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昼与夜

2022-11-01 03:44林为攀
雨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牛栏牛犊耕牛

林为攀

祖母晚年孤独,大雨时,她常坐在房间里观望雨浇窗棂。

窗外有一条小路,路上栽满了芭蕉和鸡冠花,沿路还有石榴与沙田柚。在不下雨的日子里,祖母喜欢拄拐走在这条小路上。她的拐杖拄在路上的时候,似乎要把坚硬的地面捅向地球的另一端。坐在屋檐下吃饭的人们听到拐杖声后,就会端着饭碗走出来,问这个眉间忧愁的老人,要去哪里?祖母端起拐杖指着他们,说她要去生孩子,因为生的三儿一女全都不孝顺。他们听完,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才敢说话,回去吧,别摔倒了让儿女们出医药费。祖母没听他们的话,依旧拄拐往前走去。她用三条腿走路,走得很慢,那些水牛黄狗见了也要给她让路。一路能看到青芭蕉在树上像长出的六指,鸡冠花被踩倒在地,大地戴上了凤冠霞帔,祖母的双脚和拐杖,把红色的鸡冠花带向更远的地方,等她看到石榴树的时候,以为还没到秋天,石榴便坠下枝头,摔出血了。旁边的沙田柚像愤怒的拳头挂在树上,风的到来,让它们去砸过路人的脑袋。

祖母走到这里,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就是一条刚修的马路。马路很宽敞,她不知道怎么过马路。她只好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大雨突然落了下来,回到家里她的拐杖就像伞尖拼命往下滴水,弄湿了地板。她给客厅带去雨水,也给房间带去雨水,等她换好衣服坐在窗前的时候,屋里全湿了。

祖母等着她的满子回来。她晚年跟他一起生活,长子和次子都不乐意接她一起住,因为她没带过他们的儿女,她只带过满子的儿子。住久了,满子就对她不满了,尤其当她丧失劳动力以后,更是看她不顺眼。冷眼让祖母的孤寂无处诉说,她只能跟桌椅板凳说话,跟从窗外误伸进来的树叶说话,跟房梁上的蛛网说话。能跟她说话的同龄人都老了,有的被烧成灰肥田,有的被埋在山上。此刻大雨如注,她找到了更好的倾诉对象,那就是这些像针线一样绵密的雨水,她能从中捋出一串最饱满的雨珠,修补自己的愁眉,让眉头像被熨过的衣服,不再起皱和发霉。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到在雨幕下往回走的人与牛。时值春种,他们要去犁田播种,可一场豪雨的到来,让他们只能往回走。祖母望着头戴斗笠的人们,立即抄起扫帚打扫地板,不然被满子看到,又免不了挨一顿骂。

满子没有回来,他仍在雨中犁田,儿媳也在田里播种。祖母拄着拐杖,撑着伞去田里摘菜,当伞还没在头顶支起来的时候,她用四只脚走路。菜地里有很多菜,看得到的有苋菜、空心菜和油菜,看不到的有地瓜、萝卜和马铃薯。她蹲在苋菜前面,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拔苋菜,那根拐杖横在空心菜和油菜的头上,压垮了它们没被大雨压垮的身躯。

饭做好后,满子还没回来,她把吃剩的饭菜放进锅中温着。站在二楼的窗前,一片黑瓦像匍匐的乌鸦映入眼帘,有的瓦片被大雨洗得发亮,有的瓦片被大雨浇破,屋顶的伤口裸露出一线昏暗的天光。祖母的视线越过这些瓦片,停留在那条新修的马路周围,两边的农田涨满了春水,一些勤劳的农夫还在驱牛犁田,铁犁把泥水像被窝一样掀起,泥足深陷的农夫犁出了稻穗弯腰的秋收。

熟悉的村庄出现在祖母苍老的瞳孔里,她的眼眸有迅速回溯的时光,一如田里的漩涡把春水带到还没坠落之前。过去的时光都镌刻到了那些稻壳上,早已遍寻不获。

有人正朝她走来,是她的满子。她站在窗前就能把他一眼认出,她熟悉他的走路方式。他走路喜欢走在路中间,全然不管对面和后面有无摩托车驶来。当他从田里出来后,他就会走在路中间让其他人无路可走。他赶着水牛走在回家的路上,水牛很庞大,身上都是鞭痕,步履缓慢,笨重的身躯像山一样摇摇欲坠。满子还在用鞭子催它走快点。水牛奋力走快几步,又停下来啃路边的野草,高举的鞭子再次落下,水牛继续摇着尾巴往前走。

祖母已下了楼,去看温在锅里的饭菜还热不热。苋菜的红汁水浸染了整个盘子,流到锅中。她徒手把盘子端出来,她手上的茧确保自己不会被烫到。等她把饭菜端到饭桌上的时候,满子已经摘下斗笠进门了。

