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如此简单 短篇小说

2022-11-05 15:53苏金鸿白族
边疆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青鱼鱼刺老三

苏金鸿(白族)

现在,禁捕的叶湖开湖了。

夜幕下,我与爹撑船下了湖。天上冷冷的那轮月亮,照得叶湖跟白昼一样。爹抬了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说:“叶湖的月亮很大,很亮哩!”我也睃了一眼,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划桨。

当然,此时此刻,我有若有若无的心事。

我知道,湖妹不在我的身旁,我能告诉谁我的感觉呢?

爹在船尾用竹篙撑着船,我在船头用力划桨,船划开水面,稳稳地往前行驶。

叶湖一旦开湖,那可就热闹了。撒网捕鱼的船只,来回穿梭,渔歌也就在那一刻唱响了,歌声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在浪谷里出没,在水波上闪亮。

封湖的日子,正是鱼产卵的时间,整个叶湖是寂静的,像一片深邃的蓝天,白云一朵朵就在水底飘荡。

开湖就意味着可以有鱼吃了。

说到吃鱼,就得说说当下叶湖里鱼的种类。叶湖里有鲤鱼、弓鱼、鳔鱼、细鳞鱼、鲫鱼、草鱼、鲢鱼、青鱼、丙雪鱼等十余种土著鱼类,可眼下,有的鱼已经销声匿迹,比如弓鱼和鳔鱼。

其实,珍稀的鱼类消失的原因,我也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叶湖这么宽阔,这么大,什么鱼没有?有的鱼消失了,就会有其他的鱼出现。物质不灭,叶湖里的鱼也不灭。

叶湖的芦苇荡很宽阔,许多水鸟就藏在里边,听得见水鸟的鸣叫却看不见水鸟的影子。那些水鸟就像生活在天上。如果到芦苇荡掏水鸟蛋,好似进入迷宫,风吹芦苇叶的沙沙声,刮过眼帘,响成一片。

我就在叶湖边长大,没长时间离开过叶湖,即使求学到了十里外的镇上,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到叶湖边上的沙村,暑假和寒假就更不必说了,都得在沙村板着指头过日子。我的童年和少年就生活在叶湖边,主要不是打闹,而是放猪或者抓鱼,有时也淘气,常常到芦苇荡掏鸟窝,或者打水仗。我常常光着腚,一头乱发,一身泥巴,然后,跃入水中,像一条鱼在水波里沉浮。更多的时候扎进水里潜水,憋不住时就钻出水面,头像一个气球,在水面漂荡。或者仰面朝天,望着天空里的云彩,这时我很狂妄,似乎我就是王,就是叶湖里的神鱼。此时,我的双脚就像鸭子的双蹼,自由地划动,搅起的水花在水面绽放,然后,瞬间消失了。

我曾经多次见过大鱼游过眼前的场景,每一次,我都多想打到大鱼,可每一次我都失望了。大鱼就像若隐若现的一块岩石落进水里,溅起水柱,可马上就不见了踪影。

时辰到了半夜,月朗星稀,一轮月亮当空照着叶湖的水面,银光闪闪像极了一堆碎玻璃。

我正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之际,渔船已经到了能够打得到鱼的水域。

“鱼籽,撒网吧。”爹对我说,“此处很好,是鱼窝子……”

我答应了一声:“好咧!”

爹咂了咂嘴巴又说:“昨夜,爹梦到打了大鱼,今夜会不会破梦,有灵验哩!”

“会有好运的,爹。”我狡黠地笑了笑说,“会有大鱼撞网的……”我这是不让爹失望才这样说,我知道梦是虚幻的,谁信谁就是傻子。

说完,我放下桨,从船头轻脚轻手走到了船中央,拿起渔网,在手里掂了掂。网是尼龙线织的,很牢实,粘连很强,锡坠也拴得稳稳当当的。这网是娘亲手编织的,整整花了半个月的功夫。

爹见我还愣在那里不动,就说:“鱼籽,来,你来划桨,爹下网。”

