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道成,李 菲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随着媒介技术的渗入,人们越来越偏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情绪与感受,这已近乎成为一项现代社会的社交准则[1]。由此,社交平台见证了世间的喜怒哀乐。近年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手腕上留下的伤疤,都是我心里种下的疼痛”等言论突然刷爆网络,带有丧文化性质的负面情绪在各社交媒体平台传播:听悲伤的音乐、写伤感的文字,晒孤独的心情……置身于互联网营造的传播环境中,我们时刻都能感受到一股文艺、迷茫、伤感、孤独的情绪表达。
情绪表达 (emotional expressivity) 是指 “个人做出语言和非语言表达时固定的模式或风格”[2]。既有研究大多将抑郁、愤怒、焦虑等网络负面情绪表达视为一种为利益诉求而进行的非理性与对抗性的话语策略,忽视了情绪本身的复杂性与多变性。事实上,网络负面情绪表达除了作为利益诉求的话语策略,也是自我日常生活中消极情绪的一种发泄式“吐槽”方式,带有网络丧文化的表征。
网络丧文化,即指在网络空间中运用带有颓废、绝望、焦虑、悲观等情绪色彩的语言、文字、图片和视频等载体,来排解现实困境中的负面情绪和压抑心理[3]53。由定义可知,颓废、绝望、悲观等负面情绪词是丧文化的主要表征。自2016年“葛优瘫”表情包在网络走红以来,以“穷到吃土”“颓到忧伤”“比你优秀的人还在努力,你努力还有什么用”等以颓废、自嘲、无助、麻木为主题的图文表情包和段子充斥各大网络平台,成为一道不容忽视的亚文化景观。由此,本研究试图从丧文化的视角出发,探究负面情绪在社交媒体兴盛的根源何在?它们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对当今的意识形态又构成了怎样的影响?
20世纪90年代以后成长起来的青少年群体,处于与父辈截然不同的社会结构中。他们既充分享受着改革开放发展的成果,同时也担负着经济、社会、文化体制转型的必然代价。这一时代变迁赋予了青少年群体复杂的社会心态与生存环境。
固化与流动是社会结构的一体两面。索罗金(Pitirim A. Sorokin)在其著名论著《社会流动》中将社会流动定义为“人类活动所创造的或改变的一切事物从一个社会位置向其他的社会位置的移动”[4],并提出了两种基本的社会流动类型:垂直流动和水平流动。垂直流动指的是在社会分层体系中个人或群体跨越等级界限的位置移动,根据移动的方向,分为向上流动和向下流动[5]53。水平流动则是指个人或群体在同一等级的不同位置之间的横向移动,这种移动不会造成人们在社会等级序列中所处位置的改变[5]53。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初期,由于户籍、贸易、教育等各项社会体制机制障碍的破除,人们的积极性充分高涨,人口迅速迁移,社会活力竞相迸发,那些在智力、特性、技能、能力、力量优越的个人或团体能迅速向上流动。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政策、资本、市场等诸多因素的影响造成了资源的分布不均和分配失衡,社会阶层出现断裂,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资本积累呈现出代际继承现象,即社会流动的决定因素是“身份”而非“能力”[6],“官二代”“富二代”“学二代”等可以凭借父辈积攒的资本积累向上圈层流动,而中间阶层上升通道受阻,稍有不慎还有向下流动的风险,“民二代”“穷二代”“农二代”等则被排斥在资本边缘,他们边缘化地位的困境还会进行代际传递。