他浑身都湿了,客厅里到处都是从他身上流下的泥水。他弯腰把裤管卷上来,把上衣脱下来,赤着膊端起饭碗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菜怎么这么咸?没放味精吗?祖母说,我放了味精。她走进厨房,看到灶台上那包新买的味精还没开封,悄悄过去撕开一道口子,再走出来说,我真的放了味精。可是满子已经吃完饭了,他放下饭碗,把桌上的饭粒摁到嘴里吃下,说,用饭盒再装一份饭菜,我给我浑家带去,她还留在田里看稻苗,怕稻苗被别人的牛啃秃。祖母重新炒了一道菜,这回她没忘放味精。她把米饭装进饭盒里,用饭勺压实,再把菜铺上去,最后合上盖子,把这个发烫的饭盒递给又要出门的满子。

满子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衫裤,他把斗笠甩了甩,无数雨滴溅到地上,然后他把斗笠戴到头上,抱着饭盒匆匆出门。屋里头都是泥水,还有满子踩出的鞋印。祖母用扫帚蘸水,扫净泥水和鞋印。疲惫让她直不起腰,她扶着门框站稳,把气喘匀。晚年她有支气管炎,走几步路,动几下手,就会大口喘气,好像脖子里有个风箱坏了。收拾完屋子,她又要喂鸡和准备晚饭。她从苦日子过来,可喂鸡却大手大脚,常常把整簸箕的稻谷撒到地上喂那一只公鸡、五只母鸡和一群雏鸡,它们啄不完的稻谷,总会被风吹到院墙边,长出无法抽穗的秧苗。满子知道后,会骂她,可她下次喂鸡照旧如此,有时怕满子回家撞见,还会把那些鸡吃不完的稻谷用泥土盖住。现在她把半簸箕的稻子往院里一撒,雄鸡、母鸡、小鸡全都“咯咯”叫着回来了。她踏过这些坚硬的稻谷,把院子里的牛牵回牛栏,再抱着菜篮子去地里摘菜。

这次她拔了一个萝卜,徒手擦了擦,白萝卜像个胖娃娃一样坐在菜篮里发笑。她走到门边时,回头看到雨已经歇了,晚霞像一团火在天边燃烧。她苍老的脸庞被晚霞烧得通红,俨然恢复了少女的红晕。那头耕牛在牛栏里伸出脑袋“哞哞”叫唤,她走过去把萝卜叶送给它吃,可它嗅都没嗅一下,依旧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她。它的睫毛很长,眼窝里镶嵌了两颗灰色宝石,倒映出祖母脸上的沟壑。祖母摸了摸它的角,它把头一歪,她的眼睛落到它的蹄下,吃了一惊,牛蹄下竟有头裹在胞衣下的牛犊,就像在蛋壳里破壳而出的小鸡。

已近黄昏,晚霞照得牛栏光辉四溢,这头耕牛刚刚成为一个母亲,它肿胀的腹部并非源自伙食好,而是因为它怀孕了。这家人,包括老弱妇孺在内,都没有察觉到它要生产了。祖母想起了过去,那个时候她也要托着一个大肚子干活,满子就是她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突然生出来的。但这头耕牛生牛犊显然不轻松,牛犊还没度过危险期,依然困在胞衣里无法呼吸。

祖母把门打开,只身进去用嘴把胞衣撕开,就像她从前用嘴咬断满子的脐带那样。嘴里满是血腥味,红紫色的血管像树脉一样遍布胞衣。

天渐渐黑了。祖母跪在牛栏里不知黑夜已至,她把胞衣咬开后,让牛犊试着站起来去嘬奶。耕牛也尽量把自己吊瓶似的乳头够到它面前,可牛犊却无法站起来。祖母拍着牛犊的蹄子,就像从前满子刚出生时不会哭,她就拍打他的脸,让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那样。母牛也跪在地上,不惜把自己的乳房压扁。

这头牛犊没法站起来,又无法趴到地上去饮乳。它始终在尝试站起来,努力撑起跪在地上的前肢。母牛的乳汁流了一地,浸湿了地上铺的稻草。祖母慢慢站起来,她的腿弯曲久了,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迅速伸直,她需要用力捶腿,才能让这双老寒腿重新走路。她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去够靠在墙上的拐杖,可拐杖被她碰倒在地,砸到了铁栏门。

尾随响声而来的是满子。他回到家踩到满院子没被啄完的稻谷,怒气瞬间被引燃,又看到桌上没有碗筷,锅里没有米,灶上也没生火,立即跑上二楼,可是也不见人影。他跑到屋顶上,眺望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吃晚饭,唯独他家的灯下没有热气萦绕,只有蚊虫飞舞。夜空中传出一声脆响,他飞快来到院子角落的牛栏前,看到她趴在地上摸拐。

他把拐杖捡起来,递给她,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做饭?祖母把气喘匀,说,牛生了,这几天都不能下地犁田了。

满子把头伸进牛栏,透过月光看到那只羸弱的牛犊,母牛睁着一双求助的眼睛望着他。他返回厨房,拿出一个长约十厘米左右的竹筒,赶到牛栏,把母牛的乳汁挤进竹筒,然后把竹筒里的奶水灌进牛犊的喉咙里。每年昼夜均等的春分,牛要下地耕田,来不及让它吃饱草,便用这种竹筒把煮熟的饲料灌进牛的肚里,好让它能立马干活。他把牛乳灌进牛犊嘴里后,牛犊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叼住一个乳头不撒嘴。

