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松
乔羽被誉为当代中国歌词界的泰斗。作为一位著名的词作家、剧作家,他奉献给时代的不仅是音乐和戏剧,还有人生的智慧和哲学的启迪。善于思考、勤于反思是一个民族成熟的标志,也是艺术活动必备的素养。乔羽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善于思考、勤于反思并把思考与反思融入自己作品、让思想成为艺术的杰出词作家。笔者仅从一个词作者学习创作的角度,对乔羽先生的歌词进行了梳理,发现他的哲思智慧不仅表现在他以“几说”为代表的哲理作品之中,而且在其他歌词里,也充满了理趣儿。理趣需要具备以下几个要素:一是引发说“理”的人物、事件、故事本身有一定的吸引力;二是说理者具有天生的幽默感,拥有自然亲切并且有趣的表述能力;三是所说之“理”本身蕴含着新颖独到的见解;四是“理”的表达方式巧妙精致,有趣味性。而乔羽正是这样一位博学多才又有情有趣的人,他的作品在人物事件选择、道理阐述、表达技巧等方面无不透露出智慧之光,使“理儿”有源、有情、有趣儿,值得思索和回味,也有传唱的潜质。本文仅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说理原非诗词所长,过去更是歌词之忌。严羽说过:“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而,理与情不可分割,正如思想与情感密切关联一样。理无情则空洞乏味,情无理则荒诞浅薄。乔羽先生无疑是借情说理的高手,最能体现其理性光芒的歌词,当然是他的“说”系列,包括《说聊斋》《说溥仪》《说雍正》《说字》《说围棋》等。他的有些词虽然题目中没有说字,但内容仍以“说”的方式表述,乔羽先生在自选的作品集《乔羽文集(诗词卷)》中也把这些作品放在一个专辑中,包括为影片《杜十娘》以及许多电视剧写的插曲。这些作品题目中虽然没有“说”字,但内容仍然以说的形态呈现,讲的还是人生哲理。这些作品或写人或状物,表面上说人和事儿,实则讲情与理儿。一个“说”字,让乔羽与历史人物、与读者和听众均拉近了距离,犹如他神态自若地坐在历史人物和我们中间侃侃而谈。请看这首当年流传广泛的《说聊斋》吧:开头像是两个老友娓娓道来:“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时都到心头来。”接下来话锋一转,既是说书里或戏里的故事,又像是写刚刚过去的历史甚至正在发生的现实:“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我原来一直认为像这样的词用于描述当时刚刚过去的文革最为恰当,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现历史总在不断地重演,即使不是人妖颠倒的时代,也常有人妖难分的个案发生,也许那些看似正人君子的人正在干着妖魔鬼怪的勾当,不时让你由“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进而思索“几分庄严,几分诙谐,几分玩笑,几分感慨:此中滋味谁能解得开?”乔羽先生无疑是解开许多人生况味的大师,但他的设问却引发了我们更多的思考:谁是牛鬼蛇神?谁是正人君子?谁比谁更可怕?谁比谁更可爱?我们可以读完聊斋故事,却看不尽人生百态,此中滋味尚须细细品、慢慢想、步步聊才能略微解开。
在另一首《说溥仪》中,他以一个平民诤友的身份对一位末代皇帝推心置腹地进行劝导——这种劝导是机智、诙谐、真诚而又不无调侃的:“既然在人矮檐下,何必埋怨常低头。”你也曾“披一身锦绣,数万种风流,欠缺的不过是一点做人的自由”。你“发什么冲冠怒,消什么万古愁,只因为一场繁华旧梦做不够”。所以,你不要再做帝王梦了,我“劝君勿须恼,劝君勿须忧,得罢休时且罢休”。像我等一介平民一样“抛却了金玉枷锁便是自由”。这首《说溥仪》是对溥仪说的,而实际上更是对众人说的。我们虽然不曾有一身锦绣、万种风流,却也时常有在人矮檐下的感叹,虽不曾做过尽享繁华的帝王旧梦,却也经常发冲冠怒,经常怀万古愁,经常感慨怀才不遇、大志难酬。所以,也应该听一听乔羽先生的劝诫:“得罢休时且罢休”。
乔羽先生的歌词中写历史人物的作品有几十篇之多,这里有帝王、圣人、才子、歌女,有现实中的人物,也有小说里的人物,但他总是借这些人物展开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无论他写的是谁,我们都会觉得他离主人公很近,似乎就坐在主人公对面,或举杯畅饮,或品茗闻香。你看,他这不又为我们邀来了千古圣人孔丘,对他既敬仰又亲切地说道:你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你是一位通情达理的长者,你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他在对主人公这么说的同时又像是对他的读者和听众说,让我们从主人公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让我们对照反思。他为影视作品《杜十娘》写过多达五首的插曲,也为秦可卿写过两首歌词,其中一首这样写道:“一个情字在心中,看天看地都潇洒,笑世人只知功名利禄好,却不知万物有价情无价。罢、罢、罢,请君听我一席话,谁把情字看轻了,天要罚他,地要罚他,我要罚他!”他在关照这些人物命运的同时,总在倾注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甚至对情感的思考,由此可见乔羽是理性的,更是重情的。他在《孟丽君答问》中问道:“人间事孰轻孰重、孰重孰轻,我懂。借问众家姐妹,你懂不懂?”乔羽先生在歌词中解读着一个个历史人物,传递着他们的人生感悟。乔羽读懂了他们,我们是不是真的读懂了乔羽呢?我不敢回答先生的提问:你懂不懂?