阶层固化背景下的人们由此产生强烈的生存困境。一方面,一部分人不甘于现状,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命运,但上升通道的狭窄注定了大多数人难以“出圈”,而身边的精英后代却可以通过父辈资本轻松往上流动,“身份比能力重要”的现实让人滋生出强烈的心理落差,从而对未来滋生渺茫、失望等心理情绪。另一方面,中国的房价、婚姻、教育等成本在过去十年间呈跨越式攀升,而出身中层和少数由底层成功“逆袭”者往往“赤手空拳”独自拼搏,并需反哺原生家庭,高昂的生活成本已不堪重负,一旦家庭遭遇失业、疾病等因素,阶层下移的风险将接踵而至。对于底层青少年来说,由于教育、医疗、户籍等资源先天处于不利位置,继而窄化了他们的工作机会,进而恶化人的处境,从而引发焦虑、抑郁等诸多心理健康问题。现实中,由于学历、技术、户籍等门槛的限制,不少人只能从事服务或苦力劳动,廉价的劳动力工资、不稳定的雇佣关系、超负荷的工作时长让他们疲于奔命。
一边是拼尽全力仍不可得,一边是凭借父辈资本轻松向上流动……阶层固化展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生存图景,这势必让草根阶层产生相对剥夺感,既而加大对精英阶层的仇视,并在互联网流传的弱势群体利益受损、精英阶层以强凌弱等震撼性事件的催化下发展成“见富即仇”“逢官必反”的心理和事件。实际上,这些心理和事件只是一小部分活跃网民的观点和态度的表达,他们的声音经互联网传播被不成比例地放大,给人一种“精英阶层皆如此”的错觉。在此社会语境下,精英阶层被整体波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互联网的监视之下,行为举止稍有不慎就有卷入舆论,从而身败名裂的风险,这也无形之中压缩了精英阶层的生存空间。
回望中国社会的发展历程,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一直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聚合,人口流动较少,社会结构呈现出涂尔干(durkheim)所言的“机械的有机团结”的聚合模式,在这个模式里,“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甚小,集体成员具有类似的特质,情绪感受类似,价值观类似,信仰也类似……社会呈现高度的一致性”[7]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启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入,人口迅速流动,业缘与学缘逐渐代替地缘、血缘成为新的人员聚集方式,社会结构分化成“有机团结”的聚合模式,原本高度一致的社会逐步解体,成员之间的社交纽带由曾经的血缘、信仰和情感意愿转变为经济和利益等理性考量,社会呈现出“原子化生存”的动向,成员之间的疏离感与孤独感与日俱增,由此带来的后果之一是成员之间带着面具交往,将有利于自身的一面进行公开展示,而对所遭遇的创伤性事件则不愿意轻易吐露。
此外,为维持自身的“人设”,个体不断根据他人的反应来调整自己的行为。根据库利“镜中我”理论,人对自我的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他人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是反映自我的一面镜子。在现代社会,人们出于各种目的在交往时为照顾他人的需求与情绪而压抑真实的自我,将自我投射在他者的审视当中,通过达到符合他者的角色期待来进行自我确认,由此促成自我在他者面前进行“行不由衷”的表演:如孩子为获得高分取悦父辈而放弃自己的爱好去努力学习,职场人为迎合上司而放弃内心的真实想法,恋人为博得对方欢心而迁就忍让。但此时,被压抑的真实的自我并未消失,反而不断与建构的自我相对。而一旦被建构的自我未能维持他者的角色期待,真实自我的情绪创伤体验必将接踵而至。
