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静璇
(广西师范大学 广西 桂林 541006)
“荒诞”本是西语中形容音乐的一个术语,指音乐节奏中不和谐、不协调的音调。随着荒诞派戏剧的诞生,“荒诞”便确立了与传统美学对立的基调。从字面理解,“荒诞”是怪异、奇特之意。从美学角度理解,荒诞是丑的次级审美范畴之一,它是对无内容的形式的拼贴呈现。荒诞艺术以不合理的、荒谬的、可笑的形式,表现不同社会背景下人们不知所措、迷茫的生存状态。
余华的《现实一种》是作者尝试进行荒诞写作的试验性作品,具有浓重的荒诞色彩。作者以多种不同的写法与冷峻的笔调向读者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悲剧故事。小说的荒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在中华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人们遵从并且倡导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关系。正如《礼记》所云:“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无论是贫穷或富贵,“家和万事兴”都是中华民族固有的文化认同。而《现实一种》以夸张、扭曲、变形的荒诞方式,颠覆了人们对家庭关系的传统认知。读者看到的是亲人失和、情感虚空的家庭图景。
一家人围坐吃饭这件事情本身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之中,本就带有强烈的团圆色彩,象征着家庭和睦。而在小说中,山岗一家人呈现的画面是各人自顾自地吃饭,彼此之间没有更多情感上的交流。祖母向众人诉说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人回应;她接着说“我知道那是骨头正一根一根断了。”最后她提到“我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然而,对于她的几次发言,家里其他人都没有任何明显的回应。儿子的注意力转向窗外的雨水,儿媳妇则“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因为她们脸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样。”单向地交流让这家人的对话显得无趣、重复。每个人都自说
自话,没有向身边的人给予多一点关心,每个人都不能在亲人那里得到情感的宣泄和满足。
而祖孙之间的互动,同样颠覆了人们的日常经验。皮皮偷吃了祖母的咸菜,祖母便眼泪汪汪地抱怨起来。祖母形象不是理想中的疼爱儿孙,而是为了一点咸菜哭了起来,这一情节设置本就与人们的传统印象背道而驰。当早饭结束,一家人外出上班,他们一起走出胡同:“兄弟两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识一样。”山峰得知孩子死亡后的第一反应是责怪妻子以及凶狠的家暴行为;其次,山岗山峰两位父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兄弟相残,山岗更是残忍地折磨山峰,让亲弟弟活活地笑死。在这个故事文本中,意外的丧子事件给亲人之间带来了无法磨灭的伤痛。即便面对自己的骨肉至亲,仇恨并不会因此受到理性和道德的压抑、缓和或者淡化,非理性的荒诞行为冲击了一切理智思考。
种种象征团圆、和谐的家庭日常活动,在余华的笔下分崩离析,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家庭互动的固有认知,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感觉油然而生。小说的阅读经验与人们生活的现实经验之间形成了巨大反差,凸显小说内在的荒诞特性。
著名学者约翰·加尔顿将“暴力”解释为“任何使人无法在肉体或思想上实现他自身的潜力的限制。”他认为“暴力”可以分为“直接暴力”“结构性暴力”“文化暴力”三类。其中直接性的暴力便是人们通常所认为肉体上的击打、攻击、武力打压等。而“暴力”是余华小说偏爱的叙事主题之一,《现实一种》让读者面对的便是一种直接的、显性的暴力行为,是直接由施暴者将赤裸裸的暴力行为掰开来、揉碎了展现在读者面前。
如果说幼童的暴力行为是无意识的、无心之失,是深藏在人类灵魂深处的本能使然;那么成年人之间的暴力伤害行为,则是本我冲破超我和道德约束、冲破地狱之门的杀戮行为。在成人世界,“暴力”行为往往更复杂更残忍。施暴者往往能够理性地、周密地制定复仇计划。在理性计划背后却是难以抑制的非理性暴力本能。两位为孩子复仇的父亲,一个代表的是瞬间的、残忍的暴力行为;而另一个则是步步为营、隐忍不发最终将暴力演绎到极致。
山峰许诺,只要皮皮舔了婴儿的血迹,这桩家庭悲剧便能结束。但他却在妻子出现的刹那,被理智压抑住的仇恨与暴力本能受到刺激之后,冲破理性的牢笼一发不可收拾——“山岗这时看到弟媳伤痕累累地出现了,她嘴里叫着‘咬死你’扑向了皮皮。”与此同时,山峰飞起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可以说山峰被仇恨激起的这一脚,不仅击碎这个家庭重归于好的最后希望,也将山岗心中的理性防线彻底粉碎。
