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1
打饭的人群像当年攻占巴士底狱的人们一样,早已紧紧围住鲁西这座大学的餐厅。忽地一声欢呼,山摇地动……
“我打了个面条——”我对小鸡卖弄说,“喝面条的妙处在于,只有你喝到最后才喝出几根面条,就像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喜欢的人。”到宿舍里见到老道,我打趣说,“老道,我一看你那辣椒躺着的婆娑姿势,就知是辣的。”这时教授也打饭回来了,我依然兴致不减,“教授,我看见你的一个包子对着我笑。”
教授马上遇到了提醒般把饭盒抱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这是谁的肠子?”老道揪起桌上一根晒衣绳嚷道。教授只顾把饭盆往自己身边拢:“这是我的血(菜)。”
那时生活中最愉快的事之一,是在你的饭菜中惊喜地翻到一块肉,像他乡遇故知,像平凡无奇的生活中偶然碰触到理想的飘飘衣袖,心中不胜欢欣。而翻到肉的人照例会在吃肉之前展示一番,欣赏其色,分析其形状特点,比较其大小,并以此扬威全宿舍。不过,翻到肉的人须十分小心,因为往往在他炫耀之时,肉便会被四周的觊觎者瞬间抢去,而他的菜也照例会被别人不客气地翻腾好几遍。
小鸡、老道、教授是我们宿舍的三条汉子。小鸡是我的死党,我们一个槽子里吃饭,一个方向学习,哼一样的歌:《思念》《三百六十五里路》《月亮之歌》《手足情》《天涯海角》……还有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含义如此丰富,比喻这般新鲜,让人唱了一遍又一遍,简直快把这张破碎的脸唱圆了。其实不光我俩爱哼爱唱,宿舍里其他人也爱听爱唱,只不过每人略有些不同,比如老道爱听李玲玉的歌,软绵绵的,马大夫爱听张蔷的歌,极具性感——声音的确是可有性感的,这是一种超高级的性感,你如果上大学读了中文系,这一点终久会明白的。我则喜欢《荷东》与克莱德曼的《命运》。《命运》主题曲一出现,像推开宿舍窗子见到阳光下广袤的鲁西原野一样,总给我别样壮健清新的力量。
而这两盘磁带,也是我第一次送给你的礼物。
老道是睡在我下铺的兄弟——有一段时间也插吧着睡在我上铺。他是一位书法家,其书法在鲁西这座大学的书法史上可能是有一定段位的,而我记起他来倒不是因为这段位,却是因为有一年夏天,本真的他在宿舍里赤裸裸,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地在宣纸上挥毫书写,那字写得真好!足以让怀素从棺材里坐起来,足以让张旭惊掉大牙,顺便戒掉酒瘾。他还是一个极有趣的人,比如有次我说:“老道,我找遍被窝都没找到你。”他哼哼着,接着话头不紧不慢极其认真地说,“那你该找找抽屉。”
教授大名是李成君,所以有时我们冒犯了他,他就会说:“你犯了欺君之罪!”不过这会很快被他的下铺马大夫反驳过去:“你是个无道昏君!”有一次,教授拿起一片法桐叶大发感慨:“看这纹路,多么奇迹的一件事!”由此证明他已成为了无可救药的诗人,或男神经。成为诗人或男神经的教授不久有了悲剧:餐厅打鱼没带钱,打回了菜花却吃出了鱼刺!我还记得他用胶水粘贴穿破的裤头,不过实在记不清这缘于恶作剧还是那岁月的穷困,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教授床边墙上有些神秘的杠杠式记号,我们众口一词、绝对肯定、毫不动摇地分析说那是在计算女同学还剩几个单身的……
马大夫是我们宿舍中又一条汉子。原名马玉昇,至今记不清为何他会有此绰号了。老马会称架子鼓为“挂着的盘子”,说那些人“打那些盘子打得很凶。”说手风琴是“像暖气片一样的乐器”。他来自微山湖,当年最高的理想是当一个乡长,天天吃微山湖的王八。那年月我们都穷怕了,好多人的理想与吃有关。毕业多年,不知他的这一理想实现了否?微山湖没被污染吧?或者虽则污染了但是又治理好了吧?湖里的王八也不知是野生的多还是养殖的多。还记得他有一次躺在床上,微风吹拂中蓦然看到窗外的风景,不由地感叹一声:“啊,月亮真好!”那一刻悠然有诗味。但宿舍大部分人显然不准备买这账,而准备给他出版诗集《那随风飘荡的裤头》,认为他晾在月亮之下的充满神秘感、生命力的裤头才更具诗之真味。
没办法,这就是中文系。
学生会主席耗子在我们午饭间大摇大摆进门了。他一落座先不说话,大方地吃了教授的一个包子,剜走了我碗里的一块肉,最后尝了老道的辣椒。耗子是一个仗义、有情义的人,颇得民心,也颇能与民同乐。咕咚一声下咽之后,他才开口说,研究生英语考试资格试只有69、61分两个及格的。之前我们宿舍的大干部沈Q也说这次考的人大部分不及格,69、61分的都是我们宿舍的,更多的消息便缄口不言了。
“无所谓。”我们都这样说,心里却翻着东昌湖湖水那般的巨浪,浪里滚着小细泥儿,泥上有些小死鱼儿。
据说此次分数将不公布。
第二天上午远远见马伟附着高老头耳朵,“……还有老逄……”见到我时赶忙尴尬地搭讪。
这一天又是宿舍里的午饭时分,耗子照旧大大咧咧地来与民同乐,末了抹抹嘴说:“老逄……你和高老头被刷下来了!”那高昂的口气,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我俩中了大奖一般。高老头就是高成华。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位主人公重现于我们生活中,这也是中文系惯用的手法。
“很稀。”我以鲁西通用语说。在鲁西三年了,我这个东夷之人也被半盘西化了。
晚上和小鸡说此事,鸡对空骂了一通。鸡永远是向着我的,要不怎么是我的死党呢。我不说话,闷头洗衣洗头冲凉水澡,决定明天洗被罩床单,想把关于考研方面的书全放在床底当手纸——无能之人遭事时,总会找一些无辜的垫背者,所以才会有“替罪羊”这个词。我这次找的是“替罪书”——宿舍里的几条汉子都在讨论着此事,但目光都回避我。我的菜里再次翻出肉来了,但没人伸过筷子来抢。他们的筷子都木讷了吗?
考研是我大学里最后一个梦。三年里有太多太多的大梦,皆空游一番,星消云散。所谓理想与现实,所谓好高骛远,所谓眼高手低,或者所谓播种于今而收获于明。这最后的梦想现在就在我眼前啪地一下子也破灭了,在我心爱的姑娘前破灭了。我本意努力着,克制着,想考上研究生再去骄傲地牵你的手,考研因而对我有双重的意义。而现在,它瞬间归零,没有了你,也没有了研。
假如你们几个不凑热闹来报考,我也许就刷不下来。你们的背景多么通天啊,游戏规则都为之改变。不拼英语,改为拼模棱两可的“综合表现”。结果,我下来了,你们几个上去了。
我的怒火居然一下子聚集在你的身上。多年之后重新翻开泛黄的日记,我不能不深深地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草率、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是弱智而豪叹不已。
我当时的决定是给你去信。并预备着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绝交信。
买烟不成找沈Q。
“买烟干什么?”他狡黠而理解地一笑。
“抽完了。”我平静地说,还想隐瞒。
后来他终于细细地透露说我的成绩是61分,第二名。大干部毕竟是大干部,知道一些内情。我的肺当即气炸了。
买了烟,抽着,在冷风中行。我在想象中同系主任辩论,想象着当他宣布结果时如何反驳他。又想到了你,想到我们居然成为了对头!写信一连写了六张纸都让我撕了,想到自己对那种纯真感情的追求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我应该相信权力才对!规则是权力制定的。考上考不上全由上边决定。在关键时刻总是权力、关系占了主导地位。
在我的气头上,你成了权力的象征。而在以后漫长岁月的反刍中,我慢慢体会到,你率领你那帮姐妹们挤入到考研队伍中来,何尝不是为了更好地接近我!
命运。这也许就是后来你所说的命运?
气冲冲闯进系办公室走廊,碰到小华。小华拦住我,说了一些好心的废话。没等他说完我便知道全部了。他不准备考了,想把名额让给我。我终于大吼:
“我也不考了!你把名额给高成华吧!”甩手就走了。
小华是我们宿舍里标准的好人与绅士。他也是最用功的一个,在宿舍里永远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熄灯。他的头发和皮鞋永远贼亮亮的,走路沾上泥巴会赶紧揩去。他的被子一直是标准的豆腐块,我曾戏称那是我们军训唯一的保留性成果。
1990年代的人心,是那么实诚、温暖,一个宿舍的人都是弟兄们。
在给你的信中,我劈头盖脸地说:“我并不认为我是个失败者!有些人虽然‘考’上了,但我并不认为他们值得我尊敬!”
我是如此的残忍。被逼到了墙角,我爆发出了巨大的破坏力。不分青红皂白地“断绝关系”,我这样痛快地写道。我的男子汉的所谓自尊心被伤害,我把这种伤害又放大、传染出去了,对梦中情人,对我为之奋斗的姑娘。
同情我、出谋划策的人在第三天增多了,统一战线的面扩大了。
齐春风:到工厂去弄张证明来再考。
小华:可以试试考第二学位。
张山:等到了毕业分配更有好戏看哪。
据说物理系此次选上的全是学生会干部;英语系第一名没选上,找到院里才找回一个名额。
看中学教学法录像时许多人询来问去的脸。你那天是雪白严肃的面庞。我有意躲开你,甩门而去。
晚上耗子叫我,让我六点半去办公室。我说不愿乞求别人,小鸡对我很友好地生气:你别拗了!
