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心恒
(河北美术学院,河北 新乐 050700)
2017年根据流传甚广的相声《我要幸福》改编而成的《相声大电影之我要幸福》上映之后,张栾让观众知道了其相声演员张鹤栾之外的电影导演身份。在此之后,张栾继续以电影对生活中的笑点进行挖掘,以《老师·好》等电影完成了较佳的喜剧性建构。应该说,张栾探索出了一条既是从自身条件出发,同时也对其他年轻电影人有着借鉴意义的创作路径,那便是对喜剧本位以及消费逻辑的坚持。
在论析张栾电影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其所处的创作环境稍加梳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战略的全面深化,国产电影制片与发行分离,由国家统购统销的局面渐渐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电影的商业化,电影的艺术本性不得不通过进入流通渠道,被观众“购买”来实现。人们普遍承认了电影的商品属性,承认了票房是衡量一部电影得失的重要标准之一,认为“在商品经济依然支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中国电影需要与已经高度市场化的国外大片竞争且实践证明追求票房也能兼顾艺术时,中国电影创作者只有建立了面向市场的创作理念,才能够获得双赢”,电影创作开始展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商品化倾向。
就近20年来电影人的实践来看,能在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的电影,往往具备如下特征,即并不对大众有智识理性文化修养或审美上的高要求,而是“对大众的感官进行着刺激和按摩。……以普通的、自娱自乐的、消遣的感官刺激来投合大众的口味”。喜剧,尤其是投资被控制在1000万元以下的小成本喜剧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脱颖而出。相对于其他类型片,喜剧更能迅速而直接地让观众发笑,摆脱日常生活的压力;同时,在喜剧旗号下,观众能以更为宽容的姿态面对电影人的超现实想象,对旧有观念的调侃与消解,对真实的戏仿或娱乐化等。小成本喜剧尽管未必能为观众打造大量震撼的奇观化场景,但丑角式的人物形象,充满误会与巧合的叙事手段,以及杂糅各种流行元素的表达等同样能给予观众感官刺激。如宁浩《疯狂的石头》、叶伟民的《人在囧途》等,便是“以小博大”,为观众熟知且喜爱,甚至催生了续作的成功商业喜剧片范例。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类国产小成本喜剧电影还具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有别于国产传统喜剧对尖锐社会症结的大胆揭露与无情嘲讽,它们中的大部分“对权力及主流话语体系的颠覆与抵抗却处于缺失的状态。它们……运用一些无关痛痒的、无害的影像符号不断消解这种文化对抗性,并拒绝创造新的价值符号体系”,这实际上也是电影人在商业大潮下进行妥协,规避投资风险而甘愿“娱乐至死”的结果。
而就张栾本人而言,尽管他较早就涉足影视,但还是以相声班社的“鹤”字科弟子为人们熟知,从主观上来说,频繁商演的经历使其本人并不反感电影在拥有精神与情感价值之余全力追求商业利润;而从客观上来说,这也使得其再执导筒时,就难免予人以跨界之感,张栾也就不得不也进行“以小博大”的尝试。如果不参与市场化运作并获取票房成功,张栾也就无法在影坛上生存下来,其自身影响力的扩大也无从谈起,因此,小成本喜剧就成为张栾的最优选择。
如前所述,当前的创作环境是有利于喜剧电影的,而张栾本身作为见证所在班社巩固自身喜剧阵地的相声演员,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方面,大量对相声素材的接触,对前辈流传下的“包袱”的打磨与运用,让张栾能够较为充分地理解喜剧机制;另一方面,在浸泡于大小剧场,无数次在舞台上直接与观众面对面的表演经历,也能让张栾更好地把握当代人的审美心理,知道观众的笑点所在,此外,从事相声艺术也为其认识大量喜剧演员,与之进行交流创造了便利条件。种种内外因使得张栾选择了以喜剧为本位的创作理念。
