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斐然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南宋耐得翁撰《都城纪胜》一卷,共分14门,所记为宋室南渡后都城临安的繁荣景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录有此书,其提要如下:
《都城纪胜》一卷(内府藏本),不著撰人名氏,但自署曰耐得翁。其书成于端平二年,皆纪杭州琐事。分十四门,曰《市井》,曰《诸行》,曰《酒肆》,曰《食店》,曰《茶坊》,曰《四司六局》,曰《瓦舍众伎》,曰《社会》,曰《园苑》,曰《舟船》,曰《铺席》,曰《坊苑》,曰《闲人》,曰《三教外地》。叙述颇详,可以见南渡以后土俗民风之大略。考高宗驻跸临安,谓之行在。虽湖山宴乐,已无志于中原,而其名未改。故乾道中周淙修《临安志》,于宫苑及百官曹署,尚著旧称。潜说友《志》亦因之。此书直题曰都城,盖官司案牍流传,仅存故事,民间则耳目濡染,久若定居矣。又史载端平元年孟珙会元师灭金,是时旧敌已去,新衅未形,相与燕雀处堂,无复远虑。是书作于端平二年,正文武恬嬉,苟且宴安之日,故竞趋靡丽,以至于斯。作是书者既欲以富盛相夸,又自知苟安可愧,故讳而自匿,不著其名。伏读御题,仰见圣鉴精深,洞其微暧。起作者而问之,当亦无所置词。以其中旧迹遗闻,尚足以资考核,而宴安鸩毒,亦足以垂戒千秋。故纠正其失,以示炯鉴,而书则仍录存之焉。
然考其书名及作者,历来众说不一。今人王云路、吴欣有《〈都城纪胜〉书名考略》一文,对该书的书名演变进行考证,所持观点大抵如下:1.《都城纪胜》乃是书初名,明代文人因蔑视宋人,不屑其偏安一隅不思反省之态度,故将此书更名为《古杭梦游录》。2.《四库全书》收录该书,并复名为《都城纪胜》,此后《都城纪胜》一名广为接受,《古杭梦游录》一名逐渐不为人所知。然此观点及论述尚有值得商榷之处,兹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著录《都城纪胜》书名、作者等相关问题再行探究。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都城纪胜》的记述中,言该书分为14门,其一为“坊苑”。但核检《武林掌故丛编》本《都城纪胜》,该门名为“坊院”,中言“虽荆南、沙市、太平州、黄池,皆客商所聚,亦无此等坊院”。参校《新唐书》卷三十八《百官三》,有“金银作坊院”之语;《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宋史·志第一百一十五·职官二》有“曰支马房,掌行内外马政并坊院监牧吏卒、牧马、租课”;宋敏求《长安志》卷七有“隋太府寺置于此又分置坊院”。皆不见“坊苑”,是“坊院”一词于唐宋时期较为通行之证。因此,第12门应为“坊院”而非“坊苑”。
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周密《绝妙好词笺》卷五载:“《都城纪胜》云:‘文士有西湖诗社,非其他社集之比。’”清乾隆刻本周密《蘋洲渔笛谱疏证》卷一又言:“《都城纪胜》:城东新开门外,有东御园,今名富景园。”周密为宋末元初时人,与《都城纪胜》著成之时相去不远,其著作就目前所见资料来看,是最早引用《都城纪胜》的作品。因此《都城纪胜》当为该书初名。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九载:“《古杭梦游录》云:官府贵家置四司六局,各有所掌,故筵席排当,凡事整齐,都下街市亦有之……凡四司六局人只应惯熟,便省宾主一半力。”核检其文,与《都城纪胜》无二,可知陶宗仪所言《古杭梦游录》即为《都城纪胜》。其《南村辍耕录》写就于元顺帝至正二十六年(1366),则至少在元末,该书已出现《古杭梦游录》的异名。
明代称是书为《都城纪胜》者不多,以中国基本古籍库为检索范围,仅见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卷四著有“《都城纪胜》一册”。杨士奇、马愉、曹鼎等人编成《文渊阁书目》在正统六年(1441)。可见明初《都城纪胜》之名尚存。杨士奇自成祖时期当直内阁,以“学行”见长。永乐四年(1406),成祖命礼部尚书郑赐负责访购书籍,“惟其所欲与之,勿较值”,永乐十九年(1421),又下诏令修撰陈循取南京文渊阁藏书百柜运至北京。《文渊阁书目》即是杨士奇等人在此基础上,逐一勘点,编置字号,厘定部类,写成的书目。清乾隆时修《四库全书》,对勘《永乐大典》所收之书,世无传本者,往往见于《文渊阁书目》。作为官修书目的《文渊阁书目》,承继宋、金、元三代国家藏书,其著录此书之名为《都城纪胜》,而不见《古杭梦游录》之名,是此书初名为《都城纪胜》又一明证。
