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蕊丽
(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05)
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顿中转站》出版于1925年,在这一历史时期,美国确立了垄断资本主义的统治地位,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完成促使社会生产力大幅提高。生产方式的变革带来了富足的物质生活,也带来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精神困境。人们对“物”的崇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卢卡奇,156)。现代物质社会富足激发了人们对财富和地位非同寻常的渴望,但物质社会所具有的单一同质性、生存被动性与合理化过程同时也在磨灭着人的主体性,诱惑人们心甘情愿地陷入精神困境。帕索斯敏锐地观察到了他所处时代的异化,将其汇聚成文,写出了他自己独特的思想。《曼哈顿中转站》聚焦于美国的城市生活,讲述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纽约曼哈顿各行各业人们的日常生活,小说中人物为获得成功而努力向上攀爬,其结局却多以失败告终。物质社会充斥着机械、僵硬和破碎的气息,人的主体意识在资本主义物化结构的影响下渐渐消亡。
当前,国内外学界关于《曼哈顿中转站》的研究都大多集中于探讨帕索斯高超的空间化叙事技巧和城市主题。“不以情节构思和人物设计取胜,其魅力更多地来自叙事的空间化,尤其是以‘摄像机眼’的时空并置方式展现纽约的都市风貌,通过嵌套、圆圈、拼图等手法实现小说中共时性空间最大化”(刘英 2017)。诚然,探讨帕索斯创新性的写作技巧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因此忽视对其创作意图的研究。作为一名曾经的左翼作家,帕索斯的前期创作更倾向“在人们认为金钱万能的世俗世界里,关心的却是群体以及个人的命运”(伯科维奇)。这部小说里有巧舌如簧的律师、爱慕虚荣的女演员、虚度光阴的豪门青年,更有食不果腹的底层工人。上层社会的精神“荒原”和底层社会的穷困潦倒无一例外地证明了物化意识已经深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卢卡奇在其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强烈地批判了资本主义这一特质,揭示了物化对人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帕索斯也在《曼哈顿中转站》中以大多数人物的失败与绝望警示人们资本主义物质社会绝不是人类获得幸福的理想国。因此,本文从单一同质性、生存被动性与合理化过程等三个维度批判了物质社会对现代人主体意识的消亡作用。只有远离“物”的重重包围,拒绝成为“物”的奴隶,人才能真正觉醒自我主体意识,在现代生活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物质社会的单一同质性体现在人们的梦想趋于一种异化的一致。现代社会碎片化的生活与异化的物质需求将人生存的单一目标固定在对金钱的追求中,因此人们会陷入一种无意识的自我异化,从而逐步丧失在社会中的主体性地位。“现代‘顺从的人’会感到他的生活毫无意义,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烦,却没有自由于自己认为是合适的工作,思考自己所能思考的事情。”(弗洛姆,127)在小说中,吉米·赫夫出身豪门,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却“顺从地”接受了资产阶级“虚假”的主体意识,将人的终极追求囿于物质生活。在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他的梦想被迫同质化,也迷失了最本真的自我。
吉米童年时期才被带到美国生活,这片别人眼中自由的国土在他幼小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爱国情怀让他一度忍不住想要“亲吻这片土地”。成年后的吉米才明白,真实的美国社会与自由相去甚远,反倒更像是物欲横流的金钱帝国。与此同时,他自己也丧失了追求梦想的自由,被迫沦落为被金钱操控的提线木偶。在母亲去世后,他一直接受着法律监护人杰夫姨父“无微不至”的关照。这位“好心人”以劝导的方式强行控制了吉米的职业选择,还向他输入自己所认同的拜金主义价值观,即金钱是衡量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在这座异化的城市中,“人的意识发展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都被不连贯的商品法则所决定和支配”(165)。吉米本想成为一名记者,但彼时涉世未深的他只有沉默和服从,最终机械地走进了别人为他规划好的未来,“我一被解雇,杰夫姨父就帮我找到新工作”(146)。于是,吉米在机械化的安排下逐渐丧失自我意志,“我不能确定我想要什么,所以我只是原地转圈,又无助又沮丧。”(146)更为沮丧的是,当吉米终于摆脱杰夫姨父对他的影响,成为一名报社记者后,他却发现新闻业也不过是被金钱控制的工具,正直、自由无处可寻。