我走上前把渔网交到了爹满是老茧的手上,转过身拿起桨划起来。

爹是一个打鱼的老手,撒网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只见爹弯下身子,顺着船边慢慢地往水里布网。哗啦哗啦,那水声在响,在静夜里,显得有些悦耳。

爹和我下了三张网,网标在水面上浮动,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

我用竹篙扎进水底的泥巴里,固定了船,静待鱼来撞网。

下了渔网,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爹说,有一次,记得吗?大概是农历四月吧。总之,是插秧的季节。时令正是鱼摆籽抢水的时间,在秧田边的水沟里,满满的都是各种鱼。什么鲤鱼、鲫鱼、泥鳅、黄鳝都有,拥挤在一堆。栽秧是要放水进田里的,那水一放,鱼都随着水游进了水田里。我说,水田里全是鱼,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爹说,是呀,脚都踩着鱼,哗啦啦的,脚边一片又一片响声。我说,叶湖里的鱼,实在太多了。爹说,叶湖真是一个好湖。我说,是呀,叶湖是一个好湖。聊着聊着,我连打了几个哈欠,有点困了。

“鱼籽,打起精神来,”爹咳了一声,“开湖了,鱼多着咧!”

“爹,我困了,”我说,“真困了……”

“困了?那就去睡一会儿吧,爹得守着……”爹说。

我钻进船篷里准备打个盹,眠一会儿。船篷里有一个灯盏,方形的,是个老物件。我掏出打火机,点亮了灯盏上的蜡烛,顷刻间,船篷里弥漫着暖暖的光。

然而,微弱的灯光下,我越来越清醒,索性玩起了手机。

我从船舱看出去,爹蹲在船头,就像一只饥饿的鱼鹰一动不动观察着水面。

已经到了准备收网的时候,坐在船头的爹依然没有丝毫睡意,干瘪的嘴巴一直捂住水烟筒的口子,在咕隆咕隆抽烟。

辛辣的草烟味窜进我的鼻孔,这种时刻,使得我又开始遐想起来。

其实,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叶湖里的鱼了。那是因为我出外求学,远离叶湖的缘故。叶湖里的鱼是野生的,吃起来有一种淡淡的鱼肉香,那麟甲油光水滑的,肉质硬邦邦的,就跟吃上天恩赐的礼物一样。小时候,我常常和小伙伴把从叶湖里抓来的鱼开剥了,撒点盐巴,放在火上烤,当烤得香喷喷时,这才分了吃。记得爹有一段时间承包了油鱼洞,我就常常吃到十分难得的油鱼。顾名思义,油鱼煮的时候是不需要放油的。当煮到一定的火候,油就自然从油鱼的鳞甲里渗出来,漂在锅的皮面。那油的颜色跟香油差不多,亮亮的。油鱼的肉非常鲜嫩,可以把鱼刺嚼碎了一起吞进肚里。至于弓鱼,则是到一条流进叶湖的河里抓。那抓法也很独特,拿一根竹竿,上面拴一个铁钩,见到弓鱼抢水,只要把鱼钩悄悄放到弓鱼的身边,使劲一拉,那弓鱼就在劫难逃了……

这时,天放亮了,湖边出现了一大片鱼肚白的天空。

突然,叶湖微微起风了。

一股乌黑的云从点山顶飘过来,把巨大的影子投进水里。湖水顷刻变成了一半黑一半蓝。几只飞得很低的水鸟,在水面觅食,凄厉的叫声很渗人。

随之,不知何故,晴朗的天空里,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也就一刻钟,那雨突然停住了,天又放晴了。

我正疑惑诡异的一幕时,船开始摇晃起来,这让我越来越清醒了,索性走出了船篷,站在船舱中央,打量着刚才奇特的自然现象。

风停了,湖面很平静,天空里月亮已经西斜,点山在眼帘下,隐隐约约,或者,就像是一头静卧的大象,拖着叶湖蓝绸缎般的水波。

船头的爹猛地放下水烟筒,忽然站起身,转回头对着我喊:“有鱼撞网了……快拿捞兜来,鱼籽……”

