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友红
下午,高园长开会布置幼儿报名工作。临结束时,高园长说,忘了告诉大家,局里给配了个男教师。
50 多双眼睛扫向主席台。大家被新鲜了。
帅不帅啊?小凤跳起,高园长,配给谁?
高园长说,瞧你这点出息。
小凤掩脸,红云从指缝间飘出。
顿时,笑声一片。
气氛好久没这么热烈了。
整个会场,只有一个人没笑:红莲。
红莲窝在角落。虽离空调远,还是冷颤颤的。老公已一个星期杳无音信。总是这样,一闹别扭,就玩失踪。电话没一个,微信没一个,彻底消失。
散会了,高园长喊住红莲。
红莲,新来的男教师配给你,高园长说,跟你说,主要你业务好,不然,早被抢了。多带带他,开天辟地第一个男的,是金疙瘩、活宝贝。
红莲没心思听高园长说话。老公的事,够她烦了;5 岁的女儿丫丫还在大(3)班独自待着;再说,什么金疙瘩、银疙瘩,说得好像价值连城,不就是一个男教师吗?
红莲转身回大(3)班。远远的,听到丫丫叽叽喳喳,像和谁说着什么。推门一看,丫丫正指着墙上的手工作品,向边上的人介绍。那人半蹲着,很年轻,头发乌黑蓬松,短体恤,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见了红莲,他站起。真魁梧,皮肤黝黑,眼神清亮。
小伙子叫王国梁,是红莲的搭班老师。
见了红莲,小伙子自我介绍,声音浑厚,有点腼腆。
丫丫在一边等不及了,嚷道,大哥哥,我告诉你,这扇子,不是真扇子,是假的,小朋友用纸做的。
墙上布置了许多纸扇,红的、黄的、蓝的……大的如蒲扇,小的似手掌。纸扇围在一起,拼成“心形”,看去似一颗巨大的心脏,花花绿绿。
王国梁早早到班,抹扫拖洗,样样在行。红莲踩着钟点进园。刚踏入,一杯热腾腾的水递来,偶尔还有点心、水果。红莲倒没什么,丫丫高兴得像小狗崽一样,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围着王国梁转圈。
有了王国梁,红莲轻松多了。爬高擦扇玻璃,弯腰挪下桌椅,端盆水,取个快递什么的,凡是费力活,王国梁全揽了。小朋友人多,换裤子擦屁股的事,保育员忙不过来,带班老师不得不亲自上阵。红莲是做妈的人,给小朋友换裤子擦屁股已习以为常,但男女有别,多少有些尴尬。现在王国梁来了,一切顺理成章。一下课,像约定似的,小朋友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憋了一节课,小朋友拉屎撒尿,有些急忙急火。红莲领着女孩们,王国梁领着男孩们,兵分两路,速战速决,干净利落。
上课时,红莲讲故事、教拼图。王国梁不像其他搭班老师不闻不问,而是维持纪律,帮着照应。有时候,红莲累了困了,或者身子不舒服了,王国梁立马觉察,主动要求顶替一阵子。说唱弹跳,王国梁样样精通。小朋友们瞪大眼睛,竖着耳朵,根本不要其他人维持纪律。究竟受过正规的幼儿师范教育,基本功扎实,技能全面,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王国梁一来,大(3)班的风水变了。原先树静风止,现在像清晨的菜市场。不说别人,单就丫丫,早晨、中午、傍晚,一有空就溜来,围着王国梁,一声声大哥哥,听得耳朵生老茧。
最可恼的是园里的女教师,都20 岁出头,有事没事找红莲。红莲心里点了盏明灯,明白都是冲着王国梁来的。来了以后,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茬和红莲说,朝王国梁瞄呀瞄,瞄的时候,又怕被发现,躲躲闪闪。红莲想到了小时候家里养的猫,闻到了鱼腥气,喵喵叫唤。于是红莲开始鄙夷她们,除了没说赶快走人,脸上、话音里,都是不热情,不耐烦,不情愿。姑娘们是聪明人,来了一两次,发现苗头不对,只得怏怏不乐地走了。走后,不好意思再来,心里却对红莲有了想法,认为在王国梁来前和来后,红莲完全换了一个人。
小凤是个例外。小凤三天两头来,来之后,主动和王国梁搭茬,问王国梁哪里人,什么星座,最喜欢的女明星是谁。问的时候,眼睛盯着王国梁,眼珠子像要蹦出来,蹦到王国梁脸上去。王国梁老实本分,一一作答,有的一时答不上,窘在那里,额头鼻尖沁出了汗。小凤抿嘴直乐,笑得发颤。红莲心底骂道,作怪,有这么好笑吗?