阶层固化与时代变迁背景下所积压的负面情绪得以聚合并宣泄,得益于网络树洞平台的赋权。一方面,网络的虚拟性特征赋予了个体角色选择的自由。在理想状态下,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表达现实社会角色中难以言说的观点、情绪与态度。但实际上,在社交媒体时代,网络社交很大一部分源于现实社交,也就是说现实中“人-人”之间形成的强连接关系在网上依然存在,这种强连接性实质也形成了“人际电子监视”,每个人都可以顺着社交原点的方向,一步步去挖掘、窥视他者。这种强连接关系将个体贴上了身份标签,人们需要从他人的角度考虑自己言行的效果与后果,很难进行深度地自我披露与自我展示。
另一方面,由于媒介本身具有不同的功能偏向,这种偏向影响了人们对各类社交媒体平台的使用和选择,并根据自己的偏好对不同媒介进行功能和情感方面的排序,赋予了媒介意识形态[8]。比如,重要事情人们倾向于面谈或直接电话交流,微信成为人们工作和日常交往的纽带,但很少涉及私密情绪的宣泄,微博在不少人眼里则是抽奖的主要工具,电子邮件则是作为证据或方便查阅而存在……可见,技术的可供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社交媒体的情感距离。
由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传播意图,并在社交环境中具有掌控力,人们不得不根据自己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来选择相应的社交媒体平台,以此来克服其余社交媒体的缺陷。作为情绪宣泄的主要场所,网络树洞平台以提供账户密码供用户登录使用或统一由博主发布的方式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匿名社交。身份线索的隐匿拉开了现实生活中的情感距离,即便是无比亲密的两个人在网络树洞平台相遇也很难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这种网络的去异质化赋予了人们在网上自由自我呈现的权利,在这一过程中不用担心被他者识别,更不用担心这种可能有违自我整体形象的扮演所留下的痕迹会记录在生命档案中。
谈起网络负面情绪,人们似乎很难精准描述,但却又能贴出一系列标签:失恋、大海、酒精、52赫兹的鲸鱼等,这些都是网络负面情绪的表征。那么,网络负面情绪究竟是如何呈现的呢?
作为网络树洞情绪发泄平台的树洞官方微博以帮助用户匿名发帖的方式供大家发泄情绪,这种匿名表达的方式受到青少年的欢迎,自开通至2020年10月18日12:38分已获得3 410万的粉丝关注量,共397 251条留言,成为情绪表达的集中地。故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微博树洞的微博文本。首先,笔者利用python3.6对2018年3月19日至2020年10月18日间的所有树洞微博文本进行爬取,共获得 25 126 条数据,紧接着,我们随机抽取每天的第一条数据(有些当日没有文本),并对数据进行清洗(即把不可信的工具剔除,包括表情、图片、卡通以及广告等无意义的数据),从而获得584个有效样本。随后,对以上584个文本累计28 056(含标点)字作为分析的语料库,并使用Python3.6中Jieba包的中文分词工具对所有文本进行分词,过滤停用词,并计算词频,从而得出高频词汇。笔者通过对样本及其高频词汇进行分析,试图来探究青少年负面情绪的呈现方式、特征及其内在的精神和价值诉求。
根据内容主题的不同,笔者试着将584个抽样帖分婚恋、学习、工作、社交、亲情、生活等 10个类别(表1)。
表1 微博树洞帖类别(截至2020年10月18日)
可以看出,婚恋、情绪、社交、工作和学习等是负面情绪集中的重点话题,内容多半是一种流水账式的多愁善感,下面重点分析这几个领域的内容特征。
1.婚恋话题
婚恋帖大多是围绕结婚、爱情、分手、前任等主题展开。从高频词来看,爱情出现34次,结婚出现26次,分手出现38次,前任(包含前男女朋友等表达)出现9次,主要表达婚姻琐事的烦恼和恋爱中的迷茫、伤害及对前任的追忆,营造出一股哀怨的氛围。如:
为什么是你抛弃我,转而投入别人的怀抱,还要为自己的无缝衔接找开脱的理由,为什么字字表现着自己很可怜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明明我才是那个可怜的人啊!(2020年9月25日)
七夕节,老公没给我买任何礼物,给自己买了一双鞋,可笑的是买完以后把订单删了,怕我知道真实的价钱。可笑吗 ?(2020年9月3日)
2.社交话题
社交话题出现频率也很高,从样本上看,主要是围绕朋友、同事、同学等社交琐事而举棋不定、迷茫不已。如:
我有一个好朋友,每次都是她有事了才来找我,平时就像……很假,每次有事来找我我都很热情,我去找她要不就说她有事,要不就不出来。我们俩不在一个班,有时候双方有心事都互相吐槽,但我好累啊! (2019年12月19日)
树洞树洞你看得见吗,我现在很苦恼,我是一名大四女生,宿舍出现了严重的不和现象,我和一个舍友天天泡图书馆准备国考,她考研,另外四个在宿舍里整天打游戏刷剧,时间长了就出现了严重分歧,最近同学们告诉我俩他们发朋友圈骂我们,你说我该怎么办 ?(2018年11月28日)
3.情绪话题
从搜集到的样本来看,这类情绪表达带有明显的负面特点,“难过”“累”“死”“伤心”“负面”等是高频词,类似的词共出现171次,有些只是短暂的情绪表达,而有些则是长期性的情绪低落。如:
我现在很累,坚持了四年了,感觉快坚持不下去了,我很想死,就现在,太累了!(2019年10月27日)
我又开始像从前那样变得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难过,越来越恐惧身边的一切,我好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面对,什么都不遇见。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每次难受到快要窒息,觉得将来自己总要是一抔黄土,我恐惧死后的黑暗。我会想我为什么要来这世界上走一遭。我一点一点品尝这世间所有无力与绝望。(2018年6月8日)
4.亲情、工作、学习、生活话题
亲情、工作和学习帖的数量和内容虽相对较少,但也是负面情绪呈现的重要方面。在亲情上,父母与哥哥、姐姐是主要的表达对象,共出现60次,主要是表达亲情的冷漠、父母的强势、家庭破裂的担心。在工作上,主要围绕工资、钱、辞职等话题展开,主要表达工作的不如意、收入过低等。在学习上,数学、成绩、复读、高三、高考、论文等是关键词,主要是学习与考学的压力与焦虑。生活上,就业、毕业、负面症、失眠构成了关键词。如:
啊,树洞,我简直太恶心数学了,像我这种死脑筋怎么配得上数学这样的高速逻辑,我有在努力,但是真的好烦好难啊,我的焦虑就像一把火,数学是油。(2020年10月15日)
好累,真的好累,但凡我达不到目标,在我爸妈眼里就是废物,就是一无是处。(2020年7月14日)
有时候在想,大专文凭到南京工作可以干什么呢,幼师想转行,真的累了……操的卖白粉的心拿着卖白菜的钱,工资不高,要求挺高。(2020年3月15日)
树洞君,我一直很努力,可是我即便很努力,也拗不过命运的安排。或者我命该如此,好的东西都跟我阴差阳错,我就是这命,没办法改变。从来不相信命的我,这次竟然信命了。(2019年12月9日)
从内容上来看,负面情绪的表达多是无病呻吟,呈现出多愁善感的风格特征,他们对自我的评价很低,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
将高频词中的名词和动词取前3%作为共词矩阵导入Gephi软件中,以是否出现在同一文本为关系标准,绘制出高频关键词的社会网络关系图谱(图1),对高频关键词的共现关系进行分析。
图1 581个样本高频关键词社会网络关系图谱
整个高频关键词社会网络关系图由82个节点和680个边所构成,节点表示高频词汇,线条表示词汇间的共现关系,连入该词汇线条颜色越粗,表示与该词共现的次数越多。整个图按照节点的中心性进行呈现,节点越靠近中心则表示越重要。
