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辉
长篇小说《奎虚阁》出版之前,或者出版之后,许多朋友都问我写的什么?是啥题材呀?啥主题呀?我就觉得特别不好回答。一部小说,要真的能够精确概括出一个简单明了的题材和主题,太难了,况且,也没多大意思。尤其是作者本人当局者迷,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种事实际上是应该由读者或评论家来决定的。好的评论家甚至可以提拔出连作者本人都望之惊艳的意蕴和主题来。
后来有些看过书的朋友又说:这是自传吗?这是自传吧?
这也难怪,因为主人公的生活轨迹与我的职业经历的确重合度不低。我只好说,这是自传呢还是自传呢还是自传呢……要说是自传,我老婆首先就不会同意,因为书里边主人公妻子的形象跟她八竿子都够不着啊,须知这几十万字可是她帮我在电脑上一个一个敲出来的呢。我又说:如果非要把我本人经历和这本书扯到一起的话,有一把解读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扉页上的题记——“我瞅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却不知镜子里瞅着我的是谁的脸。”这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诗句。你可以把这本书当作镜子,外边那个是我,镜子里边那个就不是真我了。主人公或者是我,或者是变化了的我,或者说是另外一个我。
再或者,也许就是你呢?
准确一点说,如果这本书里有我的话,那么最真实的无疑就是我的眼睛了,书里边所呈现的一干人间世态,都拜其所赐,也可以叫作投射效应。当然,肯定亦有折射。
因此,这篇文章就索性如是命名了。
1976年5月到1987年11月,我曾在山东省图书馆工作,是在大明湖畔的老馆,彼时的“省图”与大明湖公园一墙之隔,公园里有个“遐园”(原本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西边有一个小门,门正对着的就是省图书馆的藏书楼兼借阅楼“奎虚书藏”。我就在那里工作多年。不仅是工作,还在“奎虚书藏”一楼门厅右面一个类似门房式的六平方的小房间里住了许久,度过了一段在我一生中发生着重大意义的光景。而一楼的回廊里有一间大书库,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海源阁》三字,后来我知晓了里边都是清代著名藏书楼——聊城“海源阁”的散藏。“海源阁”是一个大题目,要说的是另一个专题,在我这本书里,其历史只是作为一个背景存在,与“奎虚”联缀起来,就成了一个意象。它远远地矗立在历史的深处,也串接着这本书的始终。说得稍微玄一点,这本书的种子大约就是当年与其蓦然相视的那一刻植下的。
黑格尔说过一句话:“历史是一堆灰烬,但是灰烬深处有余温。”这句话说得真好。不过所谓余温谁能探测到呢?或者不同的人不同的手会探测到不同的温度?一个作家的手所探测到的余温,与其他人的触感是否更不一样?有一位学者朋友的话我很喜欢,他说:“中国社会的几十年的变迁,使主人公的成长具有浮雕画的特色,远处的‘奎虚阁’为其增加了历史的暗影,时间的多重叠加使得小说有很强的立体感。”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这也是《奎虚阁》出版以后来自业内朋友的第一个反馈,至今心有戚戚。这本书如果没有“奎虚阁”这个历史背景,至少缺乏了一种厚重感。而“厚重感”对于长篇小说来说,可能是最重要的。
至于书的命名,之前也曾想过一些别的,比如最早想叫《目光迷离》,也想过叫《如此迷恋》《爱情就是心痛》,其意都是为了迎合市场,但最终还是觉得《奎虚阁》更厚重,更有历史感。不过,这几个题目也没浪费,基本都做书中章目用了。
黑格尔还说过:“人要经历一个不幸的抑郁症的或者自我崩溃阶段。在本质上,这是一个昏暗的收缩点,每一个文化创作者都要经历这个转折点,他要通过这一个关卡,才能到达安全的境地,从而相信自己,确信一个更内在、更高贵的生活。”
为什么要提到这样一句话?许是我与书中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庶几可以作其注脚吧。
我是1971年从淄博市第一中学初中一年级考入山东省歌舞团的,当时刚满15岁,以为从此一辈子就是舞蹈演员了,可是没想到进团之后个子就再不往高处走,因此于1976年转业到山东省图书馆成为了图书管理员,生活和事业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这样说着挺轻松,其实当时的心境根本无法再现。记得比较清晰的情景是:在与伙伴们一起去练功房的时候,被叫到办公室聆听了转业通知,然后,独自回到宿舍,无语无泪,面壁躺了许久。有段时间,文学界长于表现基层悲苦,如我一般自小混迹于社会伪上层的这类生活状态和感受,每被认为偏于轻浮。其实,这是一种误判。古今中外,所有真正的“痛楚”都发生在人的心底处,无关阶层,无关职业。苏轼有词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倘心无安处呢?
