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出戏

2022-10-29 18:23
山东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木陈明游击队

夏 群

灯盏里的火苗,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小木依偎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边,久久地盯着火苗,恍惚中,陈明的身影在慢慢晕开的火光中闪现,她心下一惊。

陈明是不是安全?

有没有受伤?

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团圆?

为了遏制这黑雾般蔓延开的不安思绪,小木索性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衣,起身帮卫生员给伤员清洁伤口,更换绷带。山洞里其他战士和衣而歇,身影绰绰,偶有低声交谈,不用辨听也知道,他们所说的话题一定和家乡、和亲人有关。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那染红的纱布和伤员脸上痛苦的表情,小木的心不由自主地揪得紧紧的,像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心脏,慢慢收力的感觉。

游击队前几天遭遇了一股扫荡的日军,伤亡惨重。那是小木第一次直面战斗现场,虽然她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战士们奋勇杀敌的热血精神让小木感受到了比以前更为深重的责任,而看着浑身是血的战士们被抬到面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好似硝烟与血腥的混杂之味还会钻进鼻孔,直逼她的胸腔,当时的惨烈之状仍像要在她的胸口扯开一个洞。

这时一个个头不高、黑瘦的伤员说:“小木姐,我想看戏。”

他叫高正,是名交通员,由于身体灵活,行动迅速,得绰号“草上飞”。小木刚来游击队的时候就对高正持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和小木同样是新四军的弟弟长得有些相似,笑的时候眼睛成了一条缝,还有一对虎牙,只是小木的弟弟已经不在了,一年前牺牲的时候正是高正的这个年岁,17岁。

小木回过神来问他:“现在?”

高正使劲地点点头。另外几个伤员也将渴求的目光投向小木。小木知道,在药物和食物都匮乏的情况下,对这些伤员来说,时间会变得格外漫长,尤其是黑夜,最为难熬。

小木站起身来,将粗黑的辫子甩到身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招呼老马他们:“准备准备,开戏咯。”

小木原来是村小的老师,那时候,日本兵所到之处的村庄基本都化为了灰烬。有一天,身为抗日剧团副团长的老马和几名宣传员在村口发表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抗日演讲,围观的群众群情都很激奋,小木觉得体内的血液都跟随着老马的演讲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在血管里涌动,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悄悄萌发,破土而出。穿着一身青衫、颇有书生气息的老马演讲结束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小木还站在那儿没有离开。小木的父母都已过世,弟弟刚牺牲,她了无牵挂,也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理所当然的就成为了剧团的一员。

一次,小木跟着老马等人在一个村庄表演抗日短剧,返回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大家分散撤离,小木和老马他们三人进入了山林,因为都是周边人,对山林中的地形地势较为熟悉,最终甩掉了追捕的日军。在山林中,他们遇到了新四军的这支游击队,相处了几天,老马意识到,这些抗日战士最需要精神上的抚慰,在他的提议下,后得到剧团团长的同意,他们留在了队伍里,成为了游击队员,且继续发挥剧团的作用,兼做文艺战士。

夜色像一块宽大无边的幕布,笼罩着一切,月亮还不见踪影,远山的轮廓若隐若现,秋虫鸣动,山风飞翔着,巨大的翅翼抚摸着树木,树叶纷纷而下。

看着山上红的、橙的、黄的、绿的树叶描绘出来的层层交错的美,小木的心情难得有些轻松,哼唱起了名谣:“夫妻呀,二人呀,亲上亲呀,我劝你呀,我的夫去当新四军……”

一个战士打趣:“哟,小木想夫君了。”

小木捡了一个小石子砸向他,没有搭话,继续摘树上的野柿子。

陈明也是一名新四军,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陈明的面容在小木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为清晰的是他穿着军服的身姿,以及夏天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离家,背影在小木的视线中慢慢消失的情景。小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早日与陈明相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木进入剧团没多久,一天和老马一起秘密送物资给新四军,当时负责交接的人里,就有陈明,当时见到长相俊朗、性格开朗、做事麻利的陈明,小木的心就动了。只是他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一直到今年春天,剧团派小木去照料一个独居的生病大娘,大娘的儿子是新四军。小木悉心照顾大娘,大娘很中意她,希望她能当自己的儿媳妇。小木婉拒了。可是没过几天,陈明出现在她面前,小木才知道,她照顾了二十多天的大娘就是她心有所属的人的母亲。虽然才见过两次面,但在大娘和老马的撮合下,小木还是羞答答地将自己嫁给了陈明。

