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玉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07)
嘉莉妹妹刚到芝加哥时“正十八岁,伶俐,腼腆,满怀着无知的年轻人的种种幻想”。
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芝加哥虽大要找到工作却并不容易,嘉莉几次鼓足勇气询问是否需要人手却几次遭到拒绝。心灰意懒地做最后挣扎之下,嘉莉得到了一份工作。但这份工作也与她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不仅单调劳累、环境肮脏嘈杂,而且充满了粗野可笑的人。更让嘉莉受到打击的是,家本来应该是一个让人感到宽慰和爱的地方,如今却在其姐夫汉森(Hanson)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个压抑的牢笼:嘉莉既不能对工作有一丝丝的抱怨,也不能对物质享受报一点点期待。家人对她感情的漠不关心和质问使嘉莉倍感压抑,并将嘉莉越推越远。而且嘉莉也成了一“家”之主敛财的工具:汉生家的房租是每月十七美元,他却要求嘉莉每周交四块钱的膳食费,而嘉莉每周的工资只有四块半,嘉莉交完膳食费只剩下五分钱零用钱,根本无法支撑其他开销,如添置冬衣。生病后的失业可能是使嘉莉不堪重负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意味着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必须搬出姐姐的房子回家,放弃一直以来的幻想。
嘉莉正是成长故事的典型主角,她在芝加哥的早期经历就表征了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或情节模式:一个天真无知的青少年,怀着对未来的向往,第一次步入社会,
却被残酷的现实直接将幻想熄灭,被迫直面一个陌生阴暗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可能会迷失甚至毁掉自己;有些人可能突然顿悟觉醒,并形成了对社会,生活和自我的新的认识。那嘉莉的情况是这两者之中的哪一个呢?是继续迷失还是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接下来的两节将会做详细的讨论。
除了典型的主人公和其所指涉的原型经历外,“指路人”也是成长小说中重要组成部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人的成长过程中可能存在着一个或一些人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拓宽着若者的生活经验并影响着后者对世界、生活和对自己的看法的形成。表现在成长小说中就是一个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指路人”。“指路人”有三种类型:具有积极意义的指路人,具有消极意义的指路人和自然本身。但有些人可能永远也没有成长中的向导,例如《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顿·考菲尔德(Holden Caulfield)。在《嘉莉妹妹》中,正如德莱塞在小说章标题里写到的那样,指引嘉莉走向歧途的是杜洛埃和赫斯渥,一个被称为“今日的骑士”,另一个被称为“大使”;爱姆斯则充当了嘉莉启发者的角色,为处于迷茫中的嘉莉指明了理想的方向。接下来本文将分析在杜洛埃和赫斯渥的引诱下嘉莉在世俗中的堕落,以及她是如何逐渐觉醒并实现独立的。
正当嘉莉遇到困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杜洛埃“及时”地出现了,硬要嘉莉接受了他借给她的二十美元并约定第二天一起去看日戏。而当嘉莉拿着钱“又被欲望所驱使,可是又被良心所阻止,或者拿不定主张”时,杜洛埃又“及时”地出现了,不仅使嘉莉接受了借款,还说服了嘉莉搬出来住,并一遍遍地保证“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会帮助你的”。杜洛埃总是这样:他从不给嘉莉留出足够的时间去经历内心的挣扎并做出属于嘉莉自己的最终选择;他总是“适时”地出现,像《创世纪》中那条引诱夏娃的蛇一样,为嘉莉提供他给的选择,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承诺绝对不会伤害嘉莉。不甘放弃自己美好生活的愿景,嘉莉天真地认为杜洛埃只是像朋友那样慷慨,接受了他的钱并从姐姐家搬了出来。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嘉莉变成了未成婚的“杜洛埃太太”。
