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中的“三钱银子”书写

◎庄 漫 胡玉兰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320）

《金瓶梅》中有大量银钱使用的描写。有学者统计，全书共有银钱使用描写456笔，用银430笔，用钱（铜钱）26笔，共计18万两，认为这是晚明白银货币化的社会现象在小说中的体现。另有学者“用米价来估算货币的购买力”的办法折算出当时“一两银子可买大米 90.3 公斤”，再根据当代“大米每公斤 5 元计，约合人民币 450元”，即《金瓶梅》书中的一两银子相当于当代的450元人民币，1两为10钱，1钱银子相当于45元，3钱银子则相当于135元。在众多银钱使用中，“三钱银子”频繁出现，本文以万历词话本、张竹坡评点本（以下称“张评本”）《金瓶梅》为据，探讨其中的“三钱银子”书写及其意义。

一、三钱银子在小说中的分布与书写

《金瓶梅》中共有29回涉及“三钱银子”的书写。“三钱银子”的使用首现于第12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贪财”目录，“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要买纸札信物”。吴月娘请刘婆子给潘金莲看病，刘婆子伺机把自己的丈夫瞎算命人刘理星介绍给潘金莲，以帮潘金莲回背转运。潘金莲给了刘婆子3钱药费，因要请刘理星帮回背转运，又多付了5钱买纸钱。万历词话本、张评本的回目、内容相同。“三钱银子”的最后一次描写在第97回，万历词话本回目为“经济守御府用事，薛嫂卖花说姻亲”，目录张评本回目为“假弟妹暗续鸾胶，真夫妇明谐花烛”，目录吴月娘在庞春梅四月二十五生日那天买了礼来，差玳安拿帖送来。周守备收了礼后说“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此三钱银子为赏钱。小说对三钱银子的第一次书写，最后一次书写都充满了生活气息，三钱银子是小说描写日常生活的重要元素。

（一）三钱银子与药

小说多次写到药钱为三钱银子，包括妇科药、儿童药、坐胎药、堕胎药。除上述第12回，潘金莲给刘婆子三钱药钱外，吴月娘给刘婆子的药钱几乎固定为三钱银子。第32回，李瓶儿的儿子官哥被潘金莲抱着举得高高的，被惊吓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与了他三钱银子。灌了他些药儿。第58回，官哥又生病，吴月娘请刘婆子来看，刘婆子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第50回，薛姑子为吴月娘配坐胎药，需要头男衣胞，薛姑子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第68回，潘金莲请薛姑子给她配坐胎药，先给了1两银子。第73回，潘金莲拿到薛姑子的药，称了三钱银子送与她作为酬谢。第85回，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给潘金莲卖堕胎药，胡太医故意敷衍，又添了二钱药资。第90回，吴月娘带孟玉楼、孝哥去给西门庆上坟回来，孝哥身上汤烧火热，吴月娘请刘婆子来看病，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

（二）三钱银子与聚餐费、酒钱

小说多次写到三钱银子作为众人聚餐的分子钱、酒饭钱。第16回，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与应伯爵做生日。第21回，西门庆跟吴月娘和好，孟玉楼建议大家出钱安排一席酒。孟玉楼要李瓶儿出1两，事情因她而起，其他人出5钱银子。结果李瓶儿出了1两2钱5分，孙雪娥出一根银簪子重3钱7分，李娇儿出4钱8分，加上孟玉楼、潘金莲的5钱银子，共凑3两1钱。第23回，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三人下棋赌钱，输五钱银子的做东道，三钱银子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第51回，陈敬济把西门庆给买汗巾子的3钱银子弄丢，被西门大姐捡到。李瓶儿出1两9钱给自己、潘金莲、西门大姐买汗巾。潘金莲便让大姐拿出那3钱银子，让两人赌赌了东道，少了就让李瓶儿补上，买烧鸭子、白酒来聚餐。第52回，陈敬济输的那三钱银子，潘金莲让李瓶儿添七钱来，叫来兴儿酒菜请大家吃。第58回，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请众人围着吃了一回。第93回，陈敬济在临清马头谢家酒楼吃酒，给店主人三钱银子酒钱。

