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刘洪鹏

人生到底幸与不幸，只有自己知道。

曾经对门而居20多年的邻居突然故去，引发了我许多感慨。她是去年春天走的。

我和邻居一家曾在一个国有企业上班，住在一栋楼里，对门而居。记忆中去她家次数屈指可数，一则因我性喜独处，不善交往；二则她变故太多，总觉有些“晦气”缠身，故意拉开距离；还有就是迁就我的老婆。

年轻时邻居挺标致的，一头乌黑发亮自然蜷曲的头发垂到腰际，白皙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再加上纤细的腰肢，圆滚滚的屁股，以及离近时身体发出的幽幽体香，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诱人的魅力。邻居是接班进的企业，文化水平不高，一直在车间做“三班倒”的工作。有人说她年轻时挺风流的，比如上夜班时曾被主任骚扰过，出去看电影时被男同事摸过，当然这只是传闻，谁也没见过。后来，销售科缺内勤，要把她调过去，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幸亏如此，后来调去的小芹，不久就和丈夫离了婚。

那一年，我和老马一同分配到这家半死不活的企业。老马比我年龄大，思想也成熟，人长得也帅，对异性具有较大杀伤力。我对爱情还懵懵懂懂的时候，老马已经跟邻居开始了风花雪月。老马啊老马，要不是你先下手为强，邻居或许就是我的。

以后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我老婆。刚交往时，老婆对我态度冷漠，弄得我终日精神恍惚，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后来见老马和邻居打得火热，邻居对他百依百顺的，非常纳闷，就向他讨教“媚女术”。老马神秘兮兮地抓起我的手，蘸水在手心里写下个“买”字。

按照老马传授的“秘诀”，我的人生果然像开了挂一样，老婆也变得对我百依百顺了。我于是把经验推而广之，上司、同事和朋友待我更加友好，比以前亲近了好多。毕业第三年，我升任企业财务部副经理，同时抱得美人归，那时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春风里。

得意快，失意也快。你知道，我老婆醋性很大，别人吃醋论坛子，她可要论大缸。另外，她在医院当护士，有洁癖，平常碰见个狗啊猫啊的总躲得远远的，别人到我家串门都嫌，更甭说主动到别人家了。我结婚前和老马是好哥们，两人成家后又住对门，按理交往会更密切。但是那时，只要我稍微多看邻居一眼被发现了，回家准会劈头盖脸来一顿内部教育，望着老婆妒火中烧五官挪位的泼妇形象，我实在鼓不起跟邻居密切交往的勇气。更要命的，是老婆独揽了家庭的财政大权，我过去赖以通行的外交政策不灵了，连给同事随份子都要受到限制，更别说请客送礼了，只要一提，就来个无此预算，一概全免。久而久之，落下了“怕老婆”“小气”“没出息”的名声，简直集“众恶”于一身。哎，怨谁呢？有人交友不慎上当受骗，我是择妻不慎自投罗网啊。此等“苦果”，还不是自己当初“买”来的吗？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后来，企业经营出现问题，我和邻居都下岗失业了。那段时间我滑入人生低谷，几次想出去创业，被老婆连哭带骂动员了两家父母来阻挠，气得老爸指着我鼻子连说我不孝，说有老婆有儿子你不珍惜，还整天想三想四的。我慑于“罪名”太大，只好打消了哪怕出去练地摊赚钱的念头，屈从老婆大人安排，规规矩矩到她同学开的建筑公司去当财务部的一名小职员。

才下岗那会儿，老马一家生活挺难，两人先后换了多个工作岗位，也曾到夜市开过小吃摊，可都没有成功。他们儿子和我儿子差不多大，都上小学，只是高一年级，听爸爸说，接送孩子时他们经常迟到，弄得孩子留在班里很晚才回去，老师都有意见了。偶尔几次还委托爸爸接送。为此，那几年到年底他们准会买礼物来送，算是向爸爸表达谢意。每当老婆收下礼物，送走邻居一家，总要感叹一番，说他们两口子是好人，只是生不逢时，又没什么特长，失业后只能让孩子跟着受苦，最后还不忘挖苦一句：“和你一路货色！”

孩子上初中后，我儿子还要天天接送，邻居的儿子则自己骑电动车。有一次，我去接儿子，发现邻居两口子也在路边等孩子，而且手挽着手。我和他们打过招呼就顺着人流走了，走出老远回头看时，他俩仍然手挽着手。我想，经历了人生坎坷，仍然牵手的，大概就是所谓的“患难夫妻”吧。我一边羡慕他们，一边也默默祝福他们。

之后邻居在一家家具公司找了份推销家具的工作，逐渐稳定下来，老马时来运转终于考上了事业编，到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因学校在市里，离县城远，老马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偶然有次碰面，老马热情地招呼我去做客，让我劝劝邻居跟他一块到市里找工作，离开县城。推脱不过，我和老婆应邀去了，他们一家极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当我和老婆劝邻居跟老马一块去市里时，邻居摇摇头为难地说，不是不想去，可父母身体不好，就她一个孩子，她不能离开。吃完饭，老马失望地送我们出门。

