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娟
我坐在饭桌的一角写作业,被无数只金元宝包围着。
姥姥的那间北屋里,堆满了纸折的元宝,地上、桌上、床上,筐里、笸箩里、簸箕里,一包包、一堆堆、一簇簇,但凡能放东西的地方,都被元宝占据了。折元宝的姥姥,坐在矮桌前,上身伏在桌上,手指在黄纸间不断翻飞着,她那头银发融在了金黄里,她那张满是皱纹但依旧白皙的脸被映成了金色,就连那件灰色的斜襟儿褂子也像能发出金光一样。
姥姥的元宝似乎永远折不完。元宝分两种,一种是用黄表纸折成的大元宝,把十几个大元宝粘在一起,就做成了一个莲花盆,莲花盆上边放的是用又小又薄的米黄方纸折成的小元宝。我晚上写完作业,也帮着姥姥折元宝。一开始姥姥教我折,用的就是那薄如蝉翼的米黄方纸,姥姥折一道,我也跟着折一道,折来折去,那片米黄色的薄纸变成了船型,对着“船头”上的一道缝隙轻轻吹一口气,“船”遇到了风,鼓了起来,一个元宝就折好了。吹了气的元宝受不了一丁点的挤压,稍稍一挤一压,那元宝便会脱型。我把元宝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一只刚孵出蛋壳的小黄鸡一样兴奋,怕把它挤了,又怕它飞了。
“姥姥,看!这是我的元宝!”我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的元宝挪到姥姥的跟前。
“这可不是你的,这元宝都是老母的。”姥姥笑眯眯地对我说。
“都是老母的?老母要这么多元宝干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都是,老母的元宝用处可大了,很多事情都要靠这元宝。”姥姥说。
前些天,姥爷跟姥姥说:“哎!二闺女这几天痨病又重了,你当社的时候跟老母说说,听见了吗?”
姥姥说:“嗯,听见了!”
“哎!柳子村的外甥闺女马上考学了,你当社的时候跟老母说说,听见了吗?”
姥姥说:“嗯,听见了!”
“哎!邻居顺有的大儿子从县城退休回家就一直不想吃饭,我看瘦了不少,别有什么事儿,你当社的时候跟老母说说,听见了吗?”
姥姥说:“嗯,听见了!”
“哎!五闺女刚到县城,不知道挣到钱了没,你当社的时候跟老母说说,听见了吗?”
姥姥说:“嗯,听见了!”
“哎!孙子找媳妇的事,你当社的时候再跟老母说说……”
姥姥家所在的村叫石家河村,农历每月逢十都要当社,当社是我们那里早年间为祈求平安进行的一种活动。姥姥是童养媳,十二岁就嫁到了姥爷家,姥爷比姥姥大十岁,他叫她“哎”,叫了七十多年。那时,姥爷八十多岁了,记性非常好,小时候在私塾里背诵的《三字经》他依然能倒背如流。他虽然干瘦,但身板硬朗,经常自己上山拾柴,能一口气把一大捆柴背回家。他眼不花,但耳朵聋得厉害。姥姥的耳朵也一样,别人跟他们说话全靠喊,姥爷和姥姥说话,每回都要问一句“听见了吗”,直到姥姥回答“听见了”,他才放心。
“姥姥,老母也像您一样头发花白吗?”我一边折元宝一边歪着脑袋问姥姥。
“可能不是,我老了,老母是神仙,是不会老的。”姥姥直了直腰,放下手上的黄纸说。
“那为什么叫老母呢?”