格物致知一词源于《礼记·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古代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格物致知是士子们专用于探究事物道理的重要理论,所论述的“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是《大学》中倡导的做人、做学问的重要方法,也是我们从事物中感受道理的方法。《大学》一书就是从格物开始讲起的。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格物、致知成了生僻词,诚意、正心也提及不多,八目当中人们只记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四目了。而格物的作用在我们的认识中正如“物质第一、意识第二”哲学思想一样,没有实践就没有认识;格物正是致知的起源,没有对物质规律的认知也很难解读人生和社会。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一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我们仿佛看到:乔羽先生常常神与物游、妙思入理,在吟咏之间吐珠纳玉。例如在《黄果树大瀑布》中他写“人从高处跌落往往气短神伤:水从高处跌落,偏偏神采飞扬……”,将人与水面对跌落的不同神态进行了形象生动的对比,我们每个人可以对照自己的经历,再看一看瀑布的壮美,你便会相信他所说的“人有所短水有所长,水也可以成为人的榜样”,找到了榜样当可正确理解进退荣誉了吧!不仅从水中可以见人生,他还能从小小的算盘中领悟并且悟透社会现象,即“下边的当一,上边的当五,一盘小小的算珠儿,把世界算了个清清楚楚”。好一个“下边的当一、上边的当五”!同样一个算盘珠儿,却因其位置不同,所代表的价值就不一样了:地位决定话语权、地位代表不同价值,看似直写算盘的计数方法,实则书写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结合后面的“哪个贪赃枉法,哪个洁白清苦,俺教您心中有个数。”这首词是写历史人物算圣刘洪,又是写古往今来的社会现象,当然在今天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反腐歌曲,甚至可以当成一次珠算知识普及。站在不同的视角,一首《算盘歌》可以有不同的解读,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乔羽作品有穿越历史的力量,正源于他把智慧隐于平常的事物中,甚至让我们一时难以发现。但是他可以用历史关照现实,也可以让作品从当下流传到未来。乔羽先生从物中悟理并因此成词成曲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他为小糊涂仙酒业写的那首《小糊涂仙浪漫曲》,全词没有一个酒字,却是借酒写社会心态。对照这些歌词,我们每个人反省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呢:“什么叫聪明、什么叫糊涂?问你问我谁能讲个清楚,难割难舍的功名利禄,要死要活的进退荣辱,想上不想下、能赢不能输,嘴里说不在乎,心里却在打鼓。”这是一首企业歌曲,却不见宣传口号,句句讲的是人生,是社会,是眼前的自己。每个人都可以想一想,当面临荣誉、晋级、提职等向往的好事时,是不是有“嘴里说不在乎,心里却在打鼓“的经历啊?所以乔先生劝大家“敢请阁下图个清闲、换个角度,小糊涂变成了活神仙,也许倒是一种聪明的领悟”。在一首歌词中巧妙地镶嵌进酒名已是一种聪明了,还为我们点化掉人生困惑,真值得我们慢慢地品读和领悟。
而面对围棋,他从“你想包围我、我想包围你”的厮杀中看到的却是“你的聪明引发了我的才智、你的壮志引发了我的雄图”的相互激励,是历尽“明中有暗、胜中有负,神机妙算、降龙伏虎”的博弈角逐,是“正当山重水复时,看一子落处、花明柳暗,天堑顿成通途”的喜悦心情,得到的是“高手相遇乐如何?君与我、共把天机领悟”的心旷神怡和人生体验。短短86 个字把棋中之险、棋中之争、棋中之乐、棋中之趣、棋中之悟写得淋漓尽致。可惜的是,我没能找到这首歌的音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词作家大都是孤独无奈的,即便像乔羽这样的词坛泰斗,也并非每首词都能遇到好曲、有人演唱并从而获得大众传唱的。
乔先生不但写水、写酒、写棋,写起动物来也充满哲学的趣味儿。且看这首为动物世界创作的《人类以外的情爱》:“不知爱神怎么评论,这里的情爱实在动魄惊心,也许你会觉得他们太放任,不像阁下那样斯斯文文。可能爱神什么都没讲,因此他们这般顺理成章,也许你觉得他们太狂放,不像阁下那样掖掖藏藏,原谅它们吧,为了种族繁衍,它们只有选择强中之强。原谅它们吧,没有哲人指点,它们也要作出文章。”全篇既幽默生动,又引人思考,没有哲人的指点却做出了最好的文章,动物的情爱也一样精彩!乔羽先生不是无所不写的高产作家,但是他却无物不可入词。他早在上世纪80 年代写的《牡丹之歌》至今仍在传唱,就因为作品写出了人生的大理:“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即使一双鞋子,他也有如此感悟:“有人爱穿别人的鞋子走路,不管自己的尊脚如何痛苦。……有人爱让别人来穿自己的鞋子,不管人家走起路来是否舒服。……”(《鞋子随想曲》)。这里的鞋子是什么?谁爱穿别人的鞋子?谁爱让别人穿自己的鞋子?能让我们产生多少联想?但还是别想得太多了,听一听鞋子的哭诉吧:“呜呼,我有何辜?呜呼,我有何辜!”请看标点,一问一叹多少感慨在心中……