故此,《奎虚阁》第一章名之《流放的舞蹈》,开篇须臾这样写道:
“他是来报到的。
说起那个下午,欧阳童总免不了要露出几分苦笑。他说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和心境。他说多少次他借助回忆久久地注视着那个特殊的下午和那个孤独的少年,却从来没有能力可以表述那由孤单、无助、恐惧而生发出的一次次钻心的疼痛。
‘在一个突然失去了幻想和光亮的世界中,一个人就会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是陌生客,他的流放无可挽救,因为他被剥夺而失去了故园的记忆和对乐土的希望。人与人生之间,演员与背景之间的这种脱节,正是人感到荒诞之处。’这是一个叫加缪的法国人说的。欧阳童在后来的阅读中与这位伟大的作家相遇,他毫不迟疑地认为,惟有这段话接近了他在那个下午的感受。
‘毕竟,’欧阳童轻声叹息,‘这个叫做奎虚阁的大院子,对于一个少年、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实在是太不相干了。’”
这是我吗?这是真的我吗?我是1976年5月去图书馆报的到,书里边主人公欧阳童则于一位伟人去世当天——也就是九月份报到的。你看,从开始,便是想象,便是虚构了——想象并虚构了一个时代命运与个体命运分别亦同时面临巨变和转折的交汇点,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关卡”。于是,便是小说了,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便是“镜像体验”了,便是似我却不是我了。
张炜有句话说得好:“虚构从语言开始。”此话看似随意道出,却是“葵花宝典”一般的秘语。开悟了,便是作家了。
刚刚我提到了《红楼梦》太虚幻境楹联的上联——“假作真时真亦假”,世相如此,小说更是如此。所有真正的小说都该是这样。假是什么?在创作中假就是虚构!虚构就是假。那么在虚构当中你把过于真实的东西放到里边,而非变形的东西,不是镜中的像,反倒就不真了。这是确确实实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曾在《驳圣伯夫》一书中谈到自传与虚构小说的关系:“一个作家奉献给公众,在孤独中写就,并只为他自己所写就的篇章,是其内心生活的分泌物……只有通过将外部世界抛开,将那个与世界频繁发生关系的自我撇开在一边的方法,我们才能找回自我,深入到内心的最深处。”这其实也就是《红楼梦》太虚幻境楹联下联所言——“无为有处有还无”了。
我以为,所谓真实有三个层面:一个是预设的真实;再一个是存在的真实;另外一个叫艺术的真实。这个想法上不得理论台面,说出来见笑了。
比如,有天晚上参加完一个活动,坐出租车路过文化东路和历山路交叉口,在等候绿灯信号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路边有个很动人的景象:一个男子立在路灯下吹着萨克斯,一个女孩安静地站在他的旁边,路灯下两个身影看着都很修长。音乐优美,夜色朦胧,身影秀丽,一幅多么美的图景。尽管如此,我知道这肯定是两个乞讨者,两个以艺术乞讨生活的人。我的脑子里立时出现了某种预设。我前行的方向并不路过两人身边,但我是回族人,有一种从小就做着的“功课”,叫“散”,也就是“舍”,路遇伸手者,从不敢漠然视之。何况此情此景,若无表达,心里更是过意不去的。就让出租车司机在前边停了下来。下车后,往回走,走到那两个乞讨者跟前的时候,我怔住了。“存在的真实”出现了,你发现完全不是你预设的样子。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四五十岁的盲人,和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比他更邋遢的女人,女人捧着一个敞口的破纸盒子。
我把该做的事情做了,离开以后,在不远处又回头望了一会儿。乐声还是原来的乐声,只是不再优美;身影亦复修长,也绝然不再秀丽。方才所有“预设的真实”全都不复出现了。怪谁?怪路灯吗?怪夜色吗?都不能怪,无非是自作多情又一回呗,甚至是矫情!
