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名立万》的悬念生成艺术

2022-10-31 09:19吕小诗
电影文学 2022年17期
关键词:三老夜莺李家

吕小诗

(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扬名立万》是刘循子墨执导的首部电影,影片不仅在放映期间充分吸引住了观众的注意力,还引发了观众在各社交媒体上较大范围、长时间的关于剧情的热议,这显示出了刘循子墨对于当代受众审美期待的深入研究。尽管从整体来看,这部电影还不无稚嫩之处,但对于尚在摸索悬疑类型电影创作规律,以谋求更大进步的中国电影人而言,《扬名立万》所提供的创作经验无疑是值得学习的。

一、基于悬念的《扬名立万》

悬念这一艺术手法在文学艺术中早已得到充分开掘。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所提出的“突转”与“发现”概念,就被认为是悬念理论的雏形,中国古代话本、评述艺术中的如“卖关子”“结扣子”等,也是悬念技巧的传承。而随着电影这一视听艺术的诞生,悬念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在《电影艺术词典》中,悬念被认为是:“处理情节结构的手法之一。利用受众(读者)关切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期待心情,在剧作中所设置的悬而未决的矛盾现象。”如悬念大师希区柯克就屡次在其电影《后窗》《惊魂记》中通过控制透露给观众的信息,在观众对人物产生充分认同后,将观众置于紧张、恐惧、好奇同时又兼具快感的状态中。在希区柯克之后,电影人亦继续就悬念生成艺术进行不懈探索。

就国产电影而言,“悬疑电影要成为主流电影类型可能性不大,但受众群体在稳定的基础上呈现上升态势,使其具有可观的市场性”。就整个大环境而言,这是与电影的产业地位逐渐得到确立,人们在电影消费上的支出提升,对电影的欣赏成为人们重要的精神诉求之一密不可分的。而就具体的悬疑类型片而言,这还与悬疑文学、外国悬疑电影伴随网络平台普及而奠定了大量受众群体有关。人们注意到,商业色彩鲜明的悬疑电影产量日渐增加,如张艺谋的《三枪拍案惊奇》、徐克的“狄仁杰”系列等。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悬疑电影可以凭借中小成本完成,其往往成为年轻导演用以在影坛登堂入室的敲门砖。如《心迷宫》导演忻钰坤、《唐人街探案》导演陈思诚、《误杀》导演柯汶利等莫不如是。在拍摄《扬名立万》之前一直深耕网络剧的刘循子墨亦是如此。

而在电影脱离了对明星、大场面等的依赖之后,要想异军突起,显然只能凭借编导精心设计的剧本来引起受众兴趣,并长时间集中观众的注意力,一步步引导观众沉浸于剧情发展中,最终达到饱和状态、全情投入的欣赏效果。反之,一旦电影在构筑核心悬念,以及制造悬念连缀上失败,电影就难免乏善可陈。就《扬名立万》而言,电影的剧情主干为,记者李家辉等人在陆子野的召唤之下会聚一堂,试图将上海最近发生的“三老案”编成电影剧本,在座者皆能凭借这部电影扬名立万,孰料剧本讨论会的现场就是凶案现场,而“三老案”的凶手齐乐山也被陆子野请来。众人各怀心事,而李家辉一直努力试图推导出案件的真相。最终,一行人也真的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拍摄了一部电影并在越南公映。电影中绝大部分的情节,都发生在讨论剧本的无人能逃出的别墅中,而人们也无比紧张地与齐乐山相处并进行推理和搜证。当观众随着主人公李家辉的脚步踏进别墅,聆听众人的交谈之时,便进入了某种积极的观影状态中。观众无疑也迫切地想知道“三老案”的来龙去脉,产生了对主人公触及真相,并平安逃出生天的期待。简而言之,电影奠基于一个精彩的,汇集了类型化元素(杀人、密室等)的悬念。但仅仅抛出这一悬念还不足以支撑观众对电影长时间的关注,电影具体是如何营建出一个自始至终“十分吸引人的事态”(威廉·阿契尔)的,则有必要被具体剖析。

