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蒙福森
多日来,已故紫砂工艺大师陈鸣远的绝世奇品——蟋蟀鸣秋壶,一直在王稽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如梦如幻。
在高家的书房里,当高善斋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时,王稽霎时目瞪口呆,敛色屏气——失传已久的蟋蟀鸣秋壶就在眼前。王稽用力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作为陈鸣远的再传弟子,王稽尽得陈氏真传,深谙师公之手法、刻工、学识、喜好、脾性和人品。反复鉴定之后,他热泪盈眶,心潮澎湃:“真品!绝对真品!”
高善斋欣喜若狂,手脚颤抖,连声说:“好!好!好!”
蟋蟀鸣秋壶乃一代紫砂工艺大师陈鸣远一手制作的绝世奇品,价值连城。壶品古朴高雅,色泽紫红,泥质温润细腻,造型匠心独运,超凡脱俗,遒劲中透出古朴,纵横中见青铜遗韵。
壶身遗形取神,浑厚敦古,秀骨雅健,壶流则似笔断意连,壶把弯曲饱满,儒雅含蓄。壶身铭曰:饮之清心,品之宁静;且饮且读,不过满腹。款曰:丙午仲夏,鸣远仿古。此铭切壶切茶,淡泊高远,有禅茶悟道、明心见性之意。另一侧镌刻一兰、一草、一石、两蟋蟀,并题:蟋蟀鸣秋。其笔法老练,错落有致。虽寥寥几笔,却大巧若拙,意趣盎然,栩栩如生。
王稽忽然想起《诗经·豳风·七月》中“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之句。沉静之际,隐约似闻有蟋蟀在草丛间鸣叫,又似有茶香袅袅飘溢而来,若有若无,洇入鼻翼。
王稽望着此壶,只觉恍然如梦,似入定般久久不动。
次日,高善斋约王稽到城郊的阅江来茶馆一聚。
高善斋乃当地大富商,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城里有十多间铺面和一家琉璃厂,乡下有良田千顷,痴爱古玩字画,以收藏名家珍品为乐。
雅厢临江,走近窗前,但见远处微风细雨,疏林野树,江水浩渺。雅厢里有一桌,桌上摆有一壶、一托、两杯、一碟糕点、几碟小吃。壶是好壶,茶乃名茶。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江畔绿草葱茏,远山近水,皆氤氲在微雨雾霭中。遥见江中一叶轻舟、一披着蓑衣的打鱼人,不知老少。
寒暄毕,喝茶,聊些闲话。
一壶茶未尽,高善斋转了话题:“先生能否为高某仿照蟋蟀鸣秋壶模样,再制一壶?银子嘛,随你说。”
王稽思忖片刻,摇头:“恕在下愚拙,实难及陈老先生万分之一。”
“这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先生不妨一试,万一仿得陈老先生紫砂壶之神韵,哪怕十之一二,亦不枉此生矣。”
王稽始终对此壶如醉如痴,依依不舍,几天后,找上门来:“我愿意一试……”
王稽住到了高家,再次见到蟋蟀鸣秋壶。王稽关在房间里,由伙计一日三餐送饭到门口,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揣摩此壶的精妙和内涵。十天后,他开门出来了,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像乞丐一般,似要虚脱了。
陈老的蟋蟀鸣秋壶,已深深地刻在王稽的心里,融入了他的灵魂深处。王稽开始制壶。选泥、压坯、修坯、雕刻、烧制、打磨、抛光……从手工捶泥到烧窑,一砂一泥、一杯一托,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步骤,王稽皆一丝不苟。他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亮着灯。
当王稽倾尽心血的杰作和陈老的蟋蟀鸣秋壶摆在一起时,高善斋惊为神品。此壶仿佛依附着王稽的灵魂,神、气、韵兼备,和、柔、刚相济,用刀大胆,自然随意,苍劲浑厚,与真品无异。要不是王稽就在旁边,他都无法分得清哪是真品,哪是仿制品。
高善斋再也无法抑制住他心头的狂喜:“王先生,你年纪轻轻,可技艺已达天下一等一的水平了,我们要发大财啦!广州十三行里那些洋人对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馋着呢!以后,我们一起合作,制出天下最好最贵的紫砂壶!”
王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一下,他对高善斋说:“此壶尚不够完美,和陈老先生的真品相比,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我拿回去,今晚再琢磨琢磨,看看缺陷在哪里,如何改进,可好?”
第二天,日上三竿,伙计送饭到门口,发现王稽还没起床开门。敲门进屋后,发现已人去屋空。
未几,庚子事变,高善斋及蟋蟀鸣秋壶下落不明,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