但是,试想一下,倘把这段遭际化作一个小说作品的话,该怎么写?文学创作最大的优势,就是人所具有的多种可能性,预设虽有想象的成分,但单一的预设绝不等同于多种可能性的想象,只有在后者基础上完成虚构,才是“艺术的真实”,也就是小说了。同理,就像我当年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海源阁,在我心里边也曾经有过某种预设。当我查阅了真实的资料,听到了真实的叙说,我知道那才是存在的海源阁。那么当它化成这本书,成为奎虚阁的时候,它就是艺术的海源阁了。
“艺术真实”的抵达,首先需要想象力。一个创作者,如果没有想象力基本上就不要干“创作”这个活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我的想象力是一头动物,我要做的就是让它好好活着。”
不过,仅仅停留于此又是不行的,因为想象力本身基本还停留在虚拟的层面上,只有完成了虚构,作品才能成立。
我想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在《奎虚阁》的创作中,我的确体会到了想象的快乐和虚构的快乐。
关于这一点,除了在“书文化”这个大结构上所获得的快感,其中一些小的设计更让我品尝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窃喜。比如主人公在文化市场巧遇当年老师书法作品被改头换面的境遇,比如“大寨姑娘”及其两次乡村描写,比如夜色,比如电影院那种封闭性私密性……如是看似闲笔,我却深乐其中。我喜欢这种有意味的闲笔,我喜欢隐约其中的市井味、烟火气、把玩性,甚至放肆感。
因了我的族属,以往的作品在身体欲望描写方面是有所规避的,但这一次应该算是获得了最自由的想象和表达。女性永远是此世最美的风景——没有之一,这与其“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性”毫不违和。
文化从来都不是美玉无瑕,文学也没有必要太洁癖。
可以直言不讳地说,这本书之前,我的小说创作大多是形式上的模仿或曰探索,伟大的20世纪80年代,给我们打开了那么多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了各种文学样式,以至于不断惊呼: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感谢省作协近日通知我将短篇小说拙作《别停,别把音乐停下来》收入《齐鲁文学典藏文库》,找出原作一看,那是1986年刊发的一篇作品,其中大段大段不加标点的“意识流”写作方式让我瞬间回到了当年那个一蹴而就的夜晚,我惊异于那个年轻的自己曾经的激情和被他种形式所激发出的模仿的冲动。
但是醍醐灌顶跃跃欲试拳脚并用狂欢潇洒之后,沉淀下来的终究还是一己的蕴藉。所以,《奎虚阁》确是我个人风格的一次淋漓呈现,所有快意,尽在其中。
当然,我同时也愿意将其视为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一个致敬。
那么书稿写成后,为啥过了十五年才把它出版呢?加上写作的五年时间整整是二十年呢。朋友们都好心地冠之于“二十年磨一剑”这样一个名目,我心存感激。但实情并不尽然,这些年来我并非一直在写在改。之所以延宕至今,大致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当时读书氛围不像目下这么好,本世纪初,纯文学颇显式微之态,图书市场上更多的是流行小说,有挚友就劝我在篇幅上做些调整,同时也提出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修改意见,我也就想再好好打磨打磨。恰逢此时,得到中国作协鲁迅学院学习的机会,我就把书稿当作业交于导师。老师看后,对开头的写法颇不认同,认为我对那个年代的那个特殊节点表述不准确。我一听,想:不对了,因为我恰恰要表达的就是那个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的心境和命运,或说是二者在特定情境中的反差性——看来这本书还不到出版的时候。
心里就蓦地懈怠了下来。
