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福宝
时间不仅是学校教育活动的条件,更是师生发展的特定空间。“教育者如何安排学生的时间,就如何影响、改变他们生命成长的节律,就如何塑造他们的人生。”学校时间在维系学校教育系统正常秩序的同时,何以形塑学生生命时间?又何以引领学生个体时间持续朝向美好未来的价值裂变?这不仅是现代学校教育的重要命题,而且是关乎学生个体成长与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议题。
学校工作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社会劳动。学校工作由自身的时间经济学所决定,并导致和促进劳动分工,即教育的专门化和分化。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继续加快,人们越来越感到对时间的匆忙和紧迫。“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谚语塑造了社会对时间的理解和体验,同时加剧了时间稀缺的感觉 。学校主流时间观念与三个特别隐喻联结着:时间就是金钱;时间是一种有限的资源;时间是一种有价值的商品。由此,学校以“时间效益”与“时间生产”的逻辑内隐于学校之日常生活,把时间当作投资的手段贯穿于各学段之中,形塑学生“分秒皆为金钱,分钟皆应有获益”的时间观。如此,与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倾心交流一小时、一周两次的跑步锻炼时间……统统被视为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进而产生一种负罪感、内疚感。追求时间效益的最大化,让学校异化为以知识作为投资手段的“高利贷的赌徒”,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会增值;时间越长,知识收益与红利越大。功利性与经济换购的时间逻辑替代学校的本源性时间,不仅使学校教育存在与发展发生偏狭,而且导致个体成人与持续性发展被阻碍。
在学校“首要的学习时间”中,通过任务处理中的时间经验,孩子被引入到“劳动世界”中。现代技术与互联网时代,速度与信息成为时代主流。现代技术影响着学习时间与信息的获得,15秒能了解国内新闻,30秒能熟知乌俄战争的最新情况,40秒知道美国NBA某球星被交易的信息,45秒懂得“什么是学校教育”的概念,215秒能把片长96分钟的教育经典电影《放牛班的春天》解读完,285秒知晓柏拉图《理想国》的梗概……课堂教学融入微视频、云课堂、MOOC等同步的线上网络资源,世界的丰富性被逐渐简化,知识的复杂性被解构,一切都变成“秒懂”。另外,学校的“赶时间”“超时间”“拼时间”“抢时间”的快节奏速成教育摧残着学生的身体,增加学生的心理负荷。学生没有时间去思考新闻与学问发生的背景与意义,亦麻木了对诸如枪杀、纵火、强奸、虐童、家暴等真实事件的正常情绪反应与亲身感受能力。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时间是一个玩游戏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时间是一个做游戏活动的儿童,它虽然不能创造和派生出游戏中的一切,但却能把游戏活动中一切展示出来。学校时间开显学校教育的内在本质,开启个体生命成长质量的向度。叶澜教授曾提醒教育者,课堂45分钟是学生生命的一部分,课堂45分钟的虚度与浪费是对整全生命的浪费。学校时间与学生生命时间保持同一与同步,有助于对学生生命时间的引领与建构。
学校时间是学生整全生命的一部分,不仅囊括了“过去时”与“现在时”,而且孕育着“未来时”,不能被割裂。张世英教授在《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中谈道:借用海德格尔的比喻,每个人当前的境界就像“枪尖”一样,它是过去与未来的集中点,它放射着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一个诗人,他过去的修养和学养,他对远大未来的憧憬,都决定着他现在的诗意境界;一个过去一向只有低级趣味,对未来只知锱铢必较的人,他当前的境界也必然是低级的。这两种人从各自的“枪尖”上发射出来的东西是大不相同的。学校时间要让学生融通过去与现在,体验当下的美好,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保持一种天然的连续性,让美好的学校时间开启学生整全生命,让学校美好品质在未来生命结构中生发。如果学校时间的前进方式处于“停滞”或“消遣与虚度”状态,那就是对学校时间本质的内在消解。
