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河
今天,没有风,只有云
这真正的云停在天空
并不能看见它生长,变化
或薄,或厚,或多彩,或乌黑
它是朵时间的云、形而上的云
如果在飞机上往下看,它们
依旧构成一座座连绵起伏的
雪山,围住碧蓝碧蓝的天湖
构成巍峨庄严的城堡,神兽
出没,金刚显现,换了人间
但大多数人只在地上看云
诗人们看了几千年的停云
政治家们看了几千年的风云
我是个现代的生活家
无意间看云,无意间生活
从低向高的云,一成不变
从高向低的生活,坎坷悲喜
一朵云的养成不知道积聚了
多少口呼吸,一朵云的消失
我从没有等到那虚无的一刻
但旁观者的生活充满了假象
仪式感以及对风的期盼。我
不知道一阵风会把云吹向哪里
我看到两朵云的战争、一朵云
内部的战争,一样的电闪雷鸣
女人躲在男人怀里,孩子们
躲在父母怀里,生活躲在
未来怀里。云在受苦,受难
它的地狱是冰,天堂是雪
这想象,安慰了人类
天空阴沉时,我不知道
是云不存在,还是到处都是云
我的心同样阴沉,是满腹心事
抑或心无挂牵?读书、喝茶
视野局限在灯光黯淡的房间
回顾几十年的观云史
平原的孩子看到穿衣的云
山里的孩子看到裸云
城里的孩子看到脏云
思想的孩子看到火星云
我看到自己是一朵轻浮的云
在语言的天空中试图停留在
月光照耀的夜晚,让夜空
变蓝,变深,变甜,有着
所有白天没有过的样子
禾字旁的“家”,告诉我
我是素食者。猪马牛羊
是我的兄弟,鸡鸭鹅鱼
是我的姐妹,麦稻高粱
是我的血肉,棉花是我的衣服
我“稼”过:割麦、插秧、除草
杀虫、打谷、收芝麻
我还“稼”过:拾粪、挖洞
放牛、喂猪。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是稼穑的实践人
我是麦稻、高粱、棉花、芝麻
我是大豆、蚕豆、豌豆、扁豆
我是红薯、马铃薯、苞谷、南瓜
丝瓜、冬瓜,我是萝卜、胡萝卜
大小白菜、苋菜、蕃茄、辣椒
我还是秋葵、茼蒿、泥蒿、蒜薹
苦瓜、香椿、马齿苋、鱼腥草
我是配角成为主角、边缘成为中心
我是稀罕成为平常、基因成为
转基因。我不仅洋气而且野气
现在我朴素的生存又有了高级的
幸福:我是火龙果、蓝莓、草莓
杨梅、桑葚。我在大棚里
风雨不侵,霜雪不凌。我是现代文明的
“稼”,我是自己的陌生
当我老了,坐在冬天的暖阳下
无力的手已握不紧一只毛笔
混浊的目光也搜索不到一张白纸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秒又一秒
放学的孩子们欢笑着经过我
我听到他们远去,不一会儿又回来
在我面前的场地上嬉戏
我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特别尖细,她不停地叫着
哥哥,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孩子们在不停地奔跑,没有目的地
奔跑。等待着太阳落山,鸟儿归巢
母亲做好晚饭,书桌上点起
亮亮的灯火。我的黑暗也已到来
我扶着椅子站起,相依着回到屋里
我的书法老师告诉我,永远不要在
太阳未落山时赶到住地,不然
你将遗失一些可贵的光明
我很快便明白他是说
写慢一点,再慢一点
书法的第一奥妙是线条的诞生
它们每一根都是活的,它们
慢慢生长,成形,以墨水喂养纸
以笔毫探索未知。蠕动,颤抖
然后永垂不朽。终是慢的,很慢
我的老师还告诉我什么,我已
忘记。我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让
线条的慢,像一根出芽的爬山虎
它是我所见植物中生长最快的
我盯着它爬满了我屋子的外墙
我记忆中最小的界河也是最短的存在
它因为早已消失而变得可疑
我在它的故道上盖上新楼,建了小园
用了父亲的旧址,名为守界园
它曾经流淌在贡士和新林两个
生产大队之间,北通天沔,南下岳阳
小时候,它在我家屋后,我面向太阳
苏醒。我是贡士大队的孩子
在贡士小学上学。对岸是新林的孩子
去新林小学。两岸的小学生们
早中晚隔着平缓的河水打嘴仗成长
语言越发伶俐,行为越发粗鄙
小河没桥,只有一个萧瑟的渡口
艄公在对岸管理着公家的小猪场
听见人唤,便搓搓双手,拿起竹篙子
下船。夏日清晨,妇女们在各自岸边
浣洗衣服,棒槌声有节奏地响着
一个比一个好听。夕阳西下
整条河流在辉煌中慢慢沉没于树丛
我十岁那年,这条小河仿佛一夜间
被推土机推平,第二年春天,小麦
便完美地覆盖了它。纸童话的时代到来
我成了新林的孩子,上了新林小学
仍旧是那个矮小腼腆的三好学生,不久
有了新的小伙伴们。关于此次变化
最深的遗憾是今生再也没有见过
小学同学黄小芳,我们一起演过节目
她还在贡士读书,希望她读完了小学
我见过的最大界河在西双版纳的
布朗村。它分开了一座山,隔开了
两个国。对岸,人们穿着与我相异的
衣裳,发出听不懂意思的呼喊
望远镜里,他们的笑容却与我的一样
像界河里一刻不歇的波浪。彼岸的土地
也生长着此岸的植物,开着相同的花朵
一只鸟在河面上飞旋,好像在选择
回哪个国家的树巢。流水湍急
也阻碍不了一条鱼的自由。夏天
对岸的风吹过来;冬天,再吹回对岸
只有云在两岸的天空上游移,瞬息万变
这是真正的界河,是象棋盘上的界河
岸边摆放着兵卒,卑微而只有一条死路
上善若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
我最喜欢的界河叫蟠河。此刻我正站在
它的北边。北边是湖北新店镇,南边是
湖南坦渡乡。一座古老的石拱桥
连接了两岸:北边是石板街,南边是水泥路
我们都是两岸的异乡人,在其间愉悦地
穿行,走向对岸的深处,陌生地
完成一次短暂而奇妙的跨省旅行
地理的界线被跨越后,精神的界限
也得以突破。喧闹的门面后,田野上
熟悉而不知名的植物疯长。居然想到
张志扬先生的名篇:《个人的真实性及其限度》
此地我唯一认识的主人介绍说
这是万里茶道的源头。赵里桥的砖茶
在此地装船,过黄龙湖,到长江,下汉口
再翻越千山万水,到河南、山西、甘肃、宁夏
内蒙古、新疆,俄罗斯西伯利亚
它在中国江南
温润的土里生长,安慰北方枯冷的胃
它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界线
我忍不住捧一捧河水,闻到了清苦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