“就是这么叫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姥姥低下头、弯下腰,继续折元宝。
“那谁知道呢?姥爷,您知道吗?”我把头转向坐在煤炉旁眯着眼睛烤火的姥爷,大声地问他。
姥爷没有回答。
“姥爷,您知道吗?”我又大声问了一遍。
姥爷坐在板凳上始终没回答,一开始我以为他睡着了,但我仔细看了看他的手,他那张开的双手快要贴到炉壁上去了,像是要把炉子抱起来,他的大拇指在不停地搓动。姥爷怕冷,他在搓手指就说明他没睡着,他只是没听见。
老母究竟是什么神仙,七十多岁的姥姥说不清楚,八十多岁的姥爷也说不清楚,他俩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一百五十多岁,也没弄清楚老母的事。
虽然没弄清楚,但每次当社,姥姥都会把她折的那无数个元宝用筐、笸箩、簸箕端到摆在石家河大街正中间的那张供桌前。那些元宝,都是姥姥为亲人祛灾祈福的,这些亲人,有近的也有远的,不管远近,只要姥姥听说了谁家有不顺利的事或者将面临人生中的重要关口,姥姥就会为他折上一对莲花盆,折上满满两盆小金元宝。
“一道纸的事儿,我给老母送元宝就是帮着他们行善。”姥姥经常这样说。
“姥姥,为什么送元宝就能行善呢?”我不解地问。
“为什么?呃……为什么?你这小丫头,怎么那么多为什么?”姥姥笑眯眯地说:“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一颗善心,用善心行善总是错不了的,行的善越多,人才会越来越好。”行善是姥姥认准的理。
“哎!二闺女、外甥闺女、顺有大儿子、五闺女、孙子……当社的时候别落下,听见了吗?”姥姥临出门了,姥爷还不忘提醒姥姥。
“嗯,听见了,记着呢!”姥姥不仅记着这些人,她还多折了一对莲花盆,是为薄孩折的。
薄孩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年轻时嫁给了宝畔台村的一个男人,男人打了她大半辈子,她生了三个儿子,儿子们都成家了,她却突然疯了。她从家里逃出来,一路沿着大道往北走,越走越平坦,就走到了石家河村,那时的石家河是周边生活条件最好的一个村子,因为讨饭容易,薄孩就在石家河住下了,村里人问她是哪里人,她就直着舌头、流着口水说:“薄孩。”从此,这个来自宝畔台的女人便有了名字,薄孩。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薄孩都穿着那件又脏又破的大棉袄,背上挂着几十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那银灰色的头发比鸟窝还要蓬乱,时常粘着干草,她满脸污垢,嘴边拖着一条长长的口水,整天游荡在石家河村的大街小巷里。她一手端着个破瓢,一手拄着根木棍,饿了就在人家家门口默默地站着,直到这家主人将饭菜倒进她的破瓢里,她才默默离开。她端着瓢,走到村头石碾旁,坐在石碾旁的石头上,用她那乌黑的手指,捞起瓢里的饭菜就塞进了嘴里。
薄孩的丈夫去世后,儿子们几次把她带回宝畔台,但她在石家河消失几天后,就又出现了。
那次,她站在了姥姥家门口。
那是一个雪天的中午,我透过窗子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外,我赶紧喊姥姥,姥姥打开门,看到是薄孩,她站在雪地里,浑身落满了雪,嘴唇冻得发紫,她不断地冲姥姥颠着手里的破瓢。听说很多疯子都会打人,我虽然没见过薄孩打人,但对她还是充满了畏惧,我一直躲在门后偷偷地看。姥姥赶紧从锅里舀了一碗热乎乎的粉条炖白菜倒在了她的瓢里,还拿了两个热馒头。薄孩直着舌头“呀哦咦喂哎”地说着,手一直指着瓢,姥姥似乎明白了,就把馒头放了进去,可薄孩还是“呀哦咦喂哎”地说着,指指瓢,又张开嘴巴,指指嘴巴,我看到她的牙已经掉光了,姥姥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她让薄孩到屋里坐坐,暖和暖和,说到屋里给她舀点菜汤把馒头泡一泡。