二、《扬名立万》的悬念生成路径

具体来看,《扬名立万》主要有如下三种生成悬念的途径。

(一)夯实共情依据的角色设置

首先是出场人物,作为观众最能够投射情感,最容易产生价值判断的对象,其所作所为实际上有着制造悬念前提性的意义。正如阿契尔所说的那样:“对我们完全不感兴趣的人的命运的预知,也不能使我们得到乐趣。”观众只有在对人物萌生兴趣乃至共情,真情实感地关怀人物命运时,悬念才有可能生成。如西班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中的艾德里安,在强烈辩称自己是一个倒霉透顶的被栽赃陷害者后,观众才会产生强烈的找到真凶,为其洗清冤屈的期待。在《扬名立万》中,刘循子墨一方面设置了微妙新巧的人物身份与关系,让人物迅速置身于矛盾之中。电影一开始就从李家辉的视角交代了已经沦落到要“混车马费”,同时又不失做人原则的落魄记者李家辉,与“拍的片子就没有不赚钱的”的烂片导演郑千里之间有关于剧本署名的巨大矛盾,正直的李与圆滑世故的默片皇帝关静年之间也有隔阂,同时过气女星苏梦蝶则是在场男性们或鄙夷、或觊觎、或喜爱的对象,闯荡好莱坞未果回国发展的功夫演员陈小达是旁人眼中的一介武夫,有制片人意味的陆子野则看似手眼通天,气势霸道,实则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样一群走投无路之人出于“扬名立万”、扭转人生的强烈意愿被聚集起来,不得不在各自的狭隘偏颇和对彼此的憎恶下完成电影创作,这便引发了观众对这部电影究竟能不能问世,会在各种观念的交锋下以怎样面貌问世的关切。

另一方面,刘循子墨又赋予了人物真实而深切的情感,进一步拉近观众作为接受主体与人物间的距离。电影中齐乐山对于夜莺有着真挚的兼具亲情及爱情的情感,愿意以自己的死来保护夜莺;年轻的警察海兆丰对梦蝶非常崇拜,又因羞涩而不敢靠近;关、李、郑三人虽然有着龃龉,但作为电影人依然彼此照顾保护。这些都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情感,增加着观众对角色的认同,当人物遭遇危险时,观众的担忧之情便会油然而生。

(二)增强悬疑氛围的场景设计

希区柯克指出,悬疑电影中的场景与人物的关系必须是对抗性的,这样才能传递出足够的危险信息。这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在悬疑文学与电影作品中屡见不鲜的“暴风雪山庄”模式,人物受困于封闭环境中,观众能够迅速感知到的威胁正对人物步步逼近,而人物无法获得来自外部世界的增援,如美国电影《无人生还》等。在《扬名立万》中,刘循子墨实际上完成了一次对“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变形:一开始陆子野为了逼迫众人展开头脑风暴而锁死了别墅的出口,而随后则是神秘的黑衣人为了灭口而堵住了所有出路。这样的封闭空间一方面可以导致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极为紧张,彼此猜忌吵闹,不可控因素越来越多,如齐乐山的匕首和大海的枪等物品,每次易手都让人心生顾虑;同时,困境也促使人们为了逃生而团结起来,如电影中原本被诸人瞧不起的小达就因为身体素质好而一度被寄予拯救众人的厚望。并且,在别墅中就有一个巨大的,是“三老”死亡现场的套房,这个三人享受骄奢淫逸生活的私密房间不仅装饰华丽,且内部暗藏玄机,电影由此获得了可供调度的、能让叙事走向更为丰富的视觉表现空间。

此外,在场景中,刘循子墨又设计了大量具有暗示性或伏笔意义的物件。如李家辉与关静年进入别墅后第一眼看到的坐在地球之上的“娱乐之神”小丑雕像,并谈论起这尊雕像“权力是暂时的,娱乐是永恒的”的含义,这实际上呼应的是这座被权贵用以“选花魁”,上演各路密室游戏别墅的肮脏。类似的还有如密室中被人物用来垫脚的画作,正是欧仁·德拉克罗瓦绘制于1827年的《萨达纳帕拉之死》。画作中女性是被物化被蹂躏的对象,她们在挣扎中死去,骏马被牵制,享受过无数狂欢盛宴的暴君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这实际上也是对“三老”、夜莺及其他被侵犯的女孩的暗示,甚至也是齐乐山编造的马的故事的灵感之一。

