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玉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南剧大约形成于17 世纪末,它是土家族人民根据自己的文化生活需要,立足本民族丰富的传统民间艺术,学习、借鉴和吸收汉族戏曲,并进行融合创造形成的。学界多从南剧的起源、形成、特征、发展、传播、传承、保护等方面,对有关南剧的资料进行考据、整理和汇编,形成了一系列文章和著作。南剧塑造了许多优秀的女性形象,体现了鄂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女性的魅力,具有鲜明的民族精神。从传统南剧到现代南剧,其中的女性形象发生了巨大改变,女性意识不断凸显。《唐崖土司夫人》依托世遗唐崖土司城址的厚重历史,以土家族传统文化为背景,讲述唐崖土司内部关于土司都爷传位、土司招婿等情节,再现了土司夫人田氏的开明、仁爱与智慧,展现了土家族的民族个性。唐崖土司夫人覃田氏是一个“大女主”形象,在男权社会下,土司夫人在成为“未亡人”后,代夫掌印、改革制度,令其子奉诏赴边关代子掌印,使唐崖走向鼎盛。
乐黛云对“女性意识”的定义分为三个层面:“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以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以外的女性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觉方式和叙事方法”。在“女性意识”下研究南剧中的女性文本叙事有重要意义,女性被书写、被解读,不仅展现了一种文化,更是一种社会进步。中国的少数民族总体上呈现给我们的也是男强女弱的社会文化印象,但是翻开一篇篇南剧剧目,我们发现,女性角色在其中占据重要位置。传统南剧有《采桑逼封》《五台会兄》《二郎山》《杀狗惊妻》等,随着社会的发展,南剧也跟随社会进步思想进行了改编,发展至今,南剧创新了许多经典剧目,如《女儿寨》《唐崖土司夫人》《绣花情缘》《宗规家训》《金竹背篓情悠悠》《山寨新家》《西兰卡普》《拼命书记》等。
恩施南剧类别多样,传统南剧剧目有《打鱼杀家》《小姑贤》,还有根据传统故事改编的剧目如《杀狗惊妻》《秦香莲》《御河桥》《夺三关》等,这些剧目都离不开对女性的书写,但传统剧目《杀狗惊妻》传达的精神内核还是对女性的教化,要求女性心向善、做贤妻、遵孝道、敬公婆。剧目中的男主人公曹庄曾在楚国做官,因家中母亲年迈而辞官回家、娶妻焦氏。他每天上山砍柴,留妻子侍奉年老多病的母亲康氏,而焦氏好吃懒做,不孝敬老人,趁丈夫离家时,虐待婆婆,不给她饭吃,曹庄知道后,杀狗警示妻子。“恶妇”就要写出恶的样子,才会使情节更合理。从反面来看,对于“恶妇”的态度也能体现出社会对于女性品德的期待。《秦香莲》也是大众耳熟能详的故事,讲的是秦香莲与丈夫陈世美在乡育有儿女,过着耕读生活,丈夫赶考后就没有了音信,秦香莲便去京城寻夫,哪晓得丈夫考上状元,做了驸马,不认糟糠,委误金枝,欺上瞒下。最后,秦香莲在包拯等人的帮助下,沉冤得雪。不同于影视剧对此故事中的陈世美的美化,将其改编为有苦衷的人,南剧中,对于陈世美的恶多加渲染,没有为其负心开脱,秦氏运用法律手段保护了自己的权益,让陈世美断头于铡刀之下,这从侧面显示了南剧对女性的合理合法的保护。
南剧中的其他女子形象也是鲜活的。她们不同于传统故事中的女性那样弱势,如《打鱼杀家》中天真不谙世事的桂英,剧目中巧妙地运用了电影艺术的镜头方法,将女儿的场次和父亲被打板子的情形同时展出,运用“内白”突出女儿对父亲的担忧;又如《夺三关》中“花木兰”公主,骁勇善战、临危不惧,在危难之时用智慧救父,最后和驸马不打不相识,成就美好姻缘;又如《御河桥》中的才女柯宝珠,饱读诗书、懂事明理、能辨是非。这些女性具有反叛精神,她们读诗书、善武艺,文能成诗、武能杀敌;她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明辨是非、能言善辩,有超过传统封建女性的胆识和谋略。透过这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读者和观众能够清晰看到她们对封建思想的反叛,看到女性意识的觉醒。