由图可以看出,喜欢、朋友、生活、希望、分手、孩子构成了负面情绪的核心因素。“喜欢”代表的是一种心情,“朋友”代表的是一种社交关系,“生活”代表的是一种生存现状,分手代表的是一种情绪状态,“孩子”代表的是一种社会角色,“希望”则代表未来的不稳定性与不可预测性,这些都是负面情绪生成的主要因素。其余部分主要是负面情绪表达的具体元素,大概可分为几类:一是社会角色类,如父母、前男(女)友、哥哥、姐姐、班长、同桌、女儿、同事、同学等;二是社会行为类,如选择、结婚、离开、发现、回家、拒绝、分开、忘记等;三类是方位地名类,如图书馆、医院、城市、大学、学校等。这些都是人们日常扮演的角色、经历的社会行为所接触的社会场所。由此可以看出,大部分负面情绪的来源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琐事,人们将小烦恼通过互联网无限放大,给人以难以承受之感。
总体而言,负面情绪的表达呈现出这样一种风格:颓废、迷茫、无病呻吟与多愁善感,沉浸于自我否定的精神世界中,追求世俗意义的成功却不可得。随着丧文化风潮的逐渐盛行,这种风格被越来越多的青少年热捧,这也引发人们的思考,负面情绪表达究竟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在伯明翰学派的学者看来,风格的意义旨在创造一种颠覆性的、挪用和重新安排的过程[9]373。具体而言,青少年负面情绪表达,呈现出以下三方面的现实意义:
认同(Identity)源自拉丁词“Identita”,即“同一性”[10]。认同问题一直被视为青少年亚文化实践的内在驱动力量,认同“是一种个体将自我身份同至少另外某些身份相融合的过程”[11]。随着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新媒介技术的嵌入,青少年亚文化认同出现新的表征,具体到负面情绪表达,体现了以下几种认同:
第一是身份认同。身份认同一般就是回答“我是谁”的问题。韦克斯认为,身份认同是个体追求自己与他人相似和区别的过程,相似,即同一性,区别,即差异性[12]。作为一种新兴的亚文化,丧文化风格的表达具备“区分他者和融入团体的双重功能”[13]。一方面,互联网将一群怀有着消极、失意甚至是绝望等负面情绪的人聚集在一起相互倾诉,为他们正常情绪的排解提供了最为自由、宽松的“庇护所”,在这里,每个参与者仿佛都能看到“另一个自己”:我的遭遇也可能是你的过去,你的回复能与我形成情绪共振;我的经历也可能是他/她的未来,能为无意看到的他/她提前传授经验,也为后来的他/她提供解决问题的思路。这就将有相关经历或情绪困惑的亲历者拉到一个共情空间,大家在相互倾诉中重新审视自己,在围观别人的故事时将自我意识投射到他者身上,从而建构起身份认同。尤其对抑郁症患者而言,现实中的他们处于一种“边缘化身份”地位,病耻感体验让他们竭力在现实中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虚拟网络平台交往的“脱域”性特征使个体实现了对现实环境的切割和现实关系的剥离,从而赋予他们主动聚合、互相分享的权力,网上的真实自我呈现既让他们加入到“我们”的阵营,也实现身份的“去边缘化”,建构起身份认同。此时,“丧”的风格便成为了他们的核心标识。
而另一方面,在确认“我是谁”的同时也塑造了二元对立的“他者”,即反“负面”群体。抑郁与焦虑等负面情绪在他们看来是无病呻吟或盲目跟风。那些伤感文字被他们解读成“阴阳怪气”。最具代表性的网易云音乐评论因裹挟太多负面情绪而被嘲讽为“网抑云”,一度登上微博热搜;而B站上嘲讽负面情绪及其风格的声音比比皆是,如“阴阳怪气VS网抑云”“别惹网抑云”“人间逼格”等视频点击量居高不下,这些反对的力量反而强化了负面群体的凝聚力与认同度。可以说,负面情绪的表达成为区分圈内与圈外的边界,二者分别在向外对抗与向内聚合中共同强化了彼此间的立场与身份。
第二是价值认同。价值认同,即认同主体是否认可某种价值、赞成某种观点。价值认同是认同的核心问题[14]。细究之,在有关学业失利、事业不顺等负面情绪表达的背后,折射的是对我国主流价值的认同。在我国传统价值理念中,金榜题名、成家立业等是古往今来人们普遍追求与认同的世俗意义的成功,而当今人们沮丧、抱怨及负重前行的对象也大多是学业不顺、爱情失意、事业不顺,这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人们对社会框定的成功的渴望与认同。