从整体上来看,纵观张栾的一系列电影创作,包括已经上映的《我要幸福》,以及还未与观众见面的《哥,你好》等,尽管面貌各异,但都是喜剧电影,都体现了张栾对于观众“笑”心理的积极调动。《我要幸福》可以视为张栾对相声IP(Intellectual Property)的一次开掘,其名源自德云社极具知名度的原创相声,是其对相声大电影的有益尝试,所谓大电影,即“将原本在电视终端播出的内容用制作电影的方式加工处理,最终呈现在大银幕上”。大电影的出现,是流行文化的产物,其对中国电影产业的壮大有着一定的贡献。根据其原本出现于电视终端的内容,又可以分为如综艺大电影、动漫大电影等。但相声艺术因特殊的表演形式,如主要以说学逗唱让观众发笑,而道具限于折扇、手绢、醒木、玉子板等,与电影的距离较远,相声大电影在此之前还未有人尝试过。在电影《我要幸福》中,张栾既借重了相声原本赋予观众的消费心理,让人物有着与相声表演贴合的一面,又重新编撰了剧本,让电影围绕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的丢失展开,让电影拥有了相较于相声而言更为紧凑连贯而曲折的文本。
在《我要幸福》之后,张栾则渐渐开始摆脱对相声IP的依赖,进行了更能凸显个人风格,在语言表达等方面更贴合电影属性的尝试,在长片上,拍摄了如《老师·好》《邀请函》等;在短片上,则有《我们的新生活》中的《一路前行》单元。《老师·好》中,被学生们称为“苗霸天”的老师苗宛秋宛若一位校园“暴君”,与学生们斗智斗勇,惹出了如学生们拆除自行车挡泥板之类的闹剧;《一路前行》中,一心进藏的都市女郎小羽则因为车坏了而不得不滞留在四川的羌寨中,与当地人发生了不少有趣的碰撞。这两部电影可以说已经难见相声的影子,所具备的是彻头彻尾的、成熟的电影表现形态。
具体来看,张栾电影体现了多元化的喜剧创作手法,他通过人物、叙事、情境等,娴熟地构筑了给观众带来密集欢声笑语的喜剧性。
首先是丑角式的人物塑造。“喜剧艺术作为对现实生活中喜剧性事物的典型反映,就更离不开人物,作品的喜剧性总是集中体现在人物身上,通过为人物性格所规定的动作、冲突表现出来。”丑拙、有缺陷的人物,能够激发观众的优越感,并从审丑中发现美。张栾电影中人物或是拥有夸张滑稽的形象,或是在举止上丑态百出。如富翁郭壕是一个秃顶,平时却总是爱戴一个扎小辫的假发,当他坐的汽车车速过快的时候,原本在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就会移位到额头前来;而郭壕的大舅子于大洪则有着一口龅牙等。并且两个人一个作为汽车的主人,一个是司机,却都不会操控汽车,郎舅二人一坐在车里便状况百出。郭壕还表示自己英语不好,因此随身携带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而作用则是“谁跟我说英语,我就用词典砸他”。至此,人物的身份与其行为,英汉词典在人们意识中原本的作用和在郭壕手里的实际作用,都出现了反差与乖讹。郭壕作为一个“强者”,在此却体现出蠢笨的弱点,让观众获取了一种精神满足。
其次则是充满了误会、巧合、夸张,让人哭笑不得的叙事。以误会来说,它“是利用人物对客观事物的错误认识,或是人物处境、性格、气质的差异,造成一种暂时假象,从而产生误会,是通过偶然的情节来反映事物必然规律的一种构戏手法”。观众作为全知者,或掌握信息多于戏中人者,在看到人物陷入误会时,便会忍俊不禁。如在《老师·好》中,被苗宛秋存有先在不良印象,“九龙一凤”的领头人物学生洛小乙在被苗宛秋痛骂以后去苗宛秋的家,并和苗的女儿玩耍,实际上他是为了递交自己的入团申请书,然而之前的过节让苗宛秋产生了洛小乙是来报复他的念头,在紧张之下,苗宛秋开始颤抖着讲起祸不及家人的“江湖规矩”,还随手操起了身边的扫把闭着眼睛对空气一顿乱舞。此时苗宛秋正是对之前桀骜不驯的洛小乙产生了错误认识,从而发生误会,做出了有违自己平时面对学生时威严、强势形象的举动,让观众开怀大笑。类似的还有如《我要幸福》中岳强男妻子正是于许多的闺密,因此才拿走了项链,惹得众人鸡飞狗跳的巧合,岳强男在整形医院被误认为另一个客户后被强行送上手术台的夸张等。