在沉重的封建枷锁下,女性意识慢慢觉醒,出现了“敢爱”的戏码。南剧中的许多女性都能为了爱情冲破封建礼法的束缚,她们为了争取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尽力说服父母,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南剧《西兰卡普》原来的故事讲的是,土家族女子为了织出特殊的白果花的花纹,每天晚上都去后山观察白果花开,最后感动了白果树,织出了美丽的布面。而她的嫂子因嫉妒而向女子父亲告发,污蔑她私会情人,最后,她被父亲失手打死。现代南剧剧目中的内容添加了一条爱情线,加入了土家族小伙卡普,卡普和西兰相爱,但是王爷为了纳西兰为妾而刁难她,最后西兰惨死,卡普也为她殉情。《西兰卡普》的改写映照了女子追求爱情的坚定信念,批判了父权和封建专制对女子的迫害。南剧《西兰卡普》中的西兰勤劳勇敢、蕙质兰心、心灵手巧,有为爱情牺牲生命的勇敢。《唐崖土司夫人》塑造了两个女性形象,一个是土司夫人,另一个是她的女儿覃玉霞。土司女儿覃玉霞和土司夫人覃田氏远去峨眉山给病重的土司覃鼎祈福,路上土司去世,而又逢政变,女儿覃玉霞临危受母命,去荆州找旧人搬救兵。路遇旧人儿子张云松,经过生死磨难后,她倾心于张生。张云松被土司夫人重用,委以要职。而作为哥哥的覃宗尧,不允许妹妹嫁给汉人,作为土司贵族,他想要维护自身的民族血统,接受不了汉人妹婿。但是,妹妹覃玉霞已和张云松私订终身,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南剧《唐崖土司夫人》中还有一个经典场景,土司夫人带着侍女和随从参加女儿会,侍女和随从们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对山歌,定终身。这些关于爱情的叙事彰显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覃玉霞与张云松的爱情也与政治紧密相连,在家族危亡之际,覃玉霞打破了传统大家闺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刻板印象,独自一人寻找救兵。覃玉霞身上之所以具有独立、忠贞、深明大义的品质,正是因为她心中不仅有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也有家国情怀,在她心中,一方臣民的安宁和家族的安全高于一切。覃玉霞代表的光辉的女性形象,表现了当时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恩施南剧成功塑造的女性角色。
“女性叙事”需要站在“女性”的角度来叙述“故事”,以女性为主体,尊重女性成长中的精神追求和存在价值。在严苛的封建社会制度和礼教背景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三纲五常对女子的要求,女子只能依附男权生活,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更没有独立的意识。南剧《唐崖土司夫人》中的田彩凤则恰恰相反,她颠覆了传统女子柔弱和需要依附他人生活的形象,是真正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具有较高的胆识,是典型的“大女主”。
整个南剧《唐崖土司夫人》分7 个小场,110 分钟的表演讲述了明天启年间唐崖土司内部都爷传位、土王招婿等一系列历史故事,再现了唐崖土司尤其是土司夫人田氏忠君爱国、勤劳睿智、仁慈善良、开放包容的家国情怀。在老都爷去世后,田氏力排众议,不议传位之事。她考虑到儿子文武都不突出,善恶忠奸两不分,没有经历过世事,难担重任,可见她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胆识,也具有独立意识。她否定了“蛮不出峒,汉不出关”“汉民蛮民”的说法,认为普天之下,尽是皇土,展现出对皇朝国土的认同和忠君爱国的情怀,以及对封建集权禁锢当地发展的不满。当她看到汉人张云松和女儿覃玉霞私订终身时,斥责女儿不应该瞒她,并说土司海纳百川、包容四海、唯才是用。不仅如此,她实行“闲时为兵,农时为民”,让士兵在农忙时回家抢收粮食,不误农时,可见她体贴军民。她带领侍女随从参加女儿会、对山歌,让她们自己选择心仪之人定终身,由此也能看出土司夫人心态开放、包容。南剧中的唐崖土司夫人覃田氏女性意识突出,展现出了强烈的家国情怀,闪耀着女性主义的光辉。