学校是要求所有成员须遵循同一时间标准的社会机构,学校时间是个体与他者关系中创造出的一种群体性客观时间,具有集体性质,其计时方式取决于群体的形式和功能。让所有事物同步的学校时间具有集体性质,是群体化运动的坐标。事实上,学校时间既是一种群体性时间,也是一种个体性时间。因为群体性时间基于个体性时间,故群体性时间应不断地回返到个体性关系的范畴之中。但是,传统教育强调同步的集体性、班级性的群时间,个体时间被群体时间所规定、所裹挟,成为一种“贬抑时间”;群体化的学校时间并没有基于个体的时间与位置,而是基于别人或群体的立场,导致个体生命所经历的时间成为“二手时间”,如同二手烟、二手包、二手家具。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时间之中,没有两个生活在同一时刻的人。生活在同一时刻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观,保持着与过去和未来的联系。个体为保存自己,证明自己个体的存在性,必然要求学校教育的群体化时间走向个体性时间。
工业革命中,人们发明了机械钟表。钟表制造分秒,使时间被精确测量与计算。人类创造的钟表时间与人类的活动不断展开对话,使人们相信时间是可以精确、可计量的单位而独立存在的。然而,钟表时间在运用的过程中产生了异化,人类开始用钟表时间来替代时间本身,用外在的时间来衡量内在的心理时间。奥古斯汀认为,时间并非实有,而是一种心理现象,我所谈的是心理时间:回顾一个个昨天,回顾我们所知、所感、所享用、收集到的一切,以及储存在记忆里的一切。对过去的回忆塑造了我们的当下,而当下又设计着未来。外在性的计时只会让人更加忙碌,让心理过程、心智过程的时间难堪、迷惑,从而失去生命时间的连续性,陷入错失未来的迷阵中。由于学校崇尚计时的外在时间,学校场域中的个体无法真心体验与感知生活,使个体内心慌乱、迷惑,从而失去内外的平衡。如此,个体成了匆匆赶路人,无法兼顾内心的充实。外在性的时间成为机械刻录,失去了意义与价值的加持。哲学家贝克莱曾言:在他看来,时间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脑海中连续不断地产生着一种观念,这种观念与外界事物密切关联,并以同样的速度和节奏流动,如果人们想要摆脱这种观念来理解时间,就会感到难以解决的困难。“离开了心中观念的前后相承,时间是不能存在的。”心理时间不是一种非连续性的和客观的时间,相反是钟表所测量的时间,却可以适应每个人和每样事物,并被划分成一个无限的钟点系列,通过附在上面的数字而区别开来。这种具有科学和客观的超然性时间,并不适用来体验生活。幸福和悲伤都有一段持续,但他们持续的方式,却不能用任何钟表测量。外在的钟表时间强调客观时间的均等性,而心理时间强调情绪的时间张力,更多的是一种情愫,一种人类的情感和生命律动。心理时间不可能用钟表来测量,故学校时间应该不断超越外在性时间而复归到内在性时间。
中国学生在课堂学习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导致睡眠时间太少,没有时间进行体育锻炼。农村学生的学习时间从早晨5点半持续到晚上10半,这被看作在大学入学考试中获得成绩的高效路径。学校教育沿着“增大时间基数”的时间思维,遵循“时间投入与成绩成正比”的信条,一个学生从早晨8:00上学,下午5:30放学,每天在学校呆7—8小时,每年在学校大概经历1000—1500小时;一个人童蒙入校,近而立之年,乃至不惑之年出校,个体在校大概历经20—30年,生活的时间数量可谓庞大。
尽管数量庞大,但意义却并不相称,因为墙壁上的钟表不能完全刻画生命时间的质量。为此,学校时间应从追逐“时间数量”的惯性思维中解放出来,勇敢地追逐“时间质量”,让学生个体历经丰富体验、内心饱满与精神丰盈绵延的时间,让属于一个学习生涯与丰富教育内容的一个小时,顶得上平平常常的一年。威廉·詹姆斯谈到:一般地说,充满着变化和有趣经历的时间过起来感觉短,但当我们回顾它的时候却很长。另一方面,一段没有变化和有趣经历的时间过起来感觉长,而回顾起来却显得短。生命的质量不在于“时间之数”,而在于“时间之质”,正如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在参加《朗读者》节目时引用的名句:生命不在乎你经历了多少日子,而是多少日子被保存与记忆下来。我们可用类似的隐喻表达学校时间:生命不在乎你在学校经历多少日子,而是多少日子被美好与灿烂所保存。学校时间应该追求这种“短中蕴长”与“刹那永恒”的时间观,英国伟大诗人威廉·布莱克在《一颗沙》中说: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花里看出一个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把永恒在那一刹那收藏。学校教育应努力让学生在学校时间中历经美好与感受永恒的瞬间,让时间高质量地延续与绵延,让那一刹那成为生命中的恒久,在有限中蕴涵无限,让个体历经的学校时间在生命时间结构中持存与持续。
个体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发展内容。而当下“机械”化的时间安排,完全独立于有机体的人的冲动和需要的周期节奏。现在学校时间是一种被机械化、空间化的时间,它完全排斥靠生物钟来指导学生的日常活动。生物学上的时间表现在与人身体与功能相关的最稳定和最一般的习惯上。生理—身体的状态或者身心是否成熟,以及时间的内容丰富和有趣还是单调和乏味,都会影响个体在时间估计上的差别。生理时间会形成一种稳定的身体节律,决定了什么时候是人身体精力最充沛、注意力最集中的时间段。以生理时间为课堂时间单位,不仅影响着课堂教学的安排,而且影响着教学效果。然而,当下学校时间不顾生理时间,让学生拼命地学习,困了喝红牛,疲了喝咖啡,乏了涂风油精……使用功能性饮料或药物来抑制生理时间,延长学习时间。奥地利哲学家、教育家鲁道夫·斯坦纳指出:教学的黄金律就是孩子不应该变累,应该掌握身体的节律来安排教学。这应引起我们教育人的深思。