薄孩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进屋,一直指指自己的嘴巴,再指指瓢,姥姥站在雪地里,轻声细语地跟她说了好一会儿,尝试着接过她的拐棍,慢慢地把她身上的塑料袋一个个卸下来,她才渐渐地不再“呀哦咦喂哎”,默默配合姥姥将身上的塑料袋卸下,放在了门口的石阶旁。姥姥把她扶进屋,让她坐在了家里的弹簧沙发上,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家的那两个单人座弹簧沙发上坐的都是长辈或贵客。薄孩坐在沙发上,我缩在门口,姥姥让她把瓢放桌上,给她舀点汤,可是瓢在桌上立不住,菜汤顺着瓢把儿流了出来,姥姥就给她用碗盛了汤,又给她一双筷子,她把馒头掰碎,泡在了汤里,就一手拿着瓢,一手拿着碗,把馒头全部倒进了瓢里,她依旧端着瓢吃饭,她一边吃一边点头。姥姥问她怎么不回家?晚上在哪里睡觉?娘家是哪里?她“呀哦咦喂哎”地回答着,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但她说得很投入,说着说着,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
没等薄孩吃完,我就出门上学去了。等我下午放学回来,姥姥说薄孩跟她说了一下午话,刚走。她说薄孩命太薄了,摊上个不是人的男人,硬生生被男人打出了毛病,娘家没人了,她没家了。
姥姥的娘家跟薄孩的娘家在一个村。姥姥十二岁就离开了那个村。
姥姥家的那间小屋舶在茫茫的夜色里,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落在地面上也形成了一扇明净的窗。风飒飒地吹过屋顶,捋着树梢,极力想裹挟点什么,可什么也没带走就不知奔向了哪里,到了冬天,风还能带走什么呢?能带走的都早就被带走了。
母亲把装着我的衣服的包放在了姥姥家的床上,那张床快要被金元宝占满了,母亲把元宝往床角堆了堆,才给我腾出来了一块坐的地方。那床真高,我坐在床沿儿上,腿耷拉着,脚距离地面还有一大截。母亲临走时塞给姥姥一些钱,姥姥不要,她便远远地一抛,抛在了门口一个放元宝的笸箩里,卷成一个卷儿的钱在笸箩里绽开,我看着那些钱,鼻子竟一阵阵地酸了起来。
母亲抛下钱就走了。
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母亲跟着父亲去了县城打工,我在家没人照顾,母亲托人把我转到了石家河中心小学,我住到了姥姥家。
姥姥包饺子给我吃,揉面的时候使不上劲儿,她就把面和得很软,面和好后在桌面上团一团,还没团光滑,姥姥就将面团捏成长条,切成剂子,擀面杖在面剂子上骨碌两下,饺子皮儿就擀成了。姥姥包饺子不是包,而是捏,圆圆的饺子皮儿里裹进一大团馅儿,食指把皮儿的两边往里一戳,然后大拇指压在食指上轻轻一捏,饺子就包好了,捏好的饺子圆滚滚的,像个元宝。
我说:“姥姥,饺子不是这样包的。”我拿起一张皮儿,回忆着母亲包月牙形饺子时的手法,结果馅儿放多了,饺子的肚子胀鼓鼓的。
姥姥让饺子半躺着,笑着说:“这样看,你包的也像个元宝。”
姥姥包的饺子香,我能吃两碗。大姨来看姥姥,姥姥就跟大姨说她包的饺子好吃,我一顿吃了两碗,三姨来她就跟三姨说,等四姨来时,她还说,我觉得被别人说自己能吃很丢脸,便说:“姥姥,不是我非要吃,是饺子一直勾着我的鼻子呀。”
姥姥的任务是给我做饭,但姥姥不会看表,做饭经常不卡时间。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到姥姥和姥爷都坐在煤炉旁发呆,炉子上还坐着那只烧水用的铝壶,根本没有做饭的迹象。我一进门,姥姥看到我,像被从梦中惊醒一样,慌张地去看墙上的钟表。“几点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姥姥一脸疑惑。
我说:“不早了,都十二点多了,就该放学了。”
姥姥站起来一边忙着熘馒头,一边说:“很快的,很快就能熘好。”
我说:“光熘馒头,没菜,怎么吃呀?”