（三）三钱银子与人情往来、赏赐小费、卦金、官钱、服务费

小说多次写到西门庆等人用三钱银子作为人情费，给小厮、妓女做服务费。第16回，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与应伯爵做生日。第45回，西门庆差遣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乔五太太赏了两方手帕、三钱银子。第52回，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西门庆让平安问孟玉楼讨三钱银子赏他。第54回，应伯爵、常峙节请西门庆到城外二十里内相花园游玩，请了两个歌童助兴，西门庆叫玳安赏了歌童三钱银子。第61回，西门庆到王六儿家，王六儿叫申二姐来唱，西门庆给三钱银子，赏他买弦。第61回，西门庆让陈敬济找北边真武庙门首黄先生给李瓶儿算命，每命卦金三钱。第63回，夏老爹差人送了三班军卫来帮助西门庆料理李瓶儿的葬礼，西门庆让讨三钱银子赏来人。第63回，吴银儿与李桂姐送三钱奠仪。第66回，西门庆请黄真人为李瓶儿念经超度，请三个小优儿来助兴，给小优儿三钱银子赏钱。第67回，来保是郓王差事，每月纳三钱银子官钱。第67回，小周儿为西门庆采耳、按摩，西门庆赏了小周三钱银子。第68回，西门庆到郑爱月儿家，吴银二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第68回，西门庆在郑爱月家吃完酒，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第72回，西门庆差玳安给林太太补送生日礼物，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第74回，宋御史叫春鸿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第77回，西门庆使玳安送院中郑月儿貂鼠围脖与10两银子过节，郑家管待酒馔，与了他三钱银子。第78回，西门庆差春鸿拿贴儿谢宋御史，宋御史赏了春鸿三钱银子。第95回，吴月娘为感谢周守备、庞春梅解决平安儿这场事，差薛嫂、玳安送礼给他们，周守备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第96回，春梅在西门庆忌日正月二十一日送礼，吴月娘收礼，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庞春梅到西门庆家赴宴，春梅叫家人周仁赏厨子三钱银子。第97回，吴月娘差遣玳安给庞春梅送生日礼物，周守备吩咐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做回礼。

以上可见，三钱银子是日常生活中常使用的银两金额，小额银两的频繁使用，体现人物相关活动的频繁，增加了小说内容的生活化。

二、借三钱银子关联人物，推动情节发展

《金瓶梅》中三钱银子的使用对关联人物，勾连事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有重要作用。小说借用三钱银子展现了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及由不同人物所构成的事件。

（一）借三钱银子关联西门庆跟兄弟、妓女、暗娼的往来关系

用三钱银子人情费为妓女郑爱月、暗娼林太太的出场做铺垫。第16回，首次写西门庆用三钱银子做人情费为应伯爵过生日，此不仅为写应伯爵生日众兄弟聚会做了铺垫，也为写西门庆与更多的妓女来往做了铺垫。应伯爵生日那日，约午后时分，西门庆来到应伯爵家，十个朋友，一个不少。叫了两个小优儿弹唱，一个西门庆不认识的，是郑爱香儿的哥，叫郑奉。西门庆坐首席，每人赏二钱银。郑奉的出现为西门庆日后去找妓女郑爱月，包养郑爱月又做了铺垫。在此之前，西门庆包养李桂姐，常在吴银儿走动，尚未跟郑爱月有更多联系。第32回，借郑爱香之口，说鸨母拒绝让张二官见妹妹郑爱月，侧面烘托了郑爱月的美貌。第58回，西门庆生日，请郑爱月来唱，鸨母说郑爱月被王皇亲请去。西门庆要求郑奉跟排军去王皇亲请人。郑爱月第一到西门庆家唱。第59回，郑爱月的美貌打动了西门庆，西门庆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便到郑爱月儿家去。第67回，李瓶儿死后，郑爱月让弟弟郑春给西门庆送亲手做的酥油泡螺儿，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第68回，应伯爵等人在郑爱月家设宴请西门庆，郑爱月在侍奉西门庆之时，告诉西门庆他包养的李桂姐跟王三官往来密切，王三官貌美如花的妻子被冷遇，王三官的妈妈林太太是暗娼，并怂恿西门庆去勾引林太太，从而引出西门庆跟暗娼的关系。西门庆后出5两银子请文妈给他和林太太牵线。

以上可见，西门庆给应伯爵三钱银子的人情费引出郑奉，给郑奉的二钱银子赏钱，并答应以后常请他，再引出郑爱月，由郑爱月引出林太太，文嫂，再用5两银子请文嫂为其做中介。西门庆跟兄弟、妓女、暗娼的关系借助三钱银子、二钱银子、五两银子的流动而勾连在一起。

（二）借三钱银子凸显西门庆家跟其他官僚家庭的往来关系

清河县内住着许多皇亲、内相、地方官员。西门庆及其家眷平时跟这些家庭也多有往来。三钱银子的赏赐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第58回，应伯爵对董娇儿说，轿子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可知，4钱银子能买一石七八斗米。那么3钱银子至少可以买5、6斗米，可见以3钱银子作为赏赐是既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的礼金数额。所以西门庆给应伯爵生日的人情费是3钱银子。第45回，西门庆给乔五太太送礼，乔五太太赏了两方手帕、三钱银子做回礼。第63回，夏提刑给西门庆送来帮手，帮助西门庆安排李瓶儿葬礼，西门庆以三钱银子作为来人的赏金。第67回，来保每月纳三钱银子，免除郓王差事，为西门庆服务。第72回，西门庆差玳安给王招宣府的林太太补送生日礼物，林太太回礼三钱银子。第78回，西门庆差遣春鸿给宋御史送礼，宋御史给春鸿三钱银子的回礼。第95回，吴月娘给周守备、庞春梅送礼，周守备给玳安三钱银子回礼。第96回，庞春梅给吴月娘送西门庆忌日之礼，吴月娘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可见，以三钱银子作为回礼金，是当时人情往来的惯例之一。