我一个激灵,伸手拿起鱼兜,冲到船头爹的身旁。

我睁大眼睛一看,水里有一团黑影被渔网网住了,要知道那是三张渔网,被网住的鱼肯定不是一个小家伙。

的确,被鱼网网住的是一条大鱼。

我只看到鱼的头,一个很大的黑乎乎的肉团在水里浮沉,一串串水泡在水面荡起涟漪。

大鱼拼命挣扎,就像一头公牛四处乱撞,弄出的水浪晃动着渔船,水面上圆圆的波纹向四周扩散。

“大鱼!是一条大鱼!”爹惊讶地喊着。

“啊!一条好大的鱼!”我高兴地叫着。

爹的手里拉着一张渔网的缆绳,被大鱼崩得很直,嘣嘣嘣,接连断了几眼网扣。爹只得放缓了紧绷的网缆。大鱼趁机蹦出了几米远,爹马上紧了紧网缆。

大鱼还在挣扎,船体已经有些倾斜,眼看渔网就要被卷进水里。这回,爹嘴里哇哇哇叫着,真急了。

“鱼籽,你拉好着网缆,”爹说着把网缆递给我,“再不下水,大鱼可就溜走了。爹下水去把大鱼弄上船来。”

幸好我早就把船栓牢,不然,就被大鱼拉跑了。

爹脱去衣服,露出黑黢黢、精瘦的身子,那肋骨就像手风琴的键盘。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双手把住船沿噗一声钻进水里。

爹在水里和大鱼较上了劲,几回折腾了,也没能把大青鱼弄上船。我在船上攥紧网缆,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这是一条大青鱼,”爹回过头对我说,“爹打鱼一辈子也没打过这么大的鱼哩!”

听说我和爹捕了条大鱼,村里捕鱼的将船划了过来,有几个年轻后生还下了水,帮着爹围捕大鱼。有几个年长一点的上了我家的船,帮我拉网缆。

大鱼仍在与众人搏斗,翻来覆去,上下翻腾,几个回合下来,大鱼已经服软,渐渐不再抵抗,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终于,大家同心协力把鱼弄上了船。

当大青鱼被翻进船的那一刻,船往下沉了沉,我的心也往下沉了沉:“哇塞,这鱼好大呀!”

爹从水里翻身上了船。

“看看吶,少说也有百十来斤,”爹喘着粗气,拿起剪刀开始剪裹在鱼身上的网,“可惜了,毁了三张渔网呐!”

村里捕鱼的人见大鱼入了船舱,都说能打到这么大的鱼,真是好运气,然后,便都忙着捕鱼去了。

披着一身金黄色麟甲的大鱼静静地躺在船舱的浅水里,呼吸着水沫,偶尔摆弄一下尾巴。

“鱼籽,这趟发财了,划船靠岸,”爹笑眯眯地说,“你赶早到镇上的农贸市场把这大青鱼卖了,给家里换点油盐柴米钱。”

我顺着湖边的小路往公路上走,身上的背篓里是那条大青鱼。我一点也没感到沉重,百十来斤,这对于我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我曾经跟伙伴打过赌,背两百斤重的磨盘,在湖滩上转过一圈,赢了一条鲤鱼。

离镇上还有一段路,我打算把大青鱼背到我停在公路边的三轮车里,拉到农贸市场上卖。走了不远,我就感到有些吃力,腿有些发软,头皮和肩膀也有些发酸,好像背的不是鱼,而是一块大石头。虽然一步一步很艰难,可我一想到这大青鱼一旦卖了,就会有一大笔钱,浑身上一下子来了力气,就像背了个金娃娃。

到了公路边,我把大青鱼弄到三轮车上,发动了三轮车,直奔镇上的农贸市场去了。

农贸市场上卖鱼的地方,有许多卖鱼的摊子,买鱼吃的人不少,整整挤满了半条街。

市声嘈杂,在一个角落里,有人在高声叫卖老鼠药:“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一旦吃了老鼠药,120也救不了,不怕你家老鼠多,就怕你家没老鼠……”

停好了三轮车,我看了看拥挤的市场,拿出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这才使劲把大青鱼从三轮车里拎出来,平放在塑料布上。这里紧挨着卖老鼠药的地摊,反正我也不嫌乱,更不避嫌。大青鱼实在是太大了,刚刚摆上,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过几分钟,大青鱼旁马上就围上了一大群人。很多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就说开了。有的说,稀罕了,这鱼这么大,像一条神鱼。有的问,真的是叶湖里打的吗?有的说,这鱼能卖上千元,得遇上大买主。

大青鱼还有一口气,偶尔还摆动几下尾巴。

围着大青鱼的人越来越多。其实,看热闹的多,想买大青鱼的少。

这时,终于有人问大青鱼的卖价了:“这大鱼卖多少一斤?”

