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中国动画老年形象的建构与嬗变

吴 静

(青岛科技大学传媒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古诗云：“春风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颜变白头。”人类甫一诞生，便走上一条成长和衰老的生命旅途。“时光只解催人老”，不可抗逆的衰老成为人类必须直面的永恒议题。当今中国60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高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严峻的老龄化趋势进一步加强了全社会对老年问题的关注，“该如何老去”的思考也投射在国产动画影视作品中老年形象的建构上。

英国文化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在《文化、传播和“意识形态效果”》一文中提出：现代传播具有一种首要的文化功能，即选择构建社会知识和社会影像。大众通过影视传播所建构的这类知识和影像来认识世界，体味他们曾经经历过、正在经历和尚未经历的现实生活，来确认其自身存在方式。国产动画诞生一百年来，老年角色虽以配角为主，但几乎是所有动画中不可或缺、独具魅力的存在。随着当前动画观众年龄层次的延展与“合家欢”观影模式的普及，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观众，都能通过动画作品塑造的形象加强对老年生命历程的理解、拓宽对老年人生的想象、促进代际之间的沟通。

纵观国产动画百年发展历程，老年形象的建构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嬗变。众多光彩熠熠的老年动画形象传递着不同时代的创作者对于人生暮年的终极思考，透露出中国民族文化的革新鼎故，承载着社会观念的悄然变迁，给一代代的观众留下难忘的影像记忆，也给动画影视作品增添了思想深度和生命厚度。

一、承载传统儒家精神的引领者

尊老崇老是古代传统文化的主流价值观。“老即贤”“唯老独尊”“敬老尊贤”“爱老慈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尊老崇老思想绵延千年, 其脉不断, 至今仍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而中国动画自诞生伊始，老年形象便蕴含着浓郁的传统文化色彩。他们拥有丰富的经验、卓越的智慧、高尚的品德，完善的才能，是秩序和权威的代表，是给年轻一代“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又是温暖童心的情感付出者，还是临危不惧舍生取义的暮年英雄。在动画世界中，这种正面类型的角色是老年动画形象建构的主流。

(一)传承技艺因材施教

1955上映的动画电影《神笔》中，一位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神仙爷爷看到马良酷爱绘画，可家贫只能以树枝或木炭代替笔，赐予他变画为真的神笔，引领他走上惩戒贪官、救民于水火的正义之路。2005年央视播出的动画片《围棋少年》中，凌云寺长老圆德大师以精深禅理引领江流儿学棋和成长，另一位老年恩师林心诚也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2007年央视播出的动画片《神厨小福贵》中，小福贵爷爷老洪头拥有绝世厨艺，为让孙子把洪家菜给发扬光大而言传身教，最终孙子在御膳大厨比赛拔得头筹。2019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不因为弟子哪吒是魔丸而放弃，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变和引导哪吒。他掷地有声的话“人是否能够改变命运，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不认命是哪吒的命”，促使了哪吒性格的改变，激发了哪吒保护陈塘关的决心。

这些生动传神的老年师者形象说明儒家文化深刻影响老年动画形象建构。林语堂说：“年长的祖父能够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孙辈身上流动。中国的老人认为生命既不始于也不终于某一个体，而是代代相传的过程，他们理想中的成功需要既能光宗耀祖，又能荫及子孙。”培养年轻一代关乎家国兴亡和民族命运，是老人责无旁贷的人生使命和社会责任，这也是儒家入世思想的精髓。

(二)仁者爱人温暖童心

2007年央视播出的动画片《小鲤鱼历险记》中，鲤鱼奶奶宽厚慈爱。孙子泡泡惹祸后，她用暖心之语取代厉声责骂道：“我们家有个闯祸的鲤鱼，也有个治病的鲤鱼。”她为了保护泡泡而被赖皮蛇毒魔法击中，弥留之际她依依不舍地唤道：“孩子，再吐个泡泡给我看看吧。”鲤鱼奶奶无私的爱成为泡泡拯救鲤鱼湖的动力源泉。2015年上映的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赤脚行僧法明在江边捡到襁褓中的江流儿，反复呢喃着“真是可怜呢”，满眼都是疼爱。少年江流儿与师父法明走散，法明不畏艰险，翻山越岭，终于在山妖洞中寻到，激动地说：“流儿，为师终于找到你了，以后再也不要走丢了。”在江流儿要帮大圣斗山妖时，法明先是不舍地拉住徒弟，刹那又缓缓放开了手说:“流儿，小心哪！”长辈的疼爱、牵挂和放手之情溢于言表，小主人公也变得更加坚定勇敢。