而山岗选择了所有杀人方式中最为残忍、折磨的一种——笑刑。他以一只小狗为作案工具,在山峰的脚底涂上肉沫,让小狗去舔他的脚底,直到山峰窒息而亡。这种活生生把人笑死的方式,其残忍程度比起疯狂的拳打脚踢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压抑在人性中深处、最根本的“恶”被刺激、释放,非理性的暴力冲动在仇恨的刺激下,甚至能冲散手足亲情。本我的非理性冲动冲破现实道义、法律规范的阻拦,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作者通过山岗极致的、理性彻底消失的复仇行为,对人性本身提出质疑,以荒诞的艺术表现方式反思人性。
余华为使自己的作品能充分表现出真实的世界,致力尝试多种写作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白自己为何写作,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
首先,在《现实一种》中作者有意减少人物的情绪变化、面部表情的相关描写。
“任何人物都没在任何一点上表现出人们在正常情况下与这种恐怖事件相关时所可能有的情感。相反,贯穿整个故事的情感表达,如微笑、哭泣、大笑,明确地表现为与我们所期待的内部动机分离。”比如老太太走到门口时,被幼儿的血迹吓到,随即躲回了卧室。而当山峰向老太太寻问儿子被谁抱出门时,她只是不断抱怨自己看到血了。老太太对儿子的问话置若罔闻,却希望通过不断强调自己的见闻而引起别人对她的关注。面对小孙子突然的死亡,身为祖母的她不为所动,没有表现出正常情况下该有的悲伤、难过等情绪,相反她一直处在只关注个人生存遭遇的状态中。
无独有偶,山峰因遭受小狗舔舐脚底而发出的“笑”则是建立在痛苦、悲愤的真实情绪之上。按常理而言,人们通常是遇到真正快乐的事情才会有大笑的情绪,而山峰的“笑”却是被迫和痛苦的。山峰表现出的大笑情绪与真实的内心所想形成强烈反差。借用古代文论的批评话语,这样的处理方式便是达到了“乐景衬哀情,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动作与读者惯常的期待视野之间有了巨大的反差、隔阂,在审美效果上给予读者震撼与冲击。
其次,在描写人物如何面对突发的死亡事件,作者选择了颠覆日常生活经验的处理方式。
当山峰的妻子发现孩子躺在地上,她首先看到儿子头部的血迹,觉得并不真实;又回到卧室翻开抽屉;最后目光停留在空荡的摇篮上。这一视觉画面才刺激母亲意识到孩子已经躺在屋外。妻子一系列的视觉活动表现了当时她的行为与意识之间存在延迟。视觉活动在这里被作者“用于凸显对象/事件与对它的感知之间的差距的”时间的延宕将人物的行为与意识分离了。
如果说母亲的反应是在极度刺激下、拒绝接受现实的失智行为,那么父亲的悲痛反应则是接受悲剧事实之后极度的冷静与克制。从山岗的角度分析,作为父亲他想尽力弥补皮皮的过错,忍受山峰的辱骂打击,并提出经济赔偿。直到山岗忍痛割舍儿子,山峰的承诺又给了他一线希望。而山峰临时变卦,突如其来的报复将山岗心中升起的希望再次破灭。山岗的让步还是无法避免山峰向皮皮复仇,无法避免一家人陷入复仇的循环悲剧之中。山岗已经做好会失去儿子的心理准备,目睹儿子的死亡时,他表现得出奇地冷静。山岗“心想没办法了”既是表明自己的儿子还是没办法救下来,也暗示着这家人最终还是走向冤冤相报、互相残杀的末路,除了暴力相向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两种不同的情绪反应都是极端化的,都是经过艺术处理之后的夸张表现。作者通过颠覆读者的日常经验,增大了读者阅读的难度和时延,令读者与文中人物一道体会丧子的悲痛,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是无法言喻的极端痛苦。
再次,作者运用重复的叙事策略达到加深主题的目的。
纵观整部小说,《现实一种》是由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死亡事件构成的连环悲剧。故事脉络可总结为皮皮摔死堂弟——山峰向皮皮复仇——山岗折磨山峰——山岗被枪决。最终,以山岗的尸体被医生肢解结束。每一次死亡都是暴力行为的升级,一次比一次残忍,一次比一次荒谬。通过不断重复相同的事件,从而达到加深主题的效果。“这种叙述的循环把一个充斥着血腥、暴力与死亡的悲剧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重复荒诞事件背后的深意是作者对理性与非理性是否不可协调的质疑与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是否终将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荒诞现实是否不可避免。
除叙事结构的重复之外,出现在不同人物身上的相同动作也是一种重复,达到前后呼应的反讽效果。其中最突出的是三次“舔”的动作。