但是杜洛埃从没有真正想过要结婚,只当嘉莉是他的玩物而把他的酒肉朋友赫斯渥引到家里来。赫斯渥疯狂地爱上了嘉莉。这种爱对嘉莉来说既是幸又是不幸,因为他的爱在本质上是自私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既背叛了朋友杜洛埃、家人,而且从来没有真正为嘉莉考虑过: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嘉莉他已经有了家室,直到杜洛埃和嘉莉吵架时杜洛埃提起;他以杜洛埃的性命之忧为理由将嘉莉拐骗到火车上,一次次以退为进,温柔体贴地将嘉莉拉进他的话语圈套,嘉莉被迫与其私奔而没有向杜洛埃作体面的告别;嘉莉甚至不得不欺骗自己与他的婚姻事实上无效,以在社会中获得可以立足的身份,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嘉莉以自己为代价在经济上依附于这两位男性以换取在残酷的生存游戏中的入场券,这是她迷失自我的一个迹象。一方面,她违背了当时“纯正女性风范”(True Womanhood)的要求,尤其是其中的虔诚和纯洁美德,所以以当时社会规范的眼光来看,她是堕落的,她甚至可以被剥夺作为一个女性的身份,而以一个更下等的身份活着。另一方面,嘉莉先后依赖着这两个男人,地位上低人一等,精神上也受到压制。为获得经济上的稳定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忍受杜洛埃的浅薄轻浮、以自我为重和赫斯渥的软弱消沉、没有骨气。这是社会的要求,也是对男人的保护的回报。但是在她的“堕落”之下,也有救赎的机会。
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 Marslow)在他的《动机与人格》中指出,人类的基本需要有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其中生理需要是所有需要中最基本的,如饥饿、口渴和性欲,这意味着“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所有需要都没有得到满足,那么生理需要,而不是其他需要最有可能成为他的主要动机”。当基本的生理需要被满足后,其他(更高级的)的需要出现了,这些需要主导了机体;而当这些需要得到满足时,又会出现新的(更高级的)需要。
以嘉莉为例,当杜洛埃满足了她在芝加哥的迫切生存需要时,她不再急于将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开始“满怀哀怨,意气消沉渴望变化和生活”。这其实涉及了归属和爱的需要。这种需要既包括被爱,也包括给予爱,在有些情况下,爱比被爱被重要,更让人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赫斯渥就是嘉莉的适时之选,在他那里,她感觉到了被关心、被爱,而且更重要的是被需要:赫斯渥向她祈求着同情,祈求着乐趣和幸福,祈求着回头是岸和生活的意义,使得嘉莉不再是被动的讨好者的角色,而变成了被崇拜的偶像和施惠者。在他的爱的影响下,嘉莉有了自信和力量,变得光彩照人,将她最好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正如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在《妇女与经济学》中指出的那样,“当男人成了女人的供养者和保护者时,相应地,女人就不再自己养活、自己捍卫自己……当男人成为一个女人最直接且是最重要的社会环境接触者时,相应地,她就会渐渐地适应、并被这种影响所定义”。
当嘉莉做了杜洛埃的情妇,衣食住行全由其提供时,嘉莉就不再外出求职了。但嘉莉时不时地在家里做一些模仿,内心深处有着演戏的梦想。当机会来临时——杜洛埃让嘉莉帮忙演一出戏,虽有犹豫,嘉莉像是看到了自己演戏才能的一丝希望似的,内心燃起了激情和决心。原本寂寞无聊的日子在嘉莉投入表演后变成了充实有趣的一天。事实证明嘉莉是有演戏才能的,她得到了杜洛埃、赫斯渥的赞扬,得到了导演及演员同事的认可,也得到了全体观众的喝彩——“由于成功而产生的自立之感如今隐约地初步露出了苗头”。因此,当她与赫斯渥的秘密关系被杜洛埃戳穿时,她并不觉得内疚,而是耻辱和愤怒,因为杜洛埃只把自己当作玩物而完全不关心自己的感情,因为赫斯渥既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又将自己置于难堪的位置。她决定再出去找工作,不愿与这两个人再有什么联系。显然,嘉莉走出家门在舞台上的体验打破了男人在她周围设置的屏障,使她意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并有勇气与他们抗衡。