姥姥说:“有菜,有菜,我给你煎一块鱼,最香的菜。”
我一听还要煎鱼,心想,等煎完鱼,我还不得迟到了?迟到了老师就要罚我的站。我越想越气,觉得是姥姥失了职,连招呼也不打,扭头就跑出了门,姥姥颠着小脚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喊:“吃了饭再走啊,很快就做好了。”我头也不回,喊了一句:“不吃了!”
我拐出胡同口的时候,看到姥姥依然呆呆站在家门口望着。
到了学校,教室里还没有人,我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着,空荡荡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同学们才陆陆续续进教室,我的肚子都要饿扁了。
同学琴琴进了教室,手里拿着一包桃酥,走到我桌前,把桃酥放在了我的桌上,说这是姥姥让她带给我的。姥姥往学校这边走,在路上看到琴琴经过,就让她把桃酥带来了。
我吃着桃酥,想到姥姥颠着小脚在路上疾走的样子,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从那以后,姥姥格外重视时间了,学校中午的吃饭时间比较长,我一点半从家出发到学校正好,因为怕睡过头,虽然时间宽裕,但我中午都不敢午睡。那天中午,姥姥让我睡一会儿,她给我看着时间,说到了一点半就叫我。我就躺在床上放心地睡了,那一觉睡得真畅快。睡梦中听到姥姥叫我,让我看看现在到底是几点了,我骨碌一下爬起来,一看表,心里咯噔一下,都已经两点半了。
“姥姥!这都两点半了,怎么才叫我?老师肯定要罚我站!。”我一边穿鞋一边哭着说。
“我一直没敢打盹儿,看表看了很多遍,越看越拿不准到没到一点半,就赶紧叫你起来看看。”姥姥坐在沙发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扭着脖子仰着头,把墙上的挂钟又端详了一遍。
我撒开腿就往学校飞奔,踏在胡同里的响亮的脚步声撞到两边的墙壁上,又传回到我的耳朵里,在“叭唧叭唧”的回声中,我一遍遍地想,姥姥怎么这么笨,连个表都不认识,要是娘不去县城就好了,我就不用来姥姥家,就不会迟到。越想越觉得心酸,眼泪竞被风吹到了耳根。
我奔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没人注意到我,我溜进教室,没有被罚站,但我趴在桌上哭了整整一下午。
放学后,我红着眼、拉着脸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到我就问:“是不是被罚站了?都怨我!”我说没有被罚站。姥姥又问:“那你怎么哭了?”我趴在姥姥的背上说:“姥姥,我想我娘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姥姥的脖子上。
“想娘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知道这滋味有多难受。”姥姥抓着我的手说。
姥姥生于1929年,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姥姥的母亲带着女儿和两岁的儿子艰难度日。姥姥从小长得白净俊俏,但在旧时人的观念里,脸生得好看远不如脚裹得好看。姥姥七岁时,虽然已明令禁止缠足,但姥姥的母亲还是偷偷给她缠了足,八尺长的裹脚布紧紧裹在脚上,还要用针把裹脚布密密缝好,疼得姥姥日夜哀嚎。缠足一年,又被迫放足,但拿掉裹脚布时,除了大脚趾,姥姥其他的脚趾早就被裹断了,也因为只缠了一年足,姥姥的脚成了小脚中的大脚。姥姥走路迈着八字步,尖尖的足尖不着地,只是用脚后跟走路,因为脚尖一着地,压在脚下的四根脚趾就会被踩得生疼,裹脚之后,姥姥一直都是这种姿势走路。姥姥十二岁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姥姥的母亲不得不托人为姥姥寻个人家。姥姥的叔叔把她送到姥爷家后,背起一袋麦子就走了。姥姥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叔叔背着那袋麦子渐渐地消失在黄昏里,哭成了泪人。