“二十米一斤,”我指了指大青鱼说,“整条买,可以便宜点。”

“米什么意思?”

“米就是钱的意思。”

“哦,多少米一斤?”

“二十米。”

买鱼人愿意整条买,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十六元一斤,讲好了价格。

大青鱼太大,只能拿到大秤上称重量。好家伙,一称,大青鱼竟然有一百零六斤。

我在心里盘算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咧……”

我正笑嘻嘻地数钱,兜里的手机响了。

我一看,是爹打来的电话就急忙接了。爹在电话里说:“鱼籽,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家打到大青鱼了,这事还真闹出动静咧。别把大青鱼卖了。赶快回村来,赶快……”我说:“爹,为什么?”爹说:“别把鱼卖了就行。回来你就知道了。”我连连点头称是,我还想问个明白,可爹在那头挂断了电话。

“这鱼不卖了,不卖了,”我转回头对买鱼人说,“这鱼卖不了了!”

“咋不卖了呢?”买鱼人一头雾水。

“不卖就不卖了,别问为什么。”

“你这人好奇怪,放着大叠的钞票不赚,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

“就算是脑子进水了也不卖了咧……”

“还钱来!”

我把钱塞回买鱼人的手里,转身把大青鱼装回背篓,请人帮忙上背,快步走出了农贸市场。

我开起三轮车,直奔沙村而去。

我回到家时,家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村人。

我放下大青鱼,顾不得擦一擦汗,就问爹:“这是咋回事?”

“村长石头找到了爹,说是打到大鱼是喜事儿,要爹请全村人吃全鱼宴。”爹无奈地摊了摊手,“咋办呢?不请吗?村人会笑话爹小气,也薄了村长的面子。如果为了几个钱,真卖了大鱼,今后还咋在村里做人呢!鱼籽,请吧。杀了大青鱼,请全村人吃饭喝酒。”

我说:“爹,既然这样,请吧。”

爹说:“快把大青鱼拿到供桌上供一供,点上三支香,敬一敬祖先。”

我把大青鱼扛到堂屋的供桌上放下,点上香,我和爹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来福正在写请柬,一张红纸上就写了那么几个字:“鱼籽和他爹在叶湖里打了一条百年不遇的大青鱼,请全村人今天上他家吃鱼,不收礼金,不醉不许归。”这张红纸是要贴村边榕树下的那面土墙上,只要村人路过就会看到,也会准点到鱼籽家吃鱼。

不多时,我家里村人来了不少,吵吵嚷嚷的,就跟办喜事一样,热闹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这些年,人情冷暖了许多,在沙村,为了一条大青鱼办客,这种场合还真少见,算是头一遭的事。

爹一看势头,张口大声喊:“去把过年才杀的那头肥猪杀了,办席!”

几个年轻后生急忙到厩里抓肥猪去了。接着,就传来待宰肥猪的嚎叫声。

一头两百来斤的肥猪被后生捆住脚、勒住嘴,用力按倒在桌子上,有人手持杀猪刀,对准猪脖子上的喉咙,直捅进去。肥猪喊声更凄厉了,杀猪刀抽出来时,一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注入桌子下的木盆里。肥猪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蹬了蹬脚,死了。

肥猪被抬去火烧了。这回,轮到杀大青鱼了。

我早就把大青鱼从供桌上扛到场院里,放在青石板上。

来看大青鱼的村人渐渐多起来。有睁大眼睛细看的,有伸出大拇指赞叹的,有上前抚摸大青鱼的。是的,村人不得不惊讶,很多年了,叶湖里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了。