抽了两支烟,徘徊了几圈,上楼。辅导员李东方握手,干硬地笑,“我努力替你争取……”“还想考不?”“明天给你表。”他还说让我和马伟负责此后研究生考试全部事宜。“那天见了你也没跟你说,看你生气的样子。”问我英语成绩,我说英语四级是一年级过的,他恍然大悟状:“怪不得……”问我的分数,他含糊其辞:“忘了……密封……”
沈Q慨然点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样子恰如当代金圣叹一般。
大干部沈Q,是我们宿舍中又一个有趣之人。记得有次他穿着肥裤子,后脚业已迈进宿舍,小华快速掩门时却一下子把他的裤角夹住了,由此在宿舍娱乐史上传诵一时,众人皆谓这一夹,夹出了一个时代的时髦与肥硕影像。有次他问《中国思想史》多少钱?我说十块多一本。他说嗯,够买一条裤子了。他以裤子的标准与这个世界换算,也算是中国统计史、数学史上的一绝了。
“在孩子的双眸里,燃起金色的小火。”我念诗。
“谁的诗?”
“大姐的。”谁瞎答道。
“——话说得怪点,就是诗。”他评议道。过了一会,又进而引申说读大学目的是“为了让肠子变弯曲些。”
有一次他的肠子就变弯曲了,也成为了诗人——那一次他喝醉了,说了一句:“看树上的灯亮了。”并再一次被全宿舍引为宿坛佳话。
他观看恰恰舞时,以为演员身上定有无数虱子,浑身痒痒而上下躁动。
晚上时光,大家躺在床上,听电台中的电影《人生》录音,他几乎能倒背台词,大家也都愿意听:
高加林眼望着城中的明灯,不甘心于屈辱:我这次进城,再也不是匆匆的过客……
我想,那一定是触动了同样为农家子弟的他的心吧。
沈Q有一次与他女友——“大姐”贺杨闹了别扭,不让贺杨吃饭,“你能!”贺说。后来扩大到宿舍各成员上,一旦有了吹牛者,不信他这一套的就立刻会道一句:“你能!”宿舍里也经常开诸如“贺杨,沈军刚才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叫走了”之类的玩笑。贺杨是个好脾气,与我们宿舍里所有的人都有极好的人缘,我们开玩笑开习惯了。
“快回去,宿舍里打起来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见贺杨,灵机一动对她说。
“谁和谁打?”
“沈军和大夫,还有小华……” 沈军就是沈Q,这绰号大约来源于阿Q,具体也已不好考证。
贺杨急着跑向我们宿舍。
我心想,打个扑克你急啥呀……
问一班周向远今天来报纸了吗?何时来的?
一班与我们二班,经常是同一个大教室合堂上课。
“来了。下午来的。”
“盼望美国和伊拉克打起来。”我说。
“其实打起来中国没好处。”他慢吞吞地道。
我本意不是和他争,一笑了之,拱手把最后的评判词让给他说。
——那么从理论上来说,你应该是收到我的信了?
同在一个教室里的我,却通过邮局,给同在一个教室的你寄信,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第四天,古典文学课间,你只轻声笑了一次,大多时间是沉默的。
晚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来了。起先严肃,右手遮脸,偏过头去,而我是左手遮脸,偏向另一面。慢慢地你忍不住了,起立,下位,到前边说几句,问周向远几句——你们是一个班的——你穿了最好看的衣服:紫红上衣黑紧身裤白色小高软底鞋,脑后也扎起来了小把子!
第五天没见到你。
第六天,照例是在图书馆读书休息时跑回教室门口,你的位上、教室后面都不见紫红小衣服。
10点了,图书馆关门,我们一行回教室继续学习。
咦?我位子后边的那个小身影是谁?第一眼没看清(没戴眼镜),怀疑;第二眼扭头——是你!你正抬头看我。等待和凝聚了一晚上的情感全写在你的脸上。你又换了新衣服,这也是我没看清你的原因:纯红色的面包服。
我在你前边坐下。
谁说过的?——“女人是不会隐藏爱情的。如果她有,脸上全写了。”你的哀怨、难过、爱恋因红衣衬托而更鲜明。
然而奇怪的是,我在真情面前却变得愈加矜持、内敛甚至冷漠,虽然我在之前已经给你写过一封道歉信了,向你忏悔,说收回我写的所谓的“断交信”。但在你的屈服面前,我还是惯性地表现出男子汉般的所谓硬朗。我的确太无视你的高傲、倔强与自尊了。
我到教室后头和马伟说话。再落座时,你随即起身从我旁边离去了。
第十天,收到了你给我的信。
你反思并为自己辩解,“我有时也丑陋、自私、世俗。”这种风格倒有点像是我的坦白。“我爱你,”你说,“像爱好朋友那样地爱你,像爱弟弟哥哥那样爱你,像爱一个有美好品德、有思想的奋斗者那样地敬爱你。”
最后你说:“让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好吗?”
当时我只沉浸在莫大的胜利中,却没有觉出明显的异常。现在看来,其实你那时就已经有了异样的决定?
我陶醉于自己的所得,并没有发现得到的其实只是一颗地雷。我传染了伤害,转回来它将又会加倍地伤害于我。
你也是跑到校外邮局给同一教室的我寄的信。
这是1990年的11月,我们的大四。
2
图书馆三楼西北区貌似成了“临时研究生院”。每晚,我们几个考研的男生团在这一处用功。我们准备掉几斤肉,奋力一搏。既然抓住了这一个机会,就应该好好地珍惜并用好它!
时有乐趣。比如有一晚上我们四人回宿舍——照例是图书馆阅览室里的最后一批人——马西把大衣披在我头上,小鸡命之为“红盖头”,我说我是“披着狼皮的羊”——从而马西就是狼了。马伟追加说是“色狼”。门外下着小雨,马西把大衣重又披在自己身上,马伟在后边扯起欲钻进去,我说马伟你“扯皮”。一路上还打趣韦庄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类。我们还时不时地在学习间隙召开“常委扩大会”,相互破解新出现的各种问题。
马西就是马西恒。现代人讲求效率和快节奏。我们根据这一时代精神,决定称马西恒为马西,更有坚决者,欲称之为马。后来因为要与某种跑得挺快的动物区分开,常委会决定还是叫马西。
考研间那时间紧张得啊,上厕所就是唯一休息时间。钢笔的饭量比我的都大。也没有时间洗澡,我们开玩笑说,考研后的洗澡水浇灌田地,当年全国粮食产量保准猛增百分之二十。
而据文学社社友绿洲说,你们几个虽然报了名,但其实并不想考,“她们现在还在打毛衣呢!”
12月23日,给你寄贺卡。你的生日快到了。邮局里人很多,周向远和他的小女朋友也在,他的女友小鸟依人,很会撒娇。
有一个贺卡,引了一首不知出自何处的《尘世》,深深打动了我:
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掌握的,
当你发现它时却已失落,
当你不在意时才是真正的拥有。
也许,
这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12月26日,从图书馆又到教室去看。教室里,周向远正在举办个人“学术讲座”,讲武侠。人不多。你在,安静异常。你完全沉浸在一种爱与被爱的氛围中的感觉。你周围的空气都是静的、无尘的。你在长大成熟,在孕育——
—只是可恶的右眼还在跳,且有厉害之势。如果不是迷信,那么是哪方面出问题了?
