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魅”：媒介环境学视野下的神话传播

韩月婧

（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上海 200000）

一、研究缘起

在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的神话是这样定义的：“生活在原始公社时期的人们，通过他们的原始思维不自觉地把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加以形象化、人格化而形成的幻想神奇的语言艺术创作”。这是学者们对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神话普遍认同的狭义概念。神话是人类从远古时代开始，在长久的文化演进中产生的精神产物，从神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原始初民的道德观与审美观，宗教哲学思想与科学思想等。神话这种文化形态深深植根于民族的集体意识之中，在不知不觉中早就成为了民族意识的一部分。如果要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起源及民族精神，就可以追根溯源至神话这一领域。对神话的研究是当代学界不可回避的课题。

从神话学研究被引入到国内以来，各个学科的学者都表现出了研究的兴趣，也形成了不同的研究派别。随着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传播和媒介的地位越来越高，然而从传播学和媒介学角度对神话的研究却远远不足。传播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流派——媒介环境学派，该学派关注技术、环境、媒介、传播的演进，着重研究媒介对社会、文化和心理的长时间和深层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怀有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现实关怀。祛魅（disenchantment）是马克思·韦伯提出的概念，是指人们不断把宗教世界观中一切带有巫术（magic）性质的知识或宗教伦理实践要素视为迷信与罪恶而加以祛除，人在破除巫术后，逐渐走向理性，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地位。本文将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出发，深入审视不同媒介环境下的神话变迁，考察不同的媒介形式如何影响了神话的生产与传播，并思考在新媒体时代，应该如何利用好已经“祛魅化”的神话和神话资源。

二、祛魅化：不同媒介环境下的神话传播

传播学媒介环境学派立足于从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理论，对媒介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进行研究，并用传播技术对人类文化的影响加以考察。在媒介环境学派看来，媒介技术对文化形态的影响深远。媒介文化实质上是一种科技文化，媒介将文化和技术结合，创造新的形式，甚至塑造了以媒介和技术为组织原则的新社会。在媒介环境学派的先驱之一哈罗德·伊尼斯看来，媒介技术“是整个文化结构中的动因和塑造力量”。在林文刚看来，媒介环境学的理论可以总结为三个理论命题：传播媒介不是中性毫无立场的；每一种媒介都是有偏向的；媒介和技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三个基本理论假设从媒介本身的属性出发，结合媒介的偏向性，最终落脚到技术对媒介的影响以及媒介对社会的间接影响，是一个紧密相关的逻辑整体。

马歇尔·麦克卢汉将口语、文字、印刷和电子技术总结为四大媒介革命。在此基础上，媒介环境学派的一些学者对人类媒介史进行了分期：以口语为主要传播媒介的口语时代、以手写文字为主要传播媒介的手写时代、以印刷文字为主要传播媒介的印刷时代、以电子传播为主要媒介的电子时代。在互联网高速发展以后，人类又迈入了数字时代。有学者根据媒介史的划分，总结了相对应的口语文化、书写文化、印刷文化、电子文化和数字文化这五种文化形态。本文将从口语时代、文字印刷时代、电子传播时代和新媒体时代这四个不同的媒介时代来考察我国神话的传播变化，研究不同的媒介环境对我国神话传播的影响。

（一）易变性与表演性——口语时代的神话传播

回观口语时代产生的语言成果，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着高度的艺术价值和人性价值，极具表现力和魅力。在口语时代，产生了很多优秀、动听、吸引人的神话故事，因为不同族群的口语并不相同，而口语的不同也成为了人类交流的障碍和进一步形成不同共同体的标志。这个时候神话就已经开始成为民族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了。

首先，因为口语传播的不稳定性和易逝性，口语时代时的神话在口头传播的过程中，其内容经常会发生改变。比如，“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就有多个不同的版本，虽然主要情节都是女娲用五彩石补天，但对于女娲为何要补天，如何获取五彩石等，都有不同的说法。

其次，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视觉是低清晰度的，是中性的，而听觉是高清晰度和具有高审美功能的。口头文化在行动的同时要做出反应。在口语时代，人的声音与人是无法割裂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物质媒介，这时候的口语传播并不是单一的声音传播，而是一种需要人调动自身所有器官来表达和感受的“全媒体”传播。口语时代的神话，就是主要运用口语媒介，并借助表情、动作、声调等辅助，在特定情境中进行表演，激发人们对神话所描绘的神祗创世和英雄救世等内容的想象。

