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珊
黄昏的时候,习惯和自己散散步
每天活好几次,衣服的皱褶都有故事
天朗气清,往山上推一块巨石
如果下雨,摘几朵小巧的蘑菇
爱笑的星星,需要孤独的仪式
像衬衫需要口红,像魔术师需要兔子
白马已至,我就是自己的圆桌武士
一颗铃铛,一头大象,一只猫的日常
芦苇撑起万物之谜
一朵荷花在晚风中独唱
有些我瑰丽倔强
有些我野蛮生长
飞翔的时候,收起降落伞
相爱的时候,打开遮阳板
仿佛明天全无恶意
仿佛往事皆可原谅
雷峰塔是新的。建设即破坏。
坐电梯上去,隐隐作痛。
她说她懂。
所有民间故事都不讲道理。
水漫金山。山无陵。哭崩长城。
唯独青楼、牌坊、藏经塔,
永不坍塌。
轻佻的风敲起晚钟。
凭栏远眺,雾
淹没了断桥。顿觉安全。
白茫茫的无边,是邂逅的最好布景。
时间将偷偷挖走所有砖。
轰隆一声。
曾经在广州,一个人吃了一条蛇。
在杭州,又独个儿吃了蟹。
那天下午在西湖边,与黑衣人共喝一壶龙井。
一尾鱼带着醋意下沉。
轰隆一声。
每次去西湖都下雨,都没带伞,
都没遇上不该遇上的人。都一地鳞片。都狼狈。
花一千年修修补补,依然破碎。
白色。青色。道德也有灰色。
二人世界并不存在。
独坐一条船是违和的。
对胆小鬼动情是危险的。
露体可以。显露真身是罪恶的。
生活又端来一杯雄黄酒。他说无能为力。
万物不响一声。
没有英雄。
纠结即怂恿。
她说,她懂。
雷峰塔再倒掉也不稀奇。
但我更希望它不倒。
像嚣张乖戾的恨,
像苟延残喘的爱。
轰隆轰隆——
活该。
塔下有导游用扩音器说:
先动情的都活该。
凌空折下一根宇宙的枝丫,
沉默是最安然无恙的对话。
闪电软柔,人们在光中劈柴喂马。
以山岳为师,对井的阴翳一无所知。
去当自由的粒子,做幸福的无名氏。
大海漂着逼真的冰块,
生活是一连串混沌的无解。
时刻凝视深渊的漆黑,
生之圆满,在于巨大的留白。
善意无形无色,
宇宙某个深处的水龙头又掉下水滴。
唯独恶意不可能是抽象的。
金属疲劳的周五适合反抒情
一道闪光,二度灼伤
请顺手,带走那些挤成一团的亲昵
连道具也是多余的
在最靠近幸福的瞬间,我们总是闭了眼睛
一道帘子,掩藏孤独的鬼脸
粗颗粒的时间,倒数着一张四格的画面
借我希望借我镣铐
借我造作与顺其自然
投币重来
还是失去温度的吻拍坏了的人生
露齿不露齿
反正,他们都判定我是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证件有着中世纪祭坛绘画的眼神
状态:未婚;病历:单身
重复曝光和卤化银胶片
光泽的特殊药剂
包裹完美恋人和情深一片
修整得面目全非的数码时代
我们决心做冷冽的产物,拨云见日
膜拜错误、缺憾,直至所有瞳孔
充满不确定与不诚实
金属疲劳的周五适合一事无成,适合快件加急
适合独自前来,坐姿端正
适合选择删除,适合伪装情侣
适合强颜欢笑,凝视空虚
适合对世上那个
唯一能包容我所有不完美的人撇撇嘴
跨年夜,我带母亲
到101层的旋转餐厅。
她说自助餐是20世纪的伟大发明,
我点头虚应。
地球自转着,我曾想要自由
天际的感觉。
于是我往北了,留她在南方。一肩行囊。
人、餐点、桌椅,万物无法静止,
沉默与风景,残忍地半小时轮回一次。
我和旋转餐厅,皆是20世纪的糟糕发明。
我和母亲对坐,像千年不腐的钢筋混凝土。
巨大的钢球在某处摆动,减缓世界的晃动幅度。
不可逾越。该死的牛顿第一定律。
她的永恒静止,我不灭的匀速直线运动。
此刻欠阳光,欠风雨凄迷,
光洁的银盘堆满新鲜牡蛎。
生活给我辣汁,给母亲浇
柠檬汁。苦撑。温柔过犹不及。
别问,一切值得,不值得。
当你成为母亲,才能了解母亲。
想忘记噪音,就成为
噪音的一部分。
在破落门庭写一部章回小说,
还母亲花团锦簇的一生。
最大的倒数计时钟,悬于半空,
我想留住此时,但万物
推辞,没有一年活得称心如意……
伽利略释放钢珠,但找不到理想的斜体;
我坐上最快速的电梯,却仍困于尘世。
地球继续公转,我彻底自旋。
母亲想天空,该是美食家的天堂。
于是她往西了,留我在东方。一道白光。
美劳作业是可恨的。
更可恨的是学习过程。
用纸碟造一个无用的钟,
我那时还未学会数数。
画一面砖砌的墙,
我在城巿未曾感受砖的重量。
更不用说书上的恋爱与湖泊。
成人世界的伪善与造作。
我画那幅砖墙画到深夜,
父亲说他不会帮我。
我那时只知道破坏。
喜悦经常处于周转不灵的状态。
我对自由至今仍是一知半解。
父亲说他不会帮我。
有些安稳要自行建造。
有些哀痛要独自拆解。
世界如贝壳被掏空,夜露沾我如砚台;
最后一只猛犸象死去,我以茹素替代悲哀。
繁星靠拢,野风彻夜在我身上钻木取火;
爱终于完成进化,抵达永恒的石器时代。