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圆记者 张振华 通讯员 戴晓巍 韩龙玲 朱子仙 徐娟
插画:张维
来到公司才一天,之前张强承诺的“路费全包”已经不认账了。加上办公用品、住宿、吃饭……一笔笔算下来,周兴志等人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倒欠了公司一两万元
回到老家很长一段时间,周兴志仍会经常从噩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被关进水牢,浑身爬满了蚂蟥,恶臭的污水浸泡着他的伤口,钻心地疼。隔壁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哀号声、求饶声,间或响起“啪啪”的皮鞭声,远方还传来零零散散的枪声……
被吓醒的周兴志,往往很难再入睡。这些噩梦并非他的梦魇,而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随时可能有的遭遇。
2021 年11 月2 日,在湖北省荆门市公安局侦破“6·11”缅北电诈集团案件新闻发布会上,民警播放了部分缅北涉诈人员现身说法的录音录像,周兴志含泪讲述了自己被诱骗偷渡出境、被迫参与境外电诈组织,沦为犯罪集团帮凶的不堪经历。
周兴志的噩梦是从那个浓得像墨团一样的夜晚开始的。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2021 年3 月初,这是21 岁的他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夜晚。
深夜,一支八九人的队伍悄然摸索行进在云南边境的原始丛林里,大家闷着头赶路,踉踉跄跄地跟着带队的人,有时候走、有时候爬,谁也不敢说话——他们是一群偷渡者,要偷渡到缅甸北部去打工。
周兴志听介绍人张强说,那里的活儿好干、钱好挣,简直就是追梦的天堂。
走着走着,周兴志的双腿忽然打了个踉跄,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小心!”周兴志的胳膊被旁边人猛地抓住,他听见自己脚下有几块碎石扑簌着从身边的悬崖上滚落了下去。只差一点,他就和这些碎石一起跌落悬崖了。
一道耀目的白光直刺他的面庞,瞬间刺花了他的双眼。
“都他妈睁大眼睛!你们死在这,我可一分钱不给!”领头的张强恶狠狠地低声咆哮着。
“我有点害怕,我不赚钱了,送我回去吧。”夜色里,不知道是谁嗫嚅着说了一声。
“回去?要回去自己走,我可没工夫带你,我们还得去缅北赚钱呢!”队尾的另一个领队王铭狠狠地训斥道。
看着眼前的一幕,周兴志有些失望,也有些困惑。他想不明白,前几天那个出手阔绰、仗义可亲,天天约他喝酒、唱歌、蹦迪的大哥张强,怎么一踏上边境线就像是变了个人——粗鲁、暴戾、凶狠,对他们这些老乡开口就骂,好几次甚至差点动手打人。
周兴志的心里五味杂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趟“偷渡”之旅是否值得。周兴志本不该这样冒险,常年在广东经商的父母早就在广州给他买了两套房子,他不愁生计。但父亲对他向来严厉,父亲咬牙切齿的训斥“你离了我,狗屁都不是”让他很受伤,他急于证明自己并不是“狗屁都不是”。
就在此时,周兴志认识了张强,张强告诉他去缅甸打工,一个月能挣到1.5 万元。于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他就毫不犹豫地跟随张强踏上了这条偷渡“淘金”路。
“反正也回不去了,试试吧,万一混出个人样呢?”想想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只能向前走,周兴志不断给自己打气。
在森林里穿行了10 多个小时,周兴志等人终于又见到了天空。
“缅北到了。”张强兴奋地告诉大家。
在一座山脚下,早已等候着很多人。周兴志觉得他们应该都是来缅北“淘金”的。
“到目的地了,大家可以进公司上班了。”张强说。
张强所说的公司,叫永隆公司,在一所酒店大楼的二楼。进门前一群男人不由分说地检查了他们的随身行李,对每个人进行了搜身。登记分组后,以代保管为由收走了身份证。有人告诉他,只能在二楼的公司和五楼的宿舍活动,不得与外人交流,不同组的同事都要少说闲话。
十几个人的宿舍里,铁架双层床不时吱呀作响,唯一的厕所门口经常是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待。
刚到缅甸的那天晚上,周兴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很不踏实,一阵阵不安感步步紧逼。
在第二天的公司会议上,各种规定陆续被宣布:不允许在公司使用私人手机、不能对工作内容拍照录像、每日考核、每月检查业绩……公司发放的电脑、手机,来缅的机票、车票、服务费都被算到了个人头上。