伯明翰学派引领的亚文化理论研究认为,风格本质上是对服从的一种反抗[9]373。从早期嬉皮士、摇滚到网络社会的粉丝文化、恶搞文化再到小清新亚文化、丧文化可以看出,虽然亚文化的形式和风格一直在变,但对现实的抵抗却贯穿始终。尽管商业化和娱乐浪潮的裹挟弱化了亚文化的抵抗色彩,但其抵抗的本质并未消失,而是用一种隐蔽的方式实行着微弱的抵抗。
具体而言,网络负面情绪的表达传递出两种抵抗意味。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抵抗。在当代,竞争机制的内在逻辑使人们逐渐陷入内卷化困境。“内卷化”基本含义是指系统在外部扩张条件受到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15]。在当下,资源的总数是恒定的,由此造成了竞争的激烈,这也导致一种无突变、无渐进式的增长。比如,为了在职业竞争中取胜,大家千方百计提高技能,导致岗位要求水涨船高,努力成为了在同一个层面上的自我消耗。这种无结果的努力使人们无比渴望从社会重压中抽离,而网络树洞的情绪宣泄功能为他们的逃离提供了庇护所。事实上,无论是情绪哭诉、对失败的自我嘲讽,还是对现状的无奈倾吐,既是一种自我身心的释放,也暗含了短暂逃避现实、进行微弱抵抗的意味。另一方面,是对主流文化的抵抗。年轻人本应该是充满朝气、活力的群体,但现实情况是,我国大量青少年群体因普遍而持续的学业、经济或工作压力造成的不被认可,使他们原本积极的、活跃的社会心态逐渐土崩瓦解,表现出与主流文化相悖的暮气沉沉。
“数字劳工”是一个传播政治经济学概念,主要指信息传播产业对网络用户的劳动剥削[16]284。一方面,近年来,互联网技术的加速迭代不断形塑着信息的交流形态,传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力关系正从舞台退场,一种“自愿的”“无酬的”“享受的”同时也是被“剥削”的互联网“社会工厂(social factory)”[17]正在逐步形成,越来越多的普罗大众被吸纳到互联网这个虚幻空间,并通过他们的文化和技术劳动产生连续的商业价值,沦为互联网企业进行无偿劳动的 “数字劳工”,在无形中迅速推动着数字资本的增值与扩张。树洞平台的负面情绪表达与分享行为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可以看成是一种“受众劳动”[18]。受众在平台浏览信息、分享心情、表达观点,甚至只是随手的点赞或转发,这种看似个体间的情绪分享实质是平台对用户日常生活和“免费时间”的殖民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平台以“分享”“交友”等名义制造劳动过程的“同意”,促使受众进行自愿、无偿的情绪生产,而生产内容的版权平台却不再“分享”,而是私自使用或售卖,如网易云音乐平台就将受众的热评内容当作营销方案。
另一方面,平台作为互动的空间,实质也是对用户的监视,用户的线上时间、互动内容、用户信息、身体数据等都被平台捕获,成为平台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供平台对用户进行精准广告定位,用户在该平台花费的时间越长,其被售卖给广告客户的数据就越多,用户依旧没有逃脱为“商品受众”的命运。作为情绪发泄的聚集地,树洞只是平台为吸引用户而设置的一个小版块,要想进入该版块,必须得先在平台注册。一旦注册,个人的信息数据就被平台所监控,各种精准广告随之而来。这也就意味着,尽管受众是积极地、心甘情愿地从事内容生产的,甚至沉浸在创造所带来的快感与满足中,但作为劳动者,他们不仅在无形中遭受资本剥削,而且他们已经全然和自己的劳动成果相分离,甚至浑然不觉自己的数据已经反过来诱导自己按照广告商的意愿来消费和投票[16]297。