然有明一代,诸家著述多称此书为《古杭梦游录》:
高儒《百川书志》卷五:《古杭梦游录》一卷,宋灌圃耐得翁著,纪杭风俗凡十三事,今世罕传,中多断文,惜专市肆,无政教之说焉。
顾起元《说略》卷十一:教坊家有部有色,部有部头,色有色长,部如法部、胡部之类,色如杂剧色、觱篥部、舞旋色、参军色之类。诸以杂剧色为首,杂剧用四人或五人,末泥色主张,引戏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收孤老。其吹曲破断送者,谓之把色。见宋人灌园《古杭梦游录》。
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三:教坊家有部有色,部有部头,色有色长,元周伯清讹呼部头为务头,可笑也。部如法部、胡部之类,色如杂剧色、觱篥部、舞旋色、参军色之类,诸以杂剧色为首。杂剧用四人或五人,末泥色主张,引戏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老。其吹曲破断送者,谓之把色。见宋氏灌园《古杭梦游录》。
《说略》和《丹铅总录》两家所引,今核《武林掌故丛编》本《都城纪胜》,仅略有顺序和细微表述不同,如前者称“或添一人收(装)孤老”,《都城纪胜》则作“或添一人装孤”,因此仍可将其作一书看待。
除此之外,胡我琨的《钱通》、焦竑的《国史经籍志》、晁瑮的《晁氏宝文堂书目》、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等均著录有《古杭梦游录》,然未注明作者姓名,胡、晁、李3家甚至连卷数也未注明。清宋氏漫堂钞本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著有《古杭梦游录》一卷一册,称其作者为宋代李郁,清代倪灿《〈宋史·艺文志〉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亦有此说,二者所记卷数相同。
《〈都城纪胜〉书名考略》一文称,明人更名《都城纪胜》为《古杭梦游录》是因为对宋人的蔑视,但并未指出此种说法所持何据。
元代末年,群雄并起,军阀混战。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韩山童与刘福通在颍州聚集民众3万人,自称宋徽宗八世孙,“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发布讨元檄文。韩山童被元廷捕杀后,刘福通率义军继续斗争,并于至正十五年(1355)二月,迎回韩山童之子韩林儿,拥其为帝,国号大宋。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迎韩林儿于滁州,名义上仍为其臣子。至正二十八年(1368),朱元璋于北伐进军途中即皇帝位,国号大明。而元末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及其子韩林儿,正是自称“明王”“小明王”高举反元大旗的。
由上所述,元代末年,“重开大宋之天”是民众之所望。因此就连不愿接受龙凤政权领导的朱元璋,迫于政治声望不足,也不得不把韩林儿当作“汉献帝”一样对待。从这一点上来讲,在没有得到更多的文献史料证据支持之前,无法下论断明人对宋人存在蔑视之情,更无法说明《都城纪胜》更名《古杭梦游录》是由此而来。
明代之所以与官修书目《文渊阁书目》相异,出现大量称《都城纪胜》为《古杭梦游录》的异名,很可能如汪辟疆先生所言:“明人刻书,不稽所出,妄题撰人,如此类者甚多。”
清人杭世骏指出:“古籍皆手定,人不一集,集不一名。《东坡七集》《栾城四集》《山谷内外集》,明人妄行改窜,第曰《东坡》《栾城》《山谷集》而已。《朱子集》多至三百余卷,明人编定止四十卷。李纲《梁溪集》多至百三十余卷,《建炎进退志》及《时政记》附焉,闽中改刻,题曰《李忠定集》,亦止四十卷。前后互异,古人之面目失矣。”
叶德辉也称:“明人刻书有一种恶习,往往刻一书而改头换面,节删易名。如唐代刘肃《大唐新语》,冯梦祯刻本改为《唐世说新语》。先少保公《岩下放言》,商维浚刻《稗海》本改为郑景望《蒙斋笔谈》。郎奎金刻《释名》,改作《逸雅》,以合《五雅》之目。”明代坊间刻本,此种弊病较为普遍,将已有之书改头换面重新刊刻,既节约了成本,又使读者误以为是新书,从而扩大书籍销量。