中国自古有“隔代亲”的传统，由于子辈忙于工作，常缺席儿童的成长，父母的不在场使得祖辈在孙辈成长过程中成为主导，给他们强大坚实的情感支持，自然而然成为儿童情感的治愈者、守护者、依赖者和鼓励者。而在隔代亲情流动中，祖辈也从孙辈的成长中解除孤寂并重获生命活力。

(三)公而忘私舍生取义

1986年上映的动画片《葫芦兄弟》是中国动画的经典代表作。葫芦娃一声“爷爷”能瞬间点燃无数人的童年回忆。爷爷鬓发花白，身材佝偻，皱纹深布，但身手矫健，既能跋山涉水又能匍匐山洞。他勤劳善良，在荒芜的山间播下葫芦籽，培育出葫芦七兄弟，又谆谆教导迷失自我的葫芦娃向善。他刚强不屈，与妖怪殊死搏斗，被蝎子精刺死并推下山崖，爷爷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了葫芦娃的重生。“老骥骨奇心尚壮，青松岁久色逾新”，充满力量和人情味的“烈士暮年”的形象感染了几代人。2009年央视播出的动画片《小牛向前冲》中的牛爷爷是隐居世外的太极高手，他尽心培养大角牛成才。在危急时刻，甘愿奉献生命守护小辈，被蝙蝠魔用法术变成烟雾。

这些暮年英雄在生与死的两难选择前，为了真理正义和家国利益，毫不犹豫地挺身赴死，用浩然正气诠释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儒家积极入世的价值观，在动画作品中他们被人尊重、爱戴、敬佩和感怀，享有和年龄相配的威望。

二、与现代性对抗的反进化者

在国产动画作品中还塑造了带有“非现代”“反进化”标签的老年形象。他们站在小主人公的对立面，被建构为否定和负面的角色形象，使他们成为现代性主体的“对抗者”。 与传统的老年角色慈祥善良、爱护晚辈、诚实守信、无私奉献的人格特征相反，他们愚顽不灵，违背公德，贪图小利，自私狭隘，惧怕变革，阻挠进步。

(一)丧失力量愚顽颟顸

1981年上映的动画影片《抬驴》中，爷爷牵着驴带着孙子去赶集，围绕着谁骑驴、怎么骑，愚昧的爷爷一直被旁观者意见左右，没有自己的判断，不断改弦更张，最终落得爷孙俩扛着驴走的滑稽结局。2005年播出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里，慢羊羊是整个羊部落中最年长的羊，但和《葫芦兄弟》里爷爷那矫健的暮年英雄形象相距甚远。他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拄着拐杖，脚步蹒跚。他反应迟钝，思维出现瓶颈时头顶就会长草。他还特别古板，固执己见。小羊常对爷爷调侃和抱怨，认为“世界上比蜗牛还慢的就是慢羊羊爷爷”，“爷爷太能啰唆了，受不了”。当他被灰太狼抓住要下锅时，羊爷爷抛弃尊严再三求饶，说“我这把老骨头，又臭又硬，不好吃。我已经100多岁了，有很多病，吃了你们会生病的”，这时银幕出现了老年痴呆症、高血压、心脏病的字样。

这种符号化和类型化的形象建构比较集中地出现在2000年之后，在社会转型期和新的价值理念冲击下，老年形象从老当益壮的“强者”沦为人生末路的“弱者”，无法适应外部世界的急遽变化，凸显出老年愚民的衰颓之态。