采摘回去后,队长说,日寇的扫荡一般一个季度一次,要赶在这之前重整旗鼓,养精蓄锐,扩大队伍。长有一双浓眉、国字脸上满是正气的队长,此时一脸愁云。眼下最为棘手的是药物缺乏,靠草药是不够的,伤员们的伤势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很多已经感染。

老马领会到了队长的担忧,说:“队长,我下山一趟,看剧团是否能搞些药品。”

“我也去,顺便回家看看。”小木附和道。三个多月没下山了,她放心不下独居的婆婆。

队长用力握住老马的手,感激地抖了抖:“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了!”

高正杵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说:“小木姐,你下山小心点啊!”

小木将他扶到一块石头边坐下,看着他的腿说:“你别乱动,好好养着,等我们回来就有药了。”

“好。”高正像听话的孩子一样连连点头。

时间紧迫,老马和小木立即下了山,老马奔剧团的根据地而去,小木则急匆匆赶回家看婆婆,让小木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居然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陈明。

“小木,你可算回来啦!”陈明见到小木,显得很激动,冲过去紧紧攥住小木的手。

小木盯着陈明脸上的一大块淤青,心疼地问:“明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了?”

小木伸手过去摸了一下陈明的脸,他却笑着说:“不碍事,下山太急摔的。组织上派我去县里完成一项秘密任务,要待几天,我抽空回来看看娘和你。联系不上你,我就可劲想着,这几天你要是能下山就好了,没想到真把你盼回来了。”

小木心里想,这就叫夫妻连心吧?

“娘呢?”小木突然想起婆婆,环顾了一下屋子问。

“娘去集上了。”

小木看了看门外,确认没有异样后,关上了门,拉着陈明往里屋走。

坐到那张还铺有花被面的床上,小木锤了锤酸疼的腿,陈明心疼地将她已经浮肿的腿脚放在自己腿上,小心地揉按起来。

小木怔怔地看着陈明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像灌了蜜。

陈明抬起头,对上小木的目光,说:“小木,放心,这种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让你过上安稳日子的。”

小木知道这只是陈明安慰她的话,这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想要过上安稳日子,怕是没有那么快,但她和陈明一样,坚信那一天肯定会到来的。

“嗯。”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小木从陈明的手中抽出腿,靠近陈明,轻轻地将头搁在了他的肩上,环着他的腰,脸却也红了,好在陈明看不到她的脸。

陈明紧紧地搂着小木的肩,夫妻俩就这样相拥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小木甚至想,如果时间就这样停顿在这里就好了。

但她不得不回到正题:“明哥,我也是临时下山的,我们队前几天和日本人碰上了,伤亡惨重,急需药品,老马去团里给战士们筹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筹到。”小木叹了一口气,语调软下来:“待会就得走,我也是抽空回来看看娘的,真没想到能见到你。”说完,环着陈明腰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小木……”陈明欲言又止。

“咋了?”小木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陈明。

“很巧,这次我们也筹集到了一批药,我这次下山,就是来办这件事的。”陈明拢了拢小木鬓角的头发,又说,“这样,你们队伍现在驻扎在哪?等药到了,我送一些过去。”

小木的眼中亮晶晶的:“真的?你能做得了主吗?”

“放心吧!我报告一下就行。”陈明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得赶在敌人下一次扫荡前整顿转移,与大部队会合……”

“你们现在驻扎在哪?”陈明问。

“在牛头山山腰。”小木说完,才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坐正身体,牵起陈明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明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陈明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会……”

小木笑着说:“是的,你要当爹了。”

陈明还没缓过来,看了看小木的脸,又看了看小木的肚子,轻柔地摸了摸,喃喃道:“没想到我要当爹了。”说完他回过神来,扶着小木的双肩,一本正经地说:“小木,你今天别上山了,待会我们一起去和老马说一声。”

小木抽回在肚子上的目光,打断陈明:“为什么?我要留在队伍里给战士们演戏,战士们需要我。”

“但你一个女人家跟在队伍里,太危险也太苦啦!现在又有了身子……”

小木不可思议地说:“我不是那么娇气的人,再说了,我现在身子还灵活得很呢!明哥,你的觉悟怎么变得这么低了呢?”

