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
茫茫人海中人与人相遇,甚至能产生这样那样的联系,是靠缘分的。譬如我第一次进新疆,是去寻访一支诞生在渤海解放区的神奇部队。不论在南疆还是北疆,当我敲开一个个渤海老战士的门,惊喜地发现,在老战士用亲切山东话和满腔热情迎接我的同时,在他们身后,往往还有一位同样用亲切乡音和慈祥面容迎接我的老阿姨——山东军垦女兵(也有湖南女兵)。你能说我与这些山东女兵没有特殊的缘吗?
1946年底,山东渤海区从延安来了三百多名征兵干部,这些来自三五九旅的曾经的老红军老八路奉命来此组建一支队伍。一万三千人的“渤海教导旅”很快集结完成,就地展开了半年多大练兵,突然悄悄离去,不知踪影。六十多年后才得知,这支部队归建西北野战军,开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新疆和平解放,番号已改为第一野战军二军第6师的渤海教导旅,活下来的指战员,全部随王震率领的10万解放军挺进新疆,与在疆陶峙岳10万起义部队一起屯垦戍边。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没有女人安不下心,没有儿女扎不了根。踩着10万解放军进疆的足迹,很快跟上来“八千湘女”“两万山东女兵”,及数万各地支边女青年。可以说这史上最大规模屯垦戍边的胜利,同时凝结了进疆浩荡娘子军的艰辛付出与无私大爱。她们不仅是新中国第一代屯垦戍边卫士,还是新疆兵团第一代母亲,新疆戈壁母亲。她们的到来,彻底改写了新疆的历史。
她们,因为进疆也彻底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这些花季少女当初是怎么想的?在新疆都经历些什么?她们的心路历程又是怎样的?这一个一个的“?”成了我后来几次进新疆的助推器。
从硝烟弥漫、满身疮痍的旧中国走出来的女孩子,对解放军有种天然的敬仰。特别是山东老区的女孩子做梦都想当兵,因为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解放了她们的家乡,解放了全中国。当有一天新疆来招女兵,可把她们给乐坏了,纷纷不顾一切去报名。
当兵去新疆!
新疆在哪里?新疆有多远?当兵干什么?她们并不甚清楚。她们只清楚当一名穿军装戴军帽的女兵好神气好威武;她们还听说到了新疆可以进学校进工厂,有电灯电话和高楼。
在南疆待了多年现住北疆的段丰英,讲起当兵经历活灵活现:我老家在山东栖霞农村。兄弟姐妹6个我是老大,上了三年学就下地干活了。1952年3月新疆来招女兵,不限文化,乐得我一蹦老高,父母是挡不住的。我就是想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那年我17岁。那一次新疆在胶东招了七八千女兵。
李端芝是从济宁麻袋厂参军的。当时一听说当兵全厂都沸腾了,人们欢声笑语,哼着歌跑来串去,七八十个女工全体报名进了新疆。在泰安,有个很有影响的“紫莲秧歌队”,35名女青年也全部报名应征。
省妇联干事程元秀是个孤儿,父母被日本鬼子炸死了,她一心想当兵。1952年新疆来济南招女兵,“有志青年到新疆去,到大西北去”的动员令使程元秀热血沸腾,向组织请求一定到新疆去。88岁的老人说,那时满脑子都是建设新疆的蓝图。
当然,女孩子当兵的理由也千差万别。就像鲜花,看上去朵朵美艳,但开在原野沃土与开在深山峡谷里的经历是大不一样的。听着老人们敞开心扉的述说,禁不住跟着她们哭,跟着她们笑,哭过笑过之后是长长久久的回味。然后是深深浓浓的敬意。平心而论,她们的举动,不是任何时候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做得到的。