(二)对现代文明的不适与对抗

2012年播出的动画片《十万个冷笑话》中的老大爷被塑造成一个猥琐不轨的碰瓷者形象。他一看到有车经过，就会冲过去假摔。但每次碰瓷，都被司机巧妙避开。最后他闪了腰坐在路上竟被骑自行车的儿童轧死。2018年播出的网络动画《刺客伍六七》中的陈阿婆倚老卖老,在菜市场摆摊卖橙子，索价200块一斤。顾客表示不满，阿婆便诈摔躺在地上高喊“有人打老人了”，顾客只好掏钱消灾。2020年腾讯视频播出的动画片《猪屁登》中郝奶奶无视公共利益，做出了诸多违背社会公德之举：横穿马路、跳广场舞扰民、乱丢垃圾、列车霸座、随意插队、吃霸王餐、浪费食物、扮盲人骗取优惠、辱骂公车司机、协助碰瓷、纵容孙子破坏公物等。郝奶奶还是个思想偏激、脾气火爆的老“愤青”， 在猪屁登助人为乐时，她总指责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傻的人！”“呦，你家住在海边啊，管得那么宽！”郝奶奶成为猪屁登嘲讽、批评和教育的对象。

从2010年后，随着数字化浪潮的开启，在新型的生产关系中，老人开始被视为数字弱势群体，成为与进步科技对抗的落后生产力，逐渐遭遇边缘化乃至系统性的社会排斥。动画创作者建构了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在与晚辈的现代文明理念冲突中，老人守旧、落后、小农意识的类型化特征被放大和夸张，白发与皱纹被抹上了文化批判的浓墨重彩。在老年与年轻人的角逐中，老人逐步丧失力量和信心，从受人尊敬的长者沦为被晚辈讽刺和戏谑的落后者。

(三)权高位重扼杀进步力量

2003年播出的动画片《大英雄狄青》中的国舅孙秀权倾朝野，他贪污军饷，诬陷狄青，陷害包拯，无恶不作。2020年播出的动画片《有药》中的徐长老为达到武道巅峰，颠覆王朝而坏事做尽，最终被龙大侠战败而亡。同年播出的动画片《凡人修仙传》中的墨居仁夺取弟子生命帮助自己踏上仙途，失去利用价值的徒弟会被其杀害并吞噬。2021年上映的动画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德兴集团的老板敖广内心毒辣，利用镇水神兽垄断水源，危害百姓，妄图得到龙珠消灭哪吒，重排封神榜，最后被李云祥电成灰烬。

这类反派老年角色站在进步力量的对垒，被刻画为诡计多端且贪婪残暴的反动势力，结局是被进步力量消灭。背后折射出老人与年轻人之间的资源争夺与博弈。不断增长的老年人口与有限的社会资源，带来巨大的结构性压力，加剧了代际冲突。近年来互联网涌起的群嘲老人的语言狂欢就是这种冲突的舆论反映。国产动画的主创人员以年轻人为主，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年龄歧视和情感排斥也影响着老年动画形象的塑造。

三、自我价值与生命意义的追寻者

当代动画影视作品中，老年形象建构又有新的突破。动画作品对老年独立人生的关注和反思逐渐浮出水面，创作者开始潜心挖掘老年人物内心深藏的丰富蕴含，力图呈现人物灵魂深处的希冀与追求，老年形象建构从单一扁平逐渐丰满充盈，走向丰富多元。

(一)在桑榆晚年中兑现爱的诺言

2016年动画电影《大鱼海棠》里，椿爷爷离世之际对椿奶奶说：“老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化成凤凰的椿奶奶流下了眼泪。死后的椿爷爷化作一棵海棠树，奶奶仍默默守护着他。2017年央视播出的动画片《熊出没之探险日记》里有位与老豹子相依为命的无人村老奶奶。她青年时与青梅竹马的玩伴承诺，要等他当兵回村共同成立家庭。随着村民渐渐搬走，村子也逐渐没落。无人村里只留下老人自己。从青丝到白发，老奶奶没有辜负誓言。她对爱情的坚贞令人感动。近几年的动画作品开始正视老人独立的情感世界。传统动画中的老年人往往孑然一身，当代动画中老年夫妻形象多了起来。老伴间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情感故事让观众对生命的情感历程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二)在亲情中寻求救赎

