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霞
置身青州宋城,在茶楼酒肆间徜徉,清风丽日,黄花盛开,从破空中传来几声悦耳的琴鸣筝声,会让人陷入一阵恍惚之中,思绪一时间迷离朦胧,一下子迷失自己:我是身在当下,还是梦回宋朝?以至于要从眼前的行人如织,仕女如云中找寻,寻觅一个婉约的身影,那朵蜂争粉蕊蝶分香的词中黄花,那个冠绝词史的女杰,那个秾艳如彼抑或只是布衣荆钗的李清照。
时间回到公元1107年,青州的秋天,在李清照的眼里,应是最美的季节:黄花璀璨,大地织锦,丹青流韵,像极了一个重新布置好的盛大庆典,只为迎接让自己和夫婿重新相聚。
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可是,那已是往昔的汴京时光。如果不是党锢之祸,不是宦海沉浮的飘零,两人还会流连于汴京的古物文玩店铺或者街市,那时的他们为觅得一件稀世金石或碑帖而激动,会狡黠地使个眼色,只将眉飞色舞的心情深藏对视的一瞬。小心翼翼的捧着刚到手的心爱之物,躲到行人稀少的街角玩赏,狂呼跳跃的二人,顾不上理睬过路行人投过来的鄙夷眼神。童心未泯的二人还会在游玩过大相国寺后,踅进一间外灶内堂的小吃店,像不拘小节的市民一样,不用拂拭,坐定桌前,对着民间小吃大快朵颐,风卷残云,没有了一点淑女的形象。回家的路上,还不忘买些糖人、窗花,一路走,一路嬉戏,那时的欢聚是何等的畅快啊。
犹记那时,新婚燕尔,却是聚少离多。赵明诚还是太学生,每月只有朔望两次请假才能回家相聚。每一次相聚,都仿佛是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如同新婚。
记得上元灯节,赵明诚从太学放假回家,却不见夫人,正在书房中端坐犯疑寻思,只见丫鬟来报,有一青年书生求见。未及应允,只见阶下一翩翩公子,纸扇纶巾,长衫皂靴,眉宇间英气逼人,又似曾相识。连忙起身相迎,走上前去,问来者尊姓大名。只见书生风度翩翩,双手抱拳于胸前,答道:“小生与兄台同窗数载,几日不见,兄竟如此健忘,可见今日还是不如不见得好。”说罢,欲要转身离去。赵明诚如坠云雾,傻傻地呆立在那里。不料那书生转身脱帽,秀发飘飘,扑上前来,原来,竟是女扮男装的清照,故意来捉弄自己的夫君。
如今,相聚的时光来了。李清照像一只从明水翩跹而至的候鸟,要栖落到青州赵家的梧桐树上。促成这一切的是那场搅动政坛的元祐党争。早在1104年,李清照被迫因父牵连而外迁,随其他元祐党人子弟,飞鸟各投林,回到明水。
相比于对当时李赵两家获罪时的义愤,此时的清照心里却生出一些释然淡然。党锢之祸纷至,家国变乱纷呈,让赵明诚的仕途戛然而止,却让爱情的光芒披云现日,重回身边。在青州度过的十四年时光,是李清照人生中最美好,也最留恋的时光。
读书人就应该有自己的精神禅床。李清照将会客的中堂命名为“归来堂”,将自己的内室取名为“易安室”。就是要像五柳先生一样,即使不能种豆南山,戴月荷锄,也要做一个人间的逍遥子。“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仿佛自己所有的喜悦和身世,都在自己最喜展读的《归去来兮辞》里定下来了。
一切都可以放下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坐下来,“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燃一炷檀香,抚一曲古琴,夜色里,明月便会不邀而至;黎明时,满天朝霞便会不请自来,所有的琐屑杂务都可以抛之脑后。这是最恬静的日子,也是李清照最想要的日子。
当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归来堂,琴瑟和谐,夫唱妇随便不再是一个梦,而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日子,稼穑烟火,晴耕雨读,都是眼前的事情;莳花弄草,品茗鼓琴,都是生活的必修课。在内心里,清照希望日子就这样满满地过下去。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赵明诚对金石的喜好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在太学攻读经史之余,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搜求书帖、字画、钟鼎彝器,有时为求得一件喜欢的金石作品,宁可忍饥挨饿。到青州以后,更加潜心于金石字画的研究。家中的积蓄,除了能满足衣食温饱之外,都用在了这上面。常常是通宵达旦的钻进去,忘记了睡觉,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娇妻需要陪伴。清照有时也嗔怪他:“在金石和妾身之间,郎君是更喜欢哪个呢?”赵明诚竟然恍恍惚惚地一时难以回答。清照记得,明诚曾说过,宁粗衣简食,也要穷尽金石绝域,搜罗天下古文奇字。他目光炯炯,直视着前方。这时的明诚需要躲进冷冰冰的金石世界里,当作自己的盔甲罩衣,来逃避现实世界的箭矢冷雨。还好,一个人心里还有喜欢的事,就不会像植物一样枯萎了。