清代此书尚存有《古杭梦游录》的异名,但诸家多称此书为《都城纪胜》。如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陈元龙《格致镜原》、清光绪刻本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丁仁《八千卷楼书目》、清嘉庆文选楼刻本范邦甸《天一阁书目》、清道光刻本顾禄《清嘉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嵇璜《续通志》及《续文献通考》、清光绪常熟瞿氏家塾刻本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清乾隆六十年自然盦刻本李斗《扬州画舫录》、清道光振绮堂刻本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清光绪刻本梁章钜《称谓录》、清嘉庆钞本钱谦益《绛云楼书目》、清越缦堂钞本阮元《文选楼藏书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沈嘉辙《南宋杂事诗》、清嘉庆十八年刻道光八年增修本沈钦韩《幼学堂诗文稿》、清道光二十七年刻本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四部丛刊》影清康熙本朱彝尊《曝书亭集》等,均著录有《都城纪胜》,或著明其作者姓名及卷数,或仅著书名。
称此书为《古杭梦游录》者,有清《潜研堂全书》本钱大昕《元史·艺文志》、清光绪三十一年邵阳魏氏慎微堂刻本魏源《元史新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英《渊鉴类函》。以上3家均著录此书作者为“灌园耐得翁”。另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和清光绪《广雅书局丛书》本倪灿《〈宋史·艺文志〉补》,著录“李郁《古杭梦游录》一卷”。《光泽县志》卷之十三《经籍略·地理类》:“《古杭梦游录》,宋李郁撰,见《千顷堂书目》,佚。”
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七记载:“郁,光泽人。父深,元佑党人。”朱熹《西山先生李公墓表》言其为龟山先生杨文靖公之门人,秦桧用事之时,李郁“自度不能俯仰禄仕,遂筑室邑之西山”“二十年七月壬辰,竟以疾卒,年六十有五矣”。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李幼武《宋名臣言行录外集》卷十亦称其“会秦桧用事,遂隐居”“二十年卒,年六十”。秦桧用事之时在绍兴年间,二书所记李郁卒时年岁相差五岁,但均明言其卒于绍兴二十年(1150)。然《都城纪胜》自序有言:“时宋端平乙未元日,寓灌圃耐得翁序。”端平乙未,乃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则李郁安能于逝世85年后写就此书。又朱熹《西山先生李公墓表》称李郁:“所著书有《易传》《参同契》《论孟遗秉》及平生遗文,合数十卷,藏于家。”未提及《古杭梦游录》一书。则李郁是否写作一书名为《古杭梦游录》,此书又是否得以流传不可知晓。李郁承杨时之学,“欲求真经,必从郁游”。理学大师朱熹称赞:“熹少好读程氏书,年二十许时,始得西山先生所著《论孟诸说》,读之又知龟山之学横出此支,而恨不及见也。”则后世或好事者为一己之好,或书商为刻书逐利,将此书附名李郁之下,亦未可知。但与《都城纪胜》一书而二名之《古杭梦游录》,确不为李郁所作当为无疑。
由上,《都城纪胜》一书经历了初名《都城纪胜》,元末明初开始出现《古杭梦游录》的异名,明代其异名较为通行,清代二名并行,直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都城纪胜》一名收录此书后,诸家多称此书为《都城纪胜》的演变过程。其卷数自明初杨士奇编纂《文渊阁书目》时就仅存一卷,宋末元初时人周密在其著作中虽多有引用,但所引不出此一卷之内。至于其著者姓名,多言“自题灌圃耐得翁”,或不著作者姓名,虽有称此书为宋代李郁所作,但就今所见文献史料而言,此说当为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