最后则是极具欢乐效果乃至游戏性的情境设计。如在《一路前行》中,小羽在不得不住在羌寨农家乐旅馆后,原本与身穿民族服饰,一口地方方言的当地人是格格不入的,结果在生活中,她发现房东夫妇其实和自己一样爱玩“和平精英”,三个人晚上围坐在一起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而开修车店的杨词典还是一个网红播主,每天晚上直播带货,得到了网友们的打赏,当要临时给母猪接生时,他干脆就改为直播“生猪儿”。羌寨并没有小羽原来想的那样闭塞和落后,并且充满了嬉闹、快乐的氛围。类似的还有如《老师·好》中学生为了掩护其他人恶作剧而在老师办公室给苗宛秋跳迪斯科,《我要幸福》中郭壕为了凸显环保理念而在婚礼上和新娘一起穿着垃圾袋做成的礼服等。可以说,张栾洞悉了观众内心对笑的渴望,并通过多种方式来满足观众的需求。
在一系列的喜剧创作中,张栾显示出了非常明晰的对消费逻辑的遵循,促使其电影创作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这也是张栾可贵的,其余电影人有必要注意到的创作经验之一。
首先在创作层面上,张栾对喜剧这一类型的坚持,本身就是充分考虑了观众的消费观的,并且在预设目标观众的前提下进行了剧本创作。在针对中国电影观众观影倾向的研究中,人们发现:“影片类型依然是调研观众选择去影院观看影片考虑的首要因素,其次是明星阵容。在各种电影类型当中,动作和喜剧成为调研观众最喜爱的电影类型。”这一调查结果对于当前的市场而言依然是基本适用的。在调查中,在院线与网络电影的主力消费人群中,超过总样本百分之六十的人年龄在25~35岁之间,这一年龄段者显示出了最强烈的消费意愿与能力。同时,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承受着源自职场、家庭等方面的压力,这使得喜剧,尤其是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能引发年轻人情感共鸣的喜剧最为其所钟爱。如滕华涛的《失恋33天》、徐峥的《人在囧途之泰囧》在上映后取得成功,原因正是如此。
张栾亦是出于此种考量,在其电影《我要幸福》和《一路前行》中的主人公都是年轻人。只有二十出头的冯前程在电影中最大的苦恼,就是自己作为一个修车工人,喜欢上了与自己门不当户不对的郭佳林;郭佳林的苦恼则是即将迎娶年轻妻子的父亲对自己关心不够;而和冯前程最终产生胜似兄弟情谊的岳强男年纪稍长,他的问题是自己过于贫困导致新婚不久的妻子离家出走。电影以较为极端的情形,反映出普通观众也会遇到的如拜金主义横行、人际关系中信任缺失等矛盾,为观众对情节的投入奠定了基础。《老师·好》中的主人公虽然是中年人,但围绕苗宛秋展开的,依然是一幅清新、纯真的校园生活画卷,电影中的高中生们因为烫头发、涂口红、抽烟以及在课本里夹带金庸的《鹿鼎记》一一遭到苗老师的严厉处罚,体育课会被班主任任意占用等,观众对此是感到熟悉与亲切的。在这样的设计下,观众很容易对人物产生认同,进入电影的世界中,与人物同悲喜,最终获得精神上的愉悦。
其次,在营销层面上,张栾也充分做到了对目标受众的细分与取悦。这其中包括了对明星效应的利用,如以众知名相声演员为《我要幸福》的班底,旨在吸引喜爱相声的观众,而《一路前行》作为《我们的新生活》的一部分,其目标受众则是与《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系列一样的年轻观众,于是张栾选择将富有表演经验的喜剧演员与在网络上颇具热度的年轻明星相结合等拍摄该片。张栾并没有单纯依赖明星阵容,而是巧妙地以之完成一种电影与现实的“互文”,让观众会心一笑。如在《我要幸福》中,扮演车行老板的为足球解说员黄健翔,当于大洪前去车行,以拙劣的借口非要车行给其修车时,车行老板面露难色,于大洪便表示“出了事有我,你不是一个人”,转身离去;此处的笑点便产生于“不是一个人”,源自黄健翔著名的解说词“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至此,喜剧效果因同样的面孔和话语被置于另外一个情境中形成,明星效应被最大化。