清代诗文家、文学评论家潘德舆深刻地指出:“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如何巧妙地把理藏于情中、显于趣中,乔羽先生做了很好的探讨。相对于由对人生、对实物参悟感叹而写出哲思歌词,乔羽先生的智慧更在于几乎在所有歌词中均能做出可以称之为哲学的思考,而这些思考似乎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读者从未把这些作品当作哲理作品来研读,但大家却于潜移默化中接受了他的感染,影响了我们的思维。比如那首家喻户晓的《我的祖国》,在浩大的抒情中,他看似无意地回答了一个问题:如何对待我们的朋友?如何对待我们的敌人?如果说毛泽东用一篇论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具象地回答了这样一个严肃问题,那么乔羽先生则仅用两句歌词便形象地回答了如何对敌和待友的问题,这就是“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我常想,如果在当时的氛围中让我来写这样一首电影插曲,我会怎么写呢?是不是会写的直奔主题?是不是会把抗美、援朝这两个主题词直接写进歌词?甚至出现更直白的歌颂或战斗的誓言?比如:“中朝友谊地久天长,坚决把美帝消灭光”等等。如果那么直白地写,歌曲还会流传到今天吗?因为确实有许多当时的作品已经因为时代痕迹过重而无法演唱了,在今天的歌词中我们还不时看到这样的作品。而那时尚年轻的乔羽却从容地处理好了这个问题,把一首战争歌曲写成了热爱祖国的歌曲,又在热爱祖国的歌曲中巧妙地引入了如何对待敌友的智慧。乔羽先生创作的时代,是最容易产生口号化作品的时代,也确实出现了大量口号化的歌词,而他却巧妙地解决了时代性、传唱性与历史性的难题。即使在爱情词中,也常闪现出乔羽哲思的光芒。比如那首脍炙人口的《思念》,他凭借大家熟知的意象“蝴蝶”去生发情感,从中提炼一种清奇之趣、哲思之美;将内心深处的思念之情,借助蝴蝶这个美丽的形象表达出来,给人以既普遍可感又清新雅致的情趣之美;既像对昔日友人(或恋人、亲人)的思念,又像历经岁月沧桑后对久别的故人的倾诉,表现出淡淡的失意和淡淡的迷惘。正是这样一首歌词,经高手谱曲和歌者的精彩演绎,产生了听后久久萦怀、挥之不去的效果。歌曲唱响后,许多人半开玩笑地问乔羽,谁是你的蝴蝶?先生笑而不答,我却从他的淡笑中感悟到庄周的智慧,那只蝴蝶难道只是心上的人吗,也许是一种情绪,也许是一个灵感,也许是他物我一体的流露,惟其空灵才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即使在儿童歌曲中,乔羽先生也不时地提出自己的思考。例如在《让我们荡起双桨》中,他最后问道:“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安排下幸福的生活?”这里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但是他运用疑问句却加大了作品的内涵,也让歌曲传唱得更加久远。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用肯定句填上主语“是×××为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那它与乔羽式表达方式,在感染力和传唱性上该有多大的区别啊!
乔羽作品表达的思想丰富多彩,但是,也许电视剧《东周列国》主题歌《黎民百姓长久》中的这几句词最能代表他的核心主题:“说一千、道一万,人心要比天地宽,黎民百姓长久,功名利禄短暂,一部青史等闲看。”
笔者认为:任何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首先应当是一位思想家。乔羽先生的作品之所以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就在于他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思想。他在《乔羽文集》自序中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历史是个古怪的老头,他要留下的谁也无法赶走,他要送走的谁也无法挽留。”乔羽先生无疑是当代词作家中流传和留下作品最多的一位,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寓深刻的思想内涵于生动浅显的表达方式,让歌词有情、有理、有趣儿无疑是其重要因素之一。美国诗人艾略特说:“最真的哲学是最伟大的诗人之最好的素材,诗人最后的地位必须由他诗中所表现的哲学以及表现的程度如何来评定。”由此可以相信:哲学思想将成为确定乔羽歌词历史地位的一个重要参照。乔羽充满理趣的歌词作品不仅深深融入当代人民的精神生活之中,作为珍品还将成为一个时代和历史的记忆,放射出更强大的艺术光辉和哲学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