这还不够。临走了,小凤说,红莲,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红莲回道,要是眼红,把他领去。
小凤说,你说领就领?国梁是你的?
小凤直接把王国梁的“王”省略了。
红莲白了小凤一眼。红莲没选择反驳,但不反驳比反驳厉害。红莲把反驳的所有内容都写在脸上。小凤看了看红莲,明白不能继续开玩笑,必须刹车,且刹急一点,免得弄个灰头灰脸。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一两句玩笑话翻脸,不值。更何况,闹翻了,以后怎么再踏入大(3)班?这儿毕竟是红莲的地盘。
瞧着小凤的背影,红莲恨得咬牙,就差骂上一句:你这无羞无耻的小蹄子。
空闲下来,王国梁带着丫丫玩耍。王国梁会变魔术,一会儿变出个玻璃球,一会儿变出支钢笔。丫丫目瞪口呆,对王国梁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中午,丫丫说想去草原,骑骏马。王国梁带丫丫去了学校广阔的草坪,然后趴下,说,骑马喽。丫丫小嘴一拉,乐呵呵地骑到王国梁背上。丫丫扬手在王国梁屁股上一拍,驾驾。丫丫意气风发。王国梁奋力“扬蹄”。红莲在一边看得直乐,忙用手机拍照。终于停下,王国梁累得气喘吁吁。丫丫一头扑入王国梁怀里,说,大哥哥,我还要骑马,还要骑马。红莲担心王国梁受累,不容丫丫娇气,不能没大没小。于是红莲说,丫丫,妈妈和你说件事。丫丫正玩得开心,见妈妈突然这么一本正经,便凑近。红莲说,以后不叫大哥哥,叫舅舅。
王国梁也改了口,不再喊红莲老师,而是红莲姐。这么一喊,红莲脸一烫。从岁数上说,姐弟称呼,理所当然。只是姐弟来,姐弟去,挺亲昵,怕在园里风吹草动。王国梁是活宝贝、金疙瘩,许多人惦记着。好在王国梁很“懂电”,有人时,称红莲老师,单独相处,喊红莲姐。红莲答得大大方方。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看到王国梁和红莲在一起,园里的女教师就挤眉弄眼,把许多意思写在眼神里,写在眉梢上。最可气的是小凤,大声说,红莲,听说白捡了个小鲜肉做弟弟了?
红莲被辣着了,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红莲做出冲上去的架势。小凤做惊吓状,如鸟兽散。
这段时间,红莲身心俱佳。
这是不是和王国梁来了有关系?红莲没去想。但有一点,和老公绝对有关系。其实,红莲和老公也没什么大事。开学前,老公又提出,让红莲把工作辞了,去北方他工作的城市。红莲嫌北方冷,何况她在实幼习惯了,又是业务骨干,园里高看一眼。红莲说,等丫丫读一年级时过去。老公的意思,两地分居几年了,对夫妻、孩子都不好。红莲说,有什么不好?不是已经分居几年了吗?老公说不过红莲,拿红莲没辙,只能生闷气,一生闷气,就选择不理不睬。或许时间真是良药。老公没熬住,中秋节前主动和红莲言归于好。这让红莲心里敞亮了许多。
红莲站在窗边。窗外有高耸的楼,有树、草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尖细悦耳。
红莲觉得每个日子也敞亮了,且有渐入佳境的趋势。
这时王国梁说,红莲姐,高园长找。
园长室在三楼。高园长望了望红莲,嘴角流露笑意。红莲发觉高园长笑得委婉。高园长告诉红莲,街道办事处要组织迎新年少儿春晚活动,希望红莲负责排练节目。最后高园长不忘强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是我最看重的业务骨干。
红莲听了,犹豫都没犹豫,就拒绝了。如今的红莲,不是原先的丫头片子,被领导一鼓动,一忽悠,就血液沸腾,恨不得立马上战场冲啊杀的。不错,红莲是业务骨干,而且排练歌舞在凤凰市幼儿教育界小有名气。关键红莲有了自己的主见。自从生下丫丫以后,她的身子亏了,例假不正常,小腹经常隐隐作痛,查了多次,也查不出个究竟。而且,红莲对于夫妻之间的那点事,提不出一点精神。这或许也是她一直拖延着不去北方老公那里的一个说不上口的原因。
红莲发过誓,再也不折腾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了,要好好保护腿、腰,保护身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于是红莲一口拒绝,且不留一丝余地,不留一丝遐想。红莲说,高园长,另请高明吧,我不会排的。红莲起身出门。为了不失礼仪,她欠了欠身,嘴角挂着笑,暗示高园长,她不是赌气,是从内心深处,从骨子里不打算排练,这个态度是坚决的,彻底的,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红莲没去多想高园长的感受。红莲根本不能顾及她的感受,顾及她的感受,自己的心就会软,一软,就会回心转意,以前发过的誓,就不是发誓,而是放屁。红莲问心无愧。
回到大(3)班,王国梁问红莲,红莲姐,高园长有啥事?