“我只是担心你。”

陈明有理有据地将利害关系一一说给小木听,但小木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游击队现在是最难的时候,她不能做逃兵。她要留在山上,至少在行动还没有因为身子影响的时候留在队伍里。

小木起身去木箱里拿了几件厚衣裳,准备走。陈明拉住小木的胳膊,还想说什么,又被小木制止了:“好了,什么都不说了,药品到了你送到山上去,越快越好。”

陈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小包黄纸包裹着的糖果,塞到小木手中:“小木,你再考虑考虑,等我送药上山,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下山。”

小木有些气恼,不再理睬陈明,背起包袱径直转身走开。

陈明站在门槛上,看着小木的身影被延伸的小路带远,直到看不见,才喃喃说了句:“小木,对不起。”

小木疾步行走在乡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陈明是为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应该理解。她甚至想返回去,过一夜再回山上,和陈明好好说说体己话。一路揣着心事,到达约定的上山地点,却不见老马,她意识到这不正常,急忙奔着剧团根据地而去。

没走出去多远,就碰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老马。老马还未说话,小木就已经从他汗湿的额头,和紧张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异样。

不待小木问,老马说:“咱们剧团被毁啦!”

“啊,咋回事?”

上山的路上,老马说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有人告密,剧团一次在村里搞活动,遇到了突然来袭的国民党,他们以剧团聚众滋事,散播对国民党不利的言论为由,直接去了剧团驻扎在村小的根据地,将道具都毁了,几个剧团成员与他们发生冲突,还被打伤抓走了,团长正在托人想办法。

小木听完这些,气得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折下的枝条,对着空气使劲抽打。“老马叔,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剧团明明为抗日发挥了那么大的作用。”

老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小木问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只能重复一句:“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呀?”小木气呼呼地问。

“现在不好说,剧团平时活动太显眼了,知道咱们根据地的人也太多。”

剧团成员常常身背道具,跋山涉水深入城乡宣传演出,除了表演抗日短小剧目,演唱抗日歌曲外,还会在街心醒目处书写抗日标语,在村庄墙壁上绘就抗日漫画,在人多的地方发表抗日演说,控诉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因此,他们的行踪安全也难以保障。

这次上山,身材娇小的小木确实有些吃力了,一路上歇息了好几次。她有孕在身的事情暂时还没有人知道,包括老马,她怕大家担心她,也会产生和陈明一样的想法。

隔天早晨,小木查看高正的腿伤,高正表情黯淡,盯着左腿说:“不知道我‘草上飞’的称号还能不能保得住。”

小木拍了拍他的肩,笃定地说:“一定能的。这两天药一定会到,你和其他战士都能很快得到治疗,咱们会很顺利地和大部队汇合的。”

“我姐夫真好。”高正的脸上阴转晴,露出他的一对小虎牙,又补充:“当然,我姐更好。”

小木又想到了弟弟,说:“小高,以后,我就是你姐了。”

“啥呀,我一直喊你姐,敢情你没把我当弟弟。”小高佯装生气,捡起一个石子丢出去,砸中一棵松树干。

“我说的是真正的姐,亲姐。”小木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团,小心翼翼地打开,拿起一颗糖,塞进了高正的嘴里。

高正嘿嘿笑了,盯着小木甜甜地叫了声:“姐,亲姐。”

看着这些糖,小木想到昨日和陈明的不欢而散,她心有愧疚,她只一心念着自己是一名新四军文化战士,却忽略妻子的身份,她想等陈明来了,一定好好和他说。

中午时分,小木嚼了一块锅巴,吃了两颗野山楂,喝了一点冷水后,总觉得胃难受得很,而这种身体上的不舒服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感到心慌,是那种心里揣着大事,悬而不决的担忧。于是打盹的时候,做了一连串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梦,但有一帧却异常地连贯且清晰。

梦中她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树林中奔跑,后面有很多追兵,还有密集的子弹打在树干上和树叶上的声音,她护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但总觉得腿被人拉扯住,怎么也跑不快,好似原地踏步。树枝划在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她闻到了血腥味,却顾不上也不敢低头看上一眼。她心里在喊:明哥,你在哪?快来救救我和孩子!接着,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拉着她跑得飞快,她很想问,你是谁?但还没有问出声,那人就转过头,露出一对小虎牙说,姐,是我。紧接着,他们跑到了一处悬崖边,前无退路,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小木不断问自己。那一群端着枪,慢慢围向他们的人,越来越近,但小木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小木转头看向高正,却发现高正什么时候不见了,孤立无援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想,不能让这些日本人抓到,于是鼓起勇气,抱着孩子,纵身跃下悬崖。掉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一个举着枪的日本兵,站在悬崖边,用一种非常诡异的表情看着她,这时候,她才看清那人的面容——那是陈明的脸。

梦中的小木是在看到陈明那一刻被惊醒的,醒来后,她怎么也睡不着。她忍不住猜测,陈明在县里,会不会暴露身份,被日本人盯上了?