12月31日。图书馆也关门放假了,我们几个“常委”们只好也回到教室学习。趴桌上小睡,一个人轻轻落座在周向远的位上,谁?睡了一会,我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出去,回来才知道那确是你,你穿着一套我从没见过的新衣服。
这是199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教授想要个“光明的尾巴”,要坚持学习到十二点。十二点到了的时候,谁们的酒瓶子在外边乒乒乓乓地摔了起来,像夜空里开放的异样之花,像一张张“破碎的脸”。小华倾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温馨、喜悦、激越、昂扬、略有些夸张的女声。那时节还没有智能手机,电台广播就是我们的最爱。外边又突然放起了鞭炮,那声音瞬间以霸悍的姿态凌驾于其他各种声音之上,征服了所有人的耳朵。这种炸裂般的征服大约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古老的光岳楼上的大钟缓缓地响了十二下。
那钟声似敲木鱼一般,稳稳当当,吉祥和气。
此后便进入心无旁骛的冲刺阶段,从1月1日到2月1日。甚至持续了七个学期的日记也都没工夫记了。信中跟你约好了,这一阶段不再给你写信,等考试完全结束后的那一天再见面。
我们在继续掉肉,在持续地加重近视。
而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改变。
1月31日。早晨见西天月亮圆而且红,此日正是阴历的十五,戏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一晚上居然真的也有异常之事,马大夫说“我的同行”谈恋爱了。谁?他说是你。大夫说你们俩从电影院出来,拥抱在一起。我不相信。马大夫极少对我说不真实的事。但我那次认为他的话是不真实的。
还有一天就考试了,你真会这样吗?我愤怒而不言。在那个冬夜,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2月2日至4日是研究生考试的初试。
4日晚上,是约好了的约会时间,你比约定时间稍晚一会来了。你建议去你家坐,我没有心理准备,犹豫着,于是我们便去学校操场。那是多么沉静、快乐的一个晚上,我们谈天说地,天马行空,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你还特别讲了好多故事、好多梦,其中有一个是说你曾经梦到过地狱,地狱里有参天大树,树枝弯弯曲曲,眼前的路总是很长很长,总也走不出来。你还梦见一个神仙,神仙告诉你,你脚下二十五米处埋着一个十五世纪的青铜骑士,模样就像罗丹的《掷铁饼者》,而你脚底两米处还埋着一个很规矩“很那个”的清代妇女。
那天晚上,我是那样沉醉那般确信,居然忘记了提马大夫所说的你和他。现在想想,似乎真的不可思议。
5日,第七学期的最后一天,我与老道在散步的路上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你们俩。昨晚还在我面前快乐说笑的你,坐在了他的车座上,行驶在去校外的马路上。而且,你的手揽住了他的腰。“不是冤家不聚首”,你的目光恰恰碰到了我的。我没戴眼镜,但看得见你见了我之后猛地一转头,像被蜇了一下一样。
而我被蜇得更痛,被蜇得毫无防备、毫无还手之力。
天一下子垮塌下来了。我们正式交往十一个月所积存的阳光全部暗淡了下来,连太阳本身也歪扭耷拉在破损的半空中。
听不见的坠落在轰然倒地。看不见的血在飞。
6日,返程的车站上,你也来送同学归乡,见了我,脸上满是歉疚的样子,低了头。
我在胶东老家,在寒假中收到了一封“绝交信”——这次是你给我的:
我们太不一样,你把我想得太好,把我安到了你理想的模子中,以此来端详我,评价我,我很不好过。我本非那样。我只是一个好坏兼有、优缺点并存的我自己而已。我们若继续交往下去,你会痛苦,我也不会好受。所以,希望你把心里那个虚幻成分多于真实成分的所谓小女孩忘掉吧。
我的心里的确有个“小女孩”的理想影子。多少年来我也自嘲自己像读书读多了的堂吉诃德一样,只是活在自己偏狭虚空的梦里。我只是在和梦里的小女孩谈恋爱。而你却想活得更真实、更生动、更自主、更热烈。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以此自卑。
3
再回到学校,已是实习期结束的4月份。春天来了,我的心里却是寒凝冰封。
去你家小坐,在老人那里感受到了些许温暖,此时我的心里也有温暖的小理由,毕竟考研的初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我与马伟上榜。
“马伟考得也不错。”我说。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喜欢的又不是他。”你低着头说。
“喜欢”这个词,在我心里一下子加了着重号。
“你侄女不抢你的小兔子吗?”你提起送我的两只毛茸玩具小兔子。
“我没带回去。”我笨笨地说,其实我想说的是不想让任何人动它们。
其他的话,我居然啥都没说出口。我对恋爱似乎失去了自信。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把握自己的机会。进?好像不对,你已经做了选择,你们已经在一起。
开课了,你穿着紫色上衣,瘦蓝色裤子,黑皮鞋。你一般是不穿皮鞋的。
你对司季国说:“告诉周向远……”
是说一件不能忘的事,声音大得刚好我能够听见。
开学第一个星期六。据买电影票的马大夫说,你和周两人同去买电影票,你们俩嘻嘻哈哈。他说你的口袋里装着给周买的香烟。那个年代的男孩子们还纷纷以抽烟为时髦。
我的心无限地沉下去。
我变得烦躁、爱发脾气,像这个季节无常的风。小鸡说:“老逄这几天怎么了?”他照例来抢我碗中的鸡肉,被我大吼一声吓到一边,筷子僵在半空,像烂尾楼旁停摆的吊车臂。
这是又一个无根的周末,本想好好静下心来,马大夫拿出一张多余的电影票,于是和他一起去了。
在那个电影院里,我的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坐在一起。
这是一部外国电影《随心所欲》,片中的小伙子入狱前,挑衅般地对女主人公说:“出了监狱,我就来强奸你。”充满剽悍的男子气。女的在那一天到来时,还真挺胸远眺,等着他向她走来……
那个时代的电影也是如此坦荡直率,崇尚直白的欲望与蓬勃无碍的生命力。
“我到耗子那边看看去。”看完电影,我对大夫说,其实是逛到了你家的窗下。你的家在校园幽静的教职工区。三楼那盏灯希望一般地亮着,是你还是你妹妹?
从图书馆出来,一个灵俏的身影骑车子走过。
是你。
你穿着我从没见过的一套衣服。上衣素雅大方,下身是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脚蹬小皮鞋。你已经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已经是成熟丰盈、凹凸有致的少女了。我无限惊奇地发现了这一事实。
门前,下车子,慢慢地推车,侧着头。我轻轻唤了你的名字。记不清那日谈了什么,我只是痴痴地看着你那双山泉般的眼睛。在图书馆里读书时有种挣扎的心情,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好多了。
你有着匆匆回避的神情。
下午自徒骇河跑步回,在校外公路上和宗广走着,想着你,看着不远处那座我住了接近四年的宿舍楼,禁不住用《恰似你的温柔》的调子哼唱:“二楼一号的那个房间……”
突然,他带着你骑车驶过。你穿着上午的衣裳。
你们一定看见与听见了,却是无语而过,像一阵不说话的风。你一脸的沉默、淡漠,或说是冷酷。我的歌唱与你无关。你的爱情与我无关。
一定是去泗河头吧,那是四条古老大河(包括徒骇河)的交汇之处,也是男男女女聚会之所。河水与河水在那里互相拥抱、交欢,之后又浩浩荡荡分流而去,这多么像人生、命运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
晚上和小鸡谈起了我和你的所有故事。这个时候,我有种想倾诉的强烈欲望。
次日是本学期,也就是大学最后一学期正式开学第一天。你和他依然形影不离在一起。你穿着昨天的衣服,我注意到你外套里面的红衬衣紧紧围压住脖子,一点也不轻佻。不知为什么,我居然略有些放心。
晚上班会,你们两个一起来的,在接近开会前的时刻。你走过黑板时,眼睛有点不知往哪里看。我出门抽烟,彷徨无措。
王棍通知再一天照相。忽然想起一法,就给你写信。写着写着,把写绝交信的那种绝望、自卑、屈辱心情一下子带出来了。我祝你俩幸福,写我绝不会打扰你的幸福;写如果你不幸福,我还会在远方等你。
信中,我贴了一张上面有你名字的剪报。
写完信,有种畅快的感觉。往宿舍走时,很是和小鸡、教授开了几个玩笑。
真诚和洁净,会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力量与价值。
可是,莽撞的少年,对未来匆忙草率的承诺,是否准备好了相应的责任与艰辛的付出?未来与远方,又是多么飘浮不定!
而第三天,我却简直要疯了。
下午古典文学课,你一直趴在那里,他的说笑也很不自然。
然后照相。我拉过王棍,告知他我们三人的故事,并由他转托姜小红送信。姜小红是棍的女友。就在照相前,我看见大楼那一边,你和他走过,先是一前一后,之后两个人并排,朝书厅去了。我呆呆地望着你们。
我在大风中盲目无着地跑步。
晚上到教室去时,见你一人快乐地向男生宿舍走去。我简直绝望了。我知道自己其实还是爱着的。爱情是一种我们弄不懂的痛,越挣扎离开,伤口反而撕得更开,反而会越痛。
和小鸡一起到古典文学仲老师处,鸡要考古典文学研究生,勤快地向仲请教。我失神地望着他家窗外风中摇晃的熊猫喷壶和什么小花草。之后我一个人转身去你家外边,那窗户没亮灯。去教室,你们俩在,你在他后边的座位上。我来了,你们一起抬头,我转身去了。
我去你家外等。从9点50到11点15。两个人走过来!一个女声笑着!是你!我迎上去准备不管是谁和你在一起,都要问问你。我想全部问个清楚。
然而不是你。
起大风了,打闪了,霹雳响了——你们该回来了吧!三楼那个窗户还没有亮灯。
到最后我才想起你们可能回学生宿舍了。你有时会住在家里,有时也会回学生宿舍。
我坠入无限深邃的绝谷。没人可倾吐。我告诉小鸡,小鸡却只想着他的事:“要给仲老师买几斤橘子?”
窗外电闪雷鸣。春天的这个夜晚多像我此刻的心情!
