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民
“高邮到邵伯,还有六十六。”这句民间俗语用江淮方言说出来,押韵、上口。
十个字里,饱含了跋涉、希冀、喜悦,对行者来说,非常提气、提神、提劲,“一鼓作气吧,脚下麻利点,邵伯快到了。”
这句俗语的流行地在高邮,但我觉得这不是高邮人的首创:“还有”表明,水上行船的,或是岸上推车的、跨马的、抬轿的,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程了。
这句俗语的流行,既要有时间的跨度,也要有人群的广度。这样的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法确定;但根据方向进行判断,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来自北方,比如济南、洛阳、开封、北京、长安,他们中有官员、船夫、商人,以及闲游的文人。他们由北往南,沿着大运河,水路或陆路,目标是南方,是南方的邵伯。
这就很有意思了。
现在的邵伯,也就是一个镇,为什么从前会在人们心中成为一个闪光的殿堂,明确的目标,一个人们热切向往的目的地?
这个季节,清凌凌的碧波已经被翠绿翠绿的叶片盖了个严严实实,一叶叶波俏灵活的小船荡漾在叶片之间。更波俏的是船上的人儿,蓝花头巾,蓝花小褂,站起来亭亭玉立,蹲下去楚楚可人。纤长的手指,白皙如葱根,光洁如凝脂,一只手轻轻地掂起一棵菱蓬,另一只手翘成兰花状,摘下水淋淋、嫩生生、青茵茵的菱角。
这应该是初秋,邵伯最常见的湖上场景。流水无言,但有她们的地方永远不会沉闷,不会枯燥,不会无声无息。
五月栀子花儿黄,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菱盘赛白米,
八月桂花满市香。
九月菊花家家有,
十月芙蓉赛牡丹。
冬月雪花飘下来,
腊月天竹梅花开。
声音清丽、脆爽,像极了她们手中的小菱角。
是的,刚刚起水的小菱角剥开来,晶莹剔透,雪白亮眼,牙齿轻轻一叩,脆爽、清润,满颊湖水的清香,满口甜津的湿润,这是一种细微、柔弱,渗透性又极强的滋味,直抵你的肺腑。
对于邵伯女子来说,劳动就是她们的赛歌会。
叫啊我这么里来,
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
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
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泼辣鱼那个飞又跳,
网啊来抬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
情郎那个劳动来呀比赛。
情姐那个勤劳啊山歌那个唱呀,
情郎那个送姐把谜猜。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那一句“小小的郎儿来”,清亮又悠长,不管不顾地扯扬出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包括你的心间。“行者忘其路”,不管你是拖着疲惫沉重的脚步由远处而来,还是踏着精力充沛的脚步准备去远方,你一定会凝神屏气,直至听得忘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你神清气爽,怡然自得。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咀嚼,让心情和灵魂受到充分的浸泡。
民歌之于千年古镇邵伯,仿佛夹在线装典籍里的一片滴着露珠的桑叶,青翠、晶莹、多汁。
是的,桑叶是绸缎的源头,这片桑叶让邵伯这颗江淮明珠绸缎般滑润、熨帖、姣好、舒适,楚楚动人,风情万千,光华四射,流芳悠远。
初冬时节,我又一次来到了古镇邵伯,又一次走进了这条三里多长的古条石街——作为一个稍不留神就耽于旧时光里的写作者,我对这条典型的苏北老街、这条刻满了年轮和故事的老街,有一种天然的认同感。
不管什么时候踏进这条老街,都不会有时光相隔的恍惚,不会有却上心头的愣怔,甚至不需要认同,不需要试探。
清一色的青砖灰瓦黛色马头墙。那青,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青;那灰,是繁华收敛方始为真的灰;那黛,是深沉致远意蕴广博的黛。历经上千年沧桑的长街上,长满了深邃睿智的眼睛,这些眼睛沉静、淡然。
街上慢行,我又想起了明代天启年间的程春宇记录的那一首《水驿捷要歌》,其中有这样几句:
试问南京到北京,
水程经过几州城。
皇华四十有六处,
途远三千三百零。
……
广陵邵伯达盂城,
界首安平近淮阴。
……
提到驿站,世人都知道扬州府大名鼎鼎的盂城驿,其实,从南京到北京,一共有“四十有六处”呢,都依附着古老的大运河。邵伯驿也位列其中。
立身于河边,驿和船有着太多的共通之处。驿是岸上的船,驿不走人走;船是水上的驿,人不走船走。驿和船都是身体与灵魂的寄存和安放之所,都在一个远方指向下一个远方。
每次提到驿站,我总会抑制不住对这个词汇特别的喜爱。这个词是市井的,也是诗意的;是商业的,也是军事的;是奔跑的,也是栖息的;是远行的,也是归来的;是写在皇家文牍里的,也是立在平民心中的。
驿站对于以船为家的宁承武本没有多大意义,但是自从他与华小湄的故事有了开始,邵伯驿在他的心中就有了望穿秋水的分量,有了分分合合的纠结。那段时间,两个人处于热恋之中,多少次,华小湄躲在驿亭外的桃林里,眼睛紧盯着渐行渐远的船队,本来清丽欢快的栽秧号子却有了苦涩和凄楚:“哥哥明呀明个白,就把相呀思来害……”她没有唱出来,只让歌子在心里回旋着,直到那浩浩荡荡船队搅起的浪头恢复平静。
今天,如果我们顺着当年邵伯女子华小湄的目光极力远望,会看到一幅气势恢宏、场面壮阔的《运河揽胜图》——人们称之为邵伯的“清明上河图”。
画作的作者叫王素(字小梅)。这位嘉庆年间的画坛翘楚生活的年代,距离康乾年间金农、郑燮为首的扬州八怪创造的艺术巅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王小梅是晚清扬州画坛的一面旗帜,是扬州晚清时期的又一座画坛高峰。王小梅擅画人物、花鸟、走兽、虫鱼,无不入妙。尤以人物画成就最大,如今上海博物馆还藏着他的《钟馗图》,代表了他人物画作品的最高成就。
94厘米×174厘米,当然是巨制了。《运河揽胜图》,全景式地呈现了运河重镇邵伯的繁华和风情,在他的作品中可以说是个异数。
我们让时光倒流到1853年,太平军攻下了扬州,打破了王素砚墨笔宣构成的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不得不举家迁居邵伯,以避兵燹战患。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运河揽胜图》横空出世,倾倒画界。
具体时间已经模糊了,那些人,那些船,那些生活场景都已远去。艺术来源于生活。感谢小梅先生留下了珍贵的《运河揽胜图》,让我们可以将程序倒过来,通过恢宏繁复的画面,还原那个邵伯与运河共同上演的流金岁月。
第一次看到画时,我差点停止了呼吸——这样的入迷非常美妙。目光与画相对,在王小梅笔墨的引导下,我走进了那个令人心旌摇荡的时空。
繁荣,是的,只能用繁荣来形容当年的邵伯。
河面宽广,樯帆林立;街市热闹,人流如织。
想要从画上数清邵伯河上有多少船,显然是徒劳的。生在苏北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由大船小舶排成的这种阵势。画的中间,视觉的黄金部位,是两艘装饰豪华的红顶巨船,这是官船。船首高挺,船尾上扬,船上多帆齐悬,多层叠加,甚有宫廷气象。前呼后拥——我看到的是船,而不是人。在这两艘官船的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各有一条护卫船,有开道和戒严的意味。还有一个人,不要小看了他。他处于画面的渺远处,但画家却给了他足够的空间,给了他整个船头的位置;虽然面目不甚清楚,但依然可见此人身材魁梧,当然也一定目光炯炯。他抬头挺胸,吹着长号;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他吹的长号应该相当于现在开道的警笛吧。我仿佛听到了长号嘹亮、高远的声音。之所以说不要小看了这个人,是因为他也是船队威仪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那种耀武扬威的气氛就要大打折扣。是的,船上的官人来头不小,架势不凡。是驻守扬州的盐政要员还是皇城派来的钦差大人?我们不得而知。他没有像电视剧中的大人物那样气宇轩昂地挺立船头,颔首捋须,一脸肃穆。从前的画家就是比现在的导演高明,大人物们怎么会轻易露面呢?王小梅先生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让观者去想象,去填补,去丰富。
画家用非凡的笔力记录了邵伯大小码头的繁忙。
说到码头,邵伯人最津津乐道的当是中大街通往上河边处的“大马头”。这是见证乾隆六下江南的重要遗物——乾隆六下江南都是坐着龙舟由运河南下,不经过邵伯是不可能的,除了飞过去。