(三)引发谜题与线索的叙事推进

电影最为主要的悬念生成方式是叙事,《扬名立万》在整体上利用线性叙事完成谋篇布局,叙事的内在动力分别为对剧本的推敲,对案件的推理和最后从黑衣人手中逃生,观众按照现实时序与主人公完成了一次解谜历险,同时在线性叙事的内部,电影又利用了插叙、倒叙和多视角、拼图式的叙事方式,充分制造了未知性。插叙如在陆子野告诉众人要拍摄的案子是“三老案”时,郑千里便出来为众人解释“三老”死亡的过程,包括三人在上海举足轻重的身份,连同保镖同时死亡,身上金银被搜刮一空的诡异,并交代了官方对死亡地点和凶手动机讳莫如深的关键信息,提供了前史,推进了剧情的发展,使得悬念得以有效展开。而倒叙则有如齐乐山对自己还在远征军中时,与夜莺初到上海时的回忆。这些倒叙为观众追随李家辉的推理思路,堕入导演设下的陷阱提供了线索,同时也完善了齐乐山的悲情形象。多视角、拼图式叙事则源自各电影从业者对“三老案”的猜测与再创作,刑侦常识的匮乏和对娱乐性的追求使得他们的推理大多数是缺乏逻辑的,而齐乐山也有意迎合他们根据自己的记忆胡编乱造,众人的各持己见让真相悬而未决,让观众更为迫切地想知道谜底。

并且,刘循子墨有意设计了开放性的结尾,包括李家辉一行人的生死,乃至李家辉最终推理出来的“真相”也成为未解之谜。电影以报童提及越南两船相撞,上百人失踪,以及照相馆无人来领取的照片,暗示了主人公们已丧生,但是陆子野此前一句“再不撒丫子跑就赶不上船了”又让观众保留了他们生还的希望;在李家辉最后的判断中,齐乐山是为了保护想做歌星的夜莺才杀死“三老”,但部分观众通过齐乐山看电影时电影中“刀仙和小师妹,双剑合璧杀妖怪”的台词,以及新片发布会上郑千里说“有时候你们观众的解读,有可能比我们的创作更高明”,推断夜莺是出于家国大义才以当“花魁”的方式除掉“三老”。类似的推理亦有理有据。在这种设计下,真相更扑朔迷离。

三、《扬名立万》的悬念表达范式

而在多元的悬念生成路径之外,刘循子墨还以一定技巧将大小悬念统摄起来,这也是值得电影人借鉴的。

一是悬念的连缀式呈现。除了有核心悬念始终在场外,一个能始终保持观众紧张情绪的文本还会设计重重疑云。“连缀式悬念要求在整体悬念的设置下,一个个小悬念枝节横生,却又须做到陈陈相因,丝丝入扣,并以此推动整个故事进程。”如一开始李家辉来到别墅时,观众与之同感好奇的是为什么陆子野将他们叫来,随后悬念变为了猜测齐乐山的身份,在进入凶案现场勘查后,诸如凶手是否可以从通风管道中逃走,管道入口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鲜血、天花板上的钩子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等一系列小悬念扑面而来,织成了一张让观众难以自保的大网。

二则是反转的设计。在电影中,悬念是伴随情节密集的反转同步出现的,而人物的身份,乃至整个电影的立意,也都在反转中逐渐闪耀出光芒。从一开始齐乐山以剧本“顾问”的身份介入讨论当中,随后经过人们的询问和臆断,齐乐山的身份开始变为因为生理因素而变态的杀手,因童年不幸遭遇家暴而扭曲的马夫,曾为国浴血奋战的远征军战士,侠骨柔情的护花使者,以及智勇双全的孤胆英雄。每一次人设的改变都让观众耳目一新,也为案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和立意愈深的故事版本。尤其是在最后一重反转中,只有目睹了神似夜莺的女孩的李家辉猜测到了,即碎尸案其实与夜莺并无关联,齐乐山用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对夜莺最后的保护。但是此前提到一生从不撒谎的李家辉却对自己的队友撒了“认错人了”的谎,以保守住齐乐山的秘密。至此,那个女孩究竟是不是夜莺又成为新的悬念。重重反转对于观众的思维无疑是一次次考验,它逼迫观众回思电影中出现的细节(如齐乐山询问小达碎尸案,梦蝶一眼看出夜莺戴的是假发等),折服于导演的匠心独运。