第四天上午是“老舍研究”课。他没在,你一直趴在桌上,下课时跑到别人处说话。
等待教室开门的时间里,我把一切告诉了王棍,我需要有人倾听。棍说,依我的性格,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问什么性格,他说:倔强。接着他又补充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顺便提一下,王棍真名是王俊,好好的名字不叫,偏要叫这个七分彪悍两分凶恶,外带一分色情隐喻的名字,正是中文系学生的德性。
下课时,王棍到我耳边说:怕是收到了。我说:一定收到了。
你有种在泥淖中左挣右脱的神情。你还跑到前边张卫红处笑了几声,那笑却如大树之上孤零零的果子,特别扎眼。
我想到浮士德和甘泪卿的悲剧,想到奥尼尔剧作《天边外》中那个富有诗人气质的罗伯特。
……鲁西的春天,晚上的风真大!有十几块的窗玻璃无辜地被这放肆的风打碎了。天的情绪和人的情绪是一样的,我的心里遍布碎片。我真的成了“一张破碎的脸”。
4
时间终于吝啬地给了我一次小小的机会,在你排练艺术节节目的间隙——
女孩子都相信命运。——你说。
你信吗?——你接着反问。
有时信有时不信。——我傻不愣登地说。
你笑。
他有什么优点?我有什么缺点?——我问。
都有魅力。我外向,更喜欢个外向的,你内向。——你说。
你的选择很有勇气。——我说。
是吗?——你淡淡地。
我真羡慕他。
其实就像美学上所说的,你我是种距离美,一旦离得近就不美了。
不是。绝对不是。我不相信。
命运。——你幽幽地说。
你会得到幸福的。——我说。
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得到幸福的。——你说。
(不断有人走动。艺术系的在搬桌子,要排练。)
(这时,你看我手掌。)事业线很好,不乱,很好认。生命线差。婚姻线……怎么不跟我的一样?(你问得令我惊喜。)
世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一对手掌。——我傻乎乎地说。
看生男生女……是男孩。
我倒希望有个女孩。希望她能像你一样,我从小看着她长大,觉得这会是一个奇迹。
(你不断地绞着手指。)
(时间不再允许我们谈下去了。我们握手。你的手是那样小,在我手心里空荡荡的。)
再见。——我轻轻地说。
再见。——你模模糊糊地说。
你是这个学校的公主与传奇,仿佛是一个精灵般的存在。这不,大学生艺术节上也有你的节目。
在排练大厅的门外,我一个人静静地呆了一会。正当想要离开时,好似来自天国圣乐一般的《欢乐颂》响起来了。
这是一个配乐集体舞蹈。那宏大的乐音,不由得按住了我刚想要离开的脚步,我像突然被施了魔法一般挪不动脚了——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怀着火热的激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威力能把人类重新团结在一起,在你光辉照耀之下,人类团结成兄弟。
我的心被融化掉了。作为个体的我渐渐不复存在了。我飘然于一片祥云之中。世上居然还有这么激荡人心的音乐。诗人的心胸如此宽广,音乐家神奇的音符又把人们的心带往神所居住的高处。
你还单独弹奏了两首钢琴曲。一首是比才的《小步舞曲》,一首是巴达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祷》。《小步舞曲》是克莱德曼版的,你的弹奏清脆、干净、利索,它使我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自信向上、心向远方的无比纯净的少女形象,恰似一头初生的捷健的小鹿。《少女的祈祷》则使我仿佛看到,一个少女在花丛中轻捷地漫步,向远方眺望,庄重、轻松、平缓,少女略有一点沉思,但一点也不沉重。
5
这天上午没课,在图书馆学习,出来碰见小华,问教室里人多不多,知你俩在。小华说周用拳头捣你,你用手捣周,你们很亲密的样子。我顺口把我们之间的事全说出。中午忽见小华处有本汪国真的诗,喜欲狂,想索来送给你俩,并把赠言都想好了。小华不肯,说傅希秋还有两本,找傅却不在。正吃饭时,碰见你上楼来找他,胸前还抱着一些什么东西。你们一块儿吃饭吗?我心里忽地又是一阵揪痛。
饭后又找傅两遍,不在。跟小华略恼。可他也是送好朋友的啊。
小华说周和你太仓促、太不负责任,说周的女老乡对周其实很有感情。小华还提到你寄给我的卡片,当时宿舍里的人以为是爱玩花样的我写给我自己的,因为收寄地址皆为一处,于是一人用小刀割开,看到名字是你,吓得又粘合上。当时有四五个人在。
下午有几个先进谈入党的动机想法,有你。周向远在我进来时站在教室后边,气氛有点不对,气昂昂地入座。接着不断向小华介绍关于王维的书,向教授推介美学。我惊异地辨品出他说话带的滑音居然和你的很相似了。他在证明自己。我想了想,问他借接受美学的书,又问论文,他严正地答了,有含笑,但并不多,顶多是个添头,最后还有点紧张。我想我这是开了个头。这是友谊的表示。你在那边一定听到了。
再找傅希秋,没在,又出校门去到古楼书店,大夫说那儿有这书。
天气奇闷。上午穿线裤都觉凉,下午即便穿着单裤走路也难受了。路显得那么远,好不容易才到了光明书刊社,又到了文化宫,传出大海啊故乡那歌声,我不由得跟着唱,因为我像是走在沙漠里,心里很空,想念远方湿润的大海。一路上想,你和他也会到这些地方来玩吗?又想,几年后或几十年后我重游这座古城,会想起曾在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吗?
终于到书店。没有那本诗集,我找啊找,眼睛都累涩了,真的没有。出书店时像是病了一样。一路歪歪扭扭地哼着也不知什么的唱句回来了。
找傅希秋。只一本,是送给女朋友生日的。我跟他介绍了情况,“友好地结束,总不能显得咱没素质啊!”他很赞赏,就把那书给了我。幸好没写名字,还用红纸包着,印着北京某处。我问了他女朋友生日,心里记着到那时还他个好礼物。
小华的印泥。我用钢笔端正地写上:
给周向远、伊平:
你们爱得很真挚、很融洽。我很羡慕你们。祝幸福。
周向远,你是个幸运的男孩。你很轻易地得到了你的拥有。
年轻是首美丽的歌,让我们一齐把它唱好。
皮皮 四月二十五日
多年以后,当中年的我重读这一段时,重点注意到“轻易地”这三个字,看出了当时年轻的我的复杂心态:佩服、嫉妒、心酸,还包含一种含蓄深远的警告。凡轻易得到的珍贵品,必将轻易失去。这是符合历史规律与生活常识的。这封短信语出祝福,却也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提醒,没想到几年后竟也成真。
我在皮皮字处盖上了我的印。红纸包好。
我们五个一起从宿舍出发到岔路时,小华、小鸡向教室走,教授、大夫沿着向图书馆的路走,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向图书馆走了,大夫立时风趣地引用我评论沙僧的话说:老逄,不上不下,站在中间,立场不坚定。
实际我有自己的打算。
走到拐弯处,我把一个本子交给教授,让他占个地方。
“你上哪?”
“到英语系借本书。”我撒谎。
到了教室,想着要说的话。事真凑巧,我刚从东头来到教室,你从西头上楼来了,一块走到门前,那时没望见周,我把书给你,你笑了,那笑好自然、好幸福,顿时使我很惭愧。
教室里只有周和小华、小鸡在,他们正在谈。你过去,我大声问周:“那本书?——”“啊放在宿舍里——你去拿吧。”“好吧!”我们都是畅快人,他尤其是。我又问小鸡(故意问):“不上图书馆?”走出时听你轻声说:“……逄金一送的。”
我走出教室,想象着你们可能的表情和话语。
左眼跳着,是好兆。
我离开了心事,心里只有洁白的风。我为体会到自己的纯洁而兴奋。该画个句号了。该做点实事了,该静下心做个扎实的学习计划了!
6
5月1日放假。下午跑步。晚上看第六届大学生艺术节相关节目,精彩的一晚。图书馆拐角,前方不远处是你和你的父亲。粉红色毛衣与牛仔裤。瞥见我后你的脸色有点慌张忙乱,匆匆走,那边有个喊:“……乒……”你大约听成“平”了,匆忙一别头。你和你父亲在一起,显得高挑。和父亲在一起看节目而不是和周,这本身好像就是一个暗示?我和教授坐一起,在前边,很快活的一晚上。
2日上课。你来先问他:“昨晚看了吗?”“没票。”周上课时总极力扩大自己的笑,来掩饰什么,证明什么,实际上有时笑是很累的事。下课了,他先走了,去还书,我接着走时,侧目见你穿着昨晚的装束,趴在自己位上。
走在楼外边,周停看《伪君子》剧情介绍,碰一块,他随口哼唱着:“为什么总有人——反反复复。”一连唱了几遍这句不知自何而来的台词。
从图书馆回,宿舍楼道口,再碰见周,谈起那书,我说前几天去济南了,说一会儿去拿。他答应着,带着笑容提水去了。我放下书,该我值日,也去提水,心想这是个机会。提水回来时,他还没回来,坐等。终于回来了,给我找书,他的床上摆着那么多书。他很自傲,起码不准备谦虚。送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又问是他主动还是你主动。谈话从这两个话题开始。我知道是元旦晚会的跳舞把你们首先连在一起的,“以前我们没说一句话。”“我觉得伊平离不开我。”他说——这感觉和我以前和你交往时的感觉一样。
吃饭时间到了,我们一同去。这是一次毫无准备的凌乱的会话。刚开始冷场了好几分钟,被我们的饭声代替。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两个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看起来在谈着一个话题,实际上是说着各自听不懂的话。而我们都很自信。他的自信尤其表现在外面。他说他崇尚真性情,说王朔小说中的人物就应是现实中的正常人物。说自己读了不少书,说自己经历很苦,说女孩子的虚荣心。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谈话,不成功的原因不只是我们存在认识、对人生理解上的分歧,更是找不到对方的形象。我把他理解为道家,我是儒家。我重进取,他重自然。他说我很优秀。我说:“如果我们以前没有做朋友,那就从这件事开始做吧。”
可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为什么却又极难。
3日。你一来教室就给他抹桌椅,他庄严地站在后边。你们的笑声,把我深深刺伤。你为他擦桌椅,那样温顺地、情愿地、满怀着做女友做妻子的那种感激。我从没见过刚强调皮的你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你们像一对呢喃的小鸟。
我不能不和周说话,问昨晚是否见到指导老师等废话。我问话时,你低头向桌,后面王棍的目光在刷来刷去。
