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发动机转动,巨大力量无形的手臂托举
机翼浮升于北方寒凉的空气。青天茫茫
万道光芒无声迎面,仿佛来自世界之终
那飘渺的尽头,黄金的面目慈悲如佛陀
不过刹那,机身背负人间这短暂的聚合
往成都飞驰而去:一座草堂在那儿等我
草堂等了千年,等着这世界的每一个人
千年之前,它也等着杜甫,那一把瘦骨
和瘦骨里一根一根鱼刺般的诗句——
杜甫贴地趱行,穿过古老中国兵燹四起
的面孔,穿过面孔上无边的萧萧落木
对一颗粮食的期待供养他枯槁的岁月
广厦万间的愿景安慰他焦灼的步履
当他驻足,在成都一处溪边,一条条
翠色的柳枝,都为他拂去笔尖的埃尘
终于草堂从空无里显形,终于天下寒士
皆在一行诗里跋涉过漫天风雪聚拢而来
而我还在飞机上,跋涉于自己未知的句子
句子聚拢成盖棺定论的散文,文字里
散乱地堆叠着奶奶的细碎生活。生活里
细碎的闪光,反复灼痛我的眼睛——我该
怎么继续这艰难的叙事?还有多少句子
等着我去讲述?句子里将有一棵棵草药
分岔处有淡绿色闪光,也有一块块骨头
孔隙里有苍白的死寂——而地上有一座
草堂空空等我千年,发动机再怎样轰鸣
我也无法在今日抵达了;我再怎样叙述
也无法抵达奶奶离去那天,她最后的呼吸
在我抵达之前吐向人间,只存留遗容
枯槁而慈悲,一如杜甫笔尖列队走出的
黎民:黎民是无声的,无名的,无尽的
他们不用相识,就已彼此熟悉;他们离开
一次又一次,却仍活在这空旷的人世间
奶奶和杜甫,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他们
一个在地上筑起草堂,一个在天上走向
一篇文章的终点——必有什么在这无关的
叙事间建立起联系,必有什么在大风吹尽
根根茅草后,在这人世建造出恒久的屋檐
浅酌饱食之后,我们携带轻薄的醉意
和对未知的好奇,穿过当代科技制造的
重重迷雾,步入兰桂坊幽暗深邃的曲径
昏昧灯光里,衣袂飘动,掀起盛唐的
阵阵香风,将一张脸的雪白吹成十里桃花
从两瓣唇的胭脂吹往绿杨荫里箫声呜咽
“吴姬,醉了醉了”“李君,请了
请了”,我们不知此刻是送别还是重逢
一盏泛黄绸灯挑开夜色,让前路无限延伸
我们确是在走向未来,也是在重回唐朝——
盛唐的醉汉高呼着:“将进酒,杯莫停!”
朝你探出的酒葫芦倾出最后一滴,落在
一柄舞动的剑尖。剑尖撩动盛唐的星光
落进我今夜的眼眸,眼底遂有光波动了——
荡开桃花潭水,千尺之深是我今夜看向
盛唐的目光:白袍的李白,灰袍的杜甫
他们从历史的深潭里泅渡而来。洛阳的
酒家,仍旧人声喧哗,他们一步步越过
如海潮涌动的人群,跨过十一年的光阴
并肩站在一起,望着东方升起鲜美旭日
转眼就日暮了,泰山的归鸟仍旧准确地
投入每一只属于它们的窠巢,并用稀薄的
体温孵化一枚月亮。月亮看着李白也看着
杜甫,看他辗转三别,看他拔剑四顾
对影成席矣!孤独和老病正在加速到来
当李白的轻舟穿过青山万重,猿声惊醒
大江之中、危樯之下的杜甫,沙鸥如箭簇
投入唐朝的平野和大江,从此不知所踪
而今夜的成都夜空,谁说飞过的所有夜鸟
连同那曾在我的诗行狭窄山谷里飞过的
不是相同的一只?它在夜色中俯瞰人间
迷雾重重,所有诗篇不过酿作苦酒一杯
灯火皆成谜,而酒是一种迷药
更让人着迷的是我们端起酒杯的姿势
每一次都勾魂摄魄,仿佛将要点燃
喉咙里埋藏的引线:爆炸已不可避免
若想苟存于世,必得按住内心小小的
野兽——它时刻想要伸出毛茸茸的脚爪
探测人世的边界,并发出压抑的吼声
在酒杯的湖泊里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乌云里的闪电,不过是剔牙的竹签
雨水里的雷鸣,不过是饱腹的打嗝
是谁在推杯换盏?用几声清脆的碰撞
消弭了一场潜在的战争,或让两颗心
短暂靠近,靠近了必然又远离——
这成都夜色迷人,没有什么不在酒里沉醉
出口成章亦不过李杜门下走狗,且——
饮此杯!杯里盛满的是古典的醉意
也是现代的迷狂:酒究竟是什么?
让既定之路忽然氤氲一片云雾,甚至
突然裂开一道峡谷,等我们重新走出
看见世界鲜洁而陌生,我们虚空如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