有学者还注意到,“悬念问题……不仅指一种营造紧张氛围的技巧,更是某种阅读(观看)的动力”。此前关于悬念的论述是在叙事学框架下,就内容与表达方式来展开的,如果我们以更宏观的视角来审视整部电影便会发现,《扬名立万》中悬念和其他元素形成了巧妙的、庄谐谐和的结合,它们共同构成了观众强大的观影动力。

首先是元电影概念的运用和对现实的指涉。《扬名立万》原名《一部电影的诞生》,带有较强的“元电影”意味,电影中人物的剧本讨论会被陆子野有意以花絮的形式拍下来,记录下了这部电影一波三折的诞生过程。所谓“元电影”就是这样的“关于电影的电影”,然而“当代的元电影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其……还是一种‘关于现实的电影’。元电影的‘反身性’(Reflexivity)或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如今不仅指向表征之媒介(电影),还指向现实本身,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界线被彻底打破”。在电影中,大量现实问题,尤其是娱乐圈症结被讥讽。如陆子野直言“十个项目九个黄,商业投资很正常”,郑千里在谈及自己俗不可耐的剧本构思时表示商业片一定要有“枕头”(情色内容)和“拳头”(暴力内容)才能吸引观众,而类似如夜莺等想登台展现才艺的女性,则遭遇凝视、猜忌乃至凌辱。而李家辉之所以改行做编剧,则是由于自己做记者时勇于揭露军政部的腐败案等。这些人物遭际、社会乱象是观众所熟悉的,观众会更加同情人物,更在意悬念的解决与否。

其次是“剧本杀”概念的引入。“剧本杀”源自20世纪30年代英国以福尔摩斯故事为蓝本的“脚本杀人”(Script Homicide)游戏,在当下成为颇受年轻人欢迎的桌面实况扮演游戏。“‘剧本杀’的特殊性来源于其内部是戏剧与游戏二者的融合,也是后现代戏剧实践继沉浸式戏剧之后的另一大突破。……沉浸感与交互性,是它最突出的两大特征,从这点上看,与沉浸式戏剧有着共性”。在电影中,人物于电影前三分之一部分一直在桌边开剧本会,剧本杀上的角色分配(如陆子野具有的主持人身份),以及有剧本杀“搜证卡”意味的“花魁”之夜邀请函等,都贴近着这一游戏。电影剧情本身是没有随机性与互动性的,但是前述元素的加入,让观众有了拿到李家辉那份剧本,参与玩“剧本杀”的观影体验,破解悬念成为观众主动承揽的任务。

最后则是笑点的营造及对其他艺术作品的互文。如小达表示:“遇到不平的事,我就要站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坐下。又如小达在好莱坞仅仅是一个挨打的武替,被陆子野讥笑给中国人丢脸,他辩称:“我演的都是日本人,不丢中国人的脸!”这些都逗乐着观众,同时也是在制造微小的悬念,即小达究竟是不是一个只会吹牛,没有真功夫的人。同时电影中如众人想象中齐乐山用斧头破门而入的场景,是对库布里克《闪灵》经典镜头的还原,齐乐山编的假故事中“我叫你爸,你打我马,这样对吗”是对周杰伦歌曲《爸我回来了》的致敬,大海的“对不起,我是警察”则无疑来自刘伟强与麦兆辉的《无间道》。这些也都引得观众会心一笑,喜剧感对杀人案带给观众的恐惧心理有所缓释,观众得以在一种更为轻松的,被充分娱乐的心态中进行推理。

有必要提及的是,也许正是因为想延续自“万万没想到”系列以来万合天宜团队的幽默风格,笑料的加入也在某种程度上延缓了叙事进程。同时,与陈国富、高群书的《风声》中,顾晓梦、吴志国、李宁玉、白小年和金生火五人之中谁都有可能是“老鬼”不同,《扬名立万》中在场者除齐乐山外,都是“三老案”的局外人,他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保持了置身事外的心态,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电影对观众心弦的牵动。这也正是刘循子墨初执导筒的生涩之处。但瑕不掩瑜,《扬名立万》的故事不失精彩,其完成度从整体上来说是值得肯定的。

应该说,《扬名立万》取得了艺术与市场的双赢并非偶然,电影的悬念生成艺术是可圈可点的。《扬名立万》在设计悬念、操控观众心理方面的技巧,对于其他电影人而言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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