吴金凤初中肄业在村里当临时教师,本来前途光明的她却遇到了人生大难题,爷爷做主把她许给一个35岁男人。她抵抗的办法就是每天尽量晚回家。一天拾麦穗回家的路上遇一痞子图谋不轨未遂,她拼力穿过无边的夜和恐惧跑回家却被不知情的父亲打个半死。吴金凤觉得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正赶上新疆军区来招女兵,她听说后想都没想就报名参了军。
邱盛琪当兵就是想远离地主家庭背景,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临走的头三天一报到,怕家里人找到就没出县委的大门。
最悲情的要数乳山的杜秀梅了。母亲一连生了她们5个姐妹,狠心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新疆招女兵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正在工厂糊火柴盒,听说新疆挣钱多生活好就动了心。她是家里老大,知道母亲不会同意她当兵,就来了个不辞而别。跋涉到新疆后怀着忐忑与牵挂先给母亲写信,然后就盼信。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家信,回信的却不是母亲,母亲在她离家后觉得生活无望跳海了。
这些从旧中国解放出来的新女性,大多文化不高但豪情万丈;她们有信仰有梦想,不失时机地要放飞自我;她们渴望自由平等;她们想凭自己的劳动实现人生价值,虽然大部分人当时并不懂得什么叫人生价值。
每当天灾人祸等不可逾越的坎横在眼前,总有些勇敢的人,或一人或拖家带口离乡背井。前面是坦途是深渊都是未知,但他们还是怀揣一线希望向前奔,那种万般无奈与孤注一掷真叫决绝、悲壮。可那大都是男人的事情,女孩子哪会有这般经历?
1952年进新疆的文登女兵孙香兰说:当时火车只通到西安,再往西就换成了汽车,是苏联的羊毛车。一出西安就觉出了荒凉。一车坐四五十人,一个车队五六十辆,说走一起走,说停一起停。车前架着机枪,由解放军把守,严肃得就像上战场。后来才知道,新疆刚解放,土匪很猖狂。问新疆还有多远,说还要走一个多月。妈呀,这不到天边了吗。那时真认为到了天边,再也回不去了。一次进新疆,就觉得把世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一群没离开过家门的女孩子,从祖国的最东端到最西端,况且这是怎样的一条路啊——从海拔最低渐次增高,很多地方根本就不是路,没有路,高山、峡谷、丘陵、荒原、沙漠、戈壁。有时昼行夜伏,有时昼夜兼行,两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宛如“唐僧西天取经”。这一路的艰难困苦难道有什么隐喻?
来自掖县的孙金枝说:戈壁滩天气恶劣,狂风卷着沙石追赶着车队,昏天黑地,耳鼻口里都是沙,有时汽车怕翻都不敢往前开。因为路上不消停,午饭都是在车上吃,吃干粮,喝凉水,嘴唇干得都是血口子。车上人多不能站立,腿一天天僵硬起来。脚肿得穿不上鞋。屁股上的皮皴裂了,钻心地疼。随着海拔增高,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不少女兵吃什么吐什么,把胆汁都吐出来。加上温差大,天气变化无常,很多人水土不服,在途中病倒了。
住在石河子的张淑连说:由于运力不足,所有运送女兵的车都是混装,屁股底下坐的是各种机器,还有行李和干粮,车子一颠人就跳起来。水是废弃油桶和汽车内胎装的从沟里灌的水,又浑又黏,太阳一晒油辣味刺鼻,喝一口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至今让女兵们不能释怀的是她们的多用盆。脸盆不仅洗脸,洗脚,还当便盆,当饭盆。车队统一行动,不能随便停车。女兵们小便只能解到盆子或是毡筒里,再从车上倒下去。有个女兵回忆,在甘肃定西,每个中队分了生骆驼肉。领导让用盆子煮,她们开始不肯,看到男兵用盆子煮出了肉香,只好效仿,也吃得津津有味。她说,多年后一想起来还倒胃口。
