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战军
文艺批评是系统思维的产物,这个系统大致包含了审美意识、文化意识、理论意识以及历史意识等诸种意识,其基底和决定性的因素,是历史意识。优秀的批评家需要趣、才、情、学、识等多种素质的兼具与平衡。前四者指向条件范畴,是文艺批评与批评对象对话的条件;所谓“识”指向价值范畴,是在精神实质上厘定价值形态、在动态发展中把握历史脉象、辨析并超越批评对象的关键。文艺批评最大的责任,是将批评对象放在宏大历史和文艺史的尺度上,来衡量其“入史”的可能性,同时也以可信的判断证明自身的价值。因此,“史识”处在“识”的核心位置,文艺批评的灵魂就在于历史意识。
在这个文艺批评系统中,表面上最容易分辨的是面对文艺现象的审美意识,这涉及对文本有感或无感,关乎文艺批评从业的基础,这一关过不去,文艺批评就无从谈起。审美意识体现的是趣味、才气以及共情等能力,它要求批评家像会聊天的伙伴那样,具备起码的同情心和对话能力。如果再想拥有精妙透辟的表达,那就需要文化意识、理论意识,特别是历史意识的参与了。文化意识体现的是学问、修养、宽广的器量与梳理归类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对受环境、种族、时代的影响而积淀下来的风俗的会意能力,它要求批评家像会讲故事的说书人,能揣摩出更广泛的社群乃至民族的集体面相和心理图式。理论意识表现为高级的思辨和建构能力,它要求批评家既能够抽象立论,做到论述闭环自洽,又可以推演逻辑、触类旁通。在文艺批评中,文化意识和理论意识是必备的,但前者应该通过审美意识的表达和理论意识的分析来展现,不能仅仅用理论生硬地分析作品。而最终决定文艺批评是否具有发现问题的敏锐性、定位经纬的准确性、运用逻辑的可靠性的,其实是历史意识。
如果说文艺批评必须要有“力”,那么审美意识是活力,文化意识是动力,理论意识是底力,历史意识则是定力。有定力,才有稳健的动力,才有丰沛不竭又免于骄奢的活力。不得不说,审美意识与历史意识,是文艺批评活动的起点和指归,当属最重要的精神元素,有了历史定力与审美活力,才可能充实文化动力,展现理论批评的力量。
从意识活动层面来看,文艺批评的历史意识是深度意义上的统合能力、认定能力。所谓“历史意识”包含着对在现实中发挥着引导性作用的文化信念和道路的认定,它是方向感的赋形,是力量感的源头,是责任感的依据,是归属感的铭刻。负责“真”的历史意识,不但要抵御“虚无”的历史观,还要辨识仿佛由审美意识负责的“美”、仿佛由文化意识负责的“善”,所谓悟道归真是也。
在文艺批评的系统观念之中,批评的历史意识处在最核心的位置上。没有史识就没有洞察力,忽视史识就会丧失说服力,史识匮乏必然眼光短浅,史识狭隘必然思路走偏。只有具备历史意识,文艺研究与批评才能不止于介绍、宣传和鉴赏,而是成为有感受的探究、有态度的学术和有动势的思想。
历史意识是验证批评是否身处创作现场的现实感的标志,是验证批评是否具有理论通约性的尺度,是验证批评是否具备相对稳定的价值判断的标准。那么,历史意识如何获取?清醒的历史意识是历史理性的自觉。历史意识其来有自,即五千年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百年民族复兴的奋斗史。一代代人故去了,但不断赓续、完善和创造的“精神谱系”一直活着,这其中正潜藏着“天行健”的历史意识。
批评的历史意识来源于对历史的自觉,后者通往批评之力量的来源——历史自信。秉持强大的历史自觉,心怀坚定的历史自信,深入新时代文艺现场并能有所作为的批评,就是把握了历史主动的文艺批评、具有历史意识的文艺批评。
通过历史意识,文艺评论工作者才能把握人与社会、时代之间的深刻关联。马克思在《资本论·1867年第一版序言》中说:“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4页)凡是作为个体的“我”,只有通过历史意识的自觉,才能获得强大的自信和力量。以鲁迅为例,这个“我”曾经在晚清时期发出过“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偏至论”(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在20世纪30年代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后却又表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6卷,第624页)。后一段引文中的“我”并非无个性之“我”,而是获得了历史意识后的“我”。
新时期拨乱反正后“人”的回归,是十分重要的文艺现象,但也一度存在将个人化观念强化到极致的偏颇,通过将人从历史中剥离出来以标榜创作个性,成为风行一时的文艺创作潮流。《平凡的世界》问世之初遭受冷遇的情况,就是历史意识淡化的反映。所有经典作品都是个性与历史相互作用的产物,因而,在文艺创作和研究中,必须用系统观念来考察历史与个人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立于当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只要保持历史定力,批评家就能够充满底气和信心,准确把握主流和主脉。面对各种乱花迷眼的创作现象,文艺批评必须以历史意识明辨“源流”。没有历史意识,既做不到博约弘毅,更无从辨识何为优秀传统。没有根基的批评是立不稳、站不牢的,没有赓续的批评更是走不远的,认清来路才不会荒腔走板。学界近年来不断讨论所谓“有史料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史料”的问题,其实历史意识才是连接“史料”与“思想”的关键,它解决的不是史料本身,而是历史的线索、方向和推动历史的力量,从而使批评家能够厘定文艺发展的历史位置。