从此,夜深时分,霜寒露重,两人披衣拥烛,一起校勘、整理、鉴定、修补,擦拭着手中的一件件尘封的古物,让它们重新焕发出生命,重新有了自己的温度。夜色浓重,金石却在夜色里熠熠生辉,一切陈年往事又在灯火里活过来。
李清照的悟性,让她在金石方面突飞猛进,连赵明诚也汗颜,自愧不如。金石不但没有荒废李清照的诗词,更让她的诗文仿佛生下根,有了金石之气。
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夫妻佳话,金石为之增色不少。即使是爱好相同,但在精神取向上,李清照是殊胜的。清照爱的是金石的魂与魄,而赵明诚欣赏的是体与物,在节气与胸怀上究竟还是略输一筹,这大概是赵明诚始料未及的。
跟金石的耳鬓厮磨,渐渐地,金石之于李清照,也成了她的第二生命。单从二人收藏的数量上,就让人叹为观止。在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的记载中,既有国破流离的苍凉,又有不堪金石落入敌手的沉重:“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屡减去, 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用屋十余间,期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金石,竟成了她一生的幸,也成了剜心的痛,让她舟车劳顿,一路南迁,一路负载。而引导她走向金石的夫婿,重新起用后,转任各地,金石反而成了仕途的负累,全都弃之于她。还是在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她回忆道,赵明诚将“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缚石投江的节奏,言之谆谆的告诫,在李清照听来,字字如惊雷。金石,成了最真切的试金石,这当然还是后来的事。
但这份金石情缘确是曾将两人牵系在一起的。赵明诚的好友刘跋曾邀请他到泰山访古,因为泰山是一座文化的大山,诗赋碑文洋洋大观,赵明诚欣然约定成行。李清照却无法前往,只能帮丈夫打点行装。临行在锦帕上写下一阕《一剪梅》,为丈夫送行。“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其中款曲,让人艳羡。也让新婚不久的赵明诚心猿意马,把泰山访古的心思,减却了一半,未到泰山却在计算归期了。
撰成《金石录》,保全最后的金石,成了李清照心心念念的事情,不仅是夫妇二人毕生的积累,更是维系国家命脉的一条文化之根,是一刻也不能言弃的。北宋国破,山河凋零,一个弱女子颠沛流离,在金兵狂飙突进地追击中,在城破国亡的境地,连生命都堪忧,金石文物更是或焚或失,所亡大半,如同生命失去了血色,李清照萎顿成秋风里的黄花,憔悴损,有谁怜!到最后,除了身边寥寥的文物,她一贫如洗了。
南迁后的一个秋日,秋风潇潇,暮雨瑟瑟,鬓发泛出银丝的李清照端坐在几案前,在细宣上端端正正地誊写完《金石录》的最后一节,又在素绢的封面上用娟秀的小楷写下:“《金石录》(三十卷)宋秘阁修撰,知湖州事,东武赵明诚撰。”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身子一下子轻了起来,好像变成了一朵云,只要一阵风就能飘起来。
这时,风紧雨急,落叶萧萧。用纸镇压住素笺,端起酒杯,酒未沾唇,心已碎。将三杯酒倾洒在地下,喃喃自语:“明诚,你放心吧,我会和这些书画两厢厮守,虽然大部被毁被盗,那些被毁的应该就是回到了你的身边了吧。《金石录》已完成,你泉下有知,应会看到……”
南飞雁阵的凄清哀鸣一阵阵传过来,伴着冷雨和孤愁,将夜色涂抹地更加深浓。荧荧烛光中,李清照奋笔疾书,写下了那首旷世之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每一个字都浸着南国的冷雨,每一个字在夜色里有着无尽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