大西北的贫穷荒凉,一路上的艰难跋涉,让这些女孩子感到了孤单与迷茫。走到哪里算一站呐?随之而来的就是想家想娘。越走越想,越无助越想,想娘想得都不敢提娘。柳玉英说,有时出现幻觉,眼前晃动的都是亲人的影子。杨志华回忆,一过张掖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茫茫戈壁滩望也望不到边,车上的笑声越来越少,歌声越来越低,哭声越来越响。开始一个人小声哭,旁边的人赶紧劝,哭的人还没止住,劝的人又哭起来了。
最使她们紧张和恐惧的还是遭遇和躲避土匪。那是直面灾难和死亡啊。王秀琴说,过六盘山时,和她一个中队的三个女兵下车“方便”没有回来,指导员到山后面去找也没有回来。六盘山,这个陕北、陇西黄土高原的界山,留给女兵的却是魔鬼般的梦魇,成了生死、阴阳的界山。谭书梅说,她们的车队刚出柳园就遇上了土匪,打了一个小时把土匪打跑,后边车上一女兵没有及时下车隐蔽被流弹打死了。
一车车花儿一样的姑娘,一路上遭遇各种突破底线的艰难,让她们始料不及,使她们苦闷凄惶。苦难最终又使她们变得坚强,也磨硬了她们的骨头。女兵们望望家的方向哭一通,抹去眼泪,拿出“豁出一切”的勇气,又一路向前。
“我到过许多地方,数这个城市最年轻。它是这样漂亮,令人一见倾心。不是海市蜃楼,不是蓬莱仙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这是诗人艾青歌颂石河子的诗。如今的“戈壁明珠”石河子市,早已获得联合国“改善人类居住环境良好范例城市奖”,首届“中国人居环境奖”,是“国家园林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第一代屯垦大军包括山东女兵们没有忘记,戈壁滩上盖花园,可不像说起来那么浪漫。那是在寸草不生,冬夏温差八九十摄氏度,经常刮起十级以上狂风,飞沙走石的戈壁滩上;是在稍不小心就会迷失于瀚海沙漠,即使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也有可能变成木乃伊的死亡之海里;是在芦苇丛生、到处都是淤泥水泊和暗坑的沼泽地里;是戍边将士们风餐露宿,冲破生命底线,用血肉筑起来的。像奎屯、北屯等一批城市都是军垦大军建起来的新城。
董淑莲回忆:进了新疆,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走了一程又一程,戈壁滩连着戈壁滩,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当时就哭了——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不是原始时代吗?
在广袤的戈壁滩上,也不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被分配到南疆二军6师18团的曹金妹说:从济宁上车,路上走了三个多月,吃尽了各种苦。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喊,同志们,到地方了。我们在车上挤着往下看,到处是沙包、荒滩,只有一杆红旗在那里竖着。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人,说欢迎我们来到团部。团部?赶紧瞅,什么也没有。原来我们脚下不远处的一片地窝子,就是18团的团部。