满子把牛犊身上的胞衣揭下,拿上那个竹筒走到水龙头边搓洗胞衣。祖母拄拐靠近,说,明天犁田怎么办?是不是需要去借别人家的牛?满子从流水声中抬起头,月光把他手上的胞衣照得纤毫毕现,说,又不是女人生了孩子要坐月子,牛没那么娇气,明天照样可以犁田。祖母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戳到几粒稻谷,说,不行,牛好不容易生了牛犊,就让它休息几天。满子把胞衣洗净,放在砧板上细细地切成片,说,那田地怎么办?不犁田不播种了?祖母说她现在去借别人家的牛。说完便上楼换衣服,换完衣服下楼后,看到满子擦着汗水已经在锅里用蒜煸炒胞衣了,儿媳妇背对着她坐在灶下生火。

祖母穿着换好的衣服走出家门,她跟别人不同,别人求人办事穿得寒酸,她求人办事穿得体面。用她的话说,人活一世,丢什么都不能丢了尊严。她走进第一户人家家里,这家人还在吃晚饭,见祖母上门,慌忙把那碗鸡肉端进厨房,然后盛情邀请她坐下吃饭。

祖母说,我不吃饭,我来找你借几天牛。

对方问,你家的牛出意外了?

祖母说,它生了一头小牛犊。

对方说,我的牛自己要用。

祖母说,我记得你家的田早租给别人了。

对方说,对,我的牛也租出去了,你来迟了一步。

祖母转身走出这家人的大门,往另一家走去,屋里头有人在打麻将,每个人都望着码成长城一样的麻将一言不发,轮到抓牌时,还是用指腹先去摸牌,再把牌递到眼前看,发现没有摸准后,脸比锅底还黑。祖母围观了一场暗流涌动的牌局,她的来意被牌桌上的“碰”“杠”“听”“胡”掩盖了,犹如此刻被乌云遮住的白月光。

她走出去,继续往前走,可她的前方不再灯火通明,而是一片漆黑,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祖母往回走去,每走几步就有一盏灯熄灭,每走几步就有一扇门关上。等她走到自己家门前的时候,只有满子还给她留了一盏灯、一扇门。

桌上还有用防蝇罩盖住的晚饭。祖母把防蝇罩揭开,乌蝇嘤嘤地剪着双翅飞走了。她端起那碗只盛了一半的米饭,把饭粒用筷子一粒粒地挑进嘴里,只吃那碟没怎么动的萝卜,没动一筷子另一碟所剩无几的胞衣。院子里的水井熨着一轮明月,照出了六畜轻盈的梦。

祖母吃完晚饭,上楼把衣服换回来,经过满子房门外,站在门边听了会儿,没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换好衣服来到牛栏前,双脚踩到满地的稻谷,就像踩在沙砾上,她感到浑身有毕毕剥剥的脱粒声。

她的拐杖缠了一圈牛绳,把牛绳套进牛鼻环里,把牛牵出来,身后跟着那头走路不稳的牛犊。耕牛在低头吃地上的谷子,舌头把地板舔净,呼出的气息模糊了天上月。牛犊去叼晃悠悠的乳头,待耕牛往前走时,还不愿撒嘴,被强行拖着走。

祖母把牛牵出院子,月光照在她与牛经过的小路上,路旁的芭蕉和鸡冠花隐没在夜色里。祖母走过牛奶般的路面,星光照出了她单薄的影子,身后的牛影则像路上镂刻出的剪影,贴在窗前,便会成全一个六畜兴旺的美梦。

祖母牵着牛走到了那条大路上。她循着记忆走过大路两边的农田,刚插的秧苗在水里像碎镜,割伤了天上的星辰与明月。前面左拐便是上山的路,山顶的星光举手可摘。祖母与牛都累了,停在上山的路上休息。虫鸣拨动着村庄的心弦。

那头牛犊已经学会了走路,它此刻走在耕牛与祖母面前,抬头望着远山犬牙交错的轮廓,不知该不该往前走。耕牛肿胀的乳房在它跪地休息的时候,被大地压出了洁白的乳汁。祖母拽着它继续赶路,黎明到来之前,爬上了山的肚脐,山巅抬头可见。牛犊摇着尾巴在破晓时分,与祖母和耕牛前后脚爬上了山巅。

拂晓的晨光切割出了天与地的界限。祖母坐在一块石头上,捶着胳膊休憩。耕牛在吃从石头缝隙里长出的野草,牛犊在嘬耕牛被雾水打湿的乳房。

整个村庄像一张蛛网,出现在祖母疲倦的眼里。她看到蛛网的中心位置,雄鸡站在墙头报晓,黄狗从洞里钻出来,一路狂奔。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炊烟,融入乳白色的晨雾中。每个人都起床吃饭了,吃完饭,他们又要下地劳作,等到薄暮时分,再归家,有生之年,每天如此,比太阳更有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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