当然,这还是与我的性情有关。记得当年结稿之夜,其兴奋和惬意感让我几乎彻夜未眠,然而,次日早上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却是空虚到无法自制。不知道接下来这一天该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干什么?一直到了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坐下来写了一个两千多字的散文,心里才渐趋平静,觉得日子终于又可以过了。可是先前那种宣泄之后的无聊感却一直深深扎入了心底处,经历了以上京城遭遇,就更加严重了。说出来大家笃定不会相信,会觉得不过就是矫情卖乖又一回呗。但我当时确实陷入了一种虚无里,为此我曾专门到新华书店去看,想以此激励自己,不料效果正相反,看着有那么多的书躺在那儿立在那儿,更觉得哪还再缺我这一本呢?再添这么一本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针对我这种想法,有个朋友说了一句话:让你这么说,多少人都在活着,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想也是,明代李贽有言:“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但是,想归想,行动上究竟还是提振不起来。
正好,山东艺术学院聘我去做舞蹈学科教授、硕导,便旧情复萌,一头扎入,倒也培养了诸多优秀学生,算是为舞蹈事业做了些贡献,也算是遂了一个舞蹈少年的念想——颇似台湾舞蹈家林怀民,初始喜欢舞蹈,后来从事写作,之后又与舞蹈相遇。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于是,十几年间,虽未远离文学旧爱,却与文学界出版界渐益疏淡。多少好朋友都不断关心询问,直到不好意思和不屑于再问了。我呢,也就由着这部书稿时而在心里冒冒泡,时而在脑间过一过——那时候我怎能知道,这其实是书稿本身在反抗,在整合,在有意无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
从这个角度讲,时间确是神秘的,不知不觉中,它其实是在推动着所有的一切,变化从来都在不经意间。
比如,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有幸忝居“首批齐鲁文化名家”之列,又得到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于是把这部书凑趣凑数做了课题之一,就出版了。
再比如,在原稿当中,有这样一个描述:主人公的父亲有气管炎,夜里常常咳嗽,枕边备了一个梨,不舍得吃完,就往往只是一个梨核黑乎乎地存在那儿,咳嗽了半夜起来会啃一口舔一下。主人公当时年少,而且又遭遇着生命中的特殊时刻,所以,这事在他的心里是没有什么触动的。因为那时他心里装的更多是对自己当下处境和未来的期许。但是当我在出版前润色书稿的时候,这时我已年过六十了,有一天夜里我突然被自己的咳嗽声给弄醒了,就起来喝水,恰好厨房里也有梨,就顺手拿起一个,放到嘴里这么一咬,就在那一刻,当那一丝梨汁渗入到牙齿里,我突然泪如雨下,心里掠过一阵无可言述的感觉,是怀念?是悲凉?可又带有一种温馨感。主人公父亲夜间咳嗽吃梨的情节其实是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真事,此刻我的咳嗽自然是他的遗传,在那个深夜,我在厨房原地站了许久,我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的父亲从来没真正离开过我,一直还在。次日打开电脑,我就在书稿里面为主人公加上了这一笔。
你看,如果没有后来这十几年的时间,就没有后边这样的际遇和感受。作为一个小说来讲,我觉得这实际上恰恰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我必须承认,在时间的浸润中,我对于一些琐屑的不经意间的物事特别没有抵抗力。
又比如,让我特别感慨的是,在书稿修改润色过程中,我竟再次领略到了经年之前那些想象和虚构的窃喜。字斟句酌间,我常常耽于许多当时所设置的某个情节的节点上,我的确已经忘记了接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会停下来想下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当初是怎么写的呢?然后再往下看,我发现我竟是这么把它构成的,那样突破了瓶颈,就会忍不住自己赞叹自己曾经的灵感。那时刻真是千金难买的快乐!由此来看,作品放一放到底还是有必要的。把自己和作品一径交给时间,有时候是一种享受。
如今,书终于出版了,反映还不错。年过花甲,原已心如止水,但得到认可毕竟是愉悦的事情,至少说明该书写作未受时局时尚所扰,也说明出版时间来得正好。
人有天命,书归造化,能走到这一步,端的不是我能想象到的。
这就是我与拙著《奎虚阁》的关系,以书中主人公欧阳童之名,将我与一个时代的缠绵勉力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