被分配到奎屯的任秀兰说,她从车上站起来,除了看见几面红旗、一幅“欢迎新战友”的布标,就是一大片胡子拉碴、肤色黝黑的干部战士,没见到一个建筑物。正纳闷,晚上住哪里呐?一会儿,就看见炊烟从地上土堆里冒出来。那就是她们栖身之处地窝子。
曾任新疆兵团司令员的刘双全,讲起这段岁月感慨万千:新疆大生产之初,有10万多官兵住在地窝子里。军垦战士面对的是人烟稀少的万古荒原,戈壁沙漠,但是有芦苇,有芨芨草和红柳棵。战士们就砍伐来搭草棚子;挖个地窝子,上面盖上芨芨草,就是住的地方。地窝子的好处是冬暖夏凉;不好处呢,怕下雨下雪。大雨一来,泥水顺着天窗往里流,真能“冲了龙王庙”;如果下大雪,就把门封死,出不了门。
女兵们还给地窝子总结出第三大缺点,就是让她们经常找不到家。张阿珍讲,女兵夜里起来解手,经常找不到自己的地窝子。一次,一个女兵凭记忆钻进一个地窝子,听到鼾声如雷吓得赶紧跑出来,再钻进一个还是鼾声如雷。连续进了几个都是男人的就不敢再乱钻,一个人在荒原上徘徊了一夜,哭了一夜。
在开始创业的几年里,就是如此简陋的住所也很紧张。贺业英说,刚到肖尔布拉克,来不及挖地窝子,男兵女兵都睡在没有放水的水渠里。伊犁温差大,就两个人睡一床被子,把另一床铺到身子底下御寒。
我们来新疆就是为住地窝子吗?地窝子是留给军垦女兵最直接最深刻的记忆。她们的青春与热血,激情与爱情,眼泪与欢笑统统都打上了地窝子的烙印。比如,刚进新疆那几年,赶上“五一”“国庆节”等好日子,有时一个连有十几对新人同时结婚,但地窝子紧张,连里就拿出一两个比较好的地窝子做“公共洞房”,让新婚夫妇轮流住。年轻女兵们,就从住地窝子开始,在新疆延续着她们的生命与理想,书写着属于她们的人生华章。
蚊子绝对是当时新疆的“一景”。没有经历过的人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它的厉害。女兵们还没到新疆,路上有司机对她们说,新疆的蚊子能吃羊吃牛,也吃人。山东长大的女孩子听了就笑,认为是逗她们玩,到了新疆马上就领教了它的厉害。王芝美说,刚到南疆焉耆,黑压压的蚊子就上来欢迎了。领导在台上致欢迎词,台下女兵们身子一个劲地拧麻花。那天领导偏偏谈兴浓,滔滔不绝。有个女兵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拍打。这一拍不要紧,其他女兵像得了命令,啪啪声此起彼伏,都掩过了领导的讲话声。领导顺水推舟来了句冷幽默,说蚊子就是你们面临的第一场考验。
薛德芬回忆起刚进新疆遭遇的大蚊子,不自觉双手抱起了胳膊,让十一月份室内的空气也有了异样。她说:蚊子太多了,又大又毒,地窝子墙上黑乎乎的都是蚊子。我们被咬得皮肤溃烂,化脓流血。沼泽里、芦苇丛里、红柳棵里全是蚊子,逼得大家什么法子都想。下地干活,就把蚊帐纱或旧报纸做成帽子戴在头上。有的女兵外出割草甚至把“敌敌畏”涂抹在身上,时间长了,留下致命的伤。
一个战士偶洗泥水澡有个重大发现,把泥巴涂抹在身上可防蚊咬。大家像得了秘籍,再出工纷纷把身体裸露部分全涂上泥巴,一个个成了“兵马俑”。
那时新疆野狼也多,不少女兵都有与狼邂逅的经历。当时连里还没有托儿所,山东女兵祝福玲出工就把女儿放在家里。一天去放牧,马群突然受惊她从马上摔下来。昏迷几天后醒来得知,马群安然无恙,可两岁的女儿却被狼叼走了。更要命的是,她因受伤不得已摘除了子宫。陈小辉曾在北疆边境上战斗生活了四十多年。一天晚上她和一个女兵站内卫哨。她去解手,把枪交给同伴就急急跑到一边的红柳丛里。刚褪下裤子狼就来了。两道蓝光像手电,狼盯着她,她盯着狼,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喘。她后悔把枪交给了同伴。过了好一会,同伴大声喊她,远处流动哨的男兵也过来了,狼才走开。她说狼走时踩断地上树枝的咔嚓声,就像踩在她的心窝子上。