当然,杀大青鱼只能由爹来操刀。在村里,爹是打鱼的高手,也是杀鱼的高手,什么样的鱼没杀过呢?要说爹一辈子做一件事就是打鱼,除了打鱼,爹还是打鱼,从此而外,爹没有其他的本事。

只见爹走进祖屋,拿出祖传的鱼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那鱼刀就更加锋利了。据爹说,这把鱼刀从明代就家传下来,已经用了许多代。此时的爹就像是一个刑场上的刽子手,面对着受刑者,一脸肃穆。爹麻利地在大青鱼前弯下腰,第一刀就刮下了几片厚实的鱼鳞。鱼鳞又大又厚又滑腻,像龙麟,闪着金黄色的光。

奄奄一息的大青鱼鼓着两只大大的眼睛躺在青石板上,任凭爹挥动着鱼刀将鱼鳞一片片刮下来。

“这鱼鳞是可以吃的,是一道美食哩,”爹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到时把鱼鳞清洗一下,再把水滤干,往油锅里一煎,就可以下酒。吃起来香脆爽口。酥炸的鱼鳞,酥脆干香,还能补钙呢。”

小鱼的麟一般是不吃的,这大鱼的鱼鳞我经常吃。记得有一次,我和伙伴灿源半夜去丙穴洞捕丙穴鱼。当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丙穴洞在一堵悬崖下,那里有一潭泉水,长满了水草。洞顶的石壁上刻着“丙穴洞”三个大字。据说是清朝一个进士留下的墨宝。我清楚,要捕到丙穴鱼,就得在秋天的雨夜。据说,丙穴鱼长年生活在悬崖深处,躲得深深的,很少见到阳光。丙穴鱼只有在闪电和打雷之时,害怕悬崖的回声这才游出丙穴洞,到水潭里躲避危险,顺便摆鱼籽。到了丙穴洞,那雨越下越大,闪电很亮,雷声很大。大概守候了十多分钟,丙穴鱼就成群结队游出来了。灿源看准了其中的一条大鱼猛地将鱼叉叉出去,突一声,丙穴鱼被叉了个正着。灿源一拧,就顺水将丙穴鱼拧到了潭边。我脱下衣服把丙穴鱼包裹起来。吃丙穴鱼时,丙穴鱼的鳞就被煎了下酒。鱼真的是一个好东西。有人喜欢吃鱼头、有人喜欢吃鱼杂、还有人喜欢吃鱼尾,可以说鱼身上可以食用的部分,都能做成一道道特色美食。我和爹打到的大青鱼可是打鱼人做梦也想打到的鱼,是鱼类里的珍品,其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烹饪好了的大青鱼鲜香嫩滑,特别下饭。说到下饭,这让我想起一句在沙村流传多年的俗语:“吃饭不吃鱼,吃鱼费米饭”。常常听上辈人说,生活贫困的那些年,粮食少,不够吃,渔家虽然打鱼,可却很少煮吃,大多都拿到街上去卖,因为只要吃鱼,就会多吃几碗鱼汤泡饭,对于精打细算的渔家来说,粮食精贵,吃鱼是不划算的。

我正想着,村长石头笑嘻嘻地来了。

“好呀,这么快就把肥猪和大青鱼给杀了,”石头对爹说,“村里的人可是全都来了。”

爹停下手头的活计说:“村长来了。这肥猪和大青鱼杀好了,就等老五叔来照料客人哩!”