一段时间后,吉米深感新闻业的肤浅势利,最终只能辞去报纸职务,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趴在一座乱七八糟城市顶上的苍蝇。”二十世纪繁华的大都市总是以金钱为诱饵,营造出“遍地都是金子”的假象,借此消灭人们心中的个体梦想,将所有人的梦想同质化为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最终,吉米察觉到了真相:纽约这座由大量的香槟和美元所筑就的城市是绝非人们心中的理想之城和王道乐土。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吉米在街头四处晃荡、酗酒,这段醉醺醺的生活反而给了他逃离纽约的勇气。在小说的结尾,他选择搭上了一辆顺风车离开这座异化的城市,但是当被问及他想去哪的时候,他也只是模糊的回答“不知道,也许相当远。”(330)
吉米就是一种卢卡奇所说的“幻灭的浪漫主义抒情英雄:主观性的自我满足是其最绝望的正当防卫,更是对在外部世界为实现心灵的任何斗争——已经先天地被看作。无望的目的且只是被贬低的斗争的放弃”(166)。在以金钱衡量一切的现代社会中,吉米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认知、向往和追求,他最终长成了与梦想中完全不同的样子:从豪门青年变成了一个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无力改变反而屈服、逃离的底层青年。帕索斯利用吉米这一人物形象,揭示了当时的美国青年在世纪之初的美国社会所感到的孤独和绝望:人们在物质社会中的主体性和选择权会普遍地被异化的城市抹杀掉。
在社会分工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人们迷失在富足的物质生活之中,不由自主地踏进了“消费主义”陷阱。比如,人的行为举止和心理变化等都受到物的影响和操纵,其欲望也在无形之中渐渐膨胀。最终,人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只能依靠物来表达自己、标识自己;物也失去了往日的使用价值,更多的呈现一种符号价值,成了地位、身份、名望等等具有人性表征的存在。人的欲望从天然的需求逐步被圈定在资本主义拜物教的框架之中。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道:“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一个特有的问题。”(144)在这个时代,人们普遍陷入了精神困境,小说中艾伦·萨切尔的结局就是如此。
二十世纪的纽约大都市繁华绚烂,但毫无特色。麻木的人和机械的城市相互影响,人们被动地被物质裹挟着前进。纽约时代广场是人们心中的造梦工厂,上千块耀眼夺目的电子广告牌不断吸引着各地的人们来这里寻找“金子”。艾伦也是其中一员,她被观众的鲜花、掌声和舞台耀眼的灯光深深吸引,每当她注视着光彩夺目的百老汇时,她的内心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艾伦看着自己所崇拜的身着绿衣骑着白马的“当德琳”女神,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万人瞩目的明星,殊不知“当德琳”只是一个被广告和市场打造出来的符号。
列斐伏尔在《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指出,消费者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符号物品上,自我认同成了符号认同,最终形成了消费意识形态的认同。也就是说,艾伦自以为她所期盼的是美好的梦想,但实际上,她是将自己的梦想投射在了一个虚幻的符号上,她拼命向上攀爬只是为了成为同样虚幻的符号。为实现这一“虚幻”的目标,艾伦贪婪地追求她心目中的成功,将婚姻当作一件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她的第一任丈夫约翰·奥格勒索普是她走向成功的第一个跳板。在其他人眼里,这样的婚姻只能用“美女与野兽”(112)来评价,但是脾气暴躁的“野兽”奥格勒索普能够将艾伦从默默无闻的合唱团推上有着万千观众的舞台。她的成功比嘉莉妹妹来得更加迅速,“只要对她有利,那女孩甚至能嫁给电车”(129),艾伦在追求梦想的路上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商品,婚姻仅仅具有她所需要的交换价值。她想:“婚姻就那么回事,对吗。”(168)在随后的利益交换中,艾伦变得越来越机械麻木。和奥格勒索普关系破裂后,她和有钱的花花公子斯坦恩·埃默利暗中来往,和精英律师乔治·鲍德温调情,但又不想被任何人占有。从小说中艾伦的几段感情经历来看,看似是她在操控着这些执着的追求者,但实际上,是利益和欲望在操控着艾伦在应对追求者时进行机械的表演。在这种被动的生存中,艾伦的行为活动“同其人格相对立的客体化变成持续的和难以克服的日常现实。”(卢卡奇,152)在这种日常现实的影响下,艾伦最终完全丧失了其自身的主体性,僵硬被动地在异化的城市中生存。
在小说结尾处与律师乔治·鲍德温的交往是艾伦的最后一段感情经历,为了财富、名声、地位,她必须和这个男人继续周旋。但她已经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既活泼又自由,艾伦像发条娃娃一样精心扮演着别人需要的角色,时时刻刻都像机械一样呆板而僵硬:“她脚踝交叉,衣服下面的身体僵硬的像尊瓷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硬,并被涂上釉彩,漂浮着蓝色烟雾的空气正在变成玻璃。”(308)艾伦的结局同样没有逃过物质社会带给她的命运,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她不得不需要这种扭曲异化的人际关系来维持体面的生活。但是在体面的背后,存在着宛如黑洞一般的精神困境,吞噬着这个年轻女孩的感情与活力。向欲望妥协的艾伦不能像吉米一样逃离这座异化的城市,只能彻底地与之相融,她注定要在这里被动地生存下去。