胡杨是个拖拉机手。一天晚上割麦子,休息时极度疲劳的她躺在草堆上睡着了。一睁眼,见前面不远处有闪动的绿光。我的娘,是狼。她一激灵睡意全无,逃跑已不可能,喊远处作业的战友根本听不到,赶紧把草扒拉到身上,整个身子在草堆里直筛糠。不知过了多久,狼走了,她赶紧跑到车上发动机器,用声音来吓唬狼,更是给自己壮胆。
新疆不是华北平原、东北平原,也不是江汉平原,那里人烟稀少,环境恶劣,贫穷落后,有的是无边无际的瀚海沙漠戈壁滩。军垦战士刚到新疆时粮食供应不足,主食是用骆驼刺磨成粉再掺上苞谷粉做的馍,吃了胀肚子,大便都解不下来。没有菜吃,就吃野菜蘸盐水。因为吃不到青菜,很多人得了夜盲症,傍晚收工回营地,人们像黄鼬拉鸡排成长长的一排,后边的人牵着前边人的衣角慢慢走。砖、瓦、水、土哪里来?树木、粮食、蔬菜哪里来?更不用说工厂、学校、城市和高楼了。刚解放了的新疆,就是一张待规划待描摹的白纸,一切都要军垦战士白手起家,节衣缩食,群策群力,大干苦干。
女兵们跟男兵一样,用坎土曼刨红柳根,打芦苇,开荒压碱;上山背石头,挖水渠;放牧,种水稻、种棉花;自己打土坯,盖房子;在边境线上放牧、巡逻。一天从早干到晚,一年四季不停歇。虽然条件艰苦,但谁也不甘落后,她们甚至不理会生理特征去跟男同志比高低。“我们是来建设新疆的,落后是件很丢人的事。”脸越来越黑,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冬天手和脚冻得稀烂,两颊生成冻疮。王之梅讲,新疆时辰晚,夏季总也黑不了天,到傍晚10点了太阳还不落。累得精疲力尽的女兵们抬头看看红红的太阳说,咋还不黑天啊!
辛月娥说,在哈密种水稻,3月份就开始压碱造田。戈壁滩上盐碱重,表层结了很厚的壳,下面是一层芒硝一样的东西。先用铁锹把硬壳掀掉,用抬笆子把那层芒硝起出去,再用从天山上引来的雪水灌进条田,叫放水洗碱。碱水渗到渠里像酱油一样,把它引走,再灌再洗,把碱洗掉。水里的芦苇须捞出来,人们下到水里,又凉又煞得慌,腿让碱水浸泡得肿胀,流血水。
牟平女兵贺传芬入伍时才14岁。她说,在戈壁滩上开荒种地,靠引雪山上的雪水灌溉,刚到新疆那几年,挖渠是项很重要的工作。挖大渠时几百成千的人上工。挖到三米多深,靠人力已不能把土甩出去,女兵就在坑底装筐,上面的人用绳子吊出坑外。一次,她和一个16岁的女兵在坑底装土,坑壁突然垮塌。贺传芬被挖出来时人已昏迷,耳鼻嘴角都渗着血,肋骨折了好几根。4个月后她坚持出院,回到连队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同伴。一再追问才知,那次事故与她朝夕相处的小姐姐牺牲了。
几十万垦荒大军像星星分布在天山南北,新疆1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到处就有了生机。创业之初的艰苦,模糊了拓荒者的性别。男兵女兵白天在一起开荒,晚上就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金茂芳是个拖拉机手,一天能播种120亩,犁地130多亩,相当于100多人一天的开荒量。开着拖拉机在戈壁荒滩上越走越远,经常吃住在荒洼里。她说,有天晚上犁地遇到大雨,离连部太远回不去,4个拖拉机手住一个苇棚。她和徒弟挤一个被窝里睡觉,紧张得徒弟一夜没敢伸腿,而她累得倒头就呼呼睡着了。
屯垦有屯垦的艰难,戍边又有戍边的特色,屯垦、戍边皆风景。由此在新疆锻造出一支几百万人的铁军,也书写了闻名世界的新疆军垦辉煌。“伊塔事件”后,新疆边境空气骤然紧张。兵团数万垦荒大军奉命开上边境线,在那里巡逻、放牧、种田,过起不寻常的“寻常日子”。
段丰英退休前在兵团老干部局工作。这位热情心细、坚强乐观的山东女兵,为我讲述了几段震撼心灵的戍边女兵故事。这些故事想必早已深深扎根于这位老人的心里吧!