红莲告诉他排练节目。
王国梁说,红莲姐,真羡慕你,高园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说明你被顶在大拇指尖上。
是顶在大拇指尖上,还是小拇指尖上,又怎样?红莲说,我没答应。
王国梁很惊讶,你不答应?高园长答应吗?
红莲没作声。
在周一教师会议上,高园长指桑骂槐。高园长说,有的教师,自以为小有成绩,尾巴翘上天,以为幼儿园离开她,就转不动了。她就没想过,她哪点离得开园里对她的培养?高园长瞪眼,瞅着会议室的吊顶,好像那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就在顶上,弄得许多老师也往顶上瞅,琢磨不透高园长骂的谁。高园长话锋一转,开始表扬了。高园长爱憎分明,批评一个人,总要表扬一个人,似乎暗示大家:你不行,不招待见,自然有人行,有人识抬举。高园长这次表扬的是王国梁。高园长这样表扬王国梁:在园里需要他的时候,不躲避,不推诿,挺身而出,积极接受。她还对王国梁给予厚望,相信这次汇演,一定会脱颖而出,一举夺魁,实幼的男教师将会是凤凰市幼儿教育战线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高园长的话激动人心,说得人热血奔涌,会场上响起了掌声。大家扭头一看,是小凤。大家见小凤带头鼓掌,也纷纷鼓掌。
红莲回到教室,仿佛被风箱鼓过,满满一肚子气。过了好一会儿,王国梁磨磨蹭蹭来了。红莲挖了王国梁一眼。王国梁像犯了错的大(3)班小朋友,低头垂手。
红莲说,高园长找你了?
王国梁说,下午找的。
红莲气不打一处,强憋住了,又问,准备排什么?
王国梁说,《蓝精灵》。
《蓝精灵》?红莲惊奇极了。
王国梁说,高园长说就排《蓝精灵》。
红莲感叹,高园长究竟是高园长,做园长20 多年,做成精了。当年红莲就是排练《蓝精灵》,获常市少儿艺术节大赛特等奖第一名。过去6 年了,现在排节目,还是排《蓝精灵》。红莲明白高园长的意思,无非想让她帮忙,表面是王国梁排的,实际还是想她背后出力。高园长肯定是这样的小算盘。不过这次高园长的小算盘落空了,红莲不是黄毛丫头,识破了你的阴谋诡计,绝不会上当受骗,再说王国梁不知天高地厚,不让他吃点亏,不会长记性。
不知具体从哪天开始,红莲脸上夹着霜、裹着冰,走到哪里,都渗着冷气。冷气逼人。
王国梁不是三岁小孩,清楚红莲为何阴郁,为何内心结冻。他像一口咬死了主人鸡仔的土狗,夹紧尾巴,尽量避红莲远一些。用糖村人的话,撒尿都离她三个麦垄。红莲看到王国梁这副模样,更是上火,恨不得上前照着屁股踢上一脚。心里白和他贴得这么近。这白眼狼!当然,红莲没有真正把怒气朝王国梁撒,毕竟他不是亲弟弟,只是搭班老师,退一步想,他利己了,没损人。红莲最讨厌损人利己的人。气不能向王国梁撒,那该向谁撒?恰好老公撞上了。老公微信发来一张图片,问丫丫和哪个男的在一起玩?红莲定睛一看,是上次丫丫和王国梁在草坪上骑马的照片,怎么到老公那里了?红莲猜准是丫丫发去的。丫丫读中班,微信、抖音,都玩得转。老公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那个男的是谁?他说,不会是给她找的新爸吧?红莲最了解老公,看似调侃,毫不在意,其实像倒了十几瓶镇江陈醋,酸得没命了。老公这样说的意思,和说你带着丫丫去找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并无两样。红莲说,你天天不在家,丫丫有爸爸就和没爸爸一样。临时找个男的做爸爸,不可以吗?老公说,你被疯狗咬了啊?红莲说,你能耐了,会咬人了,不咬别人,专门咬老婆。话没说完,老公挂了。至少半个月,老公不会再吱声了,红莲想。