“这鱼好大呀,”村长走上前看了看大青鱼,说,“我在沙村从小长到大没见过这么大的大青鱼。今天算是有口福和开眼界了哩。”

“是呀,我打了一辈子鱼了,这可是我打到的最大的鱼了。”爹边杀鱼边说。

正说着,老三哥抬脚跨进了我家的门槛。

老三哥是沙村专事红白喜事的承头人,他一来,一切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这时,肥猪已经被肢解,大块的肉是用来做粉蒸肉的。肥肉油亮油亮的,瘦肉泛着新鲜的光;排骨两大排是用来做油炸排骨的;猪头肉是用来做凉拌猪头的;脊椎骨和四只猪腿是用来做炖萝卜的;猪肚杂和心肺是用来做烂烀的……一头猪就这样被大卸八块,全都下锅了。大青鱼也早就被爹开膛破肚,鱼骨是鱼骨,鱼肉是鱼肉,鱼头被剁下后,放在一旁,准备炖鱼头汤。爹把一块块鱼肉切成方形的小块,然后分开来,由村人用一部分鱼肉煮酸辣鱼,一部分鱼肉做鱼粉蒸。煮酸辣鱼很有讲究,首先得把放进锅里的香油熬熟,将辣子面放进油锅里煎透,这才把鱼放进锅里,放水时水恰恰盖过鱼的脊背就行了。然后,用猛火煮,直到锅边留下一圈煮干的痕迹,这鱼就可以上桌了。

煮鱼的是老三哥的媳妇,她是沙村煮鱼的能手。不管谁家办客,她都会在煮鱼的锅边转。一口大铁锅,几十斤鱼,被她煮得满院飘香。大锅刚刚支上,她就立在大锅旁,让人把锅底的火烧大了。到了火候上,她让人把切成块的大青鱼倒进锅里,加上水,放好佐料,开始煮鱼。别看这好像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儿,如果没把握好,就会将一锅鱼煮坏,或者,味道走味,不仅吃不成,还让人不想下箸。这时候,即使一桌子的菜都被人吃个精光,那盆鱼也会照原样摆在桌子上,无人问津。因此,在沙村,煮鱼非老三哥的媳妇莫属。

其实,做猪肉的人是平时办客雇请的一帮子人。在沙村,这帮子人是固定的,只要有人家办宴席,都会请他们去帮忙做厨。今天,他们知道我家请全村人吃大青鱼,就主动到家里帮忙,而且,不要一分工钱。他们来时,手里都拿着办宴席的家什,比如菜刀、锅铲、砧板等简单的工具。领头的是湖妹的娘,她的拿手好戏是做土八碗。什么是土八碗呢?土八碗就是添加红粬米的红肉炖,糊油炸的酥肉,加酱油、蜂蜜扣蒸的五花三线肉千张,配加红薯或土豆的粉蒸肉,猪头、猪肝、猪肉卤制的干香,加盖肉茸、蛋屑的白扁豆,木耳、豆腐、下水、蛋丝、菜梗氽制的杂碎,配加炸猪条的竹笋。只不过,今天宴席上的粉蒸肉是粉蒸鱼罢了。土八碗荤素搭配合理,炸、酥、炖、煮齐全,有蒸有氽,色泽鲜艳多彩,肥而不腻,素而不淡,营养丰富。

湖妹也来了,就在帮厨的人群之中。湖妹和我已经相好三年多了,关系还没有公开,说好在中秋节吃定亲酒,把关系确定下来。

“鱼籽哥,”湖妹的声音很甜,就像湖边的黄鹂在鸣叫,“今天打到大青鱼,家里可热闹了。”

我回过头对湖妹说:“运气真好。”

“我瞅瞅,”湖妹走到刚刚煮沸了的大青鱼肉的锅旁,脸笑成一朵花,“这么多鱼肉呀?”

“有一百来斤咧,”我也笑着说,“够一村人吃了。”

“不错,可以呀,我的鱼籽哥!”湖妹依然笑着,“老三哥的媳妇会拿出最好的厨艺,做出最好吃的大鱼宴……”

此时,平时寂静的院落里,炊烟缭绕,食品散发出的气味在弥漫。

村人为办好宴席,院子里劈柴的、烧火的、做饭的、提水的、煨茶的,都在各忙各的。爹开始逐个给男人传烟,嘴里说着:“吃大青鱼,年年有余,讨个吉利……”男人们吸着烟,笑呵呵地和爹打招呼。爹看上去高兴极了,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蹲在地上吸起水烟筒。