第一次“舔”出现在山峰要求皮皮舔自己儿子血迹的场面。而山岗的妻子请求代替皮皮。从山岗的视角看妻子的动作是贪婪的。“妻子一走近那摊血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样十分贪婪。”第二次“舔”的动作出现在皮皮身上,皮皮只是一个孩童,他对血没有具体的认知,他将血迹与鲜甜的果浆联系起来,血的滋味让他感到可口。而最后一次“舔”的动作是由小狗完成的。不同的是前两个人物是忏悔者的角色,而这只狗则是报仇杀人的工具。狗作为低等动物,不具备人思考的技能。对于狗(动物)而言,它并不是出于任何复仇的心理,只是面对食物的本能动作。一个相同的动作,由人到动物重复出现,模糊了人性与动物性的界限。狗嗜血是动物本能,而当这一动作发生在人类身上时,也暗示着人的动物性本能。将人类和动物放在同一个层面,是对人性的再一次叩问。用反讽的方式强调了人性与动物性之间界限的缺失。
《现实一种》中有很多对话重复的场景,在文本形式和内容上都实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比如祖母在早餐时间,向家人三次提到自己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皮皮醒来后感到全身发冷,便向母亲说了。随后皮皮出现在父亲面前连续三次说“我冷”。祖母在回答山峰谁把自己儿子抱走时,几次回答都是在说自己看到血了。皮皮的重复暗示了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事后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而祖母不断重复个人的遭遇表明了她处在一个只关注自己而漠视他人的状态里。无意义、无逻辑对话的重复,凸显了家庭成员缺少情感上的有效沟通。
作者运用多种不同的写作方法,为读者展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用非理性的荒诞形式向读者描绘一个脱离理性的故事内容。在这个文本里理性已经不复存在。
余华对“荒诞”风格的偏爱与个人特殊的童年记忆、青年经历有关。
由于家庭的缘故,余华童年是在医院中度过的。过早的接触死亡、尸体等血腥画面,让他对鲜血的恐惧渐渐地转变为冷静、麻木甚至痴迷。童年时期留下的医院记忆,成了他日后写作展开奇异、怪诞想象的素材。而曾经是牙医的职业经历,也让余华接触了更多流血、恶心的画面,久而久之便对鲜血场面习以为常。
而余华个人的青年经历为他的写作增添了与众不同的色彩。人与人之间出现信任危机的社会现实,让作者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失望与幻灭之感。由此,受个人成长经历与社会大环境两方面影响,余华都习惯了争执、打斗等残忍场面。因而有论者指出:“余华所做的‘局部修改’便是从他个人童年经历出发,以一个孩童的视角,青年的口吻,辅以荒诞的手法完成了对往昔种种遭遇的重述。”
正因如此余华在写作中对这些暴力事件表现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能不带个人感情地描写各种荒诞的场面;而作者有意减少自身对作品的介入更有利于读者直面文本,延长了读者的阅读时间,并增加了阅读难度。
《现实一种》中的人物行为都与中华传统美德相距甚远,表现出来的人性恶远远超过了人性善,以艺术化的方式表现了特殊时期人与人之间信任崩塌、人性扭曲的真实现象。以“荒诞的真实体现真实的荒诞”,其目的正是引起人们的反思,其背后的用意是引发人们对秩序、理性、和谐生活地追去。即便远离了那动荡历史之后,余华的作品对当下的社会生活依然有警示的意义。
暴力与非暴力、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是否真的不可调和,人的非理性行为是否荒谬不可遏制。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文学作品呈现的荒诞世界应该是人们现实生活中尽力避免的一个极端世界。荒诞美学一方面让人体验极致的爽感,而它的反面也指向了虚无。“荒诞的美学意义只有在以肯定性的审美活动作为参照背景时才是可能的。”
注释:
①余华:《现实一种》,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第2页,第3页,第19页,第18页。
②黎保荣:《中国现代文学“暴力叙事”现象的概念、综述与意义》,《肇庆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1-8页。
③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第124页,第127页。
④李光辉:《论余华〈现实一种〉中的重复叙述》,《安徽文学》2012年第1期,第60-61页。
⑤张露尹:《论余华小说中的荒诞书写》,西南民族大学2021年硕士论文,第15页。
⑥田烨:《余华〈现实一种〉的荒诞特征》,《文学教育(上)》2019年第1期,第28-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