高园长让王国梁排练少儿歌舞《蓝精灵》,有一点没错,《蓝精灵》的旋律和意境适合大班孩子。更重要的是,曲子富于幻想,能够给人带来一种从心底迸发出的快乐感和通透感。红莲一直喜欢这个曲子。她喜欢微闭双眼欣赏,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一副陶醉的样子,仿佛已化作一只蓝精灵飞向了浩瀚的宇宙。但是现在不同,《蓝精灵》和她没一毛钱关系。午间、放学后,王国梁领着七八个小朋友去了舞蹈房排练。去之前,王国梁向红莲望一眼,似乎有告诉红莲去排练的意味,似乎又没有,如果征询意见,至少红莲没表态呀。王国梁这么一去,教室里空荡荡的,其他小朋友也觉得无趣。这种情绪会传染,传染给了红莲。红莲心里也空荡荡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王国梁练得怎么样了?红莲心里空成了广阔的操场,可以容下实幼600 多名小朋友在那里列队做操了。
一天,红莲实在熬不住,偷偷去了舞蹈房。未到大门,听到了《蓝精灵》的曲子,然后是王国梁的声音,提醒小朋友们专注一点,动作到位。红莲还听到了一个女的声音,嗓子尖细,还嗲啊嗲的。红莲紧迈几步,透过门缝一看,是小凤,果然是小凤。红莲气得肺都要炸了。王国梁,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有小凤,真是骚情,想方设法和王国梁套近乎,藏着什么鬼心思,哪个不知晓?红莲一转身,大步离去。高跟鞋哒哒哒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
红莲这下是真气上了王国梁。找谁不好,偏找小凤?小凤安什么鬼心眼,谁不明白?再说小凤的舞蹈水平……红莲嗤的一声,王国梁不是找鬼看病?歌舞、歌舞,既歌又舞。歌,对于红莲不是问题,她有黄鹂的歌喉;至于舞,更不是问题。读幼师时,红莲下狠劲练过。再说才30 岁,身体没走形,蹦蹦跳跳,踢脚抬腿舞胳膊,都是一碟小菜。问题出在小腹,一使劲,就酸疼。红莲最担心的,是小腹经不起折腾。小凤呢,要歌,歌不行;要舞,舞不行。王国梁,你天生长了一双土狗眼。
自从知道王国梁偷偷找小凤帮忙排练后,红莲开始懒得理睬王国梁。对了,就像老公对她一样,不理不睬,无声无息。红莲也这样,心一冷,爱把人撂在一边。这是和老公学的。和老公结婚几年,别的没学到,居然学了这招,且对付的不是别人,竟然是王国梁。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对了,这应该算冷暴力。
那天下午,王国梁跑到红莲跟前,慌慌乱乱。
王国梁说,高园长要看彩排。
红莲抠了王国梁一眼。她本来连抠都懒得抠。早干吗去了?高园长看不看彩排和她红莲有何相干?
