白云，皆来自他的天空

我见过的河流，载着高阳

要从他的额头，而不是腹部经过

有一年我从山口俯瞰他的全景，

稻香正翻过田埂

谷粒垂到大地，一只鸟引来了更多的鸟，

黄昏将近

远去的客运车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还有些人

稀稀拉拉散落在村庄的周围，那些围拢的房屋

各自藏着心事，瓦面反射的金光

说明处理的结果。有人在山下回应我的呼喊

那是羊群即将回到圈舍，而高傲的天空

此时也低下了头颅，如果我不加说明

你不可能了解，

晚风中的绥阳镇印证了天上的星辰

那次第拧亮的灯盏，要把我带回人间

毕兹卡的山林和清晨

天气向暖，一层薄雾从山嵿延伸

至山腰，神已经起来了

正在用溪水洗漱，山雀打鸣

真正的一天是从感恩开始的，粮食和蔬菜

我们爱着的人。步行去见他们

要经过土地庙，柳树垂着额头

我们在宗族祠堂的台阶上歇脚，阿母的名字在

里面

以后会是我。阳光不停地照耀着我，

从我的身上

到我的内心，我看见晨雾逐渐散开

天空也看见了我，天空还可以看见我的行走

我的漂亮和鼻子，像极了祖先

我们果敢又坚毅，朝着神的山林

大地的腹部

雪的描述

落一场雪的好处，就是让白成为一种习惯

我们需要在某个地方停顿，喊上一声：雪

它们就冒出脑袋，站在篱笆、蜂箱上

站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远山皑皑

一棵树挺立不动。人间该有的样子被群山包围

比如：天地辽阔。雾气上升

只有一种可能，让我们欲言又止

人间都有几件干净的事情值得去做，雪是其中

一件

你数一数那些飘下来的，就可以推算出天上的

如果一样一半，那么你就错了

雪只负责白，其他不管

烟花

轴心上有分散的可能，而后才是云彩

被伞遮住的那一部分，向空间靠近

当然，也有一种热在行走

岩壁上的爬山虎，给葱郁定义

秉承美的东西都有遗憾，像硫磺、硝石

黄色紫色蓝色的光，它们瞬间到来

又蹚水而启程，夜空扩大烟火

苍天不可能走远，这一条路和那一条路

它们一起来，又一起奔跑

而我们敞开门，等院落热闹和安静

皂角树仰头，它看见了我们看见的

也看见了，我们未看见的

野芦苇

秋天不响，土坡上正有风吹

这些遗落的光阴正飞临其上，一圈一滴地让我

看个真实

没有比这更快的，我说

我们的声音于是涤荡在这里多年，

那些小辫子已经长大

成为我骨子里的记忆和疼痛，

我要将这片芦苇独守

和这个静默的村庄一起，就像命中注定

当我们拥有了同样的身体和柔软，在一分一秒

的流逝中

我们相互垂下头颅，你就不会再那么孤独

我们拥有了同样多的雨水和事故，你不会哭，

我也不会流泪

只有这一次，我们要静默如初

当我坐在你们中间，就有了那淡淡的金黄

这些衰败，是你的，也是我的

祖宗祠

要替苍天守住秘密，喜鹊有自己的命运

它们要越过山岭，还要对前途挥翅

而禁闭的门楣，有高低之分

祖宗有先后。红漆的墙面紧贴着敬语

大红的灯笼，听柱子说话

过路的蜘蛛曾到过最远的地方，那时光线充足

人们靠种植庄稼为生，只要河里有足够的水

就有勤快的后生。而礼法族规

被大雨带进森林，包谷和小麦一视同仁

它们有衣襟足以温暖，有纽扣足以慰藉人生

还有手抄的道德经，给鱼产卵的机会

理解羊群的木讷，和草一起

等待落日眷顾大地，新的一天和新的一年

都有神灵需要敬畏，都有言行需要遵循

说春词

想起你时，人间也不远

说到干净的人，还有一两个

而我还得感谢东风带来消息，说什么花开花谢

只要天地的大幕一抖，

绥阳镇就要从掩藏的草木里

抬起头来。那些被摁在地下的灵魂