除此之外，口语时代的神话经常与宗教、祭祀相关。创造和解释神话的人往往是族群中拥有“神秘力量”的人，普通人是无法创造神话的。神话也经常会在祭祀或者宗教仪式中进行表演。

（二）可保存性与距离性——文字印刷时代的神话传播

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文字是视觉的延伸。语言是听觉符号，通过语言人类可以将某个声音与其对应的事物分开；而文字则是视觉符号，利用文字人类能够将声音与发出声音的人分开，将声音固化，使传播不再必须依附于发出声音的人体器官上，从而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沃尔特·翁认为书写和印刷使用对应的材料和工具，将单词从自然的状态中提取出来，通过位置的安排，把它们变成符号或者平面。进入文字时代，神话逐渐被记录下来传播，改变了口语时代众说纷纭的情况，也使得神话在得以跨越上千年被保存流传。但是平面的文字与口语传播大不相同，人们对神话的感知形式变得乏味起来，每个人对文字形式的神话因个人的想象力不同，感知也会有差异。

文字印刷时代促进了文学的发展，与此同时神话也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但神话之“魅”也开始衰减，人们更多把文本看作是一种消遣，一种与自己无关联的世界观。文字让人们失去了感知神秘世界的语境，“一切语言和思想都具有分析性，因为它们把结构紧密的经验连续体分了开来”。文字将整体感知切割了，我们的体验是断断续续的，行动上的反应也被搁置了。文字创造了一个新的视觉感知世界，印刷术把词语从声音的世界里送进了视觉平面世界中，促使人们把内心的感受变为视觉空间里无个性的物体。所以，文字印刷时代使得神话资源得以保存到现在，但是也拉远了人与神话的心理距离，神话的“神”性已经开始逐渐丧失，即神话之“魅”逐渐走向失落。

（三）感官整合与叙事重构——电子传播时代的神话传播

从广播诞生以来，人类社会就进入了电子传播时代。电子传播时代的神话与之前的口语时代和文字印刷时代的神话传播呈现出了较大的差异。传统的纸质媒介受到了电影电视等电子媒介的冲击，媒介越来越往视觉化方向发展，更多地整合了视觉、听觉等感官，以达到更具感染力的传播。传播媒介的改变，也给神话表达创造了新的空间。无论是感官呈现方面还是叙事表达方面，神话的改编生产都在逐渐遵循新的媒介逻辑。电子媒介整合了语言和文字，同时调动听觉和视觉，改变了受众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杨利慧将当代社会中神话的挪用和重构称为“神话主义”。她认为以电子媒介为载体的神话主义优秀作品在人物形象的描绘、画面和声音的表达上都有着突破性的进展，可以打破当下与洪荒时代的时空距离，是对远古神话立体直观的再现，能够使人凝神专注、身临其境地感受神话魅力。

电子时代以来，电影、电视剧、动画、游戏等都把神话作为重要的资源。中国电影业刚发展的时候，就制作了几部关于古代神话故事的作品，比如 《女娲补天》《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等，受到了大众的喜爱。之后的电视剧，如 《天地传奇》《仙剑奇侠传》系列，动画片 《哪吒传奇》《精卫填海》等都包含很多神话故事或者神话元素。这个时候神话的生产就凸显出了适应媒介逻辑的特点。神话的表现形式从抽象的文字变成了具象的画面，能生动直观地调动受众的感官；神话叙事也趋向更富有故事性和曲折性，更注重凸显画面的震撼，以吸引大众的眼球。

（四）互动式传播与内核重构——互联网时代的神话传播

21世纪以来，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使我们由电子传播时代迈入了互联网时代。比起电子时代，互联网时代的传播更加复杂多变，具有非常高的参与性和互动性。神话的改编与挪用是近年来网络文化中的热门现象。在互联网的语境下，很多曾被祖先奉为圭臬的神话已不再有权威性和专断性，正在成为媒介的商业资源和大众消费的对象。神话曾经所蕴含的精神和价值观，成为当代年轻人重新演绎甚至颠覆神话的基础。新媒体既为年轻一代提供了表达平台，也使这些新的文化在交流中不断碰撞出新的灵感，激发更多的创作与改编。神话的神圣性在挪用和改编中渐渐不再受人重视，神话的“祛魅”式传播越来越凸显。