龙舟给码头留下了许多故事,所过之地的百姓和官员都会津津乐道好多年。但也只是口头上说说,野史里写写;事实上,龙舟莅临码头这样重大的事件毕竟极其稀罕,而且扰民甚于抚民。码头最重要最经常的状态并不是为龙舟服务,而是为交通、经济与民生服务,它是万世万代延绵不断永续生机的助推器。所以,我们现在从中大街去往上河边,就会踏上一座圆形洞门,脚下会有一块石匾,上面写着“大马头”。这是乾隆的御笔。是的,乾隆的字,乾隆当年登岸之处,现在就在人们的脚下。这就是历史。
码头是南北货物重要的集散地,过往行人必要的落脚地,打鱼人家紧要的上下地,岸上看客重要的立足地。有学者检索过史料,邵伯镇沿岸最多时有二十多座码头。沿河边,官驿前码头、城隍庙码头、蔡家巷码头……今天我们能看到若干处遗迹。
难以计数的渔船、商船、歌船,组成了画面的重要背景,营造了邵伯的主要生态。这些船只,与飞扬跋扈的官船互为主宾、互为表里。我想,这幅画作之所以伟大、之所以惊世,是因为溢满画面的平民情怀,撑起了作品高远深邃的审美境界。
画面左下方的一处码头上,肩挑背扛的,一定是白花花的淮盐。我生活的城市,就是因为运河流金淌银,就是因为盐业堆金积银,才有了“东南繁华起扬州”的传奇。古镇邵伯,同样拥有了这两件瑰宝,才成为富甲一方、傲视下河的一方宝地。扬州作家蒋亚林先生有这样的表述:“邵伯盐栈有房千间,盐工近万,每日盐船川流不息,搬运盐包的盐工上下忙碌,一天之内有几十万斤海盐从盐码头上进出。”如果这些数字还不能帮助我们在大脑里勾勒当年的邵伯之盛,那么我告诉你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镇江小马头,邵伯大马头。”这不难理解吧?
邵伯啊,何其了得。
现在我们再回到王小梅的画上。那些人面目不清,整个人绷得像快要发箭的弓一般,草鞋和大脚紧紧地抓着运河堤岸,极力向着岸上攀去。他们短衣短打,挥汗如雨。人声鼎沸,号子震天。他们中,一定也有宁承武或华小湄的先辈们。
停靠在码头上的那些船上,除了盐,还有从江西来的瓷器、木料、桐油、麻丝,从江南来的茶叶、丝绸、陶缸、火腿,从北方来的红枣、大豆、柿饼、粉丝、皮货、铁器、煤炭……沿着码头跟着搬运工人们的脚步走过去,就是木材行、铁器行、皮草行、绸庄、茶庄、瓷器店、堆煤场……展开了热闹而繁忙的市场经济和人间生计。
在岸上,我们同样不能忽略他们中间那几位衣冠楚楚、充满戾气者,是掌柜还是监工?虽然身份不明,但必定是劳心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叫嚣隳突的任性貌,跃然纸上。
放眼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灰瓦白墙,徽派建筑和扬派造型的结合体,构成了邵伯大街。这里,应该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条石街吧。高楼巍峨峭拔,富丽堂皇,一派大都市的格局。
它们分别是浴室、酱园、赌坊、茶馆、戏楼、布庄、当铺、票号、书场、会馆、酒铺、剃头铺、雪花膏店,当然还有驿馆。邵伯镇上,百业兴旺,财源滚滚。街上绝大多数人穿着清式服饰,长衣长衫,深色居多,他们不是达官就是贵人。王小梅给了每个人一张白净的脸庞,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邵伯的富庶。
画面的中心位置,走街串巷的、沿户叫卖的贩夫走卒几乎不见。但我们能在河岸上高楼的阴影里,领略到丰富的市井生活,民间百态。卖时鲜蔬菜的、卖粮卖油的、卖鱼卖虾的、卖大饼油条的,他们的穿着都是民间的、粗朴的。他们到来,才有了真正的熙熙攘攘,市声鼎沸。
这时候应该临近中午时分,因为我看到画面正中下方,一对青年男女,臂弯套着臂弯,大约是逛了一上午的街市,正在往回赶。男的踌躇满志,女的心意满足。
“我说过的,要给你买一只镇上最大的戒指。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嗯,就这件事,你办得还算靠谱。”
“你又来了。我哪件事做得不靠谱?”
“哪件事?人家不过是说着玩的。”
两个人牵扯着往前走。
“等我这一趟从赣州回来,就请黄婆婆去和你妈说,择个黄道吉日,把你娶进门。”
“我妈?我妈好哄,但就看你怎么哄了。”
“我这不是有准备了吗。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买这捆绸缎是花了大价钱的。这是上好的湖州绸,你妈穿在身上,保证亮瞎了邵伯街所有大娘大妈的眼。”
“好好好!就算过了我妈这一关,我爹爹那边呢?”