来到公司才一天,之前张强承诺的“路费全包”已经不认账了。加上办公用品、住宿、吃饭……一笔笔算下来,周兴志等人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倒欠了公司一两万元。
老板还“善意”地提醒大家:“公司为你们投入了大量资金,只有努力工作,你们才能早点还完账,才能赚上钱。”
每天上午10 点,周兴志所在的组开始上班,通常一直要干到凌晨2 点才收工,这还是在业绩完成不错的情况下;如果完不成业绩,那就不好说要加多久的班了。
他们是如何工作的呢?案发后,民警在归案人员的工作笔记里,发现了他们记录的实施“杀猪盘诈骗”的操作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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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志等人的工作就是做“键盘手”,利用各类社交软件寻找目标人,用精心设计的话术骗取对方感情,再向被害人推送名为“某某摩根”“某某财富”等各类虚假投资平台,诱导被害人进行网络赌博或者投资赚钱,直到骗至被害人血本无归。
周兴志到现在还忘不了他的第一个“客户”。案发后,他告诉民警,搞电信诈骗,最难过的其实是心理这一关,诈骗自己的同胞,是很不情愿的,但身不由己。
刚到公司时,主管坐在旁边手把手教周兴志怎么和25 岁到40 岁的女性聊天,怎么打探她们的存款,预估可以骗到多少钱。
一位来自广州的女研究生和周兴志聊了整整两个月,差不多的年纪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女孩家境一般,但阳光坚强、努力上进,终于考进理想的大学就读研究生,没有防备的女孩将学习的烦恼、生活的憧憬倾吐给屏幕对面的周兴志。她当然不知道,周兴志正使用公司话术一步步将她引入陷阱。
好几次,周兴志真想把她拉黑、删除,让这个单纯的女孩不必直面人性的丑恶。但主管就在旁边死死地盯着他的屏幕,一句一句地下达着指令。周兴志只能在心里祈祷女孩发现端倪,趁早收手,哪怕狠狠骂他一顿也好。但最终,出于对周兴志的信任,女孩还是在他推荐的赌博网站上投入了5 万元。
钱到手后,周兴志跟主管说:“够了吧,差不多了吧,她只有这么多钱。”但主管丝毫不让步,“继续聊,让她去借贷”。
最终,周兴志的良知占了上风,趁着主管上厕所的间隙,故意露出了个破绽,被女孩拉黑,女孩刚刚借到的8 万元才得以保住。当晚,看着被拉黑的微信,周兴志的眼泪不住地滴到屏幕上。
“我们不是天生的坏人,好多人成功骗到第一个人不是高兴,而是对着屏幕痛哭。老板说,我们这是鳄鱼的眼泪,可是我们良心上过不了这一关。”周兴志在忏悔录像里说。
周兴志所在组的月工作目标为20 万元,完不成就必须加班,否则就要罚款加体罚。
体罚花样很多,有人因为不服管教被剃光头发、眉毛进行羞辱;有人因试图逃跑被罚穿情趣内衣在公司跳舞;有人因为没有完成每天添加5 个有效好友的日目标被罚做500 个俯卧撑;有人因为无法完成业绩被罚做1000 个深蹲。
主管恫吓说,永隆公司管理还算“人性化”,别的公司对付不听话的员工,还会关进水牢,有的人则悄无声息地永远消失了。
“在缅北,我感觉我的命不如一条狗。”周兴志说,在这里死个人跟死条狗没多大区别,这座缅北县城可没有国内的秩序和法律。
周兴志说,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活在恐惧里。他害怕,下一个拖出去被打的人是他,或者哪天被弄死,然后被扔到原始森林深处的天坑里。
除了这些威胁,对这些怀着“淘金梦”的年轻人,公司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控制和赤裸裸的利益盘剥。每天连续工作15 个小时,甚至干通宵,打一次瞌睡要罚款500 元,没加够好友要扣1000 元,月度考核不合格罚2000 元……周兴志等人实在无法忍受,最终决定回国。
回国前,干了半年的周兴志只剩下入职前的6000 元存款,他找朋友借了1 万元交给公司。2021年9 月他终于脱身回国,回国后立即自首。周兴志还不是最惨的,他的同组人赵武入职3 个月,是靠父亲汇去的6 万元钱才还清欠款脱身离开的。
“我们不是不想回来,实在是没钱回来,一直在被动花钱,花的钱永远比挣的钱多。”另一个被骗人员武鸣对民警哭诉。
“现在回来了,悬着的心落地了,至少人安全了。我心甘情愿接受处罚,我想从头开始。”不少受骗青年回国后如释重负,再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
2021 年初,根据公安部关于开展缅北涉诈重点人员“断流”专项行动的统一部署,荆门市公安机关在全市范围内对本地区滞留缅北涉诈人员开展深入调查摸底。
民警调查发现,自2020 年6 月起,有25 名本地青年在同乡的鼓吹引诱下,被偷渡组织以“出境务工”为由经云南边境偷渡至缅甸勐波县,其实是为盘踞在当地的电诈窝点输送“键盘手”。