《括地图》记载：“昆仑在若水中，非乘龙不能至。有三足神鸟，为西王母取食。”，三足金乌是西王母的神鸟。后来，在明代小说 《封神演义》中的“陆压道人”即是这三足金乌的化身，是一位世外仙人的老者形象。而在网络小说 《我开动物园的那些年》中，作为主角之一的陆压，其形象已经完全被重构，变成了一个高冷少年，性格更是“萌点十足”，喜爱美食、傲娇、面冷心热，让读者大呼“好可爱”，纷纷去搜索其神话原型，并在网上互相讨论。小说的高人气，也促使其成为有价值的IP，广播剧、漫画、动漫都陆续制作上线。而与之模式相类似的神话生产与传播在互联网时代并不稀有，正是在互联网媒介时代，这种对神话的内核重构才得以实现。

与古籍中记录的或礼仪场合中的神话相比，互联网中经过改编和挪用的神话与当代人的日常生活有着更紧密的联系。在微博、微信、哔哩哔哩、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上，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对神话进行改编和二次创作。例如，2019年根据神话题材改编的电影 《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以后，获得了大众的喜爱。很多网友在看完电影之后，在电影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理解和审美取向进行了二次创作，发布在网络上，引发了更多网友的参与和传播。网络时代神话传播的新特点也体现在不仅仅是由主流媒体或者商家单方面的重构，更是在网友们的互动中得到进一步的重构和传播，拉近了网民们与神话的距离。值得注意的是，短视频平台也逐渐成为神话改编和传播的新平台，在抖音APP上有漫画加配音的解说型视频，有以神话题材影视为素材的剪辑视频，有真人主播讲述神话的视频，还有一些记录民间神话仪式现场的视频。短视频成为古老神话与现代技术的结合平台，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展示，难以触及中国传统神话深层的文化内涵，甚至一些戏谑娱乐的重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神话的神圣性。

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人们通过简单的操作，就能参与到神话的生产与传播中。在开放的环境里，大众对神话的改编也更容易接纳，因此，神话的改编尺度越来越大。在互联网时代，神话传播呈现出互动式传播和内核重构的特点。

三、互联网环境下的神话生产与传播

互联网环境下，神话的生产和传播机制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互动式传播与内核重构已经成为神话传播的主要特点。受到年轻人关注和喜爱的文化产品都少不了神话的身影，因为它包含着一个民族世代传承的核心精神和历史记忆，它的超现实主义也让人心驰神往，满足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对浪漫的追求。文化实力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中很重要的部分，重视神话资源不仅有助于保护传统文化，传承民族核心精神，并且可以提升我国文化软实力和文化输出。

（一）鼓励对神话资源的挖掘与创新

目前我国学界和业界对神话的重视都不够，在IP盛行的互联网时代，神话故事转化为大IP是有充分的可行性。国家一方面应该鼓励学界对神话的研究，构建更加合理的神话学框架，以更好地研究并利用神话资源；另一方面，应该鼓励文化市场对神话资源的利用和转化，生产更多优秀的、符合大众审美趣味和正确价值观的文化产品。同时，神话的魅力也可以成为弘扬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切入口，寓教于乐、潜移默化。

（二）借鉴西方国家的优秀经验

其实在对神话资源创造性转化的道路上，西方国家已经有了很多优秀的经验可供我们借鉴。备受欢迎的漫威电影系列中很多故事就是改编自北欧神话，如《雷神》《复仇者联盟》等。影片对古代神话中的人物和情节的现代化改编，凸显了典型的美国精神，还有其抓人眼球的视觉化表达，都值得我们借鉴。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完全照搬西方国家的经验，而是要注意结合本土语境，取其精华。

（三）对神话故事和元素的使用加以规范

互联网时代，创作和表达的自由化带给神话更大的改编空间和重新焕发活力的机会，同时，我们也要警惕对神话的扭曲改编，如宣扬一些有悖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作品，或者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团体利用蛊惑人心等。一定要对神话故事和元素的使用加以规范、加强审核，避免神话堕入腐朽之境。

四、结 语

不管是口语时代神话的易变性与表演性，还是文字印刷时代的可保存性与距离性，抑或是电子传播时代的感官整合与叙事重构，包括当今新媒体时代的互动式传播与内核重构，都说明了媒介环境对神话的生产与传播机制的影响力。特别是在互联网新媒体环境下，媒介的作用更加凸显，我们更不能单单把媒介当作是一种工具，而是要重视其特点及其对传播造成的影响。传统的神话之“魅”已经失落，新的神话魅力正在崛起，我们要鼓励对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借鉴西方国家的优秀经验，同时注意对神话故事和元素的使用加以规范，使神话更好地助力民族精神的凝聚与我国文化软实力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