姥姥到姥爷家没多久,姥爷就被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在我的印象里,姥爷从未对人提及他那几年的当兵经历。很多年后,我问母亲,母亲对他的那段经历也知之甚少,她只听别人说,在那残酷的战争年代,姥爷全靠钻死人堆,才保全了自己性命。姥爷不在家的那些年,姥姥成了姥爷家最多余的人,姥爷走后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姥姥刚进门没多久姥爷就被拉走,姥姥因此也被当成了一颗“灾星”。姥姥在姥爷家当使唤丫头,没日没夜干活,不仅挨饿还经常挨婆婆和姑子们的打。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姥姥跟我讲起那段经历时,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姥姥说她好不容易被婆婆姑子们放出来一回,颠着小脚走一上午回到娘家,满肚子委屈要跟母亲诉说,中午到了娘家门口,家门却紧锁着,她坐在门口等,等到过了晌午都不见人回来,她越等越觉得委屈,便呜呜地哭起来。叔叔家就在隔壁,婶婶听到哭声,站在大门口往外看,看到是她在哭,婶婶远远地说了一句:“呦!是闺女回来了!”姥姥擦擦眼泪,叫着婶婶。婶婶连续出来看了她好几次,终究没有让她去家里吃口饭。姥姥对我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虽然姥爷家的那袋麦子被叔叔背回了家,但婶婶怎么也不舍得拿出一口饭来给她吃。等到太阳偏西,仍然没等到母亲回来,她就饿着肚子,哭着,一步步挪回了姥爷家。
姥姥哭着往回走,路过薄孩家门口,她看到薄孩的娘抱着薄孩站在大门口,正大嘴对着小嘴给薄孩喂煎饼。
供桌前放着一堆堆的金元宝,供桌上摆满了杯盘茶碗,桌上香炉里的香也已被点燃,伴随着袅袅青烟,一群女人站在供桌后,她们大都头发花白,弯着腰、佝着背,双手合十,耷拉着眼皮杵着,嘴里哼着唱词。站在最前边的女人是所有人的老师,老师是当社的召集人,也是唱词的领唱,她哼唱的声音最大,后边的人都随着她的声音附和着,姥姥就是站在后边附和的人之一。
“邀请那老母来座席,哎嗨呦,端上茶呐点上烟,也有酒啊也有肉,嗷嚎,还有那鲜果在上面,哎嗨呦,老母看见就喜欢呐,哎嗨呦……福哇怜旱旱怜旱旱,旱旱弥怜旱旱……”
老师的唱词极长,她能反反复复哼唱大半个上午,但大多唱词是模糊不清的,只有“福哇”那一句最清楚,因为那句会在多个章节出现。每当老师唱到“福哇”两个字时,女人们参差而低沉的哼唱声就会突然整齐而宏亮,那声音像是没有经过嗓子,直接从肺里迸发出来的,整个当社的场面也被这句响亮的“福哇”一步步推向高潮。处在当社高潮中的女人们身体前仰后合地晃动着,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一汩汩的清泪,因为眼泪的缘故,当社便增添了几分悲壮的意味。她们双手合十,沉浸在悲壮的氛围里,无暇顾及脸上的泪痕。只有当抱着酒壶、茶壶的女人从她们眼前晃过,给供桌上的杯盘茶碗添酒倒茶时,有的人才会回过神来,微微睁大眼睛,吸一吸鼻子,暂缓了眼泪的流速。除了添酒倒茶的女人,其他人是一律不能出现在供桌的前方的,站到供桌的前方就是对老母的大不敬。偶尔有哪个不长眼的孩子从胡同里窜出来要横穿大街,远远地经过了供桌的前面,女人们便会一个激灵,突然集体厉声将孩子呵走。孩子听到呵斥,呆站在远处,不知所措,像是被扒光了遭众人观瞻一般,等他反应过来,吓得拔腿就跑,他这跑总要绕着大弯子的,跑到离供桌最远的地方,打个圆弧,再跑到大街的这边来。
老师的唱词唱完后,嘴里就开始念念叨叨、咕咕哝哝,女人们也跟着念念叨叨、咕咕哝哝。姥爷之前提到的二闺女、外甥闺女、顺有大儿子、五闺女、孙子就在这时被姥姥念叨了出来,念叨完这些人后,姥姥还为薄孩念叨了几句。结束后,女人们就要朝前作揖三次,一边作揖一边说:“弥陀佛,弥陀佛……”
作揖和“弥陀佛”都是对老母的致谢。
女人们的愿望有多有少,女人们弯腰作揖的动作有早有迟,一群混乱折腰的女人就像一棵棵被阵阵秋风摁下头颅的野草,风吹过,她们的头颅又慢慢抬了起来。女人们嘴里的“弥陀佛”被风裹挟着,在村子的上空不断回荡盘旋。
堆放在供桌前如山的金元宝被点燃了,一阵阵青烟蒸腾起来,如果青烟能载得动愿望,女人们的那些愿望大概就是搭乘着那青烟被送到老母那里的吧。
我问姥姥:“您替薄孩许了什么愿望?”