合理化过程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独有特点,也是现代企业发展的首要基础,劳动者和劳动组织更是要遵循合理技术的前提下进行“物”的生产。在特定的社会生产方式的影响下,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埃里希·弗洛姆认为,合理化是造成社会无意识的一个机制,正是因为合理化,人们会认为每个人都是受理性和道德的力量驱使的,由此掩盖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本来产生行为的真实动机与合理化的思想是相反的。人在错误的行动,却意识不到他在以不合理不道德的方式行动。在小说中,律师乔治·鲍德温一步步从默默无闻的小律师变成了名利双收的政界高层人物。在此过程中,他靠着非凡的头脑和不顾一切的手段,为自己一切不道德的行为寻找合理化的借口。在真实意图与合理化思想长期分裂的生活中,鲍德温最终陷入了精神困境。
小说中的鲍德温生活在繁华的纽约大都市,他从法律学校毕业后开了一家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但是三个月没有生意上门。这时,鲍德温在报纸上看到送奶工戈斯·麦克尼尔在工作时被火车撞成重伤,他立刻想到如果能成功办成这件索取赔偿金的案子,就能迎来名气和人脉的双丰收。为了将这笔生意彻底抢到自己手中,他引诱了戈斯的太太,奈莉。然而,鲍德温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误的行动,他反而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找了合理化的借口。从主动上门的那一刻起,鲍德温就在掩盖自己真实的动机:“这里面涉及几则法律条款,我觉得有责任告知您。”(42)当看到奈莉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后,鲍德温脑海里逐渐升起一个不道德的念头,但他却冠冕堂皇地问奈莉:“我可以定期来这里报告案情的进展吗?”(43)于是,单纯的麦克尼尔太太完全陷入鲍德温充满甜言蜜语的圈套中,相信了从鲍德温口中说出的爱意,也相信只有他能办成这个案子。
当这场官司成功结束后,麦克尼尔一家人获得了一笔巨额赔偿,鲍德温也开始小有名气,认识了好几个“有价值的大人物。”(75)然而,目的达成后,鲍德温决绝地撇开了这段不光彩的过去,毫不留情的与奈莉断绝了关系。做出这种决定的鲍德温,实际上也是在和具有自我主体意识的人格分裂开来。正如弗洛姆所说,“某一种爱好(比如权力、金钱、对女人的爱好等)渐渐地控制脱离这个人的全部个性,从而成为他的统治者,也成了他所服从的偶像,尽管这个人能合理地说明偶像的本质,并赋予他许多不同的、通常是悦耳的名称。他却成了自身一部分欲望的奴隶。”(59)同样的把戏在几年后又重复上演,鲍德温和家世显赫的西西莉结婚,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社会地位,与此同时,他却在结婚后与其他女孩绯闻不断。种种事实被西西莉发现后,鲍德温仍然不愿承认他们的婚姻也是他获取事业成功的一种手段,而是绞尽脑汁地为出轨寻找合理的借口:“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没办法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生理需求的。”(153)无论是和西西莉的婚姻,还是和奈莉那段不光彩的婚外情,都是鲍德温人为给自己制造的一种幻想。他对自己的思考和选择的自由感到如此的骄傲,认为他是在按照自己的自由意识行动。事实上,鲍德温也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因此,鲍德温虚构了种种合理的说法,迫使自己相信他们之间有着浓烈的爱意,即使是出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以此证明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合理的道德理性。
资本主义的合理化过程深深地影响了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而这种普遍的生活习惯则形成了人的本身。”(弗洛姆,42)当真实意图与合理化思想的对立成为普遍之时,人的主体性也随之消亡,取而代之的是被合理化的客体。也就是说,欲望被冠以合理之名,支配了人的行为活动,人最终会陷入精神困境。鲍德温在物质社会中不顾一切地追求着地位、名声、权力,但是也失去了忠诚和爱的能力,在追名逐利的路上慢慢成为一个“空心的铁皮玩具兵”(330)。这样的结局也正如卢卡奇所说“他的心理特性同他整个人格相分离,同这种人格相对立地被客体化。”(149)因此,在异化的城市中以物质为导向而不断向上攀爬的野心家们注定会丧失主体意识,走上一条与自由和解放完全相反的道路。
帕索斯对自己所处时代全面异化的美国社会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与剖析,强烈地批判了20世纪二十年代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对全体美国人民带来的不良影响。帕索斯十分关切个人命运在物质社会中的发展,他敏锐地察觉到物质社会的生存被动性、单一同质性和可计算性以及这些异化对人们生活的全方位操控。因此,《曼哈顿中转站》这部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不仅在于帕索斯高超的写作技巧,还有他对整个美国社会的批判与反思和对个人命运的深切关心。所以,每个人都应具有从物质社会的漩涡中抽身并觉醒自我意识的能力,使自己能够作为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独立个体在现代生活中更好地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