网络负面情绪表达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个人情绪,纾解社会矛盾,起到了社会安全阀的作用。另一方面,尽管商业资本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对负面化风格进行了收编,但这种负面情绪在网上持续累积依然容易产生意识形态偏差。
话语权,意指传播主体对话语的支配能力和程度。话语权的高低,既和传播媒介的控制力相关,也取决于受众对传播内容的认同度。在话语的控制力上,很长一段时期内,主流意识形态均由父辈根据自身的价值体系强行建构。可以说,在新媒体出现之前,由于传播渠道的单一和传播内容的高度统一,父辈主导的主流意识形态占据着绝对的话语权。数字媒介技术的出现让彼此抵牾的价值观得以共存,让风格迥异的文化生态各自运行,传统意义上的权威与主流话语在“众声喧哗”中不断被分散,青少年很容易受负面、偏激观点的影响,由此,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控制力逐渐削弱。青少年负面情绪表达所传递的丧文化风格解构了主流文化对年轻人奋斗进取、积极向上的价值期许,重构了“颓废无力”“悲伤沮丧”的群体价值认同[3]65。
在传播的认同度上,网络负面情绪表达将表情、文字、视频、声音等杂糅到丧文化的生产和传播中,其多样的形式迎合青少年彰显个性、表达自我的需求,却难以遮蔽充斥其间的颓废、不满与不公心态,此种心态虽未形成反主流文化的浪潮,却有撕裂社会共识、冲击主流意识形态凝聚力的表现。反观当前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教育,话语体系相对严肃,宣传模式单一,很难引发青少年的认同。在二者相互碰撞后,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地位逐渐削弱。
基于爱情失意、学业不顺、事业不济等消极情绪表达迎合青少年多愁善感的阶段性心理,能将具有相似观点、立场、经历的信息召集在一起并在网上形成“同温层”[19]。初入“同温层”的个体容易受集体情绪感染而进行共情式的跟风表达,由此形成一股“伪负面风”,表现为复制、拼凑别人的原创内容,由此产生的结果是制造“认同”,产生虚假的情绪共鸣。事实上,这一情况在互联网中早已存在。如网易云音乐热评上诸如“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有的人8岁就死了,80岁才埋。我今年12岁,已经重度负面症20年了”“妈妈在我出生前就走了,现实里没有一个人理我”“今天我看了看,30楼好像也不高,人间不值得”等复制粘贴、无病呻吟、曲解“文艺”、甚至假装抑郁症的文字充斥网络,他们通过互联网传播放大自身抑郁点,竭力创造对流行趋势的支持。而自带用户洞察技术的算法推送则将青少年困在此类信息的“信息茧房”中,难以接收主流价值观的教育和引导,个人思想愈发偏激,并让他们产生“大多数人均如此”的幻觉,从而导致社会的异质化逐渐加大。伪负面情绪撒播了一种绝望、迷茫、颓废的心态,容易使人迷失信仰,丧失奋斗动机。
针对伪负面情绪的不满,网络上也掀起一股反负面风潮,认为这些跟风是在博取同情与关注。网民将负面情绪表达者戏称为“人均抑郁症”,听网易云音乐时间为“抑郁时间”,并制作了大量调侃、讽刺意味的表情包。这些无意识与无差别的攻击与嘲讽对真正患抑郁症而需要情绪宣泄的人来说是一种二次伤害。来自反抑郁群体的攻击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不被理解,病耻感体验迫使他们不得不在网上收起本身的抑郁特质,以防被贴上“老网抑云”的标签。这也让他们丧失了得到公众关注从而被救治的机会。
负面情绪表达所传递的颓废、消极、绝望等“丧态”文化与使命担当、砥砺奋进、家国情怀等主流意识形态背道而驰。因此,我们需要警惕此类心态对青少年群体的精神腐蚀,通过外部涵化与提升主体自律等措施来消解丧文化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青少年负面情绪表达可以说是对社会角色期待与现状产生巨大落差的回应。要化解“丧文化”的负面影响,必须践行思想教育与解决现实问题相结合的路径,既加强对青少年意识形态教育,又重视青少年实际问题的解决,从而为化解负面情绪提供良好的外部涵化与引导效力。