巴赞的《电影是什么》一书中提到的关于电影改编的观点值得借鉴。他强调尊重原著,强调作品传递的精神需要被观众感知到,强调保持电影和小说文本的双重艺术特色。南剧《唐崖土司夫人》就符合这种审美交互特性,通过展演南剧《唐崖土司夫人》,观众可以穿越历史的时空,直观地欣赏到唐崖土司文化,体会土司夫人覃田氏的女性观和人格魅力。
依托厚重的历史和积极的民间传说,唐崖土司夫人被搬到戏曲舞台上。不同于《御河桥》中的柯宝珠等女性形象,我们从中还能看到楚剧、越剧、川剧等剧目的影子,《唐崖土司夫人》是根植于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叙事。剧目中的主角是在历史长河中真实存在的人,发生的事件也有历史记录。田彩凤是唐崖第十二代土司夫人,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 年),她儿子覃宗尧刚满9 岁,公公覃文瑞离正式退位还有两年,这时候,她已经是唐崖土司事实上的“掌印官”。她重用汉人张云松,授予他领兵权力。她学习儒家文化,积极拥抱中原文明,石刻“魁星点斗,独占鳌头”就是最好的证明。南剧中的土司夫人是立体饱满的,她既是痛失丈夫的“未亡人”,也是唐崖土司的实际掌舵人,还是一位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她英明果断、开放包容、具有大智慧的形象在舞台上得到真实的展现。唱词“天子的重托,土司的权柄,看似轻盈,实则千斤……关乎百姓……我担心……重责压弯腰……娘盼你做一个崇礼仪、尚德行、有谋略、武艺精…”字字句句都表现了土司夫人覃田氏的思想、谋略和为人母的担心和期望,其中蕴含的女性意识和女性能量都能穿越历史的间隔,直击现代人心。
戏剧作为一种叙事性很强的文艺形式,在展示历史情境方面具有显著优势。《唐崖土司夫人》在现代南剧舞台的打造上下足了功夫,邀请相关专家到咸丰实地调研,聘请专业人士对舞美、音乐、灯光、服装等进行专业设计,使剧目达到最佳表演效果。南剧《唐崖土司夫人》的舞台设计离不开世界文化遗产唐崖土司城址,舞台复刻了当时的情景,利用微观布景,邀请观众入境。演员的服装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一改往日鲜艳的土家服饰颜色,而选用了暗色调的衣服,表现出庄重与华丽,给观众以审美享受。南剧台词中有许多都是恩施方言,如“啷么回事”“么子”,这种叙事语言生动展现了民族地区优秀文化底蕴和土家族儿女的风情和魅力,能以更快的速度引起观众共鸣,将观众带入历史情境中。
戏剧再现历史,历史增加戏剧的文化厚度。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改编,使《唐崖土司夫人》具有历史和戏剧的双重美感。土司夫人不仅在当时产生影响,是臣民敬仰和爱戴、儿女保护的当家女主人,在现代文化场域中,土司夫人超前的女性意识也在影响着无数人。历史是线性的,而文艺是活态的,剧中细致刻画了覃田氏的人格和心理活动,使土司夫人这个形象超脱了古典文艺中的单薄反抗。土司夫人这一“大女主”“民族英雄”的形象,土司夫人推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努力,她对于王朝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认同,都引起受众的现代性思考,是各民族共同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又一力证。
唐崖土司夫人身上体现的女性主义光辉和现代社会场域中的性别意识不谋而合,南剧中的女性意识历经发展后具有了新的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这对少数民族优秀文化的传承,以及当代社会两性文化构建提供了重要的审美价值和参考意义。不仅如此,南剧《唐崖土司夫人》四处展演,使各地人民都能够领略土家族民族风情和厚重的少数民族文化,感受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往、交流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