“这个你也不要烦。去年秋上,我爸就煮了两大缸高粱冲子。足足五百斤呢,到时候把大红纸簇贴缸上,往你爹爹面前一抬,保证他笑得小胡子直颤。”
“好啊!你居然敢说我爹‘小胡子’。我要是告诉他,看你怎么敢进我家的门!”
“哎呀,我的亲梅枝哎,你千万不能告诉你爹爹哦。”
“去去去。谁是你的亲梅枝?我还没答应哪天过门呢,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打情骂俏,搂搂抱抱,他们走出了画面。梅枝甜甜的声音萦绕在街角处。
清晨走到小河边呀,
哥哥锁着双眉尖哪。
叫声哥哥别着急呀,
不是妹妹要拖延哪(哎哟)!
……
亲爱的读者,我知道,无论用多少文字,都无法真正诠释这幅《运河揽胜图》。
王小梅的《运河揽胜图》,整个画面的气息是祥和的、祥瑞的,富态的、富足的,光彩的、光鲜的,这种由水上和陆上共同构成的都市景观,在审美上给人以生机盎然、春风拂面之感,在灵魂上,则带给观者心魄熨帖、安享时光的抚慰。
然而,我们知道的是,王小梅是在时局动荡、生活不定甚至惊慌失措的状态下创作了这幅后来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的。画作中的场景与生活中的境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们如何去破解当时小梅先生的心灵密码?
关于他的生平资料,现在能看到的很少很少。我们只能半猜半蒙王小梅先生的心思。
一是出于感恩和责任。王小梅的家乡甘泉距离邵伯并不远,只隔一汪邵伯湖。两地风俗相近,人文相通,经济相融,更有共同的运河作为纽带,使两地具有相同的血脉和亲缘。所以,王小梅选择了邵伯作为避难之处。邵伯的草木虫鸟、风土人情、市肆集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收留了有如惊弓之鸟的王家老小,王小梅对邵伯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要为邵伯做点什么,留点什么。对于邵伯从前的璀璨和辉煌,王小梅比后来的我们感受更真切、把握更准确。他更知道繁华过尽皆烟云的道理,所以他要为邵伯留下一份后无来者的影像。学者们解读《运河揽胜图》时这样表达:真实地重现了邵伯古镇当年的社会景象和风土人情。这个“当年”是指哪年?我当然也说不清楚,但绝对不可能是王小梅避乱邵伯的那一年或那些年。扬州已经乱得待不下去了,相隔不远的邵伯不可能是世外桃源,至少,那些往常从南方经过扬州赶往邵伯的商船官船恐怕早就偃帆息桨了。所以,我们只能理解为,王小梅是以一种巨大的责任感打捞邵伯,为邵伯留影。
一是出于梦幻和愿望。处于动荡之中的人,最希望的就是天朗气清、水安土定以及由此带来的物阜民丰、安乐详和。艺术家最大的能耐就在于,现实中所匮乏的,可以通过色彩、线条、文字、音符加倍地呈现出来。比如这幅《运河揽胜图》。
一是出于艺术本能。作为一名艺人、一名技艺高超的艺术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是一种常态。王小梅避居邵伯,生活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他又技痒难忍了。那就画画邵伯吧。当然,这样说降低了王小梅的人格精神和艺术觉悟。但我们可以这样想象:以人物见长,习惯了在册页和扇面上安置花鸟虫鱼的王小梅,更希望自己的艺术之路有一个石破天惊的革新,他要有大动作、大作为,他要拿出能够在画坛立誉、为自己传世的力作。于是就有了《运河揽胜图》。这类似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不说这些了。总之,我相信王小梅先生构思《运河揽胜图》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祥和的,或者是对平静、祥和充满无限期待和向往的。
码头,是一个安放了世间无限可能的地方。迎送客人,上下货物,连接此岸彼岸,还有淘洗衣服,唱情歌会情郎。当年宁承武和华小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潘家码头的水边。
然而,若我们说到“跑码头”,码头就是一个悬浮于生活之上的概念,有了苍茫感、漂泊味。这个时候,这个词没有具体所指,却又无所不指。
这里要说到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扬州评话。邵伯,位于扬州城北方的邵伯,是评话重镇扬州的“副功能区”。
清康乾以降,扬州评话达到极盛。书场之多,行业之隆,艺人水平之高,达于空前。良性循环,是三百六十行发展前行的共同规律。扬州评话的繁盛催生了更多的人进军这一行业,说是为了艺术显得空洞了一点,作为一门手艺混一个饭碗,却是不争的事实。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后浪过于乐观了。其实,还有一种说法:“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回头一巴掌。”书坛大佬们占据了扬州城里大小书场的三尺讲台,刚刚起步的,即使稍通书经,想要挤出一个位置来,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一方面,书场云集,也吊高了书客的胃口,惯坏了书客的脾气。没有“两把刷子”,不是老江湖,很难在城里立足;特别是在著名的教场,有些老书客听到书词有不对的地方,会当场向说书先生发难,让人下不来台。总之,对于书坛新人来说,扬州城里“居大不易”。
怎么办呢?