下课了,你到前边和张卫红谈,周照例站到阶梯教室后边观望着什么。
王棍忽然发感慨说:“人真奇怪。”
我说:“我都麻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灵感没了。”
我们久久把手握在一起,直到再上课。
我也好像忽然参透了真正的爱。真正痴心的爱是不要自我的,也即忘我的、无私的爱。他们不顾一切、不考虑一切地爱,为了爱而爱。他们把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当做了背景与衬托。但这种爱八成又是毁灭性的。
晚上查体。
查体是件浪漫的事。夜幕降下来了,四个班近两百名男女生挤在校医院一楼狭长的走廊内,又是夏夜,女生们裙裾相错,香气馥郁。在走廊内从7点半至9点半,来来往往,多么自由、快乐,似放风一般。少女们的活泼分外勾起男孩儿们的忧伤。不断吸着烟,在一边踱来踱去的国驴是这样,没吸烟的我也是这样。
——国驴后来成为了政府大员,脸更方正,肚子更圆了。当年寡言少语、略带忧伤的小伙子,成为办事稳重的国家栋梁,两相对比,倒也趣意盎然。国驴当然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这个绰号的寿命止步于他做高官之后。
你有五六次从我面前跑来跑去,有几次甚至差点胸贴着胸。你胸前那两只小兔子鼓鼓着,在粉红色的线衣下轻颤,像怀着隐秘的激动。张会驴在一旁做着鬼脸,又比画着,“两只大大的……”漫无声调地哼唱着。那年月我们都会随口哼唱点什么。会驴负责校广播站的部分工作,喜欢摇滚,人更是整个地浸泡在音乐中,整天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像酒鬼浸泡在醉意中一样。会驴自然又是我们公然给他起的绰号,不过他后来没当大官,这个绰号就一直长着年岁。
其实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大学,整个都像浸泡在微微的醉意之中。
凭着直觉,你肯定是为我而跑来跑去。当你又一次跑过时,我甚至知道你一会儿还会过来。一会儿你果然又跑来了……
我可以忍受苦难,但我很难忍受没有爱情的生活。
我用加倍的读书、更勤快的身体锻炼来对付这一次自由落体般的打击。
失恋的感觉像是被遗弃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岛上。失恋者被冷落在一边。孤独,强烈的孤独。他会觉得自己完了,自己成为一个废物了,会厌烦于周围的一切欢笑,周围人的活动使他觉得无聊、难以忍受。他会努力思考自身的弱点,不断挖苦自己的性格缺陷,夸大情敌的优点,甚至平日里不认为美的一面,在情敌身上也大放光芒了。他对欢乐和痛苦的感觉麻木,对与她和情敌有关的一切事都敏感。他的食欲会下降,甚至暂时会对书籍不感兴趣,他在温暖的季节里会感到寒冷。他躺在床上,并不能入睡,呆呆地盯着无字无句的天花板,懒于做任何事情。他开始怀古,怀念过去的好时光,并且流泪。他对未来感到迷茫。他甚至想过放纵自己。他感到耻辱、自卑,感到无力、软弱、痛苦,感到愤怒、压抑,也偶尔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绿洲“适时”地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很漂亮”,她说。我谎称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只是在外地而已,小心地以不伤了“很漂亮”的心,说我真的很欣赏“很漂亮”的性格。
在这个时候,给我介绍一万个,我会拒绝一万个的。
我和“很漂亮”在操场上散步,谈爱和追求这个话题的时候最多。我费力地解释说两个人激出的火花就是爱,而人是立体的,对这个女孩能够激出火花,对另一个女孩,从另一个侧面也能激出火花,所以爱是短暂的,爱会有无数。我们也谈茨威格、寂寞、孤独,谈《晚霞消失了的时候》中的南珊与李,谈萨特与波伏娃。
研究生考试复试归来,我给周向远书。他的蚊帐还是去年就挂上的,“你还活着?”(他对陈磊说),“两张票,今晚我跟张庆丽看电影去。”(他对吕孝泉说)——他的话语处处透出幽默感,张庆丽可是别人的女友。磁带里放着卡拉扬的命运。他介绍中西命运观的不同。
我们的话语还是有隔离感。
我从那所复试的城市买了一只绒毛小熊,托他转给你。“小熊?你去吧,今晚她在家,一个人没事。”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请他转交了。
他说他回滨州老家为你联系了工作单位,一个中专,比较清闲。“我们中,总得有一个考出去。”他说。
晚上大夫请客看电影。回来时到三楼那窗户一看,没亮灯。沈Q说周向远和你的父亲在一起谈什么。他的确很能干,我想。我还不太会和长辈们沟通。
我所送给你的,是一个蓝底小白熊。我夹了一个纸条:
“比爱更高的是理解。”
教授这段时间诗兴大发,动不动啊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接着吟咏像“没有皱纹的黄昏”之类的诗句。这家伙是不是有情况了?
常月正和张立生校外跑步,在麦子地里见一裸体女人仰面躺着,两个人大惊,回来报告公安局,再带人回去时只见到一堆衣服。不知那是一个疯女人还是有情况?
姜小红送我糖。晚上见她换了新裙子,在王棍宿舍里,两个人喁喁细语,不时有笑声传出。
夏天无限地放大了人心中的什么。夏天使人疯狂,使人绝望,使人开放,也催使青年男女们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征全校运动十佳的通知。你名字排在第三,400米、800米、4×100米第一、100米跨栏第二、4×400米第四。如此棒的成绩!你赛跑前曾对小华谦虚地说:“不会太好。”小华无意中成了我和你之间相联的一个点,一个过渡,一个缓冲地带。
而在你走近之后,一切都变了。
在这之前,上午我开了一桌乒乓球,吕孝泉和周一同走过,吕想打,周不愿打,但最后还是过来了。周穿着软鞋,身上洒了香水?“不写论文,怎么来打球?”他发问,有些生硬。“有张有弛嘛。”我说。
他打球很急,狠,表现欲强,但功底的确不错。他们打了一阵子走了,我甚至没有信心再打:他们打得太好了。
接着你来了——
这是在教室里,小华坐在我身边,在给周留纸条,让周给他改毕业论文。周的书包在那儿。
但是你来了。
我只听见小华说:“坏了。”
他没法把给周的纸条塞书包里了。
他给周大量稿纸,请他改稿。说改好了请他吃烧鸡。托我送,说带回的好东西全给我吃。
我答应了,且宣布这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的心里却泡着一点点酸水:他让周改论文,他请周吃烧鸡!
傅希秋刚好跑来请我指点关于德莱塞的论文。
收到了一封别的女孩子写给我的情书。我草草地看一遍,就撕了。我的心里没有别的女孩子。
我怎能忘记你来拿周书包时的背影!
轻轻盈盈地走过,留下背影和我的痛苦。我想这才是我真正的爱,虽然你正在逐渐走远。你的纯洁愈加让我痛苦。
中午给周向远送小华的论文。午饭周自己吃,我们迎面举盆致意,都没多说话。
下午我在教室里写论文,坐在后边。写论文时有不少灵感诞生。只要灵感不断拜访我,我就觉得我还活着,就不觉得空虚。
再进来时,见你俩在,他正笑着跟你说。我走到后边去,你们稍稍拘束。你用眼角朝我这边,脸上是内疚、害怕、惊恐和唯恐我做出什么异常举动的脸色。
为什么,你变脆弱又敏感了?
这是暴躁无常的季节。天气一会儿闷热,一会儿阴郁,一会儿大风,一会儿静寂,谁也捉摸不透下一刻老天的脾气。
7
普通话(1)考试。
周在自己位,你在他后边,我在你后边。
你刚理过发,如同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儿,露出新鲜嫩白的颈。你的睫毛因沉静而更有一种童话般的光彩。白上衣与灰裙子。白上衣刚穿上的,还有叠过的折痕。
大家都在抄,无所畏惧。
我只看你。
交卷的我在教室前边盘桓了一会儿。他对你说,你对他说。我看不下去书。我快要疯狂了。入夜才静下心来。
再一次打饭时,又碰见你俩。你们都套了件厚衣服,都是朴素的样子。这两点你们相同,但你也是套的格子衣,也是灰蓝色,这两点又和我的上衣相似。好几天了,我穿这件红黄蓝小线格成的黑上衣,你见到了,我才换的。我每次穿件新衬衫,总要在被你看到后才换掉。
你和我更相似还是和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奇怪。假如没有周或没有我,其他两人的感情都不会表现得这样执著与强烈。也许爱情更像是一种奇特的利刺,刺得越深越使我们感受到爱。也许爱情有时需要一种外来压力或者第三者,由此而使其显得突出与深刻。
晚上在宿舍开了一晚上的玩笑。我是这小小团体的话题主角。我是多么孤独啊,我是多么需要理解、需要爱。我拼命找话说,尽情制造笑料。我和每个人谈,包括以前不爱搭理的。睡下后想想,才觉自己的可笑。但心里的确好受多了。人离不开自己的同类啊,鲁滨逊自己一个人在岛上,没有爱,没有理解,没有人说话,该如何忍受!
一首歌,《无言》,最初是我从将要抹录英语的磁带中抢下来的,此刻久久地、翻来覆去地倾听,深没其中,不能忘怀:
我早已经明白……却不能躲开……苦涩的大海……难以诉说的故事……不知从哪天起,不知到哪年止,你总是无言等待,无言地等待……
普通话(2)考试。
你早我和周先到。我来时,你扭头向另一侧的同位程丽明说话。黄白色小鞋,格子衣,蓝或黑的裤,我的余光告诉了我。我和小华放下书,出去买电影票,回来时碰见你和周也走来买票,他扬了扬手打招呼,我嗯了一声。走廊里很暗,我又没戴眼镜,反应和回答都是被动的,又是对面走过,没有看清什么。
半小时后你回来了。你往我这儿望。你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和我的一样。我的盯在书本上的眼睛不再放光。
答题开始了。
周答得神速。我遇到疑问,用笔尖指着吴的卷子,指到某处时,总听到他在指点,这样有七八次。我乐得有人指正。有个题是关于“啊”的音变规律,课本查不到,他却如数家珍地指给小吴看,我又抄吴,马西又抄我,国驴又抄马。他还向后边的王世欣热心传播,也给你说过了?你一定也答得不错,王世欣悄悄呼救:“伊平——”我见你回了头。
问答中,有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我故意延长了我们平视的时间。他眼里闪着急切和焦灼的光,眼周布着血丝。这是男子汉的对视。
你俩一起交卷,一块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又被揪痛了:你是他的!你毕竟不属于我!