周兴志所在的永隆公司盘踞在缅北勐波县,是活跃在当地的电信网络诈骗集团。永隆公司的幕后老板是3 名湖北京山籍男子郑霖、聂洪、邹志。郑霖是个“00 后”,数年前混迹赌场,曾在东南亚地区参与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活动,一步步从“键盘手”成长为电诈集团“领导”。
2020 年1 月,郑霖伙同聂洪、邹志前往缅北投靠亲戚,加盟诈骗集团,随后开办永隆公司,发展多名股东,实施公司化运作和分层管理。永隆公司内部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从诈骗准备、筛选对象、键盘手包装、交流话术、实施诈骗、洗钱通道及诈骗平台技术保障等均有专人负责,集团成员100 余人,其中荆门籍人员有90人,周兴志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家公司有很多“全家齐上阵”的家族成员。聂洪父亲本是一名普通职工,多次在国内协助聂洪收取藏匿赃款,并用赃款购买了宝马车。案发后,民警从聂洪父亲家的菜地里挖出90 余万元赃款,从聂洪外婆家起获80 余万元赃款。
专案组很快在全国20 多个省、市发起集中收网行动,历时10 个月,成功摧毁这个盘踞缅北的“杀猪盘”诈骗集团。本案涉及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和“两卡”犯罪案件120 余起,被害人遍布20 多个省、市,涉案金额2000 多万元。
案件侦结后,2021 年8 月至2022 年上半年,公安机关分批向检察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犯罪嫌疑人92 人。目前,案件还在继续追查办理中。
“这哪是工作,这是噩梦!”案发后,周兴志对民警说,“我希望把我的经历讲出来,让每个被金钱冲昏头脑的人警醒。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上当,不要贪小便宜,千万不要被网上的炫富视频冲昏头脑。”
悔悟的周兴志现在成了一名反诈宣传志愿者。在京山市检察院联合京山市公安局反诈中心开展的“反诈宣传进社区”活动中,他和一些亲历者以自己的经历为例,劝诫大家不要轻信“跨国打洋工”挣大钱的说法,交友时需谨慎,谨防“杀猪盘”。
检察官发现,本案大多数犯罪嫌疑人为18 岁至23 岁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且大都是基于朋友、同学的介绍误入歧途的。而永隆公司的实际获利者系公司的老板及高级管理层,底层的组员情节相对较轻,主观恶性不大。
经审查,2021 年上半年,检察机关依法对犯罪情节轻微、自愿认罪认罚、具有从犯情节的24 名犯罪嫌疑人和7 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作不起诉决定。2021 年8 月至2022 年初,检察机关先后对39 名犯罪嫌疑人和8 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依法提起公诉。
目前,本案还有15 名犯罪嫌疑人正在审查起诉环节。截至目前,已经被提起公诉的被告人中,有38 人认罪认罚,他们分别被法院判处十一年六个月至十个月有期徒刑。
“检察官,感谢您给我儿子重新做人的机会!”在本案的一场不起诉公开听证会上,未成年人王若然的母亲声音颤抖着感谢在场的代表们。
“打击只是手段,减少和预防犯罪才是最终目的。”京山市检察院检察长刘学斌告诉《方圆》记者,“检察机关办案不能简单地一诉了之,也不能简单地不诉了之。在办案时,我们应该破除就案办案的思维,走深一步,从源头治理的角度解决社会问题,达到办理一案治理一片的效果。”
如何延伸触角,达到源头治理的效果呢?
一方面,京山市检察院积极发挥检察建议质效,针对该案中被不起诉人员未予以行政处罚的,该院均向公安机关发出检察意见,建议其对偷越国境的行为作出行政处罚,目前已发出检察意见书6 份。另一方面,京山市检察院主动联系京山市公安局反诈中心、社区居委会,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反电信诈骗法治宣讲活动。让被不起诉人以反电信诈骗宣讲员的身份走进社区,从第三人称的角度向社区群众讲述自己真实的缅甸“淘金”故事,让社区群众对电信诈骗有更深入的认识,从而增强防骗意识。
“本案中,大量涉案人员为年轻人,有的甚至是未成年人。在他们这个阶段,还没有形成完全的价值观,对于社会的认知也不够深入,容易被诱惑。”办案检察官强调,对于他们,我们要加强宣传工作,已经涉罪的我们要尽力帮扶。
针对被不起诉人员,承办检察官要求每人上交一份人生规划信,让他们从内心深处反思自己的错误,静下心来梳理未来的人生方向,重树生活的信心。同时,京山市检察院联系心理咨询中心,对这些人进行心理疏导,帮助其减轻压力、轻装上阵。(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