那就避实就虚,离开扬州练本事去,这就是“跑码头”。新晋的评话艺人走向大江南北,一个码头一个码头跑,开拓评话疆土。向东,仙女庙、泰州、东台、如皋,最后是去大上海;向西,到仪征、六合;向南,镇江是重镇,远至金坛、宜兴;向北,邵伯、高邮、清江浦(今淮安)。
跑码头,走江湖,绕不开邵伯。
邵伯呢,离扬州不远也不近,而且是个“大码头”。这里客源不愁,原住居民,来往客旅,都喜欢往书场里跑。初出茅庐的艺人们,在这里说“三国”,说“水浒”,说“清风闸”,说“绿牡丹”。一时间,光从书坛的角度讲,邵伯竟也成了小扬州,最多的时候,邵伯街上开了十多家书场。
“康三国”传人高再华先生就有过跑邵伯码头的经历。高先生腿脚不便,步行有些困难,扬州有很多班船直达邵伯。那就往邵伯跑吧。高先生跑邵伯码头的时间可能是说书艺人中最长的了。时间一长,他与书场老板之间的关系就非常牢靠、融洽了,甚至有时候过年,高先生也不回去,就在老板家吃年夜饭。
这又回到了一个宿命般的循环。一批又一批的书客们在邵伯跌打滚爬,淬炼了本事,完善了技艺,却也同样培养了邵伯书客的欣赏能力,让他们也学会了挑剔。
邵伯竟也成了说书艺人的“铁门槛”。
有这样一件事。
一位小先生在邵伯说了几部书,很得邵伯人的喜爱。场场爆满不谈,就连书场外的窗下,也被挤得密不透风。这位先生的功夫和魅力可见一斑。他基本上可以回扬州打天下了。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小先生那天说完“武松打虎”,“且听下回分解”,可书场里却有十多位书客不肯离去。小先生甚是纳闷:难不成书客听说我要回扬州,在此挽留?
细问之下却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七十来岁老书客发话了:“我们在等武松将树上的包袱头子取下来再走。”
一句话说得说书先生面红耳赤,冷汗涔涔。原来说书先生说到武松来到景阳冈,“武松把个包袱头子朝旁边的老杨树上一挂……”可是直到老虎被打死了,武松都下了景阳冈,说书先生也没有提到包袱头子的事。
扬州评话特别讲究滴水不漏,这就叫“没有交代周全”。
先生赶紧打躬作揖表示歉意:“得罪,得罪。”
邵伯书客的胃口,在先生的“培养”之下,也变得刁钻了。
总之,说书艺人能够在邵伯站稳了站住了,跨过了这个“铁门槛”,就有了足够的资本和自信,可以回头闯荡扬州的书坛江湖了。
曾几何时,听书成为邵伯人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就像今天的追星族一样,追捧着书艺精湛的说书人。就说离我们比较近的一个故事吧。以说“皮五辣子”闻名的杨明坤,邵伯这个码头也让他印象最深。1986年,杨明坤天天骑车到邵伯说书。有位书客是个打鱼的,他上午放船撒网捕鱼,下午捧个茶杯到书场打卡。他太喜欢听杨先生说书了,对杨先生崇拜得五体投地。他抑制不住要向杨先生表达他的追慕之情,他追星的方式也太特别了:这一次,杨明坤下了书台,他走到跟前悄悄对他说,可以低价批发鲫鱼给先生,“八角钱一斤,街上卖两块多呢。”杨明坤回扬州一打听,果然如此。于是,杨先生做起说书带贩鱼的营生。他白天在邵伯说书,晚上将鱼带回扬州,早上拿到菜场摆摊。“卖了一个月,赚了一千多块!”这段前无古人,估计也后无来者的说书先生当鱼贩的经历,让杨明坤几十年来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