由Alicky Sussman导演的《生物钟的秘密》中有一个实验,通过对身体的探究,揭示了青少年赖床现象不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而是一种生物现象;同时揭露了生物钟下的“三种形态”,一种是儿童期的“早起型”,即儿童会非常早就起床;二种是青少年期的“懒床型”,即赖床是青少年的专有名词;三种是老年“早起型”,即人到了老年又回返到了“早起型”,这三种现象皆是身体对于时间支配的结果。在生物钟与生命节律试验的启示下,美国一所中学根据牛津大学教授拉塞尔·福斯特所设计的对中学生的测验发现,大部分学生都属于“夜猫子型”,于是做了一个测验,用同一试卷在不同的时间进行测验。结果发现,上午正确率为42%,下午正确率为51%,正确率提高了近10%。于是,该学校根据生物钟与生命节律对学校时间安排进行了调整,把关键课程放在上午11点—下午3点,以确保在最佳的时间段进行最有效的教育教学。
“现在”不断成为“过去”,“将来”只是一种期待。故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只有“现时”存在着。然而“现在”是什么?当我们谈论“一年之中”的时候,我们只在一个月里;谈论“一个月”,却只在一天里;谈论“一天之中”,我们只在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之内,等等。只有一个不可分的刹那是“现在”,故“现在”没有长度,不可能加以度量。心流(flow)是一个心理学概念,用来描述一个人专注某一事情时,感知不到周围环境,而完全沉浸于学习情境的心理状态。学校的教学活动应通过教学事件引发学生内心充实丰盈的心流体验,让学校时间无限绵延。
法国美学家居约(Jean Marie Guyau)认为,“人的时间意识并不是先验的,而是人对世界体验的漫长演化过程的产物”。比如说,人们对“未来”这个时间概念的认识,就是依靠人体对外界事物的感觉,这是从原始社会以来人类不断提供的预知未来事情的能力。学校时间不是一个先验性命题,而一个经验性命题,学校时间应该让每一个体每时每刻觉察到自己的时间,让个体真切地体验到时间带给自己快乐、幸福的味道。萨特引用一个德语的格言说,“所有的时钟都不是为幸福的人而敲响的”。实际上,一个人的心理存在中最为重要的事件很可能恰恰是那些“即时的”、突破了常规的时间的稳定进展的事件。学校应该组织或开展各种特别且稳定的活动,体验即时性,使学校的每一天与生命中其他的日子不同,使课堂的每一刻都与其他时刻的不一样,充满着美妙,充满心流幸福的味道。
学校教育之序,应该遵循个体生命发展的“时间之序”。柏格森揭示了“时间”之“序”的本质,它不同于一般的机械之“序”,而是更为高级的“有序”,这个“序”是“自由”的“序”。学校以活动任务与学习事件为基线,形成一种重复与机械的制度化时间。陶行知先生说:一般学校把儿童全部时间占据,使儿童失去学习人生的机会,养成无意创造的倾向,到成人时,即使有时间,也不知道怎样下手去发挥他的创造力了。创造的儿童教育,首先要为儿童争取时间之解放。解放学生时间意味着学生能在学校里自由地选择学习科目,并制定自己的学习时间和学习目标。学校教育应当留给学生自由“生产”作为个体的自己,应当能够尽可能自由自在地行使与生俱来的权利,以及达到真正的自主。要解放学生时间,就应把学生从“囚禁时间”中解放出来,走向一种自主、自觉的自由时间;把学生从被外在规约的、间断性的科学时间朝向主体的、连续的自由学习时间。大数据时代,学校教育活动应拓宽“自由性”学习之路径,为学生的自由性学习提供更多的服务,弹性、自由学习的活动应成为学校教育的主旋律。
美国有一首非常火的小诗《纽约时间比加州时间早三个小时》:纽约时间比加州时间早三个小时,但加州时间并没有变慢。有人22岁就毕业了,但等了五年才找到好的工作。有人25岁就当上CEO,却在50岁去世。也有人迟到50岁才当上CEO,然后活到90岁……世上每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发展时区……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每一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对学习的理解与生命的解读带有鲜明、独特的时间性,学校时间应充分地尊重个体性。学生中有少年成名者,中年醒悟者,亦有大器晚成者,学校时间应兼顾个体个性,按照个性自由运行的节奏施加影响。消费、休闲和当下的新技术社会,在创造生活方式的超级市场的同时,也创造了一种日益增强的对抗集体时间局限性的自主化。这就引出了个体活动、节奏和经历的非同步化。学校时间应崇敬学生个体时间,应避免受群体、集体和同伴的干扰,同时又能与老师进行沟通与学习,找寻到个性教育的自适性与时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