我知道，邻居说的是实情，她父母也都是国有工厂的工人，已经退休，就那么一点可怜的收入，生活一直很拮据，而且她父亲还有抽烟喝酒的嗜好，患有心脑血管疾病，已经中过一次风，身体很糟糕，连外孙都接送不了，确实需要照料。

一晃几年过去了，老马耐不住寂寞，在市里找了个小的，最终提出和邻居分手。在我潜意识里，这个结局是迟早的事，因为老马的人生哲学中只有“买”，没有等价交换。邻居应该对老马有更深刻的了解，她很镇定，没有像一般妇女那样撒泼耍赖，哭天抢地，只是提出让儿子和自己过，两人就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尽管老马净身出户，可当时他们的财产除了房子，没有多少存款。离婚后，邻居照常每天外出打工养家。

离婚对她和孩子打击太大了，邻居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明显多了，目光也变得呆滞了；她孩子经常逃学、上网吧，久而久之打游戏上了瘾。

我儿子考上大学，邻居来祝贺，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遭遇，离婚后，年过半百的家具店老板认为有机可乘，提出要包养她，被她断然拒绝，她因此失去了那份工作，转到一家餐饮店去干保洁员，天天洗碗刷盘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一个劲儿埋怨自己命不好，没人愿意听她诉苦，只好到我家来说，那天老婆陪着她掉了很多眼泪，第二天眼睛还红红的，肿得老大。临走，邻居留下500元贺礼，另外拜托我们给他高中毕业的儿子在建筑公司介绍份工作。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介绍他儿子去销售部干内勤工作。儿子报到那天，邻居一块来了，看得出，她挺满意，灿烂的笑脸仿佛又回到青春时节。

儿子考博士那年，我们搬离住了二十多年的旧居，迁到新城区去了。告别那天，老婆不顾洁癖，破例拥抱了邻居，在我记忆里，这是她们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此后关于邻居的情况，基本都是听她儿子说的。她儿子说，我们搬家后不久他姥爷就病故了；第二年，他姥姥也病倒了。邻居送走了父亲，又照顾母亲，后来母亲也走了。家里只剩她和儿子两个人。她每天都会到父母的老院子去一次，望着父母的遗像发呆。为了消愁解闷，还在她父母的老房子里，养了一只猫，因猫身上有黄、白、黑三种颜色，所以起名叫“三花”。邻居的儿子说，姥爷家的房子是上世纪盖的，值不了几个钱，早应该卖掉，卖了后他才有本钱去开一个游乐场，才能赚大钱过上好日子。可向妈妈央求多次，她就是不同意，说什么房子卖了，你姥爷姥姥的气息就再也闻不到了，你说她多迷信啊，没事闻死人留下的气息做什么！每到这时，我就会劝说邻居的儿子，让他理解母亲的心情，要懂得孝顺。邻居的儿子摇摇头，无奈地说，看来卖房子的事情遥遥无期，只有借钱去开游乐场了。不久，邻居的儿子果然辞职下海开游乐场去了，从此失去了邻居所有的音讯。

去年春节办完儿子的婚事从省城回来，我准备写辞职报告，半年后跟已经退休的老婆搬到省城去，好就近照顾儿子一家。有一天，突然接到邻居儿子的电话，他焦急地喊：“叔叔，只有您能帮我了！我暂时赶不回去，我妈出事了，您赶紧和姨到我姥姥家看看，她快不行了！”我大吃一惊，连忙和老婆开车赶过去。邻居母亲家的院子在一楼，我们先前听她说过，是知道的，很快找到了。当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所有的门都是虚掩着的，在最里面的卧室里，邻居穿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熟了一样，脸上留着明显的泪痕，身旁扔着手机、安眠药瓶和一张字条。我顾不得害怕，拿过字条快速看了一下，只见上面写着：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多余的人，早活够了，想去跟爸妈团聚了。我不埋怨任何人。儿子，你欠下的那些钱，妈卖了咱家的房子和你姥姥家的房子，都替你还完了，你不用再在外面东躲西藏的了，放心回来吧。我走了，你自己好好过吧，一定要争气！还有，你把“三花”送人吧，它跟我生活多年，就算我的女儿了，一定给它找个好人家，千万别委屈了它……

我急着问老婆，人还有救吗？当护士的老婆翻开邻居的眼皮看了看，流着泪忍住哭声拼命摇了摇头。

我于是急忙打电话报警，到外面喊更多的人进来。

我试着给老马打电话，居然打通了。我告诉他邻居的不幸遭遇。那头只是沉默，我似乎听到了无声的啜泣。

在那个生机蓬勃的春天，一个可怜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她究竟是看到万物生长精神受了刺激，还是故意选择在最美的季节彻底释放自己，我不得而知。也许，像我这种浑浑噩噩度日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也不配知道。

处理完后事，离开那所陈旧的老院子时，我发现，老婆面色苍白步履蹒跚，仿佛一下老了许多，在她怀里紧紧抱着“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