2018年上映的动画电影《熊出没之变形记》中，光头强儿时父亲为维持家计无暇陪伴，父子隔阂日深。强爸退休后到访狗熊岭弥补孩子儿时的遗憾却遭拒绝。结果在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奋不顾身将儿子救出，终于父子和解，父亲在亲情中实现了救赎。2014年上映的动画电影《熊出没之夺宝熊兵》的老爷爷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和慈善家。但其子唯利是图，亲情淡漠，一心要得到父亲的财富。心灰意冷的老人从孤儿院收养了小女孩嘟嘟，在给嘟嘟留下的遗书中写道：“谢谢你孩子，真高兴能在生命中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遇到你。你的出现，让我再次回到那曾经美好快乐的时光。每次看着你，总有久违的幸福涌上心头。你像天使一样时刻陪伴着我，让我明白，爱和亲情，是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这种亲情叙事让观众感受到老人虽然年华老去，也仍有珍藏心底的情和爱，对于代际情感沟通具有积极的价值。

(三)上下求索追寻生命意义

《大鱼海棠》中椿爷爷经历过岁月磨砺，对生死淡然处之。湫为保护椿而中毒，椿爷爷舍命救回湫，在离世之际，他对自责害死爷爷的孙女椿说：“万物都有它的规律，谁都要过这一关。”用达观超脱的生命论来安慰孙女走出悲伤。2021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天书奇谭4K 纪念版》中，袁公的举动接近古希腊神话因盗火给人类光明而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的普罗米修斯。他认为天书“天道无私，流传后世”，便偷取天书刻在石壁上，后又将天书传授给弟子蛋生。其一生都奉献于传播天书造福苍生。在2021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大耳朵图图之霸王龙在行动》，山东老汉牛爷爷是电影的核心角色，他把一腔的爱奉献给霸王龙小分队的孩子们，他心灵手巧，用易拉罐做的玩偶、纸杯做的小鸡、树叶粘的水牛、纸箱做的霸王龙人偶征服了淘气的孩子们。他带领孩子们到敬老院表演节目，为老人们带去欢乐，自己也获得生命的真谛。这些饱含生命活力、寻求自我价值实现的老年形象的建构，体现出“日既暮而犹烟霞绚烂”般丰厚的生命质感，更易激起观众的共情。

传统时代的老年人主要依赖于家庭和集体，但随着现代化的发轫和人本主义理念的普及， “积极老化”和“成功老化”成为当代价值观，“老人”中“老”的一面渐渐隐去，而“人”的一面得到关注和彰显，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近年来众多老年网红在技术赋权下主动表达自我圈粉无数，成功刷新了人们对老年人的固有认知。《花样爷爷》和《我们的师父》等老年综艺节目更是颠覆了传统老年媒体形象。媒体话语方式和社会整体舆论的转变，促使动画创作者转向对老年角色内在精神意志、生命质感和细腻情感的刻画。老年人不再作为被边缘化的配角，而逐渐走向主角和中心化，这标志着国产动画对老年形象的建构日益成熟和完善。

结 语

在中国影视动画发展的历史画卷中，一个个鲜活生动的老年形象跃然于大小荧屏之上，镌刻在一代代国人的童年记忆之中。这些经典形象随着民族文化和社会观念的变迁而嬗变。从承载传统儒家精神的长者，到与现代性对抗冲突的反进化者，再到自我价值与生命意义的追寻者，这三种类型的形象并非简单的递进，而是呈现杂糅交织，此消彼长的局面，折射出中国老年群体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传承与坚守，对现代文明浪潮的惶惑与对抗、缱绻与蜕变，展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共存与激荡、碰撞与融合的复杂辩证，同时也蕴含了现代化历史进程中动画创作者对桑榆暮景的深度思考和多元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