下午,牛头山脚下,有三个人闪进山林中,一会儿就被茂密的树木吞没了。

陈明身上还有伤,影响了他上山的速度,他身后的大胡子野蛮地推了他一下:“走快点!磨叽什么!”

另一个人说:“你要是早点投靠我们,还需要受这皮肉之苦吗?”这个人少了一颗门牙,说话的时候走风。

陈明冷冷地说:“您二位这次要是立了功,可是我的功劳。”

大胡子说:“那就千万别露馅,坏了爷的好事。”

一路上,陈明都在想,小木如果知道了他成为叛徒,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也在想应对之策,甚至想好了怎么向她解释: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战场上也曾奋勇杀敌过,但他们的严刑拷打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死了你和娘怎么办?叛徒也分十恶不赦和情有可原的,而我就属于后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陈明和另外两名战士在城里活动的时候暴露被抓的,那两人都已牺牲,而他背叛的事还没有传出去。自从归顺了国民党,好吃好喝让陈明很快就沦陷了,他才知道自己从前过的都不是人的日子,他的愧疚感也日益消散。为了表忠心,他交待了剧团的根据地,但他们不知如何得知了小木的事情,命令他利用小木搞到游击队具体驻扎的地点,先打入内部,来一个里应外合,把游击队一网打尽。陈明答应了,前提是必须保证小木的安全。

侦察兵来报告,说有三个人上山了。大家猜测可能是陈明送药来了,但也不敢懈怠,队长派了几个人下去查探情况。

小木坐立难安,焦急地等待着,中午的梦仍然让她心有余悸。过了好一会,查探的人带着陈明他们回到了山洞。

小木迎上去说了句:“明哥,你可算来了。”便将陈明介绍给了队长。

“陈明同志,情况我们已经听小木说了,十分感谢你冒着危险前来给我们送药。”队长用力握住陈明的手说。

“队长客气了。”陈明一边说,一边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大胡子和豁牙也解下包袱,包袱里是一些药品和干粮。“数量不多,您别嫌少,没办法,现在药品太紧俏了。”

队长道:“雪中送炭啊!怎么会嫌少。”随后吩咐卫生员将药品拿下去给伤员们用上。又说,“陈明同志,天不早了,你们一路劳顿也累了,歇息歇息,天亮了再下山。正好,也和小木同志说说话。”

陈明答应了,这也是他们掐好了点上山的原因。

小木领着陈明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为昨天离家时和他的置气而道歉,之后说起了游击队的情况,说起她在游击队的生活,见陈明不说话,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和战士们,小木随后转了话头:“但我一点没觉得受苦,希望你理解我。”

“小木,我理解你,但希望你也理解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心。”陈明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小木的肚子,将目光投向了远山。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但小木发现陈明一直表现得有些紧张,有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明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藏着啥事?”其实小木昨天就发现了,陈明有些不对劲,加上那个让人不安的梦,她不能不多想。

陈明笑了笑,说:“没有,我只是心疼你,心疼我们的孩子。”他知道现在不能告诉小木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知道,小木短时间内定然不能接受,这会暴露他们的计划。他在想一个万全之策,如何在围剿之前,带着小木先下山。

小木转头看着山洞口那几个伤员,最后将目光落在高正身上,幽幽地说:“可是谁来心疼他们呢?”

不一会,高正杵着木棍走过来叫道:“姐!姐夫好!”