刘秀芹,在北疆边陲工作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山东女兵,为了55.5平方公里争议区的主权捍卫,每天在前苏军枪口下巡逻、放牧、种田,与他们扛膀子,在边境线上战斗了40多年。当然,那块浸染了军垦战士生命与鲜血的土地,早在二十世纪末就回归了祖国怀抱。
1967年夏日的一天中午,司号员吹响了军号。前苏军骑兵又撕开铁丝网,进到我们的麦田里乱砍庄稼。为预防流血事件发生,上级指示武装人员避免与其正面冲突,让派出一定数量的妇女,带上生产工具去和他们说理,制止他们的行动。
刘秀芹是妇女连指导员,当时已有七个多月身孕。接到团长命令,她带了六十多名妇女扛起坎土曼,提着镰刀,怀揣手榴弹急急火火进了争议区。一边是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马刀的前苏军,一边是怀揣手榴弹、手拎镰刀的中国妇女。在阿拉克别克河边,就出现了让男人汗颜的不对等的两国军民之间的对峙。
争议区是什么?就是一片待解决归属权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有的高扬着民族尊严的旗帜,有的则烙印着民族耻辱的印迹。这些大义刚烈的中国女性,为了祖国领土、民族利益不受侵犯,头顶炎炎烈日,面对全副武装的前苏军,在不间断地唇枪舌剑中消耗着能量也激发着斗志。焦渴、饥饿、口干舌燥,士气越发旺盛。这些血性的母亲,面对欺负到家门上的外军,有的只是满腔的怒和恨,满腔的火和要说的理。她们虽已转业,但她们曾经是兵,她们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兵,一名军垦战士。“我们就是边境线上的石子。为捍卫家园保卫劳动果实,一定奉陪到底!”
六七个小时的说理斗争,让前苏军没了耐性,他们调整队形准备冲散人群。这时,我方十多名孕妇手拉手站到了最前列。她们高唱着国歌迎了上去。她们站在认定是自己国土的土地上一遍一遍唱着国歌。那袅袅余音,在阿拉克别克河的上空缭绕,然后又被夏日的风无遮无拦地送回战场,送到这些女兵耳朵里。她们被自己的歌声感染着,鼓舞着,振奋着。
她们的举动,把对手给结结实实镇住了。
这就是共和国的优秀女儿!她们视脚下的领土大于生命,她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侵略者的脚步挡在外边。她们是优秀的母亲,为保祖国江山不受侵犯,不惜用自己和腹中儿女的生命来兑换。
突然,从刘秀芹脚下传出一声长啼。她的儿子提前降生在了麦田里。小家伙在母腹中想必是感受到了这一切,急不可耐,挣脱温床来陪同父母一起参战了。
戍边女兵是这样诠释的:只要我们的庄稼还在这里长,牛羊还在这里跑,我们这些人还在这里生活,边境线就不会移动,我们耕耘放牧的土地就仍然属于中国。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
褚春云,褚秋雨,一对来自山东老区的姊妹花。“伊塔事件”后,姐妹俩作为“三代”工作队(代耕,代牧,代管)骨干,先后从不同的垦区开进边境达因苏草原。几百人一下子汇集到大草原上,吃饭成了一时最大的困难。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每人每天八两原粮根本不够吃,只好采野蘑菇挖野菜充饥。
褚春云是卫生员,战友们采来野蘑菇挖来野菜她都先品尝,检验是否有毒。一次因品尝了毒蘑菇死了过去。同志们悲伤着把她从卫生所抬到太平间,从团里领来衣服棺材想入殓,“死”了半天的褚春云突然又活了过来。躲过一劫的褚春云痴心不改,继续为战友们当舌尖上的“扫雷英雄”。因长期过量尝食有毒菜菌患上皮肤病,每到春季全身大面积溃烂,一生未能根治。
