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宁一终于在三年后再次收到周淇的消息。
和朋友约着吃冰时她漫不经心地随口提起,惊得对面友人立刻放下汤匙:“你不是早就把他的微信删了吗?”
“对啊。”宁一耸肩:“所以他用QQ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把我删了?’”
宁一没想到周淇竟然还在用十年前的QQ 账号。
彼时高考如空悬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宁一还需要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整日埋首题海,以求剑落之时不过于惨烈。周淇在高二伊始转学成为她的同桌,短发近乎板寸,眉尾眼角飞扬,下颌骨转折锋利,带出紧抿的唇线——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宁一审时度势,慎之又慎,在周淇落座前悄悄把椅子往旁边移了五公分。
周淇把面孔转向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下节是什么课?”
宁一把镜框往鼻梁上推了推,小心翼翼地回答:“英语。”
周淇了然地点点头,从那只哑光黑面的背包里抽出课本,随后趴在上面睡满45 分钟。
宁一大为震撼。更震撼的是周淇就这么大剌剌睡了一天,竟然没有任何老师表示异议。有通晓小道消息的同学在隔日午休时传来一张小纸条,为她答疑解惑:“周淇早就申请上国外的大学了。”很快又传来另一张,为他的光辉历史添加注脚:“雅思八分的大神,连预科都不用读,只等明年开学就出国读大一,佩服佩服。”
宁一低头看看自己74 分的英语试卷,再看一眼邻座睡得香甜的周淇,在聒噪的蝉鸣里深吸一口气,无语问苍天。
第二次周考,宁一的英语从74 分攀升至75 分。试卷发到座位上时周淇刚从球场上下来,额角的汗珠濡湿发根,周身散发盛夏暴雨后草木清新的水腥气。
瞥见鲜红的分数旁愁眉不展的宁一,他说:“进步挺大。”
那时他们已是能笑闹着说上几句话的关系,宁一听出他的调侃,咬牙把试卷揉进桌洞。上课铃响起,周淇照例询问:“这节是什么课?”
宁一把头撇向一边,以示她蓬勃的怒气和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宁一放学时在笔袋里发现一张来自周淇的纸条:“别生气了,加个QQ,我给你补英语。”
凭借多年阅读言情小说的经验,按照正常的情感发展规律,宁一原先以为,在补习一段时间后,她会和周淇在某个日落黄昏把目光从英语单词上抽离,再双双对视,陷入日久生情的粉红泡泡里。
无论外貌还是实力,周淇都有着招蜂引蝶的资本,确实贴合宁一对小说男主角的幻想。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尽管平日放诞不羁,周淇正经起来却委实算得上一位严师。除去课间例行的背诵默写,即便是在放学后,乃至休息日,周淇都会定点打来语音电话,抽查她的词汇量和语法。
补习持续半个月后宁一已经苦不堪言。在做了一场有关周淇和英语的噩梦后,她决定装病请假,却又在趿拉拖鞋哼着小曲下楼拿外卖时,撞上拎了两袋水果来探病的同桌。
在很长一段时日里,宁一都强迫自己忘掉当时周淇精彩纷呈的表情,以及后续她舍弃颜面委曲求全的赔礼道歉。只记得高考成绩出炉后,她把三位数的英语成绩截图发给另外一个半球的周淇时,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夸我。”
而在她的高光时刻里,周淇隔着屏幕道一句:“严师出高徒。”
一直到周淇的大二,宁一的大一,他们都保持着频率不低的联系。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互道颠倒的早晚安。宁一笑说他们的聊天记录像是加密文字,让旁人看了不知今夕何夕,而周淇少有几次掐准国内的时间点,是为庆祝宁一的生日。
升入大学的第一次跨年,宁一告诉周淇自己和舍友预备通宵爬山,看第一轮新生的日出。但她本不是登山的好手,爬过山脚就已体力不支。舍友把她扶到山路边休息,山岚寒气在呼吸间侵入她的肺腑,连喉头都隐隐作痛。最难受的时候她向昔日同桌吐槽自己的惨状,对方很快拨来语音电话:“别放弃啊,我给你唱歌打气。”然后他开始唱郑智化的《水手》。
宁一曾无数次回想起那个旧年转新的夜晚,周淇把所有他认为算得上励志的歌曲唱了个遍。熟悉的声音隔着耳机传来,间歇紊乱的信号让歌声有片刻的失真,于宁一而言,更像是跨越漫长距离的耳语。
她随着周淇的歌声咬牙拾级而上,淡紫色的雾气渐渐透亮,白霜凝在枯枝上,仿佛生出花来。而当红日喷薄而出,周淇在她的欢呼里继续唱:“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尾音落下时,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脏的颤动,又极力地抑制,将一切蠢蠢欲动的念头秘而不发。
但在跨年后,周淇肉眼可见的日益忙碌起来。隔着时空,颠倒的早晚安渐次减少,直至消失。鲜明的变化让宁一心惊,却不敢作他想。
大一结束后的暑假,宁一自告奋勇去乡村支教,在微信上对周淇豪气干云:“我肯定能比你教得更好。”
虽没有往日回复得积极,但周淇同样表示了期待。村庄隐匿在大山深处,交通不便,信号微弱,宁一杂事缠身,渐渐也无暇与周淇联系。尽管如此,支教结束后她仍旧第一时间向周淇报喜,却多日不见回复。而当她带着隐忧打开周淇的朋友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却发现他的朋友圈背景赫然换成了与一位笑意嫣然的女孩的合影。
于是她删掉了周淇。
时隔三年面对周淇的询问,宁一已经坦然自若,甚至敢于自揭伤疤:“对啊,你当时不是忙着谈恋爱嘛,不方便打扰。”
她语气轻松,绝口不提在刚删掉周淇的那段时间里,自己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堵住心口豁开的窟窿。难辨真假的撩拨与往日朝夕相处的时光呼啸着将她淹没,在那段晦暗难明的日子里,她甚至只听到《红日》的前奏,就能簌簌落下泪来,接着遍体生出寒意。
面前的绵绵冰化了一半,朋友倒吸一口冷气:“你真的这样说?那他有没有解释?”
宁一用匙柄搅动碗里的刨冰与水果。已经是夏天了,骄阳之下,一切寒气都早已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热浪与光芒。她失了胃口,把粘腻的汤匙放在纸巾上,笑着说:“我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在曾经患得患失的日子里,她为周淇辗转反侧,责怪过自己的懦弱,也幻想过不一样的结局。她不是没有相信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光阴如水逝去,现在的她比三年前的自己更明白“去者不可追”的道理。
于是当她无数次祈求过的回音终于响起,宁一却将往日的笑与泪一并藏匿,撒了个小小的谎:“我等会儿也要和男朋友约会,自然能体谅你当时的心情。”
她无心去猜测周淇后续的祝福是否真心,只在礼貌客套的寒暄后,自作主张终结了话题。这一次她不再是负气的小女孩,所以仍旧容许周淇静静存在她的好友列表里。
知晓内情的朋友喟然有叹:“你不觉得可惜?”
蝉噪嘹亮如往昔,记忆里残影掠过,宁一仍旧笃定:“来得太晚,就不值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