可是嘴不听使唤。红莲说,什么时候?说完,红莲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就现在!王国梁跑着招呼孩子们去了。
看彩排很正常,换作哪个领导,都会看彩排。高园长一贯敬业,看彩排是必然的。令红莲意外的是,高园长要看彩排,王国梁这么慌张,这么急促。俗话说:急火急灶夹生饭。王国梁可能要砸锅。彩排是正式表演前的模拟演练,方方面面要到位,比如服装、音响、化妆,包括小朋友的情绪状态等。小朋友们被唤醒,脸没来得及洗,匆匆到了舞蹈房。他们根本找不到感觉。不要说小朋友,王国梁也找不到感觉。音乐响起,有小朋友还在打哈欠。接下来的舞台效果,可想而知,颇有些残兵败将。
小朋友一离开,高园长扯着喉咙,排练的什么?这是排练的什么?高园长脸色铁青。
看王国梁被训,小凤向前迈几步,张口欲言,被高园长狠劲一瞪,硬是给瞪回了,憋屈在一边,嘴翘鼻子高。
高园长说,好歹排练快一个月了,排成这个样子,真是好本事。
高园长走了。临走前,用眼睛狠狠瞥了红莲一眼。
红莲明白高园长瞥的用意。
下班后,高园长又把王国梁喊去一顿臭骂。至于骂了什么,红莲不知晓。看王国梁的熊样,这顿骂,不轻。王国梁眼圈红红的,趴在办公桌上,耷头耷脑。
活该,谁让你逞能?还上小凤这个丫头片子的当,她哪是辅导歌舞的料?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你不知道虎的厉害。
丫丫来到大(3)班。本来指望和王国梁大玩一场,看到王国梁趴在哪里,一会儿牵他手,一会儿扯他衣服。
王国梁始终提不起精神。
丫丫悄声问:舅舅怎么啦?
红莲说,被人欺负了。
丫丫蹦起,说,谁欺负舅舅,谁不是好人!
第二天上班,王国梁的眼睛成了熊猫眼。
红莲问,还排吗?
王国梁说,我想不排,不敢。
看他那熊样,红莲差点扑哧一声笑出。
红莲说,没事,有小凤呢。
王国梁说,高园长不让她插手,说她排不好《蓝精灵》。
红莲说,高园长还说什么了?
王国梁偷偷瞄了一眼红莲,高园长还说——王国梁欲言又止。
红莲知道,王国梁的舌头像断了,下面的话,决不会说出口。
红莲说,还是我来吧。
王国梁像换了一个人,红莲姐,真的?王国梁的声音,有点炸耳朵。
离比赛不到20 天,红莲紧锣密鼓着手准备。
首先重新选苗子,对小朋友的高矮、胖瘦,尤其是乐感进行挑选。舞蹈这东西,要有天赋,笨手笨脚的,辅导一辈子,也不开窍。至于背景视频,红莲则精心选择。接下来的重点,就是酝酿如何改进和创新舞蹈动作。
参与歌舞《蓝精灵》表演的12 个小朋友反应机灵,模仿能力强。红莲帮他们寻找感觉,先看视频,听乐曲,再跟着曲子哼。红莲有着多年辅导经验,歌舞类节目排练,让表演者参与寻找感觉是至关重要的。教歌舞,不在于如何教,而在于教表演者如何学。等小朋友们多多少少有些感觉后,红莲估摸可以配上舞蹈动作了。歌舞表演,成败在舞蹈。舞蹈动作难就难在要求自然、连贯,有节奏。一开始,小朋友的舞蹈动作不到位。不到位,很正常。刚刚学,就到位,那是天才。真正的舞蹈天才,世上又有几个?既然不到位,就得手把手地教。有时就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只是一弯腰一伸腿一勾手的事情,靠嘴巴说,说不清楚,就是说清楚了,仅仅五六岁的孩子,也听不明白。其实只要一个示范性动作,一切问题就不是问题。这样10 天后,歌舞排练总算有些顺畅,有些模样。排练的时候,来接小朋友的家长在舞蹈房门口等候,看到自家孩子练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一吟一唱,一舞一动,有腔有调,有招有式,个个喜不自胜。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红莲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个歌舞节目几斤几两,红莲心里有数。
有时小凤也在一旁观看排练。她看,不是一般的看,是挑剔地看,是妒忌地看,看有哪些漏洞,横挑鼻子竖挑眼。
高园长光临几次,总是一个腔调,说,时间不等人,我要精品。
高园长要出精品。怎么出精品?红莲看小凤有事没事凑热闹,故意问,小凤,你看怎么出精品?