小木向陈明介绍了高正,说是她认的弟弟。

高正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小木:“姐,我想让你给我换药。”

小木笑着摇摇头,让陈明先坐一会,她跟着高正去了山洞。

“姐,你和我姐夫真般配!”高正说。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啥!”小木说完,扭头看了一下陈明的方位,只见和陈明一起来的两位同志在松树底下说着什么,还用手指了指后山。

换好药,小木走到陈明他们身边,豁牙叫了声“弟妹”就拉着大胡子离开了。小木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刚见到这两人时,她对他们就没有什么好感,不像她从前刚来游击队,看任何一个战士都觉得亲切,像亲人。特别是那个大胡子,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让她觉得不舒服,心里隐隐发毛。

“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啦?”小木问陈明,难掩疑惑。

陈明笑笑:“哦,没什么。说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小木没再继续追问,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她明确地感受到了陈明心里掖着事,具体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弄清楚。晚饭吃的是能数得清米粒的粥,上面飘了几根咸菜,小木将粥端给大胡子他们,又递给他们一人一块锅巴,说:“两位同志辛苦了,山里寒气重,喝点热粥暖暖。”

大胡子接过粥,道:“你们就吃这玩意儿?”

小木心里一咯噔,但仍平静地答:“是,我们粮食紧张。”

豁牙瞪了大胡子一眼,对小木说:“理解,谢谢弟妹。”

小木捕捉到了豁牙的眼神,于是接着问:“你们部队粮食充足?”

豁牙抢先回答:“一样一样,紧张得很。”

陈明在一边看到小木和他们在说话,担心他们说漏嘴,喊了一声小木。

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长的速度像调了倍速。之后,小木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陈明他们身上。饭后,大胡子和豁牙说去方便,去了山洞后面,小木觉得有蹊跷,趁陈明不注意,悄悄跟了过去,果然,大胡子他们二人在查探山洞后面那个游击队用于撤退的隐蔽山缝,二人并没有说话,用简单的手势交流,更加笃定了小木的猜测——这两个人肯定是特务。

小木不动声色地撤了回去,心里却像有一枚炸弹开了花,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两个人是特务,那么陈明呢?难道陈明早就叛变了吗?他来送药,是为了刺探情况吗?那天在家,他就是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吗?小木越想越恐惧。

陈明正在和高正说话,但很明显心不在焉。小木压制着起伏的情绪,走过去看着陈明的脸,一言不发。

陈明见小木的神情有些怪,问:“咋了?不舒服?”

高正说:“姐,我在谢姐夫呢,用了姐夫带来的药,我感觉好多了,你说神不神奇。”

小木说:“那就好,我和你姐夫说点事。”说着走出山洞,陈明随之跟了出来。

夜风在秋虫的合奏下,更显凄冷,小木虽然极力压制着情绪,但心里却一阵战栗,脚步不免变得有些杂乱,那是对于已知和未知的事情的恐惧。

陈明见状,小心地扶着她,她顿觉心里一阵委屈,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小木站在松树下,顿了一会儿轻声问:“明哥,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背叛组织了?”问话虽然沉着冷静,但小木的心中已经翻江倒海一般,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问出口。

小木的这句话就像有人出重拳砸在他的心脏上,将毫无防备的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没有人听到小木的话,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他牵起小木的手,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山石后面,下意识辩解:“小木,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小木告诉自己,如果陈明向自己坦白,如果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她或许会原谅他,毕竟他是自己深爱着的丈夫,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啊。

原本靠在树上的小木滑坐在地上,她的语调软下来,乞求般地唤了一声:“明哥。”

陈明迅速在心里权衡,看来这事在小木这是瞒不住了,小木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立即报告给队长,而是来向他求证,说明她还是向着自己的。

见陈明不答话,小木自顾自地说:“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假如有一天你牺牲了,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他爹是很勇敢的人,很多像他爹一样的战士们为了国家和人民,流了很多鲜血,甚至付出了生命……”

“小木,对不起。”陈明低下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陈明此状,已是变相承认叛变的事实,她的心绞痛得厉害。

“小木,你要记住,不管怎样,我都是为了咱们以后能过上好日子。”陈明抬起头,突然坚定地说。

小木问:“你是来打探游击队的情况的吗?”

陈明点点头,又立即捧住小木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像虔诚的信徒:“小木,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的。”

“游击队呢?”

陈明知道围剿计划是万不能对小木说的,如果计划被游击队粉碎了,那么后面他和小木,以及娘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证了。

“他们确实是派我来查探游击队情况,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毕竟你们占着地形优势,我回去拖延拖延时间,等队伍整顿好了,转移了就不怕了。”陈明极力解释道。

“真的?”

“真的,小木,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呀,他们拿娘的性命威胁我。”陈明知道小木心软了,他有信心说服她,接受自己新的身份,像说服娘那样。

“那我们去把这件事告诉队长。我相信识大体的队长一定会原谅我们的。”小木提议。

陈明心里一咯噔,忙阻止:“小木,千万不能告诉队长,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只为着娘一个人的性命而背叛组织,但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越描越黑吗?”