在项链丢失后,冯前程为了表示一人做事一人当,又说了一次“你不是一个人”,此时老板的反应则是“这是你说的话吗”,此刻相声艺术中的“来回砸”出现,此前这句台词银幕内外的背景信息和逻辑得到重复,因为观众对此并没有心理预期,新的笑料得以生成。类似的还有如由主持人孟非扮演的,与郭壕坐而论道,互相夸彼此发型漂亮的面馆老板,经郭壕提醒由于大洪用有郭于演员二人语音包的某导航软件等。这些与现实“互文”的笑点,也很容易经由社交网络等渠道迅速扩散,让更多人获取影讯并迈入电影院。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对消费逻辑的依从,并不意味着盲目迎合观众,行媚俗之道。如前所述,当下喜剧电影人面临着消费文化膨胀,甚至“娱乐至死”的创作大环境,这也就导致了一批充斥着狂欢式恶搞,无厘头语言,以及充满后现代特质的消解、戏仿与拼贴的小成本喜剧应运而生。这一类电影在解构人们熟悉的原有电影语言、情节走向、人物形象等的同时,还有着一种回避崇高价值言说,显得玩世不恭甚至几近虚无主义的倾向,观众从中获取的只是暂时的欢笑而非深度思考。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如《大笑江湖》《十全九美》《皇家刺青》等,观众在这一类电影中获取到的是情绪释放而非教化与启迪。尽管电影取得了一定的票房成绩,但终因过于倚重娱乐性,回避现实生活矛盾,缺乏批判力量而很快为观众遗忘。张栾的电影则尽量避免这一点,尽可能让电影保持与社会现实以及崇高价值的关联。在《我要幸福》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于许多爱的是郭壕的金钱,她一定会在郭佳林拿出那枚用“银行对账单”做的纸戒指,宣布郭壕已经破产之后愤而离去时,于许多却表示自己爱的是郭壕本人,并且主动提出两人可以靠开武馆谋生,让郭佳林感动得终于肯开口叫“妈”;在《老师·好》中,让人生畏的苗宛秋为身患重病的学生募捐,骑车送学生去医院,对成绩差、家境窘困的学生,苗宛秋亦不离不弃,愿意无偿为他们补习,最终赢得了学生们的敬爱;而《一路前行》中,更是借着小羽的自驾之旅,将汶川特大地震与新冠肺炎疫情这两次灾情联系起来,表达了对民族伤痛的关切,以及对民众能够从哀痛中站起来建设新生活的敬意,电影的片尾字幕“勇敢前行吧,每一天都是我们的新生活”诠释了影片的主旨。张栾的电影并没有放弃时代责任,其在给予观众欢乐的同时,也表达了某种发人深省的精神超越,表达了人类面对命运捉弄时的善良、自由与自信,让观众拥有了奋进的力量。
不可否认的是,张栾电影还存在可以提升之处,如为了喜剧性而牺牲了一定的叙事情节的合理性。这在《我要幸福》中体现得较为明显,电影中充满了大量的巧合,如冯前程对管半年的算命深信不疑,并因此认识了岳强男,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的人是不是能救自己的“贵人”,而管半年除了当算命先生以外,又身兼厨子出现在郭壕的婚礼之上,被冯前程和岳强男发现,两人这才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半仙”。又如,电影在涉及“变性”桥段时不无对性别的刻板印象,演员的表演还有一定的舞台化痕迹,等等。但整体上来看,这些是瑕不掩瑜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已经找到合适创作道路,并展现出明显进步的张栾是可以克服这些缺陷的,并继续提升电影的艺术品质,给予观众惊喜是可期的。
当前,人们在得益于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也承受着繁重的生活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能让人备感轻松愉悦的喜剧电影也就尤具魅力,让人愿意为之消费。尽管张栾的喜剧电影中还存在一定的问题,但张栾作为导演无疑已在影坛站稳脚跟,他的尝试对于那些有同样需求的电影人来说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