小凤只是一味地笑。
小凤的笑有点含蓄,含蓄到深奥的程度,藏着掖着点什么。红莲想,怎么不吭声?这不像平日里的小凤。红莲突然觉得,别瞧小凤活泼泼的,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模样,其实,这不是真正的小凤。真正的小凤,有深有浅,浅的时候,像水仅没过脚背;深的时候,挺深,再长的竹篙,也打不到底。
眼看就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日子。红莲更加全身心投入《蓝精灵》排练。红莲心里有数,这个舞蹈要想出彩,要想拿大奖,必须加上一个环节,那就是教师参与舞蹈,即师生共舞,让王国梁和小朋友共舞。红莲一提出,王国梁二话没说,立刻投入排练。王国梁在学校受过专业训练,一伸手,一扭腰,一抬腿,还真有那么点味道。不过,王国梁毕竟是男人,男人的舞蹈和女人不同。王国梁的舞蹈有点虎虎生风,伸手抬脚,有练武术的感觉,缺少蓝精灵应有的轻盈、柔美。排练到后来,重点就是王国梁,大蓝精灵和小蓝精灵们如何和谐共舞。这是重点,也是难点,这点解决了,高园长说的精品,自然出来了。王国梁也深刻明白这点,除了上课、看护孩子,一有空就去舞蹈房练习。练了一遍又一遍,动作娴熟流畅了,只是味儿,还不是那个味。王国梁一次又一次地咂嘴,一次又一次地皱眉。
小凤看到了,在一边偷笑。红莲知道小凤在看他们的笑话,甚至想看到别的什么东西。红莲心想,小凤肯定把她当敌人了,肯定恨她一个洞。
看到小凤笑,红莲真不乐意。原本红莲对小凤印象挺好,20 岁出头,肤白肉嫩,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这样的女子,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现在发现,小凤这姑娘不是那回事,那笑容太复杂了,那想法太露骨了。
红莲和小凤拗上了。拗上就拗上,红莲决心一竿子插到底。
红莲做了一个决定,带王国梁到家里训练。
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红莲没细想,更没深想。
听到这个安排,王国梁的脸有些涨红。红莲看得明明白白。红莲对自己说,帮助王国梁排练好舞蹈,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不容半点耽误。对,这个理由充分,没有半点破绽。红莲这样强调,强调来强调去,遍数一多,就理直气壮了。
老公不在家,不用担心他那僵硬冷漠的表情,不用担心他那带有猜疑的眼神。自从上次丫丫发了照片过去,老公一直冷冰冰的。红莲突然想,带王国梁来家里,是对老公的报复?
最赞同的,是丫丫。得知王国梁要去家里练舞,一脸灿烂,还在小朋友前炫耀。其他小朋友也想请王国梁去他们家练舞蹈。丫丫说,你妈妈会跳舞吗?其他小朋友一听,顿时泄了气,嘴里却嘟囔着,我妈妈可以去学呀。毕竟底气不足,不敢再高声和丫丫争抢。丫丫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园里其他老师看到了,也露出微笑。她们的笑容比较深奥,丫丫读不懂。
大概六点,王国梁来了。红莲早做了准备:把客厅的沙发、茶几挪到餐厅,扫抹拖了一遍,然后打开空调,功率调大,关严实门窗,温度很快上来了。王国梁脱了外套,跟着曲子,开始练习。红莲站在一边,盯着王国梁,大到动作幅度,小到指尖所指方向,红莲一一把关。红莲还亲自“下水”示范,一招一式,尤其在细微之处,加以点拨。红莲说,大蓝精灵,是幸福的,是快乐的,是充满梦想的。在大蓝精灵眼里,每个宝宝都是天使。王国梁认真地听,专心地练,只是无论怎么努力,那份轻盈和柔美,还是差了那么点火候。
丫丫看累了,揉着惺忪的双眼,说,舅舅笨蛋,舅舅笨蛋。
王国梁有点难为情地笑。
丫丫要睡觉了,只得等明天再练。第二天,红莲和王国梁,一教一学。王国梁演大蓝精灵,还是像踢足球,就差临门一脚的功夫。王国梁快失望了。
9 点的时候,丫丫又困了。红莲让她坚持一会儿。红莲和王国梁又专心练习,等发现丫丫倒在沙发睡着,红莲帮丫丫简单洗洗。王国梁准备离开。
红莲说,再不抓紧,怎么行?