娘穿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脸上挂满笑容,忙里忙外,跟办喜事一样。

吸完烟的爹一时没什么事干,走进屋子里拿出三弦,在场院里拨弹起来。

三弦一响,场院里就有上来唱小曲。我知道,这把三弦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爹视若宝物,很不示人,今天,爹一高兴就拿出来炫耀了。三弦是用蟒蛇皮箍的,弦身用上好的木材黄杨木做成,三弦弹起来音色响亮,动人心魄。爹得到爷爷的真传,弹得一手好弦,什么九腔十八调,烂熟于心。爹有一绝活,可以自弹自唱,肚子里的曲调,唱个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村里的歌舞队也跳起了广场舞。平时这歌舞队上门跳舞,也是收取费用的,可今天在我家跳舞,自愿不收取演出费,这在沙村很少见。村里的歌舞队都是来自各家各户的家庭主妇,每天夜里都要集中在村里的榕树下一起练舞、跳舞,那演出服装都是民族的,根据歌曲的需要配合着穿。一旦村里哪家办喜事,比如举行婚礼、竖柱上梁,歌舞队都会应邀而来,跳上几个舞,赚上一笔钱分了,算是跳舞的辛苦钱。歌舞队的队长是外地嫁到沙村的女人,叫杏子,她不仅跳得好而且漂亮,这才被姐妹们推举当了队长。只见她就站在前面,就像一只领头雁,离开其他人一米远,她的动作就是其他人的样本。眼下,她们翩翩起舞,步履轻盈,把大鱼宴的气氛烘托了出来。

村长看到我家来了这么多人要吃大鱼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这场面,在沙村多年没见了哩。”

办一场大鱼宴,和办一场喜事没有多大差别,村里该来的人都来了,就为了爹和我在叶湖打到了一条大青鱼。

繁忙的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饭菜就都可以上桌了。

“年轻后生,准备摆好开饭的桌子板凳,其他的,各司其职,”老三哥在喊,“做厨的,准备出菜,司酒的,把鱼籽家最好的白酒倒好……”

还在打牌、聊天、吸烟和品茶的男人们,听到老三哥在喊,开始行动起来。女人们更不用说,早就忙开了。

桌子排列在场院里,足足有三十多桌。

此时,老三哥对着爹喊:“鱼籽爹,村里的老人去请了吗?”

“去请了!要来开席咧!”爹答应着。

也就在这时,村里的老人们来到了我家。爹急忙上前递烟,湖妹端上了茶水,没有多少寒暄,老人们也就纷纷落座了。

老人一落座,土八碗也就上桌了。粉蒸鱼、酸辣鱼被摆在桌子中央的位置上,是席上的主菜。能够喝酒的老人们面前的碗里斟满了酒。酒香在场院里荡漾。

爹上前让村长讲几句,村长也不客气,站起身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今天大家非常难得有说有笑聚在一起,就为吃一条从叶湖里打来的大青鱼。多年没有过了,这是沙村算最和谐的时光呢!大家尽情地喝,放开酒量喝,尽量吃,解开裤带吃……”

村长还没说完,爹就拉上村长给村里的老人们敬酒。

爹接上村长的话头说:“大家多吃点大青鱼,吃个精光,就好。”

老人们也不客气,纷纷对着大青鱼下箸,一边吃一边夸奖大青鱼如何如何好吃,已经多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鱼了。

只要村里的老人开了席,其他人就可以互相组合,坐在桌子边,等饭菜一上桌,就开怀畅饮,大快朵颐。

我和湖妹坐在一条凳子上吃鱼,湖妹显得很自在,微笑着,不断给我的碗里夹菜。湖妹时不时起身去察看酒席,看看上桌时是不是漏了些什么菜,什么菜可口,需要添一点,尽可能让村人吃得心满意足。

负责倒酒的灿源总是不断的劝酒:“能够打到这么大的鱼,不喝酒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好东西……”

时下懂得保健的人多了,喝酒的人实在不多,灿源手上的酒再好,也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兴趣。于是,灿源灵机一动打趣地说:“吃鱼不喝酒,恰当喂狗。”这一句话,引来了一片笑声。不过,喝酒的人里面能喝会喝的还是有的,当然还有好酒贪杯的人。灿源在村里本来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主,只见他眨了眨眼睛,又说:“有这么好的百年不遇的大青鱼可吃,不整两杯,那岂不是一个人见人笑的二百五……”