姥姥说:“希望她能祛除病灾,儿孙孝顺,吃饱穿暖,当个正常人。”
可是,薄孩还是不见了,就在那个冬天。
当社结束的那天,姥姥一直在哼唱白天老师带她们唱的唱词,唱词太长了,而且,似乎每回都不固定,姥姥努力回忆着还是没法完整地唱下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就等我写完作业。
“我唱着,你帮我把词记下来吧?不然过两天又都忘了。”姥姥说话的语气像个在求人的小孩。
我立即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起铅笔,开始为姥姥记唱词,姥姥唱完第一句,我才写了半行字,姥姥就叫我停住了。
“不对,我看别人写字都是从上到下写,你怎么从左到右写呢?”姥姥盯着那张纸上的字问我。
我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行。”
姥姥说:“这可不行,我看老师写字都是从上到下,你姥爷写字也是从上到下,你看每家门上的对联,不都是从上到下写的吗?”
我说不清从上到下和从左到右有什么区别,姥姥要求,我便把纸上的半行字用橡皮擦掉,从上到下写了起来。
姥姥唱一句,我写一句,姥姥唱完,我还没写完,姥姥就趴在一旁看我写的字,等我写完那句,姥姥又总是忘了她自己唱到哪一句了,就不得不又从头把唱词唱一遍。姥姥的唱词里夹带着很多方言词,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就用同音字来代替。
本子纸的正面写满了,反面又被写得满满的。
姥姥说:“今天就先记这些吧,写这么多字,可别把你累坏了,写字不比干活轻松。”
我把那张纸折起来给姥姥,姥姥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了那张纸。
姥姥打开那张纸,仔细端详着,说:“给我没用啊,我一个字也不识。”
“姥姥,你想认哪个字,我给你认。”
姥姥随便指了一个,说:“这个看着最简单,这是什么字?”
“‘上’,是‘端上茶点上烟’里的‘上’字。”我说。
“哦,‘上’是这样写啊。”姥姥似乎一下领会了。
“那这个呢?这个字怎么这么多?”姥姥指着“旱”字问我。
“那是‘旱’字,‘福哇怜旱旱’里的‘旱’字。姥姥,‘怜旱旱’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师一直都这么唱,大家就都一直跟着这么唱。”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hàn’,就用这个字来代替了。”我说。
“字还能相互代替?”
“同音字太多了,大差不差,我们自己能看懂就行。”
姥姥若有所思。
“我的名字你会写吗?我的大名叫郭中兰。”姥姥说。
“姥姥,原来您姓郭呀!我会写!”于是我在纸上写下了“郭中兰”三个字。
姥姥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说:“哦,我的名字长这样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我突然想起来,我学到的读“zhōng”的字可不只有“中”这一个,还有“忠”。
“姥姥,还有一个字也读‘zhōng’。”于是我把纸拿过来,把“忠”字也写在了纸上。
姥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指着两个字问姥姥:“姥姥,您是哪个‘zhōng’呢?”
我这一问,把姥姥问得不知所措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zhōng’,这两个‘zhōng’哪个好啊?”
我说:“一个是‘中间’的‘中’,一个是‘忠诚’的‘忠’,一个没‘心’,一个有‘心’。”
姥姥问:“啥心?”