王国梁犹豫不决。
休息会儿,继续练。红莲说着,去厨房了。
红莲把冷菜热一热,还煮了香肠,倒了两杯红酒。
红莲说填饱肚子再练。喝了酒,感觉热腾腾的。王国梁不擅长喝酒,一喝,脸红润了。又喝了一杯,王国梁的话明显多了。他握住红莲的手,说,姐,我想留在实幼,想《蓝精灵》拿大奖。说的时候,王国梁的手抓得更紧了。手暖暖的、烫烫的,从他的手指、手掌传递到她的手心、手臂、心脏。
王国梁又倒了一杯,一口喝光。红莲想提醒他,喝红酒要品,喝的是情调,是意境。不容红莲开口,王国梁又说,姐,你知道吗?我家里穷。父亲早走了,留下中风的母亲。我要早日拿工资,孝敬母亲。也许太困了,也可能不胜酒力,王国梁趴在餐桌,眯上眼睛。国梁,国梁,红莲轻唤。王国梁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还应声,后来只听到均匀的呼吸。
看着王国梁,红莲柔情涌起。他刚才说的,让红莲不舍。这么懂事、帅气,充满青春气息的小伙,如果不是家境贫寒,怎会选择做一名男幼师?红莲想抽出手。王国梁握得紧,没抽出,等终于抽出,耳畔传来一声:姐,你对我真好!再看王国梁,眼角有着泪花。红莲用手轻擦泪花,盯着王国梁方正、干净,略显稚气的脸庞,还有毛茸茸的、细密的胡须。红莲的手慢慢移近,轻轻地触摸王国梁的那张脸,那柔软的胡须。红莲脸红了,心慌了。
红莲,你怎么了?红莲赶紧止住。
迎新年少儿春晚活动开始了。
踏上舞台前,老公来了电话。老公说,真有能耐,敢把野男人带回家了!终于知道你为何一直不肯过来——红莲摁了电话。此刻红莲唯一想的,是《蓝精灵》。
舞台宽敞。孩子们穿上崭新的天蓝色舞蹈服,像极了一只只可爱的蓝精灵。红莲也穿上舞蹈服,颜色式样和孩子们的一样,像极了一只大蓝精灵。音乐响起,在大蓝精灵的带领下,一群小蓝精灵展开快乐之旅。蓝精灵们和着音乐,边歌边舞。红莲身材高挑,舞姿曼妙。脸上洋溢着笑容,一种欢快的、幸福的,充满美好向往的笑容。这是一群蓝精灵,一群从天边飞来的自由快乐的蓝精灵。王国梁不禁暗暗赞叹,真美!红莲姐真美,孩子们真美!家长们窃窃私语,红莲老师真不简单!曲子终了,一切恰到好处。大家纷纷鼓掌,为红莲鼓掌,为孩子们鼓掌。王国梁的眼睛湿润了。
果然,《蓝精灵》夺魁。
大家都来祝贺。高园长说,红莲的实力,顶呱呱。能让红莲发挥实力的,是我。我是伯乐。
王国梁说,要给红莲老师记一等功。
红莲一笑,说,记100 个一等功又怎样?
小凤插话,真正有功的,是王国梁。因为他,老将出马。红莲,我没说错吧?
红莲绷着脸。
高园长把红莲拉到一边,说,一分为二,你拿第一名,我感激你。你要注意,和小王的流言蜚语,最近不少。你是结过婚的人。
红莲说,结过婚又怎样?何况我快离了。快离了?高园长看了看红莲。
红莲又说,我想好了。
王国梁像已经听到了什么。
高园长盯着红莲看,又盯着王国梁看,看了好一会儿。
王国梁被看得极不自然。
红莲说,高园长,你别审犯人一样,和王国梁没半丝关系。
王国梁低声问,红莲姐,为啥要离?
红莲笑了笑,我心里最有数。
窗外开始飘雪,密密匝匝。
元旦以后,红莲像蒸发了。王国梁寻找红莲。教室、盥洗间、舞蹈房。都不见人影。和高园长联系,问红莲是不是请假了。高园长说没请假呀,然后打红莲电话,关机;打家里座机,没人接。
王国梁有些发蒙,朝园门口张望。
来年春天,王国梁站在窗口,看到空中飞来一对鸟,一大一小,那样轻快,那样悠闲。王国梁看了看它们。它们似乎也在看王国梁,并且鸣叫。这声音真熟悉,真亲切,像红莲姐的声音。王国梁一阵激动,张开喉咙喊,红莲姐,丫丫!
或许受了惊吓,那对鸟儿接连扑棱翅膀,飞高了,飞远了,飞向天际,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