妹妹褚秋雨,也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一位了不起的戍边母亲。尽管为了戍边,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褚秋雨所在的牧业连,一年四季在草原上奔波,从夏牧场转到冬牧场,从冬牧场转到夏牧场。烈风吹皴了面颊,雨水湿透了衣衫,与暴风雪斗,跟野狼野猪斗,与前苏军斗。在前苏军的眼皮子底下转过来转过去,经常跟他们说理、扛膀子。一次,一场紧张的说理斗争持续了5天5夜,褚秋雨创下一人舌战“群儒”5小时的纪录。褚秋雨与爱人是在这一年的八一结的婚,婚后三天就天各一方,褚秋雨随她的牧业连去了冬牧场。在冬牧场放牧,几个人守着一大群羊,在空寂荒凉的山谷里一待就是半年。漫长而寒冷的半年。冬牧场往往离连队远,回团场要在白雪茫茫的草原上徒步四五天。在大雪封山撤回牧场的途中,褚秋雨连队遭遇暴风雪,为保护集体的羊群,她一个人与暴风雪搏斗了两天半,最后“冻死”在雪地里。人被赶来救援的同志找到并救活,却被迫摘除了子宫。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一群模糊了性别又有着明显性别标志的军垦战士。艰苦的条件,恶劣的环境,更坚定了她们的信念。她们从渤海湾畔来到新疆边陲,为了心中那份信仰,屯垦戍边一辈子。对于这些女兵来说,垦荒的年代荣誉比健康更重要,信念比生命更重要。
战斗在边境上的母亲们,你们的果敢勇毅、大义凛然、大爱奉献,已被历史的大笔深情地书写在祖国大地上,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常绿常青。
心酸和眼泪算不了什么,同情意义也不大。只有我们从中悟出些什么,然后再去坚持坚守些什么,最后拒绝些什么,才算有所收获。这也是军垦女兵们所希望的。朋友,你说呢?
我在新疆兵团走访了百余名军垦女兵,阅读了大量有关资料,其婚恋故事可以说丰富多彩。一个个故事在脑海里自然而然生成电影,一遍一遍地播放,每放映一遍都能悟出新意,长出绿芽。这些生长在海边却扎根在天山南北的齐鲁女儿们,就像一轮明月,照亮了天山,照亮了边关。
孙兰香1952年秋天进的新疆,两年后的一天,领导代表组织找她谈话,问“你们连的熊某某看上你了,你同意不同意”?答“同意吧”。就这么简单。在孙兰香看来,既然组织上出面,那就答应呗。熊某某是国民党起义兵,大她10岁,人很随和。那年的国庆节,他们和另外三对新人举行了集体婚礼。
谢桂香谈起她的婚姻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她经常开玩笑说,是组织上给她“发”了个对象。一天,组织找她谈话,说给她介绍对象,她说考虑考虑,然后当天就结婚了。后来她才知道,天呐,原来考虑考虑就是同意马上结婚。说到这里,这位开朗的老人笑得人仰马翻,泪眼婆娑。她说,那是1955年,她19岁,她的丈夫28岁。
金茂芳有一段苦涩又浪漫的爱情婚姻,听来既欣慰又遗憾,既温馨又凄凉。她是兵团“十二面红旗”,新疆首届“十大戈壁母亲”“全国最美奋斗者”。说起婚姻,这位老人陷入深深的回忆——一天,指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代表组织跟她谈话,问机车组长王盛基怎么样。金茂芳说,王组长各方面都不错,是个好同志。指导员听后笑了:行了,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时隔两天,轮到王盛基与金茂芳同一台机子开荒。金茂芳察觉王盛基经常偷偷看她。问他怎么啦,王盛基憋了半天说,金茂芳同志,有好多同志反映咱两人不错。金茂芳一脚刹车,差点把他给甩出去。王盛基赶紧解释,前天指导员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还以为你同意了呢。金茂芳对那次莫名的谈话终于明白,这是组织上出面当红娘了。之前组织上给她介绍过几个,她都没同意,借口推掉了。
她严肃地说:王盛基同志,我还不想这么早谈这事。说完让他下车,一个人驾驶着拖拉机在田野上狂奔起来。不知不觉中天大黑下来,她一个人耕了一块条田。