灿源的这两句玩笑话,反倒让原来不想喝酒的人都把碗斟满了酒,端起了酒,互相敬起了酒来。一下子喝酒的人多了起来,有的人还玩起了猜拳和划拳的游戏,场面一时乱呼呼的。看到这个场景,灿源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酒过三巡,大家吃得正来劲,只听见有人在大声咳嗽,这一定是有人吃鱼不小心让鱼刺卡了脖子。大家一下子乐了。有幸灾乐祸的,有说风凉话的,有人甚至大声说:“吃自己的要省,吃别人的要狠!哈哈,活该,卡到鱼刺了!”咳嗽声仍然不停地传到大家的耳朵里,而且越来越刺耳。大家把有人卡到了鱼刺当作一个噱头在取笑。大家正议论纷纷之际,卡鱼刺的人捂住嘴起身离开座位。大家将目光集中到哪已经咳得不能说出话的人身上。不看则已,一看,大家惊呆了。那位卡到鱼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长石头。

这一幕的突变,使得喧哗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哑口无言,整个场院静寂了下来,只有老三哥还在喊上菜、添菜。

马上,我见状到厨房取了一碗醋,快步走到了村长的身边。

“喝点醋吧,村长,”我说,“听人说卡了鱼刺,喝点醋就好了。”

村长已经说不出话,眼睛被鱼刺卡得泪水滚动,一把从我的手里抢过了醋。

痛苦不已的村长张开嘴巴,大口吞醋,咽到最后一口时,含在嘴里,慢慢往下咽,咕噜一声,村长吞下了醋。即使这样,那鱼刺还是卡在村长的喉咙里。

此时,老三哥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把医用止血钳,说是要把村长嘴里的鱼刺给夹出来。村长张大嘴巴,老三哥把止血钳伸进村长的嘴巴里,眯着眼睛寻找鱼刺。村长一下子呛了起来,那嘴巴又紧紧地闭上了。老三哥早把止血钳快速地从老三哥的嘴巴里抽出来。

这时,爹端着一盆白米饭走过来了。

爹对村长说:“吃醋不行哩!村长,试试这个土办法,干咽一口饭,鱼刺就会被裹下胃里去了。”

痛苦不堪的村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直接用手抓了一团饭捏了捏,急速地塞进嘴巴里。

还真别说,爹的这个土办法很管用,村长把饭咽下去后,那鱼刺就不卡脖子了。

村长终于可以断断续续说话了:“唉,想不到吃团干饭,那鱼刺就不见了。”

村长对着大家哈哈一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喝酒吃鱼。

大家见村长卡鱼刺的小插曲结束了,就又胡吃海喝起来。有村人上前给村长敬酒,说是为村长压压惊。村长不再尴尬,笑着回敬酒,每一杯都仰脖一饮而尽。我和爹也去给村长敬了酒。我虽然不胜酒力,可也倒满杯,和村长碰了碰,眼睛一眨,喝了个见杯底。爹喝酒没得说,被村人誉为酒神,顿顿不离酒,少时喝个二三两,多时喝个半斤八两。在我的记忆中,爹喝酒从来没有醉过,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喝醉过。爹一高兴,就约村长喝了三大杯。这下,把一下能喝一斤白酒也不醉的村长喝得摇头晃脑,差点又当众出丑。

大鱼宴整整吃了一个时辰,这才接近尾声。一头猪被吃了大半,一条大青鱼全被吃光了,见了锅底,甑子也空了。

酒足饭饱的村人离开桌子,家里有事的纷纷与爹和我告别,走出了我家的大门。爹和我自然一直送到了大门外。

没走的村人在场院里开始围着桌子喝茶、聊天和打牌,一直闹腾到下午这才散了,各自回家。

那夜,爹半夜出了家门,独自一人到了叶湖边的船上,弹了一夜的三弦。点山顶上爬满了云朵,叶湖上空的月亮也还正圆。

这样的气候,叶湖应当是起风的,可一夜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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