（三）借三钱银子勾连潘金莲、陈敬济偷情乱伦的关系

潘金莲与陈敬济是丈母娘与女婿的关系。两人的偷情乱伦在第18回“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目录陈敬济第一次见到潘金莲已见端倪。第28回，陈敬济从小铁棍那里获得潘金莲的红绣鞋，第48回金莲与敬济两个戏谑做一处。直到第51回，陈敬济掉了西门庆给买汗巾的三钱银子。李瓶儿出1两9钱银子让陈敬济为自己、潘金莲、西门大姐卖汗巾，潘金莲提出那三钱银子拿让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买烧鸭子、白酒吃，钱不够让李瓶儿添。陈敬济输了那三钱银子。第52回，潘金莲趁着西门庆不在家，让李瓶儿拿那三钱银子再添七钱，叫兴儿买了下饭请吴月娘众人在卷棚内吃了一回。陈敬济办完事后参加宴席。潘金莲往山后芭蕉深处纳凉，陈敬济有心跟去，两人伺机找机入雪洞内调情。第53回，陈敬济再次来到卷棚，潘金莲也在那里，两个人在西门庆家中发生了第一次偷情行为。小说作者借用三钱银子发起了聚餐，由聚餐引出偷情的场所卷棚雪洞，直到最后偷情事件发生，一层一层的铺垫，一步一步地展开。

三、借三钱银子写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

小说中跟三钱银子关联的人物众多，如小厮、丫头、妓女、歌童等。在众多跟三钱银子关联的人物中，有两个人最为突出，一个为来旺媳妇宋蕙莲，另一个为潘金莲。小说借用三钱银子塑造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特征。

（一）借三钱银子写宋蕙莲的轻浮虚荣

宋蕙莲是来旺媳妇，她在西门庆家从一个借别人的紫裙子穿，到一日也花销二三钱银子的西门庆情妇，经过了一个过程。第一，宋蕙莲的姿色与资质。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来时，同众媳妇上灶，还没甚么妆饰。第二，宋蕙莲跟西门庆私通后。西门庆背地与她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第三，宋蕙莲开口向西门庆要钱。宋蕙莲先跟西门庆说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要些银子，西门庆背地给她。宋蕙莲有钱后，常在门首成两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一日也花销二三钱银子。自此，宋蕙莲自认为跟别人不同，开始不好好工作，引发新的矛盾，推动故事进一步发展。

（二）借三钱银子写潘金莲的贪婪、市侩、爱占便宜

小说第52回写潘金莲支配三钱银子过程。此三钱银子原为西门庆委托陈敬济买汗巾的费用，陈敬济弄丢，被西门大姐捡到，潘金莲、李瓶儿遇上两人吵架。李瓶儿出了1两9钱银子给陈敬济，包含她、潘金莲、西门大姐的汗巾费。潘金莲便要西门大姐拿出那三钱银子跟陈敬济赌东道，买烧鸭子、白酒共同吃，三钱不够则要李瓶儿补。最后陈敬济输了那三钱银子。事后，潘金莲就让李瓶儿出七钱银子，合成1两，买了酒菜聚餐。此过程可见，不出分文的潘金莲，不仅赚了李瓶儿为她买的汗巾，还捞到一顿美食，李瓶儿总共花费了2两3钱银子。这个过程展现了潘金莲爱占便宜的特点。

潘金莲的贪婪、市侩、爱占便宜的特点在第20回已有所表现。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后，将自己的豪华宫廷首饰金镶鸦青帽顶子、金丝鬒髻拿出，要西门庆毁了重新打成跟吴月娘一样的款式。西门庆碰到潘金莲，潘金莲拿着李瓶儿重9两的金丝鬒髻，说一件九凤甸儿，要三两五六钱就够了，吴月娘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只重一两六钱，让西门庆用李瓶儿的银子也给自己打一件九凤甸儿。西门庆说李瓶儿要质量好的满池娇分心，潘金莲说质量好也就3两银子，那还剩下二三两，够打个甸儿。西门庆笑骂潘金莲“单管爱小便宜儿，随处也捏个尖儿”。此过程可见，潘金莲虽贫寒，但对首饰的行情非常清楚，同时对别人的首饰非常关注，吴月娘的首饰重量她一清二楚。她的贪婪、市侩在此得到体现。

综上所述，作者善于借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三钱银子来刻画人物，勾连事件，推动情节发展，增强了小说的世俗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