准格尔的月亮升起来了。金茂芳又发动了机车。就在她要挂挡时,看见王盛基提着饭筐站在车下。她的心就动了一下,慢慢伸出一只手说,愣啥啊?还不上车。她看到王盛基好像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蹦上车来。两人无语,只有拖拉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荒野里传出去老远。
他们开始恋爱了。
王盛基是甘肃人,大她两岁,他们是团里年龄差别最小的一对。金茂芳承认自己对王盛基是有好感的,只是不好意思罢了。他人实诚,技术好,肯干,长得又帅,命运却坎坷。从小没了娘,13岁被抓壮丁,是“9·25”起义兵。他们恋爱后,虽然没有花前月下,但在工作中互帮互助,互相成了依靠。1955年,两人随着十万大军一起转业,成了军垦职工,被一起分配到石河子机耕农场。这年秋天,他们正式向组织上提出结婚申请却出乎意料地没被批准。金茂芳是回族,当时的政策还不允许回汉结婚。两个重感情的人感叹命运不济,然后就互表决心:你不找,我也坚决不找。咱们就这么等,一直等到允许的那一天。1956年新婚姻法颁布实施,他们的婚姻被允许。两个有情人终于走到一起。
但是好日子并没长久,16年后,王盛基因病去世。金茂芳说他们互敬互爱,一辈子没好够。他死得太早了。因王盛基小时生过病没有生育,早年抱养了丈夫亲属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王盛基去世后,金茂芳一人拉扯视如己出的两个儿女,没有再嫁,就像自己坚守新疆一辈子一样。
在新疆,我还听到了杜平芳的爱情故事。杜平芳本是临沂派往新疆送女兵的地方干部,被王震“欢迎大家一起留下来,共同参加新疆建设事业”的一番讲话所打动,与她送去的近三百名女兵一起留在了新疆。
杜平芳被分到石河子垦区担任文化教员。那时新疆近20万垦荒大军,有文化的少,成家的也少。她的扫盲班30多个学员,近三十岁的就有好几个。杜平芳被一个大她10岁的战斗英雄连长所看中,她自己看中的则是与她一起教课的大学生技术员。
让杜平芳没想到的是,班上偷偷恋上她的不止连长一人,而是好几个。当平时十分尊重老师,学习刻苦、作业认真、最爱问问题的连长表白被拒后,其他几个信心不那么足了,想让组织出面当红娘。还是连长替组织解决了“难题”。他组织几个“竞争者”聚在一起,提出一个抓阄方案,最终连长胜出,娶了他的老师杜平芳。“伊塔事件”后,杜平芳与她的丈夫一起开上边境线戍边,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姜翠珍性格开朗,谈起婚姻直截了当:说起组织上当红娘,每个连都有几个不听话的“刺头”。“我们来新疆是搞建设,不是来找爹的。要恋爱,也要自己找。”当时在疆军垦官兵年龄普遍偏大,有的三十大几还没有成家。姜翠珍说她就是个“刺头”,领导找她谈话她不理,一听是介绍对象抬腿就走人。姜翠珍最终是自由恋爱。老人家讲着这些都笑出了眼泪。
数万女兵带着梦想不远万里来到新疆,起初她们并没想在新疆恋爱结婚待一辈子,可现实与历史选择了她们。为了那份信仰,她们最终全部留在了新疆。留在新疆,她们并没有被动地坚守,而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用一生的精力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来完成一个女兵,一个军垦战士,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职责。对祖国来说,她们很优秀很出色,唯独没有对自己的爹娘尽一份孝。还有就是她们那如意或不甚如意的婚姻。她们在泪水与感叹、激情与彷徨、遗憾与坚守中舍弃“小我”,完成了“大我”的塑造,她们自己或许并不得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那皎洁的天山明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