首先,增强意识形态说理能力。意识形态说理是指意识形态工作者为实现意识形态在社会成员中的广泛认同和普遍支持,通过说理的方式对社会成员讲清楚意识形态的理论之理、事实之理、价值之理,进而提升意识形态的说服力和话语权[20]。在传受一体的新媒介时代,人们的信息接收方式多元化,尤其是作为数字“原住民”的青少年,网络已成为他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在众声喧哗的网络环境中,生硬、强行灌输的意识形态很难被青少年接受,甚至可能走向反感的极端,失去青少年的信任。因而,在网络意识形态培育过程中,应运用符合青少年信息传播与接收形式的说理方式,将意识形态的理论之理、事实之理、价值之理等内容阐释清楚,从而更容易得到青少年的信赖与认同,并积极加入到意识形态的传播中去。事实上,近年来的意识形态工作已经朝此方向努力,无论是电视剧《山海情》《觉醒年代》还是电影《战狼2》《红海行动》,均摒弃了宏大的叙事模式,将英雄人物的丰功伟绩、老百姓的酸甜苦辣、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聚合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理论之理、事实之理、价值之理之下,既使人物更“接地气”,也直击青少年的价值情感需要,让青少年在有趣的感受中建构起主流意识形态的意义与价值。如今,主旋律影视剧已迅速被青少年接受,并主动宣扬影视剧的精神内核,如视频弹幕“吾辈当自强”“向英烈致敬”等评论不断被刷屏。有些青少年甚至将电视剧截图做成表情包,或用网络热梗“yyds”(永远的神)来进行二次传播。
其次,强化运营监管,注重舆论引导。网络媒介与商业资本在丧文化形成过程中起着推波助澜作用。对流量与利益的追逐使得负面言论与虚假情绪在网络肆意蔓延。因此,政府应加强对商业运营的监管,通过技术和行政手段,对一些明显会造成负面效应的网络商业行为进行适度干预。同时,加强青少年网络舆情监管,运用网络媒介对舆论形成正面引导,及时纾解负面舆情。
再次,重视青少年诉求,创建公平、有序的生活环境。社会转型下的矛盾冲突、贫富差距、阶层分化等重大问题在青少年身上具化为房车贷款压力、婚姻压力、学业与就业、教育与医疗公平等现实症候。因此国家应该重视青少年的相关诉求,一方面建立公平的竞争机制,保障各项竞争环节与程序的公平公正,同时打通社会监督与投诉渠道,让争议、纠纷与情绪等有解决与宣泄的路径,以此来帮助青少年群体解决学业、就业与生活压力。
青少年能否被丧文化所蕴含的价值观所影响,主要取决于主体自身的素养水平,因而需要通过培育青少年媒介素养提升青少年应对丧文化消极影响的主体性和自觉性。
一方面,打破青少年对技术的迷思,提升青少年网络行为的自律性。由上文可知,算法推荐与网络空间传播“去中心化”特征的交织影响造成了意识形态的话语权不断削弱,也带来了青少年价值判断与价值取向的迷茫。由此,既要让青少年了解互联网技术运行的基本逻辑,知晓互联网传播背后蕴含的权力博弈与价值裹挟;又须运用算法技术精准推送主流价值观相关的资讯和信息,自动屏蔽、剔除一些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讯息内容,以此引导青少年正确看待网络信息,提升对网络信息的甄别与反思能力,进而提升其价值理性驾驭工具理性的水平。
另一方面,培育青少年独立思考的品质。转型期的中国不可避免出现一些短期内难以迅速解决的社会矛盾。青少年往往对现实充满理想化幻想,而对社会热点背后的根源问题缺乏深度与理性思考,容易被偏激性观点影响,从而出现情绪化的体验和行为。因此,青少年要提高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遇事要用理性思维进行自我剖析,认清自我,准确进行自我定位,同时用发展与辩证的眼光看待社会问题,进而减少盲目与从众心理,形成理性、平和的社会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