在面对各类文艺现象时,批评家应该以历史意识统摄审美意识、文化意识和理论意识。没有历史意识,文艺批评就难以创新;不懂得以史为鉴,就谈不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闭门造车的自以为新,很可能走向创新的反面——可笑粗陋的仿旧。在今天强调文艺批评的历史意识,隐含着重要的启示、教育和引导功能。文艺批评只有把握好个性与总体性之间的关联,才能在创作现场和文艺史之间担当好观象、辨析、觅渡与引导的职责。
马克思所说的“现实历史”包含着“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9页)的过程。历史意识要求批评家与创作者一样,将生活经历化为切身感受,使时代境遇化为内心体验,让历史大势化为笔下方位。《平凡的世界》开篇,时间为1975年雨丝夹着雪花飘洒大地的“惊蛰”,叙述者扫视无精打采的周遭后,将着眼点放在了比平地高出一块的院坝,人物是脚步踏泥带水、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去吃午饭的半大孩子们……如果缺乏历史意识,我们就无法发现杰作之所以杰出的门道。彼时的天气(环境)、时节(征候)、泥地(道路)、声响(希望)、吃饭(物质)、上学的少年(精神)等,汇聚成即将到来的神州回春迎暖的生气。在这样的细节描写里,凝结着路遥对中国当代史与国家政策的精准把握,对改革开放改变中国命运的信心,对传统文化影响下的生活情态的透视,对淳朴百姓的感恩与钟爱,对乡土与世界变化的敏感,对守正创新的主人公的深度体认……《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在众多当代小说中保持着最高阅读量,被读者长久喜爱,奥秘就在于路遥的写作准确把握了历史的脉动,呼应了广大中国农民改变命运的历史要求。
“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68页)古人赞赏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还提示长虑顾后,一路高瞻远瞩方可领略湖山真景。晓得历史地看,懂得现实地看,更需习得长远地看。马克思谈及历史唯物主义时曾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6页)整体观照“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伟大之处。合理地“解释世界”和科学地“改变世界”的辩证统一,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理论旨趣。正因为历史是始终运动、变化、发展的,历史意识也一定是鲜活的而不是僵化的。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新时代新征程是当代中国文艺的历史方位。广大文艺工作者要深刻把握民族复兴的时代主题”(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12月15日),他希望中国当代文艺能够“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同当代中国文化相适应、同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激活其内在的强大生命力,让中华文化同各国人民创造的多彩文化一道,为人类提供正确精神指引”(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日)。这就需要我们心怀“国之大者”,又胸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创造和丰富人类文明新形态,体现和反映全人类共同价值追求。
整全的历史意识,能够涵养健全的价值观。有历史意识的中国当代文艺是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条件下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它植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吸取中外文艺经典的精华,传承“五四”以来特别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精神薪火,面向中国新时代的现实与未来,也关怀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历史意识的文艺批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审美意识、文化情怀和理论创新的表征,它将与新时代的文艺创作一道,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同向,创造中华民族新史诗,最终以可信、可敬、可爱的中国形象彰显中国审美旨趣,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反映全人类共同的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