“可是。”

“小木,你听我的没错,游击队现在不会有事的。”

陈明又解释了很多,才安抚好小木,不将这件事告诉队长。

小木看着暮色渐渐将群山淹没,看着不远处的战士们隐隐约约的身影,还有手舞足蹈的高正和队长在山洞口说着什么,虽然看不大清高正的面容,但她却能想象得出他的样子,眼睛笑得弯弯的,一对小虎牙把那张脸映衬得更加俏皮。她又想到了弟弟。她心里权衡良久,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你真的能保证游击队的安全?”

陈明心里大喜:“真的,你相信我,就像这些药品,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弄来的,不念着游击队的好,我完全可以随便带点应付一下。”

“嗯。”小木轻声应着。

陈明再次试探地问:“明天一早你和我下山吧,小木。”

“好,我明天和你一起下山。”

陈明没料到小木会这么快被说服,愣怔了一下道:“什么?你真愿意和我一起下山?”

“嗯。明哥,我很高兴你能向我坦白,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和我们这个家好,马上我的身子就不适合跟着游击队在山林里跑了。”

“那太好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安心养胎,娘年纪也大了,一起有个伴。”陈明坐到小木身边的石头上,搂住了她。

陈明想,只要小木愿意下山,那一切就好办多了,围剿游击队的时候,她只要不在场,一来安全得到了保证,二来她不亲眼目睹这些游击队员的下场,她的伤心难过会轻一些,终有一天,她会像接受今天的他一样,原谅并接受那时候的他。

小木将头靠在陈明肩上,闭上了眼睛,滚热的泪从她的眼睛里铆足了劲往外涌。

“明哥,你还没有看过我演戏,我给你演一出戏吧!”准备歇息前,小木突然说。

陈明有些诧异,问:“现在?”

“嗯,现在。”小木笃定地说。

“也好,明天你就要下山了,给同志们演最后一出戏吧!”陈明说。

回了山洞后,夫妻俩没有再提那个事,只是约好了明天一早和队长说下山的事情。

小木坐在地上,对着如豆灯火,做出飞针走线缝补衣裳的动作。

老马在一边模仿了两强三弱的狗吠声。

小木脸色一惊,随即站起声,放下手中物什,将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十分虚弱的同志扶起来,掩藏在柴禾(树枝)丛中,小木最后理了理柴禾(树枝),说:“同志,千万不要出来。”

老马和另一人扮演的日伪军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老马右手连着击打(门),粗着嗓门喊:“开门开门,再不开可砸门了。”另一人一边用枪托对着(门),做准备砸门状。

小木做拉门状,探着头问:“什么人呀?”

老马推搡了一下小木,小木跌坐在地上。

“有没有窝藏共产党?”老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木。

“没有。”小木神色自若地说。

“你家男人哪去了?”

“去邻村打短工去了。”

“搜!”老马喝令一声。另一人便闯入(里屋)。

……

被押解的小木,深情从容,唱:“夫妻呀,二人呀,亲上亲呀,我劝你呀,我的夫去当新四军……”

剧演罢,战士们纷纷叫好。

这出短剧讲的就是一位受伤的共产党人藏在一个妇人的家中养伤,遭遇日伪军搜捕,这位妇人为了保护共产党人,与日伪军斗智斗勇,最终被抓,下场不明的故事。

高正对老马说:“老马哥,你演的日伪军太像了,我恨得牙痒痒。”

老马笑笑:“哈哈,小兄弟,那就好好养伤,早日康复,让你打个够。”

高正又问小木:“姐,剧中你那个打短工去的男人,是不是也是共产党呀?和咱姐夫一样。”

“是。”小木瞟了一眼陈明。

陈明尴尬地笑笑,看了这出戏,他的心里也五味杂陈,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

“弟妹,演得好!再来一个!”豁牙喊。

大胡子也附和:“对,再来一个有意思的……”

话还没说完,在他身边的陈明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下山呢。”

“只演这一出。”小木笑着说。

夜里,陈明就躺在小木的身边,小木等了好久,陈明的呼吸才渐渐均匀起来。

小木悄悄起身,走出山洞,月色很好,筛在山林间,秋风明明在枝丫间穿梭,她却听不到森林的任何声音,她走到另一个山洞的洞口边,推了推已经入睡的队长,声音坚定:“队长,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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