我说:“‘忠诚’的‘忠’有个‘心’字做底,‘中间’的‘中’底下没‘心’这个字。”
姥姥说:“那当然是有‘心’的好,没心不就光剩个皮儿了吗?就跟包饺子似的,馅儿好吃还是皮儿还吃?当然是馅儿了。还有,敬老母就是发善心,没心光个皮儿,行善有啥用?”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姥姥。
“名字连着一个人的命啊。”姥姥说。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我见过父母的结婚证,他们的结婚证上就有他们的名字。
“姥姥,把您和姥爷的结婚证拿出来看看,上边有您的名字。”
“没有结婚证,跟了他六十多年了,也没人给发过结婚证啊。”
“那有别的证吗?”
“没有证。”姥姥想了想才回答。
“按照大人取名字的规律,您中间这个字应该是辈份,舅老爷叫什么?”
“你舅姥爷叫郭zhōng学。”一说完,姥姥的眼睛突然瞪得更大了,嘴巴微微启开,她似乎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姥姥这辈子最在乎亲人便是她的胞弟 —— 我的舅老爷。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因为我没法确定舅老爷的名字里到底有没有“心”。
姥姥不唱唱词了,像一尊泥菩萨一样呆呆地坐在火炉旁,直到天黑,姥爷推门回家,她才一下回过神来。姥姥站起来,迎上去就问姥爷:“大兄弟的名字里有没有‘心’?”
“啥?”姥爷皱着眉头反问,不知他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我问你,大兄弟名字里的那个‘zhōng’,是有‘心’的,还是没‘心’的?”
“你说啥?”
“啪!”姥姥突然猛地一巴掌打在了姥爷的背上,姥爷被打得肩膀猛地一耸,一脸惊愕地看着气汹汹的姥姥。
“可把我气死了!你就聋死算了!说多少遍,你怎么就听不见?可把我气死了!”姥姥一边说一边气喘吁吁,似乎是真要被气死了。
我赶紧跑到姥爷跟前,大声地跟姥爷说:“姥姥是问您,舅老爷的名字郭zhōng学的‘zhōng’是哪个‘zhōng’?‘中国’的‘中’还是‘忠诚’的‘忠’?”
“‘君则敬,臣则忠’的‘忠’!上边是‘中’下边是‘心’的那个‘忠’。”
我一听,赶紧跟姥姥说:“是有‘心’的忠。”
姥姥终于松了口气,说:“哎呀,那太好了。那我的名字呢?是哪个‘zhōng’”?姥姥继续问姥爷。
“大兄弟是哪个,你就是哪个!”
我坐在饭桌的一角写作业,被无数只金元宝包围着。
姥姥坐在矮桌前,双手在不停地翻飞。她看看手上的元宝,又看看我,问:“‘元宝’这俩字你会写吗?”
我说:“简单!”翻过作业本就在反面写下了“元宝”两个字。
我拿给姥姥看,姥姥仔细看着这两个字,说:“看起来确实不难。”
我把铅笔递给姥姥,让她也照着写一个试试。
姥姥接过铅笔,将笔握在手里,她那握笔的姿势跟她吃饭时拿筷子的姿势一摸一样。我看到她一笔一划地写,似乎很用力,像是在刻字,写一笔,右手就往笔尖滑一点,她就用左手抓着笔头,把手里的笔往下拔一点,她把笔画写倒了,但“元”字最终还是被“刻”好了。姥姥又开始在“元”的下边动笔刻“宝”字,姥姥写了一点,又写了一横,左手把笔尖往下拔一点,又把横的两头用两条歪歪斜斜的竖堵上了,姥姥直起腰,发现她写的这几笔离真正的“宝”字差很远了,就说:“这个字太难写了,这根铅笔又太滑,我的手老往下出溜。我画个宝吧。”
于是,姥姥在“元”字的右边,用几根线条画了一个小元宝,那小元宝跟姥姥用米黄方纸折的金元宝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