他是那样会照顾你。我对人太冷,不会生活。我的中学老友雪梅此间也来信,语重心长地开导我:从你的恋爱经历中,看得出你是一个不太会把握机遇的人。女孩子是喜欢被人“求”的,而老兄你看来就不会屈尊啊。
其实说来我也没有时间。周能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去恋爱,而我自私般地单纯地忙于读书。
图书馆自习室里。对面那女孩子再三地“踩”我脚,我再三地退回。她变换好几种坐姿,来回穿梭几次,又忽地打开窗子。我低头,想起老实巴交的查第格。
前晚上对面的女孩子也是焦躁不安分。
被人爱上就这么简单?
小华于是说我胆小,好欺负。马伟让郭光福“打我”试试,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温柔敦厚”。
广告栏前。
“走吧,看这些干什么。”我对小华说。
“咱系一个也没有。”一个女孩子的话引起我注意。我戴上眼镜。
全院十佳运动员。你257票,梁海涛252票,鹿大海250票……
“还是第一。”
我说,再没开口。
此后一直在图书馆,我都在想这个已不属于我的女孩子,这个活泼而严肃、调皮而沉静,很少穿鲜艳衣服,喜欢灰白天空,曾梦见地狱,喜欢弹琴、跳舞与运动,与所有别的女孩子绝然不一样的女孩子。
5月30日,在图书馆看古希腊神话书,想:好久再没见到你俩到图书馆来,再也没见你们一块儿吃饭,除了缓考那天,再也没见到你。在我看不见的时光里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否也呆呆地倚在书桌上想些过去的事情?是否听我送你的磁带看我为你写的诗?有时又想,假如永不对你说爱,只说喜欢,该有多好。一直以哥哥的方式爱你,那么现在我至少还会拥有你。
程丽明在我眼前,我忽然对她有了好感,只因她是你的同位。
午饭,岔路上见你和他。你着白衣,周黄裤,一个快活而聪明,一个苍老而疲惫。一群人冲开你们。周在人群那边去了,我和你在这边相遇。我稍稍点了点头。
大雨潇潇下。
“跳啊跳啊。”我对雨中土堆上的教授及一群女孩子喊。女孩子们在水中踮着脚跳,如同文章中灵巧的逗点。
同小鸡去照毕业照。路遇卖桑葚和卖草莓的。我指着草莓说:“这就是草莓,苏联那首《红莓花儿开》的草莓,以前我以为是中国的‘红梅花儿开’。它叙述了一个少女对少男的热爱。”小鸡啊啊着表示知道了。
你是通晓这首歌的。你曾跟我讲你唱过这首歌。
小华从教室归。说下雨时,教室里的女生都惊叫着脱下自己的袜子。我仿佛看见这幅有趣的场景。我爱的那个女孩子也在其中吗?
午饭时见周。这天的招呼都很成熟,老朋友般举盆致意。
晚上在图书馆读《巨人传》,那脱俗的语言、明快的思想感染了我。我得到了知识带来的平静。
在这瓢泼豪雨中,我的心灵也是如此的舒畅。
8
6月3日,久违的早操,说是要点名。谁在我和并排走的吴身上拍了两下,并且从中间飞快地跑了。是周。这是种友好的表示。高粱从后边跑来又停下。“别跑了,”我说,“没事。”
考美学。你坐周位。我转过头去和教授谈“崇高”,你接着挪位回到自己位上。我突然不想理睬你。我心里陡地升起了一种受了委屈的情绪。我的外表一定很冷淡。
周进来了。他趴在你前面,和你讨论什么。两人都有点尴尬。周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在满屋子都是考试者中,他进来显得多么的不协调和突然。
我开了一个玩笑,在郭广福和马伟之间,“被我敲的马伟反而又被广福敲”,这个玩笑逗得男生哈哈大笑。你表现得不安定。跑前边问焦媛,侧身问王启江。我趴在那儿石头一般,心里在流泪。考前,前边的女生全跑到后边来,为了方便小抄,你从我的右边转到左边。我不睬你,若无其事地和高老头说笑。
“抄”完后走出教室,忽看见前方有个穿黄军装的熟悉的身影。那是周。我明白了。他也是跑来察看啊。看来你们的关系也并不是最牢固的,或者正如我晚上来悄悄看你们——巴尔扎克说:“这种暗中窥探的行径,说明他确实动了真情。”
我居然有种兴奋:这证明你并不全是他的。这证明你们的爱情有一部分是靠道德力量和其他外力来支撑,而不是完全发自内心。坐在图书馆里,这种兴奋感马上消失了,特别是我想起了他的苍老状。他也是动了真情啊!我真想跑过去对他说:我们永远做个好朋友。
这日下午考古典文学。
你咳嗽时,我看着你。上午你洁白细嫩的脖颈不见了,下午的热度使你脸上露出了红扑扑的微带细汗珠的样子。你的咳嗽声那样有特色,是一种受了伤的鸟类动物般清越而悲的音质。即使你咳嗽也是美丽的啊,我想。大家都在抄。我还是如上午那样早早交了卷,早早跑了。这考试其实是我与你见面、聊天最好最便宜的时机,我就让它这样无声地流过去了。
晚上要不是抽了支烟,晚走一步,也许还碰不到你。
在路口。你换了衣服,淡粉红色上衣。我也换了淡青色上衣。你急急忙忙地走。“伊平,哪儿去?”我轻声问。“啊,”你擦身而过,忽然想起状,转身,“逄金一,你打乒乓球怎么样?”我立刻想到了周,“很差。有什么事吗?”“我爸爸想找人打乒乓球,你怎样?”“一般。”我为自己又升了一格,想推荐周又没说出口,就这么各自走了。我向着图书馆,你向着男生宿舍,淡淡地。
我还是只习惯于拒绝。
以拒绝来掩饰自己对不可知命运的不自信。以拒绝来愚蠢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价值。
我们说话的地方,正是第一次约会我送你磁带和卡片的地方。
4日。上午看《古希腊艺术手册》。给小华果丹皮吃,小华骄傲地说:“伊平还给我山楂片吃来!”问怎么回事,他说你有次到教室找周不见,问他时给的。我大声说:“她还欠我五块大巧克力呢!”我说的是我们的一次打赌。那次打赌,我说你会幸福的,你说永远不会。我们的赌资就是孩子气的五块大巧克力。
我这样说,心里却很难受。
下午出去买纸箱子,准备装书与杂物用的。铁塔商场,几位妇女毫不在乎地撩起褂子给孩子喂奶,奶头赤红赤红,有一位妇女只露一只,甚至能见其上有条青筋显露。还有一位妇女右胸处湿了一片,是乳汁胀满了。这是个真实、世俗的世界。书店里,鞠萍的眼睛、嘴形和发型那么像你,还有伊能静磁带《走入凡间的精灵》,也无端地让我想起你。
使我感到痛苦的是,现实世界中的人们追求的根本不是真理与美,而是个人的舒适、地位、金钱、工作、家庭,对美的追求也只是在个人舒适得以满足之后,当作一种消遣,比如看看电影、电视之类。
真实的生活使我麻木。
生活也使我怀疑我所追求的一切的真假,包括我的信仰和价值观。
在数学系教室里自习时,无意中从地上捡拾到一首奇异的散文诗,仿佛世外高人特意撒播而来的,又分明盖着人间世的印章,因为上有被人踩过的印痕。全文(如果是全文的话)如下:
也是一种活法
活着 我蔑视死 就把死捏成弹丸 漫不经心地 射向一处不知道的所在
然后出门 跨季节之马 或东或西或北或南 敲各色门 干各种活 吃各种饭 累了 随便歇在什么地方 有女人温存 或抛弃
大激动大沉默 大悲伤大欢喜 从一片天空到另一片天空从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活着 就这样有了故事 日夜不息
在朋友们中间 孤独 是一个人和一条河的细节 我不说
我怀疑这文章绝非数学系学生之所为,也不会是我们这所大学学生之能为。
晚上又跑去看你和周。你换了白色上衣,坐在小吴位上,右胳膊伸到我的桌子上,我左胳膊常放的地方。
《巨人传》讲了一个故事,说朱丽雅先是换了放荡、鲜艳的衣服,一会儿又换成朴素的衣服,这前一次是为丈夫,后一次是为屋大维。
女人是多面性的,我想。女人是奇异的,我又想。女人总是美的,我最后想。
广播电台文艺半点钟点播歌曲,这次是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我和小鸡在校园的夜色中边散步边听,一直听完了也没说话。无话可说。这歌唱得多好啊,它之前从没如此打动过我。我想起潘美辰那因理智而苍白、柔弱中透出坚强的近似男孩儿的面容。
这个时候,我也想有个家。
9
临近毕业,不上教室已很正常,上教室成了一次难得的聚会。周先来了,你两分钟后进来。你又理发了,无袖上衣,露出全部的胳膊,脖子出奇地白,一周脖颈全露出来了,下身倒包得严。你胸部丰满得前所未有。的确是小妇人而不是小女孩子了。刚看完刘恒的《伏羲伏羲》,里面天青嫂子说自己奶袋子“胀煞”。女孩子迟早会有这种体验的。
晚饭时有人拍我肩膀,是周,托我打稀饭。我很高兴这样。
“晚上有空吗?——真有空?一起玩玩?”