就会被集体抬高一寸，有些在房屋下

有些在河水边，而更多的要从昨天说起

他们先是修路，后是筑厂

再就是扩建楼盘，他们就一迁再迁

漫山遍野的亡魂，连哭声都找不到

而正当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春天就来了

落难的雪

我爱过那些月色，也像爱过你一样

爱过那些纷乱的往事，和你肩膀上偶尔的

颤抖。我爱过的那些

像你去年秋天的田野，野兔藏匿

稻草弯腰，小石子睁着眼睛

我爱过它们的瘦小或者肥硕，像爱过你

流下来的眼泪，娇小的脸颊上

落难的雪

登高

山路收尽，再往上就得等天空开门

芦草高过山川，一条河泛滥也在远方

不泛滥也在远方，极目远眺

人间起起伏伏，色彩过于暗淡

像幸福的事还在酝酿，它们过于高

就像群山压低了声音，他们要是一再低下去

等回声找到来路，那些背井离乡的人

就会从月色中分辨出深浅，那高过树杈的位置

像打满的补丁，每一簇新芽

从去年的地方长出来，

又在今年的地方枯萎下去

月夜之下

黄鳝藏于泥土，水是一面镜子

月亮躺在里面，想洗一次脚就必须鞠躬一次

那时我们从田埂上得到消息，还好布谷鸟睡了

它在草丛里的时候，我们没敢出声

云层又一次为我们遮挡了行踪，它在天空中的

时候布满疑问

梯玛告诫大家，要打着柴火才能找到远方的路

我们的嫩腰杆还担不起一挑谷子

我们流下的眼泪，还不足以洗去身上的疼痛

故乡图

芦草找到墙，还是墙先找到芦草

世间的好多问题，皆无迹可寻

它们与星辰同出没，又在海岸线上凭空消失

这些零零星星的事，有些令我缄默

有些令我不停的寻找、佐证，

企图凭借肤浅认知

找到答案。而苍天始终保持它最初的颜色

当我们爬山涉水，对着虚空呼吸、吐纳

我们就应该想象着浩瀚的河岸，流逝没有意义

飞鸟，云朵借居天空

都像是一场感恩开始回赠，而它们从未拒绝过

飞鱼冒出水泡

桥梁连接村庄，吐出奶水的羊羔

也是生命的延续

霉豆腐

母亲无疑是狡黠的，她让父亲把豆腐切开

用稻谷秆作垫，铺了数层

热气腾腾的白豆腐，也在宇宙间

在狭小的纸盒子里，颗粒开始延伸

炉火翻出舌头，那时我看见她额头渗出汗珠

添加煤炭时，他们两个有一种默契

我还听见父亲说出了那个字，

那年风从窗外跑过

雪像纸屑，打工人从外面回来

白菌丝就像芦花盛开，拌上辣椒、酒

后来有人来串门，放下背篓和母亲摆旧历

沸水喷出壶口，时间安静

她们说道：日子像骨头，像摔倒的跟斗

我还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扫落叶，去年他是这样

今年他还是这样

摇橹船

船家在沿岸，吊脚楼传出歌声

要是山野收尽了寂寞，竹篙点化江面

一只白鹭早已洞察玄机，不等青山越过黛色

田埂收拢庄稼，它就收敛了翅膀

对于水性的评估，它和执桨人商议过很久

等烟雨弥漫过风雨桥，一片瓦上承载了倒像

它是木质的未来和过去，而篷顶已经着装待发

一程山路一程水域，远山回应干部

夜色逐渐消失在村口，大娘出来远送

要求打光的人抬高一点，星子洒满河谷

就是最好的去处

哭嫁歌

山川追着河流，人间就有喜事

云层卷起衣裳，有一条绣花的边

当庞大迎着山坡跑的路，坐落在寨子上的炊烟

要完成最后的装束，在抵达内心的歌词时

要告别父母、兄长、弟弟，要完成向上的树

毕兹卡的新娘要穿露水衣，打露水伞

要在葵花火的注视下，一遍一遍的数落

眼泪的用处，针线的苦，还有养育之恩

她在上轿以前，在落轿以后

盖头遮住脸庞，新鞋踏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