从一定程度来说被拐骗走的嘉莉与赫斯渥在纽约组建了“家庭”,并成了他眼中的“屋子里的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但是嘉莉却是那个时代的一名“新女性”:她有自己的想法,实现了经济独立,并有了一份可以终身为之奋斗的职业;最重要的是,她不再依赖和附属于男性,而成为一个独立、与之平等的人。说赫斯渥是嘉莉成长的反面引路人主要是因为他将嘉莉引向了歧途、并充当了嘉莉的反面参照。赫斯渥在纽约因放不下身段而求职不利,变得意气消沉、自暴自弃,最后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放弃了找工作。对于这种听天由命、丧失自尊的活法,嘉莉看在眼里,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煎熬,也就越来越看不起赫斯渥。明白赫斯渥已不再是可以依靠的对象,嘉莉决心出去独自奋斗,舞台成了苦难中的最后希望。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嘉莉在一周之内找到了工作。这份工作让她彻底走出家门,走入社会,慢慢变得成熟。一方面,这份工作解决了嘉莉的燃眉之急,使其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不用再担心堕入贫困的深渊;另一方面,这份工作虽然让人精神紧张肉体劳累,却也是嘉莉一直以来梦寐以求、渴望投身的事业,这让她真正走进了表演的大门,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一步。这时,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随之改变了。不再因为经验的缺乏而畏惧和慌乱,嘉莉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形成了自己的新的看法。她可以客观地看到有些所谓有才能的女角实际上她的才能是多么得匮乏,可能还不如自己的能力;她的自我意识也有了很大的发展,她想要更自由地支配自己的工资、支配自己的时间——“这是她最新获得的自由”;她也认识到了过去自己的浅薄,现在露骨的吹拍已不会让她头脑发昏了,她与男人保持着疏离的关系。
但是成功带来的满足、骄傲情绪很快就消散了。嘉莉又郁郁寡欢起来,觉得现在过的仍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但对应该做些什么又没有头绪。幸运的是,这时候艾姆斯又出现了。从在纽约初遇开始,艾姆斯就充当了嘉莉精神向导的角色。在喧嚣的大都市里,艾姆斯可以说是书中唯一能看透嘉莉的人,也是唯一能给嘉莉提出有益建议的人。艾姆斯出入于上流社会,却又似乎游离于上流社会之外。他不慕钱财,认为人的幸福不一定需要钱才能实现,这种冲击性的想法嘉莉还是第一次接触,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艾姆斯在书籍和戏剧上的高明看法既让嘉莉因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痛苦,又因与其想法一致或得到他的赞赏而激动不已。成名后的嘉莉正在为未来迷茫,这次艾姆斯的话语直接点醒了嘉莉,为嘉莉指明了方向。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如此认真地对待,艾姆斯看出了她的表演天赋,也看出了她身上的忧郁气质,认为她注定要成为一名正剧演员而不是在喜剧中蹉跎。这也是她的责任:她不应浪费自己的才华,也不应该将天赋据为己有,而应该将它奉献出去,用来表达这个世界上人们的挣扎和渴望,这是严肃而崇高的。只有这样,她在戏剧方面的力量才能持久,她的生活才会充实有意义。艾姆斯的话彻底唤醒了她,使她意识到她多年以来追求的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不再为生计而挣扎,体面而有尊严地活着,成为一个被需要、有价值的人。现在,嘉莉明白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将自我化为无,献身于戏剧事业,为世界上的其他人发声。
从最初对世界一无所知、然后目睹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让自己成了男人的情妇,嘉莉虽有过迷茫、堕落,但也总是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更好的生活,并慢慢成长起来,变得勇敢、坚决,终于认识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终于无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正如莫迪凯·马科思在《什么是成长小说》中所说的,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变化会产生永久的影响。嘉莉的成长故事是初入社会的少年少女在其中的试错、自我拯救和自我实现的一个缩影,告诉我们应始终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永远真诚,永不满足,总是追求梦想。它还具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在父权制占绝对主导的社会背景下嘉莉逐渐有了性别方面的反抗意识,并怀着对美好生活和梦想的追求,通过工作最终摆脱了依附于男人生存生活的境况,实现了在经济和精神层面上的双重解放和独立。虽然时代不同,嘉莉的成长故事或许能为当代女性实现自我解放提供一定的启发意义和现实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