学校东边水沟,干水沟。我们什么都谈,没有唯一的话题。
“伊平的济南名额耽了。”
“滨州还没安排具体工作。”
他戒烟了。这是个新现象。他想考研究生——也许这部分地因为我的存在?他必须超越我。这是恋人们的基本心理。而这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当然也有新鲜的动力。
他并不十分快活,但看得开。
遇见了几个女生,他一路打趣:“买什么好吃的?”
我想听听他的经历的,他没谈。
我想也许我并没有失去。他得到爱情,我得到经历。经历也许比爱情更难于得到。
从谁的宿舍里传来的歌声,震撼着天,也震撼着地:
在这古老的世界上,燃烧着永恒的热望,无数个我们从祖先的梦里走来,高举着点燃生命的太阳。多少超越命运的灵魂,经历着人世的沧桑,每一个身影带着都曾有过的创伤,拥抱那永没破灭的幻想……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都有拯救自己的力量,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像兄弟姐妹一样。
夏天是自由的季节,是美的季节,是展露的季节。照相的人陆续多起来。我打排球,晚上在洗漱间光屁股又叫又唱地洗澡,在操场上听“文艺半点钟”,点支烟坐看那看管草坪的老头,想遥远而苍茫不定的人生。小鸡说,农村的他那些伙伴们十七八岁就结婚,父母以儿子是光棍为耻,他们也没有所谓的自由啊、享受人生啊、追求啊、知识啊……这里有多大的区别啊。
正值夏至。小华的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
小华的喜讯和孙主任家的凶讯几乎一块儿来到——
“快,孙主任老婆上吊了!”
正在洗澡的班长鹿大海穿上裤头跑来说。
往南开发不出的电报,派不出的小车。孙主任直直地坐在沙发上:“我做的工作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为何命运对我这样残酷?”
活跃、热心且极有发言权的钟老师,也就是你的妈妈,安慰他说:“你给系里做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
据传说孙主任的女儿分配到了手表厂,“我对不起孩子啊!”而某一个院书记的考试不及格的孩子却得以慨然留校。
我想到你。副主任的孩子都留不了校。你在与我的约会中也曾说要分到济南,但后来却把这名额“耽了”。这一句“耽了”,含有多少隐性内容啊。
孙主任的妻子是在厕所水管子上上吊的。“打电话给某某某,让他高兴吧!”孙主任提到系里另一位大人物。
我看到了矛盾的普遍存在与现实生活的本色。
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你会怎么看?
10
“大风起兮云飞扬,
考完英语兮喜洋洋。”
教授在考完英语后大发诗情,口占一诗,居然颇有匪风。其实毕业考试形式大于内容。耗子早做完了,看我抄得可怜,把他的卷子慷慨地扔给我。注意,是“扔”给我。很多人早知道题了。大家相视一笑,抄得不亦乐乎。
在排球场地,快六点半时,你和他从你家里走出,两人低着头说着话,不知你们是否看见光着膀子的我们在打球。你是白上衣,灰白裙,周还是泛黄的上衣。你倚着他,很亲密的样子,接着又分开。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一个新玩具时总爱在别人面前展示一下一样,以博得大家的喝彩。不过你的确值得称赞。你总是可爱的。
一切的生活都是世俗的。一切的爱情都是美丽的。一切的人事又都是有缺憾的啊!——我这样对自己说。
晚上与小鸡在一起整理四年积存的书。楼上的宿舍里,鹿大海在弹吉他,几个人在下象棋,映照着我们简单而丰富、寂寞而有趣的生活。
结束了,我的大学。
照毕业相。排队时,我与马伟、马西站后排,我们个子一般高,又具有纪念意义。周原在另一边,一路说笑着挤到我前边来。他总是在说笑打闹,甚至有了表演的味道。这样你我他就成三点一线了。对我而言,一切人都作为背景消失了,世界剩下我们两个。周插到我们这两点之间时,你的欢乐就少了,静了。你捧本书在读。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女孩子,在这种室外环境中却捧着书读!那是一本有花边装饰封面很精致的书,一闪一闪的。从人缝中也能看见你的发稍稍零乱,柔柔的发丝没有在意梳理,随意叠在一起。白的上衣,蓝点的裙子,露出微黑而健美的腿,肉色的小短袜不是绷紧在腿脖处,而是松松地有些蜷曲。连你的小袜子也有了懒散的样子,这是生活舒适的象征还是缺少热情的表现?
周总是站在我面前,即使队形乱了时,他也会不被人注意地回到我们三个一条线的位置上。
全宿舍的人在学校北门口照合影。看见你们俩一起向大门外走去时我立刻回头,一种难过把我的笑从脸上无情地揭去。过一会儿回头,不见了你俩,我又留恋,把目光抛向大门外,也不见。这时王棍带着他的姜小红走来,我朝他打个响指致意,他在自行车上也打响指向我致意。
他们也向北门外驶去。
我搂着小鸡,说:“你要是个女孩子多好!”鸡得了便宜卖乖:“我要是个女孩,绝不嫁给你!”“你敢!——且说为什么?”“你太阴沉了。”鸡哈哈笑着说。
开班会。你的毕业论文是外国文学类别中的唯一优秀。你啊你,为什么要选择外国文学?这是我研究生的专业。你低头坐在自己位上。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落坐在自己位上。你和周都保持沉默。
我发现周是赤脚,且两只脚丫子无拘束地踩在自己的凉鞋上。他在自己的女朋友前这么随便,说明他的性格的随意、他的自信与你们之间的融洽。
在司季国的毕业纪念册上,周说他最喜欢的是白色(冷、洁)——我想起你常穿的白衣,他在“最欣赏的格言”栏里填:该哭的时候,笑吧。我不自觉中,在“最喜欢干的事”栏里填:“为远我而去的人祝福。”而留言是:
成功者的畅笑和对成功者的欢笑同样浅薄。我崇拜天上轻快的精灵,也崇拜那背负苦难与远方的行者。
哭吧,这才是人生真相。
写完了,我确实有点想哭。
是的,我们曾共同爱过一个女孩子,她是如此的优秀,如此的高贵,如此的纯洁,如此值得我们去爱。我们的青春因此而精彩,而光亮。它使我们升华,使我们纯粹,使我们学着走向成熟。虽有疼痛,也是甜蜜的疼痛。虽有波折,也是成长之中的好看的波澜。
我们爱过,我们无悔。
小华中午忽然说:
“周向远女朋友是不是朱力平?”
“操,周夫人是伊平。”准北大研究生马伟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
“他这盘带子上是朱力平的名。”小华傻傻地说,“原先我问周向远,我想学日语,你给我找个人吧。周向远说:我老婆可以教你——他那时的女朋友在英语系。”停了一会,小华又说,“伊平肯定不会教我日语。”
下午睡起觉来,闷。想到走廊尽头的窗子一望,心想也许会看到你呢——想不到我真的就看到了你。你张着双臂,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你明显地瘦了,仿佛苦夏。你右手晃着一个空书包。你们上了自行车。上车时,你朝他屁股捣了一下,此时你们像是两个孩子,而不是我心目中的恋人。
我在二楼窗口目送你们远去,宿舍里小华借的磁带声音越来越大:“……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
11
卖书去!
驮着书骑车到中文系楼前,碰见你俩。
“嗨!”我刚学来的称呼,运用得自如又亲近,“嗨!你们俩。”
你们抬头。你很快又低了头。
“干嘛去?”周问。
我骑车刚好走在同一线上,“卖书去!”我说。
“买啊?”
“卖!”我大声说,车子驶过去了。
“有好书吗?”他也大声,也一定是转过身来了。
“他们早检完了。”我侧着头扔了话,走远了。书最终卖给一个有中学孩子的母亲了,当然是以极便宜的价钱。
晚上和宗广、衍明、广福打“五十K”——鲁西平原上的一种独特的扑克玩法——下象棋,到各宿舍填毕业纪念册、索照片。我注意到周不在宿舍。男生有三分之二都不在宿舍。小小的宿舍岂能容下青年人飞扬的心。
周给所有人的留言都很平淡从容。
从别人的纪念册上,我也慢慢读到你给别人的留言。你的留言紧挨着他的。你没写工作单位与年龄,喜欢的颜色与他的都一样,都是蓝色,在阐释上,他解释为“平和”,你解释为“美与梦”。你最欣赏的格言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你最高兴做的事是“与群笨朋友钓不到鱼。”
看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你的留言显示的是一个天真、充满着清新孩子气与浪漫青春气息的女孩子形象,再一次让我怅然若失。望着窗外苍茫如命运的夜色,我真的不知所措。
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是否有一种绝对的爱与我失之交臂?
与老Q卧谈,他提到绿洲和齐拉起了手,说姜小红家里来电报,“毕业不准去牟平(王棍的家乡)。”
想不到王棍的事也不好办。
早晨,周先来了,把给我写的纪念册从桌上推给了我。我翻开看,没有你的话。
“还差着呢。”
“什么?”
“还差一半。”我小声说——小吴会心地笑了——“让伊平给我填填吧。”
“噢。”他的声音像是转入考虑的意思。
纪念册再轻轻地“航空”给传来时,我“噢噢”地含糊接了,并没接着看,无事般放在一边搁着。开始发毕业照了,教室里有点骚动。过了一会儿,我把纪念册又递给旁边的王世欣等填。
“伊平,你的照片。”王世欣喊。
“……照得不好……”
我打开纪念册,匆匆扫了一眼你俩的留言,第一印象是你是草草的、没露情感的,甚至是干巴巴的。
毕业照都拿到了。我首先找的不是我,而是你,再是我和周。我们三个刚好在一条直线上,你的脸色不是太好,发型像白朗宁夫人,最显眼的是你红红的嘴唇,和像小兔子一样的唇瓣,这一学期你明显失去了部分自信心。
你和王世欣谈笑,你特有的笑。“伊平笑得真好听。”王世欣由衷地说。我忽然想起这是你这几天来的第一次笑。真的,我很容易地就联想到了那是因为我让你填了纪念册的原因?我好久没听见你清亮亮、自然的(仿佛把笑声咽了一小半)那样的特色笑声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那样笑的。我心里隐隐作痛。
分配方案(计划)公布:
“胶南教育局要三人。”
“高唐教育局一个。”
“莱芜教育局一个。”
……
“你的前途广阔,记着我的话吧。”周的留言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他填得很谨慎。我注意到家庭地址一栏他只填了“滨州市”,而给别人都是详细的地址。
“滨州教育局一个。”
“牟平教育局一个。”
……
周问刘老师,回答说滨州有两个,另一个是机动的。
还有两位仁兄没有单位。
马伟的北大研究生通知书此时也来了。
男生楼口贴了告示:“从今日起,禁止女生进男生楼。”下午又改成:“女生进男生楼,须填学生证,时间一般不超过十分钟。宿舍科7月3日。”
英语系一女生天真地说:“十分钟也够了。”
一时传为笑话。
周刚来时轻轻、小心、无言地递给我他的照片。他忘了,他早给我一张了。“我有了——不过给我吧!”我迅速地抓过照片。我要贴两张他的照片,我知道这出于我的虚荣心:想让别人看到我与周的密切,看到我们是好朋友。
我给周填时,他出去了,你侧着头在读书。宗广找我打球,许多人找我填。
“鸡,给周向远填填。”
我以权威、以周向远朋友的身份,边说边往外走,不看你一眼。
我给周填得很仔细:
“世界上美丽的东西很多,聚中有,散中也有。甚至凄清,甚至孤独,甚至寂寞,甚至狞厉……
向远,告诉我吧,何处能找寻到那美丽的容器,永远盛住我流浪的心情?”
最崇拜的人,我填的是“晚年的冉·阿让”。
最喜欢的格言:明白一切就意味着蔑视一切。
最高兴的事:思考并有所得。
最理想的职业:作家。
——给别人我是不这样写的。
走廊里遇见你俩,你面朝他,他面朝你,你俩不断地说话。他朝我打个手势,说明对我留言很满意,我晃着磁带致意。
12
“沈Q,你分配定了吗?”
“没定。”
“没腚?没腚你怎么还常放屁?!你纯晕!”
马大夫趣笑。他俩总是说相声一般你来我往。
高粱分到了某特大烟草公司。
烟草公司这个名额,从一开始来到便开始了竞争。最先是老Q和耗子分别偷偷告诉小鸡,叫小鸡去努力。小鸡那几天每天兜里都揣着一包好烟。
张山拉出王某某的大后门,这个名额基本上是属于他的了,须知王某某是市里的一位不小的官。但办公室里却飞来一封检举信,检举张山伪造证件,蒙混过关。原来,张山有五六门不及格,本是没学位的,但他在地区文联办了个证明,证明他曾在《东昌文学》上发表过文章。据文件规定,于是就给他学位了。
据推测,揭发的人可能是某某某。
张山的学位没了,而且还有了处分。
张山每次见到我,还都说是分配回家乡。我想起在考研究生时他说的话:“等分配时才有好戏看。”果然如此,而且,他不幸还是戏中的主角之一。
还有一个冷门是C分到省商业厅去了。那个名额据说是D要来的,最初被B抢去,据说B认识校办某科长;中间被E抢走过,说是E与组织部某副处长一起蹲过厕所,从而成为熟人;现在又被C抢去,据说人事处某处长的老婆是C的远房亲戚。
“怎么会呢?D那么厉害。”
“这可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老逄,你还年轻,有些事中间很复杂。”同样年轻的班干部马伟老气横秋地说,一副知道内情而不外露的样子。
晚上,某某某找我。
“老逄,跟我来一趟。”
他与你和周是一班。我以为是周要送我什么,或者是你约我之类的事情,于是穿衣,摸了烟,暗暗挺了挺胸。到他宿舍才知道他让我填纪念册。我很恼火,不过看到他纪念册中有你的照片,我就心安了。第一次见到你给别人纪念册贴的照片。
“我拿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自己先考虑了一下。他念着一个个名字,组织部的高某某、宣传部的刘某某、人事厅的王某某……都是本校上一届的优秀校友。对他来说,填纪念册是一项经济与社会活动,将来办事方便。
我拿回宿舍。这一天是7月6日,星期六,有电影。我到了数学系教室,给你写最后的信。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当我仔细看你的照片时,我冷下心来。你披肩发,信命的神态中也有几分高傲的形象。而且我发现你的眼神很像周的眼神了。也许我太敏感?这张照片明显是你以前的照片,但我总觉得你的眼神和周的眼神中有种相同的东西,一种似乎无奈但坦诚的东西。这个发现打击了我,我觉得再给你写信、送礼物近乎无聊。但当我仔细读你的所填,又像福尔摩斯一样,发现了新的细节。
你原是填喜欢蓝色的,这回是绿色,意味着“生命”,最理想的职业也有“守天堂大门”,这分明是我写给别人的内容,是我的创造。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涌出来了。
于是给你写信。却又是用了一种冷漠的态度。还你照片,并承认自己是个“罪犯”,我故意说得很严重,说自己犯了偷别人照片的偷盗罪,理应受到法律制裁。这样写不知为什么使我心痛但好受。最后的一页只写了几个字:“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而其实,我又何曾读懂过你的心?青春是一个飘浮着烟幕的网阵,我们在其中,互相读不懂对方,有的只是懵懂、朦胧、虚幻的感知而已。青春与真理是朋友,但他们恰巧是背对背的。
还是托王棍转姜小红送。
四年了!最后的结束该来了。
7月8日。上午9点以前,大家已端坐在语音室内等待着那最后的宣布。我翻着程丽明的纪念册,实际上,我是在翻找着你。你最后的一句我看了好几遍:还希望你能快乐地突然到我的新家去玩。
你向往那种意外的快乐。更让我忧伤的是你已经有了“新家”的概念。
9点半,87级两个班的学生屏息聆听着于头宣布自己的命运。
“……省里批复来的……一切以此为准。”
于头以标准的声音平静地宣布每一个名字及所附带的接收单位名称:
“某某某,胶南县教育局报到。”
“某某某,济南市体委报到。”
……
“周向远,滨州市教育局报到。”
……
“伊平,滨州市教育局报到。”
前边还有王棍和姜小红的。但念到伊平时,我再无心听了。有种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
“四位研究生没有在以上名单之内。……最后祝大家一切顺利!”
我走出语音室,看到了你。你没有进屋。你就站在门外聆听了自己选择的命运。后来王棍告诉我,姜小红刚刚把我的信在门外送给了你。你穿着浅绿色上衣。
和马伟办理相关手续时,碰到你俩。周看见了我,我用手中的一本杂志打他的屁股。这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知道。你低头看你的什么东西,没抬头。
张玉中和于头吵了起来。
你随周到他宿舍,整理东西,不时有只穿裤衩的男生走过。我刚好在隔壁宿舍,你清亮亮的笑声在杂乱、脏而黑的男生混沌的话语中,似黑色脏朽木板上鲜红鲜绿的美丽图钉。
齐春风来宿舍玩,他说他与绿洲不会分配到一起,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们勇敢地相处相好,而这一点让我极其佩服。
张山神色不变,握着我的手说路过他家乡时一定去看他。
教授和一个女孩子在谈恋爱了。他充满激情地撰写了“八仙传略”,把我们宿舍八位爷们编排进一篇之乎者也中,夹在了门后,大笑而去,几年后此人居然也真的不知所终,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追随他老祖李耳骑青牛过函谷关而去……
系里分钱吃西瓜,众人狂甩扑克,狂打最后的时光。国驴等几个去他家喝酒。傅中他们四个也外出喝酒。这个时候也许只有酒能把男生们热烈地招呼下来。酒灌入每个人心中,它似乎也彻知每个人心中的秘密。“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啊,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红高粱》是那个年代的图腾,它所传递出的自由与狂放的精神已内化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液之中。
暴雨痛快淋漓地袭击了这个夜晚。这个无比特殊的夜晚。我们这一拨人四年中最后一个相聚的夜晚。这个对我们来讲永不会复制、永不会再来的夜晚。
每一个生命都是唯一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永恒的。每时每刻都是绝版而珍贵的。对于每个人的大学与青春而言,尤其如此。
7月9日,早上5点起床。
天太黑,你不可能醒,不能打电话。昨晚我想象着打电话的情景:
“伊平,我走了。”
“这就走吗?”
“永远地走了。”
“……再见!”
“再见!”
然后我扣上电话,看见你穿着散发着夜的香味的衣服跑来,但我的车已走远了。
在车站上,我买了票立刻找电话。问事处的电话坏了。调度室有电话,但没开门。时间已接近6点,而6点是开车时间。韩晓梅跑来看我的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她的一直还没有收到呢,她同时到车站送菊子。
车开了。真的永远地开了。永远地朝着一个方向开了。永远地朝着与青春相反的方向,与大学相反的方向,开了。有种东西瞬间卡堵在心中。
“再见,我的大学!”
“再见,青春!”
我心